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雨桐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北京 100875]
鲁迅书写“挫败者”故事的意义
⊙杜雨桐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北京 100875]
“挫败者”形象是鲁迅笔下的特殊群体,“挫败者”故事是鲁迅小说创作的重大关切。一个个“挫败者”及其故事,不仅表现出鲁迅的爱爱憎憎,也宣示了他们所具有的文学的、政治的、时代的,以及历史的意义。
鲁迅 “挫败者” 故事 意义
文学是社会现状下的反思。鲁迅深刻地认识到,中国的贫穷落后以及文化的保守性难以适应现代文明社会的发展需求。他努力思考着中国社会的前途,寻找着有力的表达载体。他成功地塑造了“挫败者”群像,以期唤起世人的觉醒,进而变革政治、变革社会。他的作品,尤其是“挫败者”故事,既不是为艺术而艺术,也不是为启蒙而启蒙,而是文学与现实、启蒙与革命的完美统一。
鲁迅的童年时期,经历了祖父入狱、父亲长期患病等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家庭的变故对年少的鲁迅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使他过早地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和现世的冷暖。“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从鲁迅在《呐喊》序言里的这段话,我们可以感知家境困顿带给鲁迅的是超越他那个年纪的重压以及对社会、世人等更深沉的思考,特别是由此产生的强烈的挫败感、无助感,为他观照社会提供了更为丰富的视角。这是鲁迅人生中的不幸,同时却是鲁迅创作上的大幸。正是这种特殊经历为他日后“挫败者”故事的创作提供了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感同身受。鲁迅生活在新旧两个社会、两种文化冲突碰撞、此消彼长的特殊历史时期。一方面是封建礼教以儒学道义砌起高墙,禁锢人们思想,维系社会稳定,另一方面是数千年教化铸成的近代以来特定的国民人格,世人的精神变得麻木和冷漠,百姓“默默而生长,萎黄,枯死了,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社会要进步,必须首先打破集体的沉默,迎接一个“群之大觉”的时代降临。鲁迅义不容辞地扛起了“震人间世,使之翟然”的大旗,在此重压的黑暗和寂寞之中,发出觉醒者的呐喊。
《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身上同时存在着理性、非理性、启蒙、非启蒙的特征,他深刻地感受到礼教是“吃人”的,他越极力反抗,他的行为越不能被人所理解。他挫败给现实,无力改变周遭的环境,因而只能顺应。“作品极为真实地揭示了醒觉的狂人在世的‘历史中间物’的必然性悲剧命运,也预示着中国现代启蒙的悲剧命运”。《阿Q正传》中的阿Q缺乏自我意识,只能通过“精神胜利法”代替现实生活中的失败。《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由狂热而失望,由激进而消沉、颓唐,最后一蹶不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孤独者》塑造了一个异类的孤独者的形象。魏连殳是全村唯一外出游学的年轻人,他被村里人目为异类,遭受了匿名人的攻击、四起的流言、校长的辞退、孩子们的寂然等重重精神压力,他的悲剧命运是个人的,更是时代的。《伤逝》中的涓生和子君关系破裂,爱情破灭。鲁迅一遍遍书写着现世的“挫折”,试图以此解蔽历史、揭破谎言、摧毁禁锢人性本真的枷锁。
鲁迅的呐喊在现在看来是振聋发聩的。然而,他从无边的孤寂、沉闷、寂寞中喊起,又有谁来倾听?蒙昧的近代国民有多少真正听懂了这震撼心灵的呐喊?意识到了他们自己也正同鲁迅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处在“挫败”之中?而鲁迅本人也留下了“一个也不宽恕”的沉痛遗言,这“与其说表明了无物之阵上的伟大战士的伟大战斗成果,毋宁说透露了这样一个战士从长年的征战中获得的对战斗的广泛虚无感和失落感”。
与“挫败者”形象相对应的意象是“铁屋子”。这是鲁迅对“挫败者”命运的深层探寻,反映了他“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创作主张,也是“挫败者”故事的张力所在。子君在追求爱情自由和个性解放的过程中,曾经天真地以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然而,在“铁屋子”面前,在严严实实的封建藩篱面前,她的爱情理想最终还是难逃破灭的命运。她和涓生面对的“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外的方桌,这样的破壁,这样的板床”。
“铁屋子”里,既有狂人、吕纬甫、魏连殳这些“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也有孔乙己、祥林嫂这样“熟睡的人们”,死灭是他们的宿命。只有“大嚷起来”,让更多的人起来,才有毁坏这“铁屋子”的希望。鲁迅在揭露“铁屋子”的罪恶的同时,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国民性的改造中。他在给许广平信中多次谈到国民性问题。如1925年3月31日信中认为:“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鲁迅好友许寿裳回忆,青年鲁迅常常谈及和追问三个相关联的问题: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国国民性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也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鲁迅的人生选择,由矿务改修医学,之后又弃医从文,其目标之一就在于改造中国的国民性。
“挫败者”“铁屋子”“国民性”,鲁迅在其“挫败者”故事中构建了一个“三位一体”的有机体。他以“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精神和勇气,用那“又泼辣、又幽默、又有力”的笔做匕首、投枪,与旧势力旧文化进行了坚决不妥协的斗争。这使他的创作与旧文艺形成根本的不同。鲁迅在暨南大学演讲时这样讲道:“以前的文艺,好像写别一个社会,我们只要鉴赏;现在的文艺,就在写我们自己的社会,连我们自己也写进去;在小说里可以发见社会,也可以发见我们自己;以前的文艺,如隔岸观火,没有什么切身关系;现在的文艺,连自己也烧在这里面,自己一定深深感觉到;一到自己感觉到,一定要参加到社会去!”是时的中国革命将希望仅仅寄托在推翻清王朝的统治基础上是远远不够的,维新运动在百日后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六君子被杀宣告失败,而辛亥革命也并没有使中国的社会状况发生根本性变化,还有国民党的白色恐怖,等等,都成为鲁迅用笔杆书写“挫败”故事的源泉,他手中的笔成为进行文学革命的武器。
鲁迅“挫败者”故事的出现,深深地影响了当时的政治走向,影响了中国革命。毛泽东同志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
张开焱在《文学与政治关系的理论表述》一文中认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最好用“召唤——应答”模式来表述。“这种应答既可能是认同性的,也可能是对抗性的。……对话双方既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时又是我是我、你是你的关系,这种关系,既不是从属论所可概括,又不是平行论所可表述的,它是一种双向互动互渗的关系。”鲁迅书写的“挫败者”故事,正是在这种“召唤——应答”模式中,在新文学与中国现代政治之间建构起了双向互动互渗的关系,即一方面以现实的失败召唤着,另一方面以“挫败者”的故事应答着。
20世纪末关于鲁迅的论争是文坛上一道瞩目的风景。跨入21世纪后,鲁迅仍然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这论争是鲁迅与当代中国的一次对话。
鲁迅所处的时代正是社会变革、文化转型时期。在新旧的不断冲撞整合过程中,他对中国革命及中国社会做出了具有极大启示性、前瞻性的思考。他“唾弃并揭露上层社会的奢侈堕落,为拯救灾难深重的劳苦大众而奔走呼号”。
现实的黑暗、人民大众的愚昧、前景的渺茫都使鲁迅感到一种现实的挫败感。这种孤独悲凉的挫败感与他的孤单、苦楚融合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独特的“挫败者”形象和文本,使其作品具有了深刻的表现力与生命力。正如李泽厚所言:“鲁迅对世界的荒谬、怪诞、阴冷感,对死和生的强烈感受是那样的敏锐和深刻……使鲁迅终其一生的孤独和悲凉具有形而上学的哲理意味。”
虽悲观却仍愤激,虽无所希冀却仍奋立前行。正由于有这种深刻的“挫败者”故事,使鲁迅的爱爱憎憎和现实战斗具有格外深沉的力量,为当代中国人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深刻的理性启示和人生感悟。
① 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见《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1—82页。
② 吴康:《书写沉默——鲁迅存在的意义》,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88页。
③ 敬文东:《失败的偶像——重读鲁迅》,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296页。
④ 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98页。
⑤ 程致中:《鲁迅和当代中国的对象——世纪末鲁迅论争引发的思考》,载《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年第2期,第93页。
⑥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115页。
[1]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吴康.书写沉默——鲁迅存在的意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3]敬文东.失败的偶像——重读鲁迅[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3.
[4]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
作 者:杜雨桐,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书法系学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国书法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