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健
2016年维也纳海德格尔年会纪要
王宏健
2016年5月6日至8日,海德格尔年会在奥地利维也纳大学的奥托·摩尔中心(Otto-Mauer-Zentrum)举行。6日上午10点15分,海德格尔协会主席、奥地利现象学家维特教授(Helmuth Vetter)宣布大会开始,并且向大家介绍了会议的缘起。近年来,由于黑皮书的出版,海德格尔的人格和思想遭受了巨大的质疑,似乎海德格尔要被欧洲人抛弃了。但是,因为其某些反犹言论就否定海德格尔的全部思想,也是一种矫枉过正的做法。对于海德格尔研究而言,重要的是理解海德格尔,从实质上澄清这一问题,而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对海德格尔展开批判性研究。在致辞中,维特教授进一步介绍了海德格尔与维也纳的关系以及这次会议的名称——hermeneia(诠释)。
随后,来自欧洲各国的海德格尔研究者就不同的专题展开了报告。大会的两个大主题分别是海德格尔与神学的关系、海德格尔的反犹问题。诸报告或者围绕这两大专题,或者是与海德格尔相关的其他主题。
第一个专题是海德格尔与神学(宗教)的关系。来自瑞士洛桑大学的许思勒教授(Ingeborg Schüßler)的报告题目是《观看、全能与暗示:海德格尔论上帝问题》。报告伊始,她提出了上帝概念的三个面向,分别是形而上学的上帝概念(作为存在者的最高根据)、基督教的创世神以及海德格尔那里的最后的神。其中,前两者是互不可分的,两者共同构成了传统哲学和宗教思想的基础。而海德格尔则在存在历史思想的框架内提出了最后的神,以对抗传统思想的上帝概念。
在古希腊哲学中,“神”的原意是“观看”。柏拉图的理念(idea, idein)也是从“观看”一词演变而来,最高善就是最高的观看。而这一形而上学的上帝概念逐渐与基督教的全能神结合在一起。精通哲学史的海德格尔追溯了希腊思想的罗马化进程,在那里,亚里士多德的“隐德莱希”变成了“现实性”这一范畴,与之相随的是,作为显现和消散之双重统一的自然(physis)演变成了谋制(Machenschaft)和支配(Herrschaft)。
为了克服这一趋向,需要借助于最后的神。在海德格尔那里,最后的神是暗示着的(winkend)神,这意味着,它是存在之本质现身,而非对象性的思辨。存在现身于暗示之中(Wesung in Wink)。事实上,海德格尔在20世纪30年代所提出的这一思想在其1928年的教授就职演说中就有所体现。他在该演说中提出了无化的“无”(Nichts nichtet),这意味着,存在不是某种静态的存在者,毋宁说,存在“现身于此”(Sein west)。
来自匈牙利布达佩斯大学的费赫教授(Istvan M. Feher)的报告题目是《海德格尔的神学起源》。他指出,海德格尔曾在写给洛维特的一封信中写道,他不是一个哲学家,毋宁说,他是一个基督教神学家。这意味着,从神学起源来理解海德格尔的思想,并非一个完全错误的视角。值得指出的是,海德格尔的神学起源与他对诠释学的研究密不可分,例如,他在学生时代对施莱尔马赫的研究就表明了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恰恰是克服和综合两种基督教传统的结果——一方面是天主教对存在论的强调(布赖格、布伦塔诺),另一方面是新教对主体经验亦即此在的重视(路德、保罗、奥古斯丁、克尔凯郭尔)。对于后期海德格尔而言,他揭示了形而上学的存在—神—逻辑学机制,并且提出了神学的另一种样式,亦即非对象化地对诸神的道说。这意味着,要抛弃形而上学的语言,挖掘出原始的神学经验,从而确认神学的本质和使命。
值得注意的是,费赫教授认为,要区分信仰、宗教和神学三个范畴。宗教是对信仰的实施,而神学则是关于信仰的科学,但这种科学,不是理论和学科意义上的,毋宁说,在海德格尔看来,神学是一种人生实存论。信仰是神学的源头,而神学的任务则是将信仰以特定的概念机制和语言表达出来,这意味着,神学乃是对宗教之体验、实行要素的概念把握。在这个意义上,神学——作为某种哲学——是此在的某种存在方式,是某种伴随性的理解(begleitender Nachvollzug)。神学是关于最高存在者(神)的哲学,它以诠释学的方式展开自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可以被看作一个神学家。
来自维也纳大学的波尔特纳教授(Günter Pöltner)的报告则涉及海德格尔对中世纪哲学家和神学家阿奎那的阐释。在海德格尔看来,中世纪对希腊哲学的接受伴随着希腊的原始生活经验的遗失。在中世纪神学家那里,存在成为了被创造存在(Geschaffensein),这就意味着制作性行为(herstellendes Verhalten)的支配地位。相反,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乃是实行,是发生事件。然而,波尔纳教授向我们表明,阿奎那将存在作为某种完善者和富足者,在这个意义上,他对存在的理解并不是像传统形而上学那样,将其理解为实体和现成存在者。海德格尔对阿奎那的解读是片面的。尽管如此,海德格尔的阐释还是深刻而富有启发的,因为他给阿奎那研究带来了新的视角和可能性。
大会的第二个专题关乎海德格尔的反犹立场。来自海德堡师范大学的卡尔·施米特研究专家梅林(Reinhard Mehring)教授从形而上学批判的角度对海德格尔的犹太人问题展开了论述。首先,从文本上看,学界认为,海德格尔全集的第三部分和第四部分密不可分。其第三部分的核心内容乃是存在历史思想,而第四部分则是对存在历史思想在政治和教育领域的具体运用。一方面,尽管全集第三部分没有明确提到犹太人问题,但是,这些笔记对研究海德格尔的犹太人问题同样意义重大。另一方面,全集第四部分也不能还原为单纯的政治性笔记,而要联系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批判这一核心主题。
梅林教授的主要观点是,在黑皮书中,海德格尔的关注焦点从形而上学批判转换到一神论批判。诚如尼采所说,德意志观念论者也都是神学家。对犹太人及犹太精神的批判,就是对其所代表的创世神亦即一神论的批判。而对犹太人的批判并不意味着海德格尔对纳粹的支持。在某种意义上,纳粹是“无神的犹太教”。诚然,海德格尔反对犹太精神,但在类似的意义上,海德格尔同样批判纳粹。
来自因斯布鲁克大学的图恩赫尔(Rainer Thurnher)教授则试图挖掘海德格尔的黑色笔记与存在历史思想的关联。他认为,不应该只看到黑色笔记中令人惊讶的、丑闻性质的表述,而应该将黑色笔记看作详细刻画海德格尔思想发展的材料,因为它提供了对海德格尔思想结构的直接洞见。其次,黑色笔记也让我们能够看到海德格尔对于围绕着他所发生的现实世界的评论。
在报告中,图恩赫尔教授按照黑色笔记的时间顺序,考察了海德格尔存在历史思想的不同阶段,分别是:1931—1933年的产生阶段;1933—1934年的纳粹校长时期;1934—1938年的反省期;1938—1948年的转折期。在反省期,海德格尔致力于“思想之作品”,并且提出了此之奠基(Da-Gründung)的思想。而在最后的转折期,海德格尔开始了道路和过渡的思想。
除了上述两大主题之外,相关学者还做了其他主题的报告。来自图宾根大学的诺威亚努(Alina Noveanu)博士的报告涉及海德格尔与文学理论家斯泰格(Emil Staiger)的关系。她首先点明了一个文本诠释的原理:我们所能把握的,乃是我们已经把握的东西。而这个“已经把握的东西”,乃是直接给予我们的,是一种直接的情感和情调。她还着重分析了斯泰格20世纪50年代的作品《阐释之艺术》。有两种把握真的方式:科学、知识(Wissenschaft)的方式和知道(Wissen)的方式。后者不以逻辑为基础,而是以情感为标准。在艺术经验、生活本身和人的行动中,“知道”较之知识更为根本。在这个意义上,斯泰格的文本诠释学可以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找到深厚的渊源。
来自马堡德意志文献档案馆的比洛(Ulrich von Bülow)博士的报告是关于海德格尔的遗稿。他指出,不同于尼采、胡塞尔等哲学家,海德格尔对自己的遗稿出版有所规划,海德格尔的遗稿是有条理的、经过整理的。海德格尔的哲学是一种书写的哲学,对于海德格尔自身而言,他经常阅读自己所写的东西,并且通过做笔记的方式与自己对话。其次,海德格尔的文本可以区分为私人性质和公开性质的,并且,私人性质的文本更为本质。总体而言,海德格尔的遗稿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27年《存在与时间》发表之前,作为哲学教师的海德格尔以口传的方式推进其哲学工作;第二阶段是《存在与时间》发表之后的若干年,海德格尔通过自我阅读和自我反思的方式与自己争辩;第三阶段是“二战”结束之后,海德格尔的思想发生了转向,他不再与自己的早期哲学争辩,而是与存在本身进行争辩。最后,比洛指出,《海德格尔全集》不会出版批判版(kritische Ausgabe),但是,目前有可能的是,在原计划102卷全集之后出版一个补充版(Ergänzungsausgabe),亦即所谓的“第五部分”。
(责任编辑:韦海波)
王宏健,德国弗莱堡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