论《太平广记·精怪卷》中精怪之性的表现模式

2017-01-28 07:05马晋祁国宏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银川750021
名作欣赏 2017年5期

⊙ 马晋祁国宏[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银川 750021]

论《太平广记·精怪卷》中精怪之性的表现模式

⊙ 马晋祁国宏[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银川 750021]

《太平广记·精怪卷》所辑诸多精怪故事以其对精怪之性的多维表现建构了呼之欲出的精怪形象。以精怪形象为核心,人类心灵世界的性、情与外在客观的物态原型遇合,完成了对精怪的拟人化想象。对精怪之性以物形、人性为坐标的解构,是对精怪故事结构方式的探源。

精怪故事 精怪之性 太平广记 物形 人性

“精怪”一词较早的文献记载现可追寻到南北朝后魏卢景裕的《出报应记》,据《太平广记》卷170报应6于李回篇引“李回虑是精怪。乃阴念经。忽有异光自口出。群女震骇奔走。但闻腥秽之气。盖狐狸所宅”。其后精怪成为一固定词组,专门用来指射具有实在的物质体依托与人类主观意志的幻想形象。然就精怪这一幻想形象的内核,即实在的物质体依托与人类主观意志综合来讲,其实在形象源远流长,可追溯到原始思维的拟人化思维模式中,一如图腾崇拜与山川神灵崇拜中的西王母、山鬼。“精怪是一切鬼神的先导,在神秘世界中他算得上元老。稍晚一些在精怪和人鬼混杂的队伍中逐渐出现了分化,出现了人鬼与精怪的分离,神也从精怪队伍中升华而出。但最初的人鬼吓神的精怪形象都带有动物精怪的形状特征”。

《太平广记》于诸多神怪集中为精怪特辟一地,专用来记载以实在无知为依托具备人类主观意志的形象,并以其实在物类为标准进行分类,其卷360—377专名为精怪,又于卷406—479记载已然发展为某一大类的精怪形象,如虎、蛇、狐之类的精怪故事,这一编撰形式表明了在有宋任时代,精怪信仰已然成为人文信仰中的一个大类,其具体的表现方式也具备了相应的类化特征。这一类型化特征具体表现于作为幻想行为发出者的人之特质与作为幻想行为依托者的物之特质二者之间的相离相合。

一、精怪之形取于物形

所谓精怪之形取于物形,即精怪形象幻化为人之后仍具备某一些物形特征作为其实为某种精怪的暗喻。此喻写方式集中于《太平广记》卷360—377,其中记载精怪故事五十四篇,是为各类生活杂器、随葬冥器及土火一类在精怪故事流传中未成气候的精怪形象。与卷406—479所载的虎类、狐类故事相比,此类精怪形象的实体多而杂未能形成固定的审美取向,因而具体到故事里则集中表现了精怪形象与实体物质之间形貌特点相吻合的趣味性,而狐类、虎类故事则因为其文化背景与已成定势的审美取向鲜少在精怪形象的塑造上附会狐类、虎类明显的形貌特征,而是固定地表现其文化性格特征:狐媚虎威。

卷373《杨祯》篇记载了火女自荐枕席的故事。进士杨祯诣昭应县,借助石寺文殊院,有“红裳既夕而至”,自谓“燧人氏”之苗裔,实为墙隙间澄澄一灯火。燧人氏者,第一钻木取火者也。《太平御览》卷869引《王子年拾遗记》:“申弥国去都万里,有燧明国,不识四时昼夜。其人不死,厌世则升天。国有火树,名燧木,屈盘万顷,云雾出于中间。折枝相钻,则火出矣。后世圣人变腥臊之味,游日月之外,以食救万物;乃至南垂。目此树表,有鸟若,以口啄树,粲然火出。圣人感焉,因取小枝以钻火,号燧人氏。”《杨祯》篇以红裳喻火之色,燧人氏为祖暗指火之身,固其后灯灭则身殒。又卷373《胡荣》篇同以红裙之女喻火,女乱人群则不日火起;又卷第373《刘希昂》篇以白衣女人喻火柴,大抵火柴之身为白色,女子入后庭不久厨上起火。

又凶器类,卷373《桓彦范》扶阳王桓彦范醉卧荒泽,二更后见有一物“长丈余。大十围。手持矛戟。目大唤。直来趋范等”,待到桓彦范追击其入古圹,待明视之,一败方相焉。凶器者,丧葬所用之器,《周礼·天官·阍人》:“丧服凶器不入宫。”孙诒让疏:“凶器者,棺材及棺中服器也。”方相者,汉族供奉逐疫驱鬼之神。《周礼·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又卷371《梁氏》篇,韦英早死,梁氏再嫁仍居英宅,白日韦英乘马将数人至庭前言:“阿梁,卿忘我也。”其新夫张弓射之,精怪原形毕露,人为桃人,马为茅马,群奴为蒲人也。在此例类,精怪本凶器之形,不差分毫。

又杂器类,《桓玄》篇东晋桓玄时朱雀门下有两小儿通身如墨,相和作芒笼歌,实则为一双漆鼓槌。此处以数量、颜色、作用作为实物特征择出托以人形,相似的还有《刘玄》篇以乌衣面首无七孔面莽党然之人喻祖父陈年旧枕;《僧太琼》篇以初生儿喻敝帚。或从数量,或从形态,或从颜色取实物某一特征或整体印象拟喻于精怪之形。

二、精怪之性取于物性

精怪原型取自实在之物,物之性托于精怪,是精怪之性形成的基础与变化的可能。《太平广记》大多是短小精悍的小品类作品,其体制决定了无法对精怪故事做过多延伸,故而叙写模式多集中于简单的物性与精怪之性的比拟,也正因如此,精怪大多具备明晰的物性,物性在精怪形象上的投射使得小品读来亲切可爱颇有兴味。

《太平广记》卷368《居延部落主》篇载居延部落主勃都骨低数人自称姓马、皮、鹿、熊者有吞吐人的本事,追索之下原来是古宅瓦砾所覆数只大皮袋。皮袋容物,这精怪就有了吞吐的本事。又《崔》篇云崔一日读书牖下,一小童登堂自荐愿寄君砚席,崔不应,小童四寄文书,皆自荐之语,崔知是魅命人捕之,竟是锋锐如新的一管文笔。盖文笔多文墨,故其化身小童亦同好之。又卷447狐类篇,狐虽成精却畏犬甚而死于犬口。《李参军》篇李参军娶狐妻李氏,李氏及其婢女妖媚蛊冶魅惑丈夫,一日王参军曳狗入府,群婢见狗甚骇,王参军知其是狐,纵狗伤之,诸狐皆死。又《谢混之》篇,东光县令谢混大猎于县东杀狐狼甚众,其年冬便有二人诣台言县令杀其父兄,争讼公堂,后猎犬之,其二人径跳上屋,化二狐而去。

综上故事观其叙写方式,取物之某一显著特性附之于精怪,即精怪之禀性。精怪本是虚幻不定的形象,其原型之物性便是精怪形象定型的附着点所在,为精怪塑造的可能设定了界限。狐畏狗是天性,文笔不离书卷也是天性,物之性的参与是精怪形象得以形成的现实基础,对现实生活之物的拟人化表述是时人与环境同生关系的表现,精怪形象也是因为生活原型有了兴味。人性的介入则让客观的外在之物具体可感,它为精怪形象的塑造提供了更多的可能。精怪纵是再光怪陆离,在人性视域观照下便成为具备审美特质的对象。人性与物性在精怪之性的交融为精怪形象的塑造提供了想象的可能与上限。

三、人性赋物精

《太平广记》广集志怪,且内容分布从汉至宋初皆有,志怪小品或为民间流传或为文人所为,其作为最终的文本呈现承载了大量的人文信息,故由精怪而探寻创作群体的人情人性则成为解构精怪形象的重要途径。据《太平广记》精怪类故事初探,其间精怪形象对创作群体的人性抒写可分为以下三种:人欲书写、人情书写及人趣书写。

所谓人欲书写,精怪形象的构成源于社会群体某类欲望的外现,故事结构将精怪形象作为应人欲而生的产物,在礼教文化背景下反讽人之私欲的有伤风化。《江淮妇人》一篇有妇人“为性多欲。存想不舍。日夜常醉。旦起。见屋后二少童。甚鲜洁。如宫小吏者。妇因欲抱持。忽成扫帚。取而焚之”。又同为欲见于物者,《虢国夫人》一小木人化身之美童,“容貌端妍。年可十四五”,虢国夫人常与其“秘密其事”。杨氏姐妹善淫声名在外,故一小木人化身妖童承欢。又《南中行者》一篇,寺僧得一妇人晚来同寝近乎一年,此妇原是子母堂塑像,遂坏之后无怪。寺庙清净之地,却木偶、寺僧都禁不住情欲。此三则故事,皆是人之性欲内藏不得外言,心之所念,便有妖邪化身异性前来相诱,妇人、权贵、寺僧,三者皆应合于礼法规矩,却由精怪一探原形毕露,此一反讽不失野趣又下笔深刻。

同人欲书写相对应,多处故事将伦理纲常下的人情赋予精怪,使之同人之所苦、拟人之所忧,但事实上,由于精怪的人性化人生是片段性的,它没有如人一般的现世关系,其纲常伦理只是对人之关系的模拟而并没有切实的生存土壤,故其心性并不依托于此,伦理关系于其是假托,实为人世之苦的附会。在《卢赞善》一篇中,卢赞善家有一瓷新妇子,其妻戏言纳之为妾,此后卢赞善便常见一妇人卧于帐中,知是瓷器所为,故送于庙中供养。寺童晨晓竟见一妇人自言卢赞善家中妾,为大妇所妒送于寺中,原是赞善家送出的妇人瓷像。瓷像被遣则借托了人间常有的妾室为正房所迫的故事,本不是他事却在人间拈来一段。又《王屋薪者》一篇,有王屋山一老僧一道士为佛道高低论,争执不休,负薪者过而怒其扰人清静,持斧杀之,僧化一铁铮,道士则为一龟背骨。佛道之争自汉起而不息,然到底无关铁铮、龟背骨之事,无端端拈来这段史加之两精怪,拟作人情,实是有趣。此类故事中,人情之繁琐多变在精怪叙事中常为一段没有缘起也无继续的小品,本来精怪并不出于人间伦常,亦不为伦常所牵绊,却在此自找了一段附会拟人,待小品尽了,精怪便化原物,此段伦常人情也没个落脚处,孤零零就在于此文本中。这一叙事模式达成的反讽在存在与消逝的对举间昭示了人类社会纲常伦理建构下的某类人情斗争的无意义,这一观照的完成是置于有与无、大物种的宇宙观下完成的。

精怪形象的塑造更多地来源于人趣的表达。精怪故事特别是小品类自古被归于小说。庄子“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在相当一段时期内趣味性是其产生流传的主要原因,其形象生成也多缘于此。《太平广记》精怪类故事中,多有缘趣而生的精怪群体。有《僧太琼》路遇扫帚所化小儿,大小可藏于袖中;有《柳崇》一绿瓷妓女所化绿裙妇人;有《华阴村正》裙小儿聚伙为戏,实为车轮六七片;有《姜修》酒翁化客陪好酒者狂饮而醉。此类故事精怪原型多为生活常见器物,择其一鲜明特点附会以人之性情,如《姜修》篇,见酒好饮者非酒瓮,人也,却托于酒瓮所化精怪之身,笑言人之趣。又如《华阴村正》者,拟轮胎六七为群小儿为戏,憨态可见。生活常态借精怪而陌生化,平添怪趣,令人惊奇诧异之余,兴味由生。

始于人之心、借于人之形、拟于人之性,精怪以其特殊面貌成为勾连现世生活与心灵世界的中介。人类心灵具象化于精怪,赋予其人情人性,精怪形象的塑造是对人类心理图式的模拟。精怪原型的生活样态使之可感,人情的附会使之可亲。在文化史中,精怪由民俗而文学、由文学而民俗,成为民族信仰与文学现象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而构成民族性格。对精怪形象塑造的探源,是对民族生存状态的关切。

①③⑤⑨⑩⑪2○1(宋)任等:《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74页,第2963页,第2954页,第2950页,第2927页,第2932页,第2932页。

②刘仲宇:《中国精怪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

④(宋)任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851页。

⑥⑦⑧(清)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43页,第543页,第2493页。

⑬(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5页。

[1](宋)任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宋)任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98.

[3](清)孙诒让.周礼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7.

[4](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周礼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62.

作者:马晋,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古代文学2014级在读硕士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祁国宏,南京大学博士,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硕士生导师。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本论文为2016年宁夏高校研究生校级创新项目结项论文,项目名称为《情爱主题与精怪题材的双向选择模式研究》,项目编号为YCX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