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汉灵帝时期的宦官

2017-01-27 22:35
南都学坛 2017年5期
关键词:皇权宦官

朱 时 宇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论东汉灵帝时期的宦官

朱 时 宇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东汉中后期宦官干政的现象愈演愈烈,至灵帝在位时期,宦官的权势达到顶峰。灵帝时期的宦官集团在与朝臣的斗争中兴起,亦在与朝臣的斗争中覆亡。灵帝在位初期,宦官与灵帝之间有着权力转移的过程。宦官集团在灵帝的支持下全面干政。在灵帝的有意扶持下,形成皇帝、宦官与朝臣间的特殊三角关系。灵帝时期的宦官集团对东汉后期政治有一定影响。

灵帝时期;宦官;朝臣;斗争

东汉中后期,宦官开始在皇权的扶持下由单个干政、封侯逐渐发展成群体干政,形成集团势力。桓帝时期以单超等为首的宦官集团因诛灭外戚梁冀有功而成为权倾一时的政治势力,此后宦官集团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灵帝时期。建宁元年(168)12岁的刘宏即位,灵帝时期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由此拉开了序幕。

有关灵帝时期的宦官集团①需要说明的是所谓的宦官集团并不是包括所有宦官在内的。宦官与所有社会群体一样由各种不同性格、爱好、品质的人组成,因此难免产生差异性。灵帝时期的宦官约有两千人,真正获得高级官职步入上层的宦官只是其中的极少数。而在这极少数的宦官中也有少数“清忠奉公”的高级宦官,不参与争权夺利之事,如吕强、丁肃、郭耽、李巡、赵祐等。由于他们并非灵帝时期产生重大影响的宦官集团主体,因此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对象。,迄今未见详尽具体的分析研究②有关东汉灵帝时期的研究,多注重当时的政治全貌,仅将宦官视为灵帝时期政治的组成部分。如高兵:《东汉末皇权对三大政治集团的态度》(《齐鲁学刊》1998年第5期);李晓苏:《论汉灵帝时代》(华东师范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陈晓倩:《试论东汉桓、灵帝时期的政治裂变》(《重庆科技学院学报》2012年第15期)等。有关灵帝时期的宦官研究则多为通史性著作,如余华青:《中国宦官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本文试图在梳理灵帝时期宦官集团相关史事的基础上,厘清宦官与皇帝之间的权力界限与权力联系,分析宦官的权力属性以及宦官与皇帝、朝臣间的互动关系。如有不确之处,还请方家指教。

一、宦官集团与窦武、陈蕃的武装斗争

桓帝死后,12岁的刘宏即位,但皇帝年幼,实际大权掌握在窦太后手中。和传统的幼主即位—太后摄政的模式一样,太后依赖于她的父亲窦武和当初在册立皇后问题上支持自己的陈蕃管理政事,于是“政之巨细多委陈蕃、窦武”[1]443,形成了太后握权于内廷,外戚执政于外朝,外戚服从于太后的二元政治中心结构。

原本依附于皇帝的宦官此时转向依附于窦太后。灵帝的乳母赵娆与中常侍曹节、王甫“谄事太后”,使“太后信之,数出诏命,有所封拜,及其支类,多行贪虐”[2]2169。宦官集团利用太后权势不仅获得了大量爵位,且干预朝政,这必然与执政的大将军窦武发生权利的冲突。

而在外朝,陈蕃因上书太后建议诛杀其身边的奸诈小人不被采纳,而与大将军窦武联合起来,密谋诛杀宦官曹节等人。为了增加自身力量,窦武安排尹勋、刘瑜、冯述等分别掌握政治、军事要职,又将此前被废黜的“党人”李膺、杜密等调到中央任职。

当窦武入见窦太后提出要对宦官“宜悉诛废,以清朝廷”时,窦太后认为宦官制度是汉朝的祖制,不可以将宦官全部废除,下达的指示是只“诛其有罪”。在太后的限制下,窦武只能采取步步为营的方法,先奏请太后同意后诛杀“颇有才略,专制省内”[2]2242的管霸及中常侍苏康,又企图通过拷问长乐尚书郑飒供出曹节、王甫的办法将其收捕。但窦武请求收捕曹节等人的奏疏被泄露出去,奏疏中将宦官全部诛杀的过激计划迫使宦官们迅速联合起来先下手为强。宦官们劫持了窦太后和灵帝,矫诏收捕窦武及其同党。陈蕃率领下属门生八十余人入宫被王甫等宦官捉拿杀害,而窦武率领的军队与王甫的禁军对峙,窦武的军队“素畏中官”[2]2244,纷纷临阵倒戈,窦武自杀,窦太后被迫迁往灵台交出了实权。这次武装斗争以宦官的完全胜利告终。

综观这次斗争可以得出以下四条结论。首先,不能将这次斗争简单划分为外戚豪族与宦官集团的斗争。窦武出身豪族,但他所任用的官员都是“唯德是建”,桓帝时上书推荐陈蕃、胡广等官员,为李膺、杜密等“党人”求情,执政时又重用这些清廉正直的官员,而“豪贤大姓皆绝望矣”[2]2242。由此可说明窦武、陈蕃与宦官的斗争乃是拥有政治抱负的一小部分朝臣与扰乱政治秩序的宦官集团的斗争。斗争的目标是肃清宦官势力,任用贤达官员重整朝纲。其次,窦武、陈蕃在拒绝与豪族合作而赢得声望的同时,也使自己失去了豪族的支持,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在宦官们劫持灵帝与太后时,除了窦武与他的侄子窦绍率领的禁军外,就只有陈蕃率领下属门生八十多人攻入宫中,显得势单力薄。窦武由于任人唯贤,获得了中下层士大夫的普遍支持,但在与宦官斗争的关键时刻,仅凭缺乏实权的朝臣、书生的舆论支持显然是不够的。再次,窦武手中的军队因为惧怕宦官而临阵倒戈从侧面体现了宦官势力之盛、根基之深,要想彻底铲除绝非易事。窦武、陈蕃没有充分认清当时的形势,对宦官集团采取了过激的方法,迫使原来并不统一的宦官集团迅速联合,显示出窦武、陈蕃缺乏必要的斗争谋略与政治智慧。最后,宦官集团在自身地位受到严重威胁时敢于孤注一掷,冒着巨大风险发动政变,劫持他们依附的窦太后与灵帝,体现了其对皇权依附性之外叛逆性的一面。这次斗争对此后东汉政局的走势发生了重大影响,灵帝时期的第一次权力转移在一夜之间完成。灵帝处于少年时期,未能在政治活动中发挥影响,斗争的失败使窦太后与外戚丧失了最高统治权,这一权力暂时被宦官夺取。

二、宦官的依附与皇权的回归

窦武、陈蕃斗争失败后,宦官集团“逾专威势”[1]447,但不能以此笼统地说明此后的灵帝在位时期是宦官“专”权或宦官“擅”权的局面。“专”与“擅”都含有独揽之意,用这两个字来说明灵帝时期的政治状况是不正确的或者至少说是不准确的,因为灵帝时期实际上从未长时间出现宦官独揽大权的局面,皇权大部分时间里掌握在灵帝与干政的董太后手中。宦官只是假借皇权作威作福,却始终不能逾越皇权对他们的束缚。在与窦武、陈蕃发生武装斗争的非常时期,宦官曾挟持灵帝,矫诏收捕窦武、陈蕃,宦官的确短暂掌握了国家的最高权力。但在窦武、陈蕃被诛杀后,史书中并未详细说明最高权力的归属,考察此后的史实可知东汉最高权力经历了一个转移的过程。

建宁元年窦太后迁于灵台被剥夺实权后,12岁的灵帝还在少年,从年龄上来看难以达到亲政所需的政治成熟度,如果按照汉朝传统,此时应该是再次由太后临朝,外戚执政。建宁二年(169)灵帝将其生母孝仁董太后接到京城,然而董太后并未马上掌权,董太后的兄长董宠也只是担任中二千石的执金吾,而不是外戚通常担任的掌握军权的大将军一职。那么是否可以因此推测皇权在此时旁落于宦官之手呢?其实也不尽然。建宁二年的两件事可以帮助我们做出判断。

这年正月,匈奴中郎将张奂上书建议改葬陈蕃、窦武,将其被流放的家属召回,解除对“党人”的禁锢。“天子虽知奂言是,然迫于节等,不得从之。”[1]447这说明这时灵帝的确是被宦官所操纵的。

宦官集团为了彻底消除“党人”对自身地位的威胁,在这年九月授意有司奏请州郡捕杀此前被禁锢的“党人”:时上年十四,问节(即宦官曹节——笔者注)等曰:“何以为钩党?”对曰:“钩党者,即党人也。”上曰:“党人何用为而诛之邪?”对曰:“皆相举群辈,欲为不轨。”上曰:“党人而为不轨,不轨欲如何?”对曰:“欲图社稷。”上乃可其奏[1]448。

有些论者或许认为此事是宦官操纵年幼的皇帝,皇帝不幸沦为宦官的傀儡的明证。这样说没有错误但不准确,因为从另一个角度看,年少的灵帝此时深受左右的宦官影响,但毕竟获得了决策权,宦官可以随意编造谎言扭曲事实影响皇帝的判断,但不能代替皇帝行使皇权,这就为此后灵帝完全掌握本该属于他的皇权准备了条件。随着灵帝年纪的增长,可以明显看出此后宦官对皇权的影响逐渐由控制性的一面转向依附性的一面。

熹平元年(172),即灵帝17岁这年,灵帝先是于五月采纳了光禄勋杨赐的建议,诏收权阉张乐、侯览的印绶,侯览畏罪自杀,依附于侯览的党羽被全部罢免。又在六月窦太后死后关于窦太后葬礼的规格问题上,听取朝臣与宦官两方面针锋相对的意见后,采纳了朝臣的意见以皇后的礼仪安葬窦太后。如果说三年前奏诛“党人”时还是宦官操纵皇权,那么此时可以无可争议地说国家的最高权力——皇权完全在灵帝手中,且灵帝可以摆脱宦官的束缚做出自己的独立决策。

此后,宦官集团与反宦官的朝臣之间斗争不断,灵帝虽偏向于支持宦官,但又徘徊于两派势力之间。最能够体现这一点的是阳球捕杀宦官王甫事件。光和二年(179),司徒刘郃表奏阳球为司隶校尉,阳球在奏请灵帝同意后捕杀权阉王甫与依附于宦官势力的段颎,并准备继续向宦官曹节等开刀,曹节见到道路旁王甫的尸体时,“慨然抆泪曰:‘我曹自可相食,何以使犬舐其汁乎?’语诸常侍,今且俱入,勿过里舍也”[2]2500。宦官集团被朝臣逼到如此被动的、近于任人宰割的境地。曹节随后展开反击,诬告阳球,灵帝将阳球调任卫尉。这年冬天司徒刘郃与陈球、阳球等密谋收捕曹节等宦官,被曹节等探知,诬告刘郃等人,刘郃、陈球、阳球等都被诛杀。两派势力在争取皇权的支持过程中各有胜负,但最后仍是宦官集团凭借与灵帝接近的优势而最终胜出。由此可见,宦官势力是具有依附性的势力就体现在:皇权对宦官有绝对控制力,既可以扶持和利用宦官的权势为自己服务,又可以随时诛杀宦官,剥夺宦官的权势。

另外,在窦太后死后,“始与”董太后“朝政”[2]447,并“数至前省与上相见,与于(干)政事”[3],形成了灵帝与董太后共同执掌大权的局面。由此看来灵帝时期的最高权力经过了建宁元年太后、外戚至宦官的转移后最迟又于熹平元年最终完成了由宦官向皇帝、太后的转移。在这次皇权回归后直到灵帝去世,皇权始终没有旁落。

与建宁元年通过武力完成政权转移的方式不同,第二次转移是在皇帝成长的渐进过程中完成的,没有流血冲突,也没有针锋相对的激烈对峙,关键的原因就在于宦官势力与皇权从来都不是对立的势力,宦官势力的依附性、从属性决定了它必须在皇帝收回皇权时无条件地为皇帝让路,以换取其利用特殊地位身份继续干预政治的权利。

三、宦官干政方式

宦官的职责所在原本只局限于在宫廷内“典门户,主近署财物耳”[2]2242,但在东汉自郑众以后出现宦官干预外朝政事的现象越来越普遍。到灵帝时宦官一度可以操纵皇帝,此后虽还政于灵帝,但宦官的势力已经深入东汉王朝的各个角落。

宦官干预政治主要体现在以下六个方面。

(一)中枢机要之权

宦官执掌机要部门主要体现在其占据了关键性的官职。东汉中常侍一职自和熹邓太后之后由宦官专任。中常侍等级高,灵帝时期已经达到比二千石,权势重,能够“手握王爵,口含天宪”[2]2509。小黄门也是宦官专任的关键职位,虽只有六百石,但“掌侍左右,受尚书事,上在内宫,关通中外”[2]3594。甚至还有宦官兼领尚书令,如光和二年,曹节“领尚书令”[2]2527。东汉外朝,三公地位高,但实际权力削弱,具体的政治机要大事归尚书台处理。宦官兼任尚书令,权力由内廷伸入外朝,是宦官干预政治的重要表现。

宦官执掌中枢机要,就实际上控制了皇帝与朝臣之间的联系渠道。灵帝时期,皇帝与朝臣的沟通渠道却基本是畅通的。除少数奏疏被宦官截留没有呈报灵帝外,大部分奏疏即使是对宦官极端不利的奏疏也是如实呈报的。如上文提到的张奂上书对宦官政敌的宽赦,杨赐上书建议对皇帝周围宠臣的遏制,朝臣要求以太后规格安葬宦官痛恨的窦皇后等。黄巾军作乱时期,郎中张钧上书“宜斩十常侍,县头南郊,以谢百姓”,灵帝将奏章给中常侍张让等看,张让等“皆免冠徒跣顿首,乞自致洛阳诏狱,并出家财以助军费”,执掌机要的宦官居然沦落至如此狼狈的地步,灵帝却充分信任张让等,未对他们做任何处罚,反而愤怒地质疑张钧“中常侍固当有一人善者不”,张钧再次上奏时才“辄寝不报”[2]2535。这说明宦官虽然执掌机要,权力却没有大到可以彻底隔绝君臣之间联系的程度。

(二)监议朝会之权

朝廷会议一般由皇帝亲自主持或宰相、三公之类的重臣主持以商讨军国大事。主持朝会不仅是一项重要的政治权力,也是政治地位的体现。灵帝时期则出现了宦官主持朝会的情况。

熹平元年窦太后死去时,宦官坚持要求对这个差点将他们全部灭族的政治死敌以贵妃礼下葬,朝臣则拼死力谏要求以皇后礼下葬。灵帝犹豫不决,于是“诏公卿大会朝堂,令中常侍赵忠监议”,但朝臣迫于赵忠的淫威,“坐者数百人”,竟然“各瞻望中官,良久莫肯先言”。直到陈球首先发声,“公卿以下,皆从球议”[2]1832-1833。宦官主持朝会一方面体现了宦官的权势之盛,满朝公卿竟然都迫于其权势而长时间无人敢发言,也在另一方面体现了皇帝信赖宦官胜于朝臣,借宦官弹压朝臣。

(三)察举用人之权

西汉武帝时开始推行的察举制在随后的实施过程中弊端日益显露,成为豪族垄断政治的工具。但在桓帝、灵帝时期则转而被宦官控制。宦官对察举权的掌握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身居高位的宦官本身具有合法的选举权。如宦官把持的大长秋一职,就是两千石等级的“卿”,拥有察举权。二是利用权势干预地方官员的察举。如光和二年,郎中审忠在上书中称“州牧郡守承顺风旨,辟召选举,释贤取愚”[2]2526。

用人的权力相较选举权更为重要,它决定了政治集团间权力的分配、官员素质、行政效率等多个关乎政权存亡的重要方面。据中常侍吕强的奏疏所说,灵帝时期旧时的官员任用机制已经走样,三公没有推荐的义务,尚书不必承担任免不当的责任,官员的奖惩机制不再运行。官员任免“但任尚书,或复敕用”[2]2532,任用权完全在尚书与皇帝手中,官员缺乏监督与考核,这样的官员任免机制必然流弊丛生,也给宦官掌握用人权创造了条件。宦官对于用人权的掌握也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利用自身占据的中枢机要职位自行决定任免;二是利用对皇帝施加影响的方法间接获得任免的权力,这是宦官取得用人权的主要方式。宦官或是借助皇帝对官员结党营私、危害社稷的恐惧心理,或是造谣诽谤、恶意中伤,达到利用皇权排斥异己、培植势力或利用权势收取贿赂的目的。当时在中央,中常侍唐衡之弟唐珍、孟贲之弟孟郁、张奉之弟张颢先后担任过司空、太尉等高官,曹操的父亲曹嵩则通过贿赂宦官的方式担任过太尉。在地方,宦官的“子弟支附,过半于州国”[2]2510。宦官的势力全面侵入朝臣体系就是在取得任用权后形成的。

(四)祭祀礼仪之权

祭祀、典礼是古代国家的重要政治活动,而这些活动在灵帝时多由宦官代替皇帝完成。如灵帝回河间老家祭祖时,经常是“遣中常侍持节之河间奉祀”[2]1810;为冲帝和质帝的生母上封号时,“使中常侍持节授印绶”[2]441;郡国灾疫时,“使中常侍、中谒者巡行致医药”[2]332。灵帝对宦官的信赖由此可见一斑。

(五)司法治狱之权

宫廷内的监狱如黄门北寺狱随着宦官势力的膨胀其作用也在扩大。建宁元年,陈蕃、窦武在与宦官的武装斗争失败后,陈蕃被“送黄门北寺狱”,并“即日害之”[2]2170。当时高居太傅之位兼录尚书事的陈蕃如此轻易地被宦官处死在宫廷的监狱内,这是宦官权势的一个侧面佐证。熹平二年(173),陈国两任国相师迁、魏愔因愍王刘宠祭祀天神而“诣北寺诏狱,使中常侍王酺与尚书令、侍御史杂考”[2]1669。中平元年(184),宦官诬告谏议大夫刘陶与张角串通,“收陶考黄门北寺”[1]474,一些重大的政治案件在宫廷内的监狱审讯,凸显了宦官在当时政治中的特殊地位与作用。

(六)典领军务之权

灵帝时期宦官取得了统领军队的权力。早在建宁元年,为对抗窦武的军队,时任黄门令的王甫就“将虎贲、羽林、厩驺、都侯、剑戟士,合千余人”[2]2244。中平元年的黄巾起义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点,在这以前宦官还只是负责统领宫廷内的禁军。而在这之后宦官始越来越多地参与军务。如赵忠曾短暂担任车骑将军的职务,还受诏“论讨黄巾之功”[2]1876。卢植率军与张角作战时,“帝遣小黄门左丰诣军观贼形势”[2]2118,名为观战,实为监军。宦官典领军务最重要的体现是在中平五年设置西园八校尉时,“帝以蹇硕壮健而有武略,特亲任之,以为元帅,督司隶校尉以下,虽大将军亦领属焉”[2]2247。“壮健而有武略”其实只是托词,当时在外征讨黄巾军而立下赫赫战功的皇甫嵩、朱俊等人武略丝毫不输蹇硕且富有实战经验。灵帝却重用蹇硕,令他掌握最高军权,且统领司隶校尉以下,实际成为京城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连大将军外戚何进也归他领导,很明显这是灵帝在利用亲信宦官以加强皇权、巩固统治*关于宦官干预政治方式的分类参考余华青:《中国宦官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0—175页。。

宦官通过以上六种方式干预政治,建立起了上至皇宫、中央政府,下至州郡,“以宦官为核心,以他在地方上的亲属为代理”的权力网络,“掌握在宦官手中的权力就不再只是象征着掌权的个人,而是象征着依附于宫廷的豪族”[4]。这样一个新兴的豪族势力不能不对原有的政治结构产生深远影响。

四、皇帝、宦官与朝臣间的三角关系

如果对上文中论述的宦官干政的六种方式细加考察不难发现绝大多数的权力其实都来源于灵帝。以宦官为核心的新兴豪族集团之所以能够兴起,与灵帝的支持息息相关。

首先,灵帝借助宦官集团压制外戚、朝臣,以加强皇权。灵帝时期,虽有董太后不时干预朝政,但大权不出宫廷。外戚势力自窦武被诛以后始终属于被压制状态。上文已经提到董太后的兄长董宠担任的是没有实权的执金吾,不久就因犯罪被杀。董太后的侄子修侯董重中平五年(188)才掌握军职,担任骠骑将军,但只“领兵千余人”[2]447,后被何进逼迫自杀。灵帝的第一位皇后宋皇后的父亲被封不其乡侯,但也担任的是执金吾的职务。后来宋皇后失宠被废,父亲兄弟被诛,没有形成大的势力。灵帝的第二位皇后何皇后的异母兄何进起初也没有担任要职,直到中平元年黄巾作乱时才开始担任大将军,但中平五年就被担任元帅的蹇硕压制。外戚的衰落一方面是由于这些外戚都并非出身世家大族,没有雄厚的政治经济资本,但更多是由于灵帝对他们的压制。灵帝时期,对朝臣也基本是持压制态度。上文论述的六种宦官干政的方式就是在用宦官的势力扩张挤压朝臣的政治活动空间,因此扶植宦官集团也帮助灵帝压制了朝臣势力。这样,在附属于灵帝的宦官集团的帮助下,灵帝在中央加强了皇权的独尊地位。

其次,灵帝借助宦官集团以获得经济利益。宦官的出身,除曹节在史籍中有明确记载“世吏二千石”[2]2524,属于官宦世家以外,其余都没有明确记载。但可以判断这些失去生育能力的“刑余之人”大多出自贫寒之家。在东汉后期政治经济文化的上层全部为豪族垄断的情况下,宦官以腐身为代价,以宫廷为阶梯,以皇族为依靠,成为极少数能从社会底层迈入社会上层的团体之一。由于出身的低微,当宦官集团取得权势之后,立刻被上层社会所同化,“剥割萌黎,竞恣奢欲”[2]2510,且比传统的世家大族更疯狂地追求财富。

灵帝是以解渎亭侯的爵位入继皇位的,而亭侯乃是侯爵中最低的一级。因此在成为皇帝前,他只是皇族的远支,家境“宿贫”。当上皇帝后“每叹桓帝不能作家居,故聚为私臧”[2]2536。家庭出身与社会地位急剧上升所造成的强烈反差对比同样刺激着灵帝去追求财富。

灵帝与宦官从出身来看,都可说是“新贵”,因此二者暴发户式的对财富的贪婪追求欲具有一致性。正是在这种一致性的作用下,灵帝与宦官结成了敛财的“同盟”,灵帝借宦官以权力,宦官借灵帝以手段,共同追求权力带来的无尽财富。公开卖官、征收天下田亩税十钱、造万金堂、修南宫玉堂、铸铜人等一系列劳民伤财搜刮财富的行为,都可以看到宦官出谋划策、主持参与的身影。灵帝“寄小黄门常侍钱各数千万”,说明对宦官的高度信任与依赖。他的那句“张常侍(张让)是我公,赵常侍(赵忠)是我母”[2]2248并非体现宦官对灵帝的操纵,而是体现了宦官帮助灵帝打理财务的管家式的角色。此外灵帝的生母董太后也与宦官“专通奸利”[2]2248。可以说宦官充当了皇家获取经济利益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助手的角色。

宦官集团在这种与皇室之间无可替代的政治、经济特殊利益关系的结合下得以兴起。新的势力兴起,旧的力量却没有消亡,因此必然发生权力结构的重组与激烈的冲突。

面对新兴的宦官集团权势急剧膨胀的局面,原有的朝臣集团出现了分化。一部分朝臣或是主动与宦官集团勾结,或是迫于宦官集团的权势,或是为求富贵而主动依附,总之是与宦官集团形成了利益的共同体,因而不再具有对宦官集团的斗争性。双方相互利用,宦官利用这部分朝臣来打击异己、扩大自身权势,这部分朝臣则依靠宦官求得富贵。如东汉最大的豪族之一的袁氏“外结英俊,内附宦官”[1]464,因此“贵宠于世,富奢甚,不与它公族同”[2]1533,成为灵帝时期最大的豪族朝臣势力。太尉许戫、司空张济“承望内官,受取货赂”[2]1851,而包庇宦官集团党羽的贪污罪行。曾任太尉的段颎“曲意宦官,故得保其富贵”[2]2153。这部分豪族通过与宦官的联合攫取了经济、政治上的巨大利益。“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2]2510的同时,也使自己在道义上染上了污点,清人王夫之曾批评袁氏家族“贪位而捐其耻心”[5],代表了传统士大夫对这一类豪族朝臣的看法。士大夫历来所追求的气节沉没在金钱与官位的浩瀚汪洋之中。但也应该看到这部分朝臣与宦官的联合是为了适应当时士族朝臣受压制,宦官集团在专制皇权的庇护下权势盛行的实际形势。因而是暂时的、明显带有功利性的,而不是福祸相连、生死与共的牢固政治同盟。形势的变化很容易使这种联合发生逆转。

另一部分朝臣以先后担任过三公的杨赐、桥玄、李咸、刘宠等人为代表,他们成为“党人”和窦武、陈蕃在政治上的遗产继承人,他们以忠诚为国的名义占领了道义的制高点,以宁死不屈的精神捍卫了士大夫的尊严,以正直敢谏的作风赢得了史家的垂青。在灵帝时期他们前赴后继、坚持不懈地与宦官集团做着斗争。但他们众口一词“言天下大乱,皆由宦官”[2]1850,将东汉衰败的责任全部推卸给宦官,则暴露了他们的虚伪性以及同前一部分依附于宦官的朝臣政治上的默契性。玩弄权势的宦官固然祸国殃民,但宦官集团能够形成庞大的权力网络,党羽遍布全国,中央与地方官员纷纷与其勾结,恰恰是朝臣集团本身腐化堕落,与宦官沆瀣一气的明证。这些朝臣对宦官的斗争也在一定程度上是以忠义为国之名掩盖着他们对新兴的宦官集团的敌视、排斥、打击的意图,反映了他们被向来所鄙视的宦官压制的失衡心态。因此这一部分朝臣的反宦官斗争具有忠诚为国与打击宦官集团的双重性质。

实际上皇权回归灵帝后,宦官集团与反宦官的朝臣这两派势力都成为他所利用的工具,对于宦官与朝臣的任用各有侧重。宦官是灵帝信赖的近侍,是灵帝可以加以信赖与依靠的扩大自身权利的工具,他们的优势是与皇家无可替代的密切联系。因此在主持朝会、典领军务等关键问题上,灵帝重用宦官。朝臣是灵帝治国安邦所必须倚靠的政治基石,他们的优势是具有治国的完整理论与丰富的从政经验。因此在出现灾异时咨询杨赐、蔡邕等大儒;黄巾起义后求法于忠诚正直的宦官吕强;军国大事密诏问政于盖勋*参见《后汉书》中《杨赐传》《蔡邕传》《吕强传》《盖勋传》。,而不是听信于宠赖的宦官。皇帝、宦官集团、反宦官的朝臣集团三者之间形成了一个皇帝在上,后两者分列在下的三角关系,构成了皇权回归后,灵帝时期政治的基本格局。

灵帝在位时期由于皇权的扶持,宦官集团得以迅速崛起,并达到可以分化瓦解原有的传统朝臣集团,与其并立的地步。然而这种局面并没有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在宦官集团存在的情况下,宦官集团与朝臣之间的矛盾始终是主要矛盾,朝臣之间的矛盾是次要矛盾。宦官集团与朝臣之间的矛盾、斗争贯穿整个灵帝时期,双方的斗争十分激烈。而每一次权力中心转移时期都是斗争的高潮。

五、宦官集团与何进

灵帝中平年间,何进及他的弟弟何苗权势渐重,新的外戚势力开始对原有的政治格局产生一定的影响。在灵帝去世前后,掌握最高军权的蹇硕与外戚何进之间已经因为权力之争而产生了矛盾。随着灵帝的去世,一场新的外戚、朝臣与宦官集团的斗争与政治结构重组在所难免。

灵帝在中平六年(189)病重时将皇子刘协托付给蹇硕,不久驾崩。蹇硕想在铲除何进之后立刘协为帝,但诛杀何进的计划在实施时因出现意外而未能成功,这就使蹇硕与何进之间矛盾进一步加剧。随后何太后的儿子刘辩即位,何太后临朝掌权,何进执政。何进执政后采取了巩固加强权力的措施。首先,何进将干预政事、对何太后的地位构成威胁的董太后及其侄子骠骑将军董重铲除。其次,何进亲近袁绍、袁术兄弟,招揽谋士,以扩大自己的威望。最后,何进利用宦官集团内部的分裂诛杀了蹇硕,终于完全掌握了禁军。这样何太后与外戚何进成为新的二元政治权力中心,何进也成了朝臣与宦官集团争取的焦点。

随着新的权力中心的形成,原有的皇帝利用宦官集团压制朝臣的情况出现了松动。朝臣吸取窦武、陈蕃和阳球诛杀宦官失败的教训,趁机利用何进“外好大名”、渴望与豪族结交的意愿与他接近,准备再次用武力彻底铲除宦官集团。

与出身豪族的窦武不同,何进“家本屠者”[2]449,和多数宦官一样出身低微,其家族的得势相当程度上是依赖于宦官的力量。先是在何太后当年鸩杀刘协的生母王美人时,灵帝想废掉何皇后,宦官“涕泣解救,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和悦上意”,才保住了何太后的皇后位置。后来何进家族依赖于同郡中常侍郭胜的帮助才得以“贵幸”。在何进与蹇硕斗争的过程中,又是郭胜与赵忠等密谋拒绝与蹇硕合作,转而支持何进,才使何进最终得以掌握了最高权力。宦官集团这么做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欲托”何进“门户耳”[2]2251。在寻找新的依附力量的时候,宦官集团将赌注全部压在了何氏家族身上,既是出于对灵帝死后何太后掌权的预见性,更体现了宦官集团对于同样出身卑微的何氏家族情感上的亲近感。这与桓帝欲立田贵人为皇后时,陈蕃“以田氏卑微,窦族良家,争之甚固”[2]2169,而迫使桓帝立窦氏为皇后形成鲜明对比。充分说明了当时旧有豪族与新兴豪族两大势力内部间的联合与相互间的对立,以及当时朝臣的价值取向。

从本质上来看,何进与宦官集团都属于依赖于皇权才得以兴起的新兴豪族;从权利分配来看,蹇硕被除以后,何进与宦官集团其他成员已不存在根本上的利益冲突;从道义上来说,宦官集团不论是在帮助何氏取得权势还是在诛杀蹇硕方面都有恩于何氏家族;从现实形势来看,宦官集团“在省闼者或数十年,封侯贵宠,胶固内外”[2]2249,深厚的势力根基为何进所忌惮。此外,何太后不同意何进将宦官全部废除的计划,他的家族成员也出于情感与利益的考量劝说他“且与省内和也”[2]2250,即与宦官集团和睦共处。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使得何进准备向宦官举起的屠刀又收了回去。

当两个利益集团的利益交汇于何进一个人时,他的主观意愿就将决定两个集团今后的命运,最后他还是倒向了朝臣一边。他听取了袁绍的建议诏令地方军阀带兵进京,以胁迫何太后同意他清除所有宦官的计划。然而何太后的左右摇摆延缓了何进的计划,何进的计划走漏了风声,引起了宦官们的恐惧,宦官们再次先下手为强,矫诏将何进召入省中将他斩杀。双方的矛盾再次激化为武装冲突,但这一次宦官集团失去了对军队的掌控,最终被何进的部下及袁绍等朝臣全部诛杀。东汉的宦官集团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六、对灵帝时期宦官的认识与评价

灵帝时期的宦官具有四个显著特点。(一)存在的必需性。宦官制度是伴随君主专制始终的一个附属体制。皇帝当权时需要宦官管理宫廷事务。太后临朝时由于男女有别的问题,更需要依靠宦官来与朝臣联系。窦太后、何太后在反对窦武、何进将宦官全部铲除的提议时,相当部分原因就是宦官制度对于皇家的必需性。何太后反问何进的那句“我奈何楚楚与士人对共事乎”[2]2249,道出了宦官存在的必需性。这也是东汉中后期,宦官集团虽始终处于斗争的中心却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二)对权力中心的依附性。权力中心在太后与皇帝之间转移,宦官大多数时间则始终处于依附的地位,最高统治者可以利用宦官,也有权随时置宦官于死地。这就决定了宦官并不能“擅”权,而只能假借皇权来发展自己的权势,宦官的权力只是皇权的衍生物。(三)对皇权的叛逆性。宦官在依附于皇权的同时,也存在着对皇权的叛逆性。宦官的叛逆性体现在三方面:其一,在宦官集团面临生死存亡的严重威胁时,往往敢于冒险劫持太后、幼帝,发动突然政变;其二,对百姓的贪残暴虐无疑在破坏灵帝统治的根基,加速东汉的衰亡;其三,灵帝在对待宦官与朝臣时所共同遵循的一个底线就是不能危害他的统治,宦官曾多次利用这一点来打击反对他们的朝臣。但当黄巾作乱时,与张角等私通,准备里应外合的恰恰是宦官[2]2535。这就说明宦官集团并没有满足于当时所处的依附地位,而有更大的企图。体现了宦官隐藏于依附性之下的另一面。(四)对权势、财富追求的贪婪性。结党营私、贪污腐败并非宦官独有的问题,但宦官对民脂民膏的搜刮、对法纪的破坏比一般朝臣更加肆无忌惮。这是宦官本身生理缺陷造成的扭曲心理、对社会歧视的报复心态、宦官社会地位剧变所造成的反差刺激综合作用的结果。

灵帝时期的宦官集团是新兴势力与腐朽势力的统一体。它代表着新力量的崛起,却没有丝毫进步性可言;它与原有的腐朽朝臣相抗衡,却比朝臣更加腐朽;它帮助皇帝加强集权,却又在破坏东汉王朝统治的根基。正是由于宦官集团的这种矛盾统一性,才决定了它在迅速崛起后又在短时间内迅速消亡。

宦官集团的穷奢极欲造成的一系列恶果确实是东汉走向覆亡的一大原因,但绝非全部原因。张让等在斩杀何进前诘问他说:“卿言省内秽浊,公卿以下忠清者为谁?”这句话向我们呈现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状况。上至皇帝下至普通朝臣,贪污腐化成为普遍现象。行政体制的破坏、吏治的腐化、豪族的土地兼并、上层社会奢靡的风气都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地方军阀势力分裂割据的种子就是在这种从中央到地方普遍腐化的土壤中种下的。我们需要更加实事求是地对东汉时期的宦官问题做出准确、合理的分析评价。

[1]荀锐.后汉纪[M].北京:中华书局,2002.

[2]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周天游.七家后汉书[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198.

[4]瞿同祖.汉代社会结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234-235.

[5]王夫之.读通鉴论[M].北京:中华书局,1975:227.

[责任编辑:刘太祥]

TheEunuchsinthePeriodofLingdiofEasternHanDynasty

ZHU Shi-yu

(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23, China)

The eunuchs’ interference in the politics became fiercer and fiercer in the middle and late period of Eastern Han Dynasty.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Lingdi, the power of eunuchs reached its peak. The eunuch group in the Lingdi period rose and fell in the struggle with courtiers. In the initial stage of Lingdi’s reign, there was a transfer of power between eunuchs and Lingdi. The eunuch group interfered fully in the politics with the support of Lingdi and there appeared the special triangl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emperor, eunuchs and courtiers. The eunuch group in Lingdi period exerted a influence on the politics in the later period of Eastern Han.

Lingdi period; eunuch; courtier; struggle

2017-02-16

朱时宇(1993— ),男,汉族,江苏省南京市人,硕士,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与台湾问题研究。

K234

:A

:1002-6320(2017)05-00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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