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炜林 杨利平
(1.陕西历史博物馆;2.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2017年7月5日上午,我正在河北省张北县主持“历史·考古·文保——元中都建城710年学术研讨会”的学术演讲,坐在身边的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吴炎亮突然紧张的将其手机递了过来,一条微信惊现在眼前——我们敬爱的张忠培老师走了!突如其来的噩耗使我震惊,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为了不影响继续开会,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涕下如雨,张先生的音容笑貌一幕幕在我脑海浮现……我用手机记录了当时的感受:“今年评十大考古新发现时,张先生似乎感知了什么,他提议要和我们挨个合影,照片中的他,笑得如此慈祥,将一种特殊的爱定格到了永远……先生的考古事业是从陕西开始的,作为一名陕西的普通考古工作者,能追随他的足迹,感到非常荣幸,他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财富。从元君庙、泉护村考古到渭河流域第一个编年序列的建立,从河套项目实施到石峁发现的定位,从尖底瓶的分期到陶鬲谱系的研究,从史前聚落的观察到古代社会探索,就连我曾经怀疑的他的庙底沟文化中心在渭河流域的结论也被后来的杨官寨考古发现所证实……”。这条微信很快被《光明日报》记者李韵看见,第二天她就在该报发表了题为“将一种特殊的爱定格到永远”的纪念文章。的确,这样的好老师、好学者和好朋友我们怎能忍心忘记!
张忠培先生的学术生涯是从渭河谷地开始的,几十年来,他情系陕西,足迹几乎遍及三秦大地,始终将这里作为他的另一个故乡,曾多次表示“坐落于渭河流域的西安,是我考古学道路起步的地方,渭河流域是我从事考古的故乡。”先生一生都惦记着陕西这块厚重的黄土,他不仅是陕西现代考古事业的重要开拓人,也是陕西文物事业发展的引领者和助推者。因为这层特殊关系,张忠培先生在陕西文博界拥有非常崇高的地位,先生去世当天,为了一份唁电,陕西省文物局赵荣局长字斟句酌到凌晨,也是在同一天,《考古与文物》编辑部联系我,希望我能写一篇《张忠培先生与陕西考古》的文章,表达《考古与文物》对大师的哀念。
追随先生思想几乎是我考古的全部,但先生考古思想博大精深之旨,绝非我等能及,加上整日忙于事务性工作,也难以静下心来梳理。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邀学生杨利平和我一同起草了这些文字,尝试就先生在陕西的考古工作和主要学术思想谈一些粗浅的认识:
1955年,张忠培先生在北京大学求学期间,因参加实习来到西安,在半坡遗址第一次亲手触摸到考古材料,从此开启了他考古人生的序曲,而他真正的学术生涯也是从华县渭南的考古工作开始的。
1958~1959年,为配合三门峡水库建设,先生带领北京大学本科生在陕西华县、渭南等地进行了较大规模的考古调查,以了解该区域古遗址的类型与分布,发现了不少古遗址,并对其中部分遗址进行了试掘,取得了重要收获,基本建立了老官台文化—半坡类型—庙底沟类型—泉护村第二期文化—客省庄二期文化—二里岗上层—西周文化的年代序列。这是中国考古学史上首次在一个区域确立的考古学文化年代标尺,长期以来,这个标尺对陕西及其他区域的考古学研究一直有着重要的影响。
1959年起,张忠培先生率队对华县元君庙遗址一处仰韶文化墓地进行了全面揭露,在元君庙的考古研究中,他一改以往将一座房屋或一座墓葬作为单位的惯例,把整个墓地作为发现对象和研究单元,开创了中国考古史上全面揭露和研究墓地的新理念和新方法。《元君庙仰韶墓地》一书中首先根据地层学、类型学,从随葬陶器入手,对墓葬进行了分期研究,并总结出墓地排列和布局。然后,结合民族学材料,探索墓地内人群血缘关系和社会组织结构状态。最后,提出元君庙墓地是一处史前社会母权制时代的氏族墓地的认识。从此开始了他“以物论史,透物见人”的考古追求。除此之外,《元君庙仰韶墓地》开创了考古报告的全新编辑模式,即按照出土单位编排器物照片的附录,这是考古人首次按照“共存”的概念去公布考古材料的一种探索。
几乎在元君庙考古的同时,先生还与他的团队一起对华县泉护村遗址进行了大规模考古发掘,其中三点重要收获在当时都是超前的:一是认识到了泉护村仰韶文化和隔河相望的元君庙遗址半坡文化存在较大区别;二是探讨了泉护村仰韶遗存的分期,初步明确了泉护村第二期文化是继泉护村仰韶文化之后发展起来的一种新的考古学文化;三是首次对庙底沟文化遗存进行了分期,这是中国考古界首次对一个考古学文化进行的分期研究,为庙底沟文化建立起了第一个年代标尺。
在对渭河流域的考古求索过程中,张忠培先生始终秉持让材料牵着鼻子走的原则,依据积累的考古材料,纵向从时间上把握考古学文化的演进关系,横向从空间上探索渭河以外的其他区域乃至世界其他古代文明的关系,继而对“全球视野下的古代中国”进行界说。在中国考古学会第16次年会在西安召开之际,他带领杨晶、乔梁、朱延平、关强等多次往返西安及其周围地区,与陕西本地学者焦南峰、张建林、王占奎、曹玮等一起,以考古材料尤其是近年的一些重大发现入手,探讨陕西在中国文明形成中的重要地位,并敏锐地认识到渭河流域在古代中国形成与发展过程中“主根脉”的地位,提出:“渭河流域孕育出来的半坡—西阴文化这支谱系的考古学文化,在当时中华大地上的诸谱系考古学文化中,是一支强盛的考古学文化,是中华远古文化的主根;渭河流域发育出来的最初文明,是中华形成时期的满天星斗中的一颗亮星;渭河流域诞生的周人建立的西周王国,革新了夏、商王国建立的政治体制,将王国文明推进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渭河流域生长出来的秦人,使中国走出了王国文明,破天荒地创建了管理统一国家的帝国国家政治体制,建都长安的西汉和唐皇朝,推进了帝国国家政治体制的建设,自秦汉始,中国就以皇权为核心、由文武官僚辅佐的中央集权专治的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国家屹立于世,成就出汉唐盛世,且在唐太宗践行民本政治的推动下,空前极致地发挥出帝国国家政治体制的正能量,使唐成为当时世界的先进国家。西汉是与罗马并立的强国,唐则成为当时世界的超强国家。西汉和唐使汉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和汉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化成为中国的历史特色,沉淀成中国的基本国情奠定了深厚根基,建成了基本框架。”因此,先生认为“中国或中华文化与文明的孕育、形成与发展做出最大、最重要贡献者,乃是渭河流域,可以说,渭河乃是中华文化与文明的第一母亲河。”这是学界首次以考古材料入手,对渭河流域在中华文化与文明形成中的地位的系统阐述。
“确定考古遗存时空关系的地层学与类型学,是考古学的基本理论与方法。如果把考古比喻为一部车子的话,地层学和类型学则是这车子的两轮”,先生一生坚持这一理论与方法,并经常要求他的学生们“搞清层位、触摸陶片、辨识谱系”,掌握陶器的时间变化规律和空间分布规律,是张忠培学术思想的精髓。
以渭河流域为中心的陕西,经历了前仰韶、仰韶、龙山等诸多新石器时代文化,跨越时代大、涉及材料庞杂,但先生在对它们的研究中却能在混沌中抓住最具代表性的器物——尖底瓶和陶鬲,通过对这两类器物的研究,去探索渭河流域史前发展序列中最伟大的两个时代——仰韶时代和龙山时代的演进规律。
尖底瓶在张先生的眼中一直被视为仰韶时代最重要的标志器物。在老官台遗址,他不仅发掘到H1、H2早于半坡文化的层位关系,而且还发现其中均没有尖底瓶这类器物,因此命名了老官台文化,找到了关中前仰韶时代的考古学文化。在泉护村遗址的研究中,先生主要依据尖底瓶的变化,对考古发现的遗存进行了分期,还是主要依据尖底瓶的变化规律,对其中的泉护一期文化(即庙底沟文化)进行了更为细致的类型学研究,将其分为三段。翻开《华县泉护村》考古报告,不难发现,无论是图版亦或是对陶器演变规律的总结,小口尖底瓶均赫然在前列,可见先生找到了打开这些复杂考古材料的钥匙——尖底瓶。后来先生在吉林大学、故宫博物院任职,无法抽身亲赴关中地区做考古工作,但他仍然情系渭河、心系仰韶、研系尖底瓶,分别指导了赵宾福的《半坡文化研究》《老官台文化再研究》、余西云的《西阴文化·中国文明的滥觞》、许永杰的《黄土高原仰韶晚期遗存的谱系》及王炜林的《试论泉护二期文化》等,完整地从纵向构建起了仰韶时代的半坡文化、庙底沟文化(西阴文化)、半坡四期文化、泉护二期文化的发展脉络与序列。
张忠培先生对陶鬲的研究实际上也是从陕西开始的。1980年代,他发表了《客省庄文化及其相关诸问题》一文,开始用单把鬲等典型器物对客省庄文化做考古学分期,提出“鬲是客省庄文化的一种基本器物”,他不仅就鬲的特征、制法等进行了分析,还将其与较早的庙底沟二期文化、略晚的三里桥文化、齐家文化、石峁遗存等进行了对比,就客省庄文化的年代、渊源、文化性质、与周边文化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分析。数年后,先生与他的学生杨晶依据新的考古发掘材料对客省庄文化的单把鬲做了更为深入、细致的研究,甄别出了单把陶鬲由宽弧裆向宽平裆到尖角裆的排列转变逻辑顺序,并深入对荆村文化、东关龙山文化、三里桥文化进行比较分析,研究不同文化要素的形成与传播影响过程。关于客省庄单把陶鬲的流向,先生提出了在二里头文化强势西进的过程中,客省庄文化后裔主要有两个迁徙方向,即一支西拓至“西山坪期”,另一支北抵河套朱开沟遗址。通过对客省庄文化及其陶鬲的自身特征、与同时期其他考古学文化的横向对比,对客省庄文化的渊源流向等重大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
在对单把鬲的研究中,他又对与单把鬲不同的两种形态的鋬手鬲和无把(鋬手)鬲进行了研究。最终,先生基本对广泛分布于秦岭以北、阴山之南、太行山以西和六盘山之东等广大区域的陶鬲,从空间上进行了系统梳理,将其分为单把鬲、鋬手鬲和无鋬(把)鬲三类,同时又按鋬手所在位置,将鋬手鬲分为正装和侧装两个亚类,这些不同鬲的有无和多寡成为区分考古学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志。陕西关中客省庄文化的单把鬲、陕北河套地区龙山时期双鋬鬲及单把鬲的共存,以及基本以黄河为界,黄河以西正装鋬手鬲和黄河以东的侧装鋬手鬲两个系统的联系等等,依此探讨各考古学文化之间的关系及诸考古学文化的编年、序列与谱系等问题,即著名的“谱系论”,这是他对苏秉琦先生提出的“区系类型理论”的践行和升华。
在研究陶鬲时空谱系的过程中,先生多次提到陕北地区的考古材料匮乏,希望能在陕北地区开展相关工作,继续他未竟的陶鬲研究事业。但由于种种原因,关于北方长城沿线陶鬲的研究课题并未深入到陕北地区。
2001年,在先生的大力倡导下,国家文物局启动了“河套地区先秦两汉时期的文化生业与环境研究”课题,由陕、晋、蒙三省区联合开展在内蒙中南部、陕北、晋中北等地区的调查。其中陕北地区的考古工作使该区域停滞多年的史前考古重新得以开展,新发现了一大批新石器时代遗址。陕西课题组先后对无定河流域及相关区域进行了系统调查,并在此基础上对部分遗址进行了发掘。通过这些工作,初步建立起了以大理河流域为主要对象的新石器时代考古学年代序列,为今后研究陕北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奠定了基础。在河套项目的实施过程中,先生为课题组设计了“以典型遗址考古发掘了解聚落整体布局,系列遗址考古发掘构架区域文化谱系,区域系统考古调查探索古代社会”的方法与理念,为区域考古研究摸索出了一条成功的路径,至今被各地效仿。
2004年,“河套地区先秦两汉时期文化、生业与环境”项目中期汇报会后,根据课题需要,先生不顾年迈带领我们两次环大陕北考察,第一次,从关中经侯马、晋中、陕北,最后抵达内蒙古中南部,考察分布于核心区的双鋬鬲之特征及其与周边文化的关系;第二次,走甘肃、宁夏一线,从外围看双鋬鬲的空间分布状况及其与各考古学文化之间的关系。先生指出,河套地区处于农牧交错的碰撞地带,又是“多种文化交流与碰撞的漩涡地带”,他结合“河套地区先秦两汉时期文化、生业与环境”项目启动以来,在陕北大量发现的公元前三千纪之后的石城及其与鋬手鬲的关系,敏锐断言,以双鋬鬲为代表的北方文化的中心应当在榆林地区。
在先生学术思想的指导下,2010年,时任陕西省文物局副局长刘云辉要求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重新启动石峁遗址的考古工作。2011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对石峁遗址进行了系统考古调查,获得了令人振奋的发现,不仅确认了石峁城址420万平方米的超大规模,还确认石峁城址是由外城、内城、皇城台三重结构组成的石城布局,以及外城东门址、内城东门址、角楼、马面等城防设施。2012年以来,石峁考古队在考古发掘中不断有新的重要发现,如构造复杂的外城东门址、东门址回廊处发现的墙画、玉器、后阳湾地点发现的大型墓葬等。这些发现,使得陕北地区考古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也迫使学术界重新去审视中华文明的演进过程与特点,重新核定河套地区尤其是陕北地区在这一过程中的地位。
河套项目的实施和石峁遗址的重新发现,充分证实了先生关于该区域文化面貌、文化内涵的认识以及陕北地区在中国文化形成过程中所处地位的推测,同时也从空间上填补了他关于陶鬲分布范围内考古学文化谱系的架构,即以单把鬲为代表的客省庄、三里桥文化,以双大耳罐为代表的齐家文化(无鬲)、以侧装鋬手鬲为代表的杏花文化、以正装鋬手鬲为代表的大口文化等诸同期考古学文化的格局,以河套为中心的北方诸文化之间的交流、吸收、融合构建了我国古代文化多元一体的大格局。
张忠培先生考古起步于陕西,他运用类型学和层位学的科学方法,推进了中国考古学科学化的进程;灵活运用考古资料,结合经典理论,考察古代社会的结构与形态变迁,探寻中国文明起源与形成及其走向秦汉帝国的道路;以尖底瓶和陶鬲为线索,构建考古学文化序列和时空框架,从文化谱系视角揭示中国多元一体和一统多元的基本国情。先生的这些工作,对于陕西、对于中国、对于整个东亚的考古学研究都具有深远的意义。
先生仙驾西去,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幽思,也给陕西考古留下了许多宝贵的财富。追思先生的学术历程,谨承先生的学术思想,感悟先生的高深道法,我们将继续走在考古的道路上!
张忠培先生永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