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晓旭[沈阳师范大学, 沈阳 110034]
谁持彩练文中舞——浅析《晚饭花》中的色彩奥秘
⊙迟晓旭[沈阳师范大学, 沈阳 110034]
汪曾祺对色彩的感知十分敏锐,从儿时对大自然中万物色彩的洞察到作画时对色彩的自如运用,无不透露出他对色彩的执着追求,他的小说也时常流露出色彩的印记。《晚饭花》中,汪曾祺赋予孙小姐“珠子灯”般华丽的色彩,赋予王玉英“晚饭花”般艳丽蓬勃的色彩,赋予三姐妹水一般的色彩,这不同色彩的差异正蕴含了汪曾祺独特的审美理想和艺术追求。
汪曾祺 《晚饭花》 色彩
汪曾祺曾在文章中写道:“世界充满了颜色。”的确如此,色彩的千差万别既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也丰富了我们的精神世界。在《晚饭花》中,汪曾祺通过对“珠子灯”“晚饭花”以及“三姐妹出嫁”三个故事的描写,有意识地赋予主人公不同的色彩。探讨这些色彩的内涵,深度挖掘其潜在意义,可以进一步了解汪曾祺的美学理想。
一
《珠子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孙家大小姐孙淑云,她出身于书香门第,家教良好。她思想很新,受到外来新文化思潮的洗礼,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熟读诗词,“丈夫王常生思想也很新,在南京读书时就秘密地加入了革命党”。同时,孙小姐的思想也很旧,被中国传统观念禁锢,在丈夫离世后,坚持“守节”的观念,直至孤独地死去。
汪曾祺在刻画孙小姐这样一个大家闺秀时,将她的命运与珠子灯的单调色彩紧密结合。珠子灯是富贵吉祥的象征,“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的第二年,娘家要送灯。送灯的用意是祈求多子”。珠子灯是一堂灯中最为华丽的一盏,它是“绿色的玻璃珠子穿扎成的很大的宫灯。灯体是八扇玻璃,漆着红色的各体寿字,其余部分都是珠子,顶盖上伸出八个珠子的凤头,凤嘴里衔着珠子的小幡,下缀珠子的流苏”。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绿色是一种和谐的颜色,象征着生长和富足;红色是一种鲜亮的颜色,象征着喜庆和吉祥。珠子灯以典雅的绿作为底色,以艳丽的红进行辅饰,两种颜色的完美结合,让珠子灯散发出浪漫又不失庄重的色彩。孙小姐也具有珠子灯般的颜色,作为“有钱人家的小姐”,可以说是内外兼修,光鲜亮丽的外表与传统诗书气质完美融合,集大家闺秀之姿于一体。珠子灯的雍容华贵之感,完美映衬出孙小姐大家闺秀之风。到了“灯节”,点亮珠子灯就会“洒下一片淡绿的光,绿光中朱幡的影子轻轻摇曳,如梦如水,显得异常安静”。珠子灯点亮时慵懒的姿态无形中照应了孙小姐高贵的气质,神韵间带有淡绿色的雅致,高贵又不显浮夸,这样的色彩“扩散着吉祥、幸福和朦胧暧昧的希望”。
汪曾祺将孙小姐的人生变化与珠子灯的色彩变化结合在一起。刚嫁到王家的孙小姐与娘家人刚送来的灯一样具有鲜活的颜色,“她是一个爱洁成癖的人,屋里的摆设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而丈夫离世后,珠子灯没有再被点亮过,孙小姐的生命色彩也随之消逝。“她整天待在房间很少出门,除了过年之前,亲自监督这一个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女佣人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许擦拭,白瓷的茶盘上落满了细细的尘土。”珠子灯和孙小姐的结局是一样的,珠子灯只点亮过一回,孙小姐的人生也只拥有瞬间的光彩。珠子灯的流苏最终还是散了线,寂静的房间回荡着玻璃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孙小姐就像断了线的流苏,脱离了原本生活的轨道,她在色彩散尽后再也找不到希望,生命随着珠子灯的断去而逝去。时光流逝,一切繁华的表象终将褪色。珠子灯散了线,当年华丽的色彩全然不复存在,孙小姐也从红尘里来,终归到红尘里去。
二
吴其浚在《植物名实图考》中写道:“晚饭花就是野茉莉。因为是在黄昏时开花,晚饭前后开得最为热闹,故又名晚饭花。”汪曾祺认为:“北京人称晚饭花为野茉莉,实在是太抬举它了。它跟茉莉可以说是毫不相干……只有一个‘野’字它倒是当之无愧的。”由此可见,晚饭花平凡普通,没有高贵的地位,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花。在汪曾祺的童年记忆里,家中荒废后园的一个旧花台上就长着一丛晚饭花: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多得不得了的红花。晚饭以后,他常常到废园里捉蜻蜓,在别的花木枝头捉,也在晚饭花上捉,因此他的眼睛里每天都有晚饭花。
《晚饭花》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王玉英,她的每一次出场都与晚饭花密切相关。她第一次正式亮相,就是在晚饭花铺铺拉拉、重重叠叠的浓绿叶子和胭脂般刺眼的红花的映衬下,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等着她的父亲。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长得很黑,但是两只眼睛很亮、牙齿很白的王玉英。红花、绿叶、黑黑的脸、明亮的眼睛、白的牙,强烈的色彩对比,像一幅颜色分明的水彩画一般。不论是晚饭花的“红花”“绿叶”,还是王玉英的“黑脸”“白牙”以及那双“明亮的眼睛”,都是蓬勃生命力的象征,也寄托着童年汪曾祺的美好愿望。晚饭花有着蓬勃的生命力,随处可以生长,虽不妖娆妩媚但显露着自己独有的单调色彩,红就是殷红,绿就是浓绿。好比“小家碧玉”的王玉英,生活单调平凡,外貌形象也不突出,但是黑脸白牙,还有明亮的眼睛,体现出来的都是不加点缀的原始色彩,本真而自然。
晚饭花盛开时,看似热闹的场面却“没有一点声音,又显得很凄清”。汪曾祺在《晚饭花集》自序中写道:“看到晚饭花,我就觉得一天的酷暑过去了,凉意暗暗地从草丛里生了出来……有时候也会想到又过了一天,小小年纪,也感到一点惆怅,很淡很淡的惆怅,而且觉得有点寂寞,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有花开就必定会有花谢,晚饭花的明艳色彩毕竟不能长存,虽然生气勃勃,却也只能在晚饭这段时间显露。王玉英的命运色彩就像这晚饭花一般,只有短暂的生机。终于有一天,“一顶花轿把王玉英抬走了”,“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出嫁改变了她原本的生活轨迹。
三
三姐妹是秦老吉的三个女儿,秦老吉靠挑担子卖馄饨将这三个女儿养大。“姐妹三个,从小没娘,彼此提携,感情很好。”她们都很勤快,将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净得像明矾澄清过的清水”。三姐妹作为普通平民的孩子,成长在鱼龙混杂的市井环境,她们身上没有高雅华丽的浓墨重彩,却拥有人类最本真的质朴精神。
三姐妹的生活平淡如水。她们各有所长,并且日常分工也相当明确,每个人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可。剪裁衣服的剪裁衣服,做饭的做饭,绣花的绣花,平淡的生活不失家庭的温暖,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来自家人的关爱。顺应年龄的增长,三姐妹到了出嫁的年龄,都各自许配了人家。“大姐许了一个皮匠,二姐许了一个剃头的,小妹许的是一个卖糖的。”到了出嫁的时间,三姐妹就在同一天的不同时辰出嫁,结婚后,也都抢着回来照顾父亲。纵观三姐妹的生活,从出生到许配人家,再到出嫁,简单平静,一切不过是顺时而为,这样的人生算不上精彩,但质朴中的平实,让三姐妹每一个人都收获了简单的幸福。
三姐妹的性格温和如水。三姐妹许配的人家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能工巧匠,每个人都有自身的优势和不足。“皮匠的脸上有几颗麻子,一街人都叫他麻皮匠。”“大福子能赶潮流,头脑灵活,还是个吹鼓手。”“吴颐福是个很聪明的人,拥有做样糖的绝活儿。”姐妹三个闲时也会互相嘲戏,小妹妹会拿两位姐夫开玩笑:“十个麻子九个俏,不是麻子没人要!”“姑娘姑娘真不丑,一嫁嫁个吹鼓手。吃冷饭,喝冷酒,坐人家大门口!”两个姐姐也会反唇相讥:“敲锣卖糖,各干各行!”三姐妹的日常喧闹喜乐,互开玩笑毫不忌讳,在嬉闹中,增进了情感的交流,为简单的生活注入一丝活力。
三姐妹的生活没有过多的粉饰,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平淡的生活中饱含着生活真正的味道,市井的平凡反映出更多人性的本来面目。汪曾祺自幼爱读《庄子》,对人生始终持淡薄、豁达的态度,早就参透了生与死这个不可抗拒的铁的人生法则。汪曾祺的作品大多具有平淡的意味,这便是他独特的美学风格。
色彩不仅仅是一种感情的表现形式,同时也是主体的理性意识的表现。色彩在外化人的心理活动时,既外化着人的感性,也外化着人的理性。不过主体的理性意识不是被色彩外化出来的,而是包容在情感之中。《晚饭花》中汪曾祺对不同色彩的选择与运用,映射出作家创作心态和美学理想的变化过程。从“珠子灯”的华丽色彩,到“晚饭花”的艳丽色彩,再到“三姐妹”的清丽水色,反映了汪曾祺人生态度的转变和美学思想的嬗变。在漫长的人生阅历中,汪曾祺不断地成长、蜕变,接受了佛教、道教的思想,心态更加从容,对生命的感悟更加透彻,正如佛语所言:繁华落尽,始见内心。
[1]汪曾祺.《晚饭花集》自序[J].读书,1984(1).
[2]陆建华.汪曾祺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3]黄浩.文学色彩学[M].长春:延边大学出版社,1990.
编 辑:
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作 者:
迟晓旭,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