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方方《风景》的悲剧性内涵

2017-01-27 22:17何加玮
镇江高专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方方风景生活

何加玮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论方方《风景》的悲剧性内涵

何加玮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作为新写实小说的奠基之作,方方的《风景》通过描述汉口“河南棚子”一家十一口各自不同的生命形式及其穷困、混乱、麻木、粗俗的物质及精神困境,真实地再现了城市底层人民的物质困顿和人性挣扎。在艺术形式上,作品巧妙运用反讽形成幽默的语言风格,不动声色地将表面的喜剧性置入深层的悲剧感中,更显其悲。

方方;《风景》;悲剧;反讽

方方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发表小说,1987年《风景》发表后一举成名,这一作品被文艺评论界认为拉开了新写实小说的序幕。《风景》以已故且仅存人世15天的小八子为叙述者,描述了汉口“棚户区”一家十一口的亲情荒芜及不同人生的悲剧。在这里,人性的恶被残酷的环境完全激发出来,人性的自私、人与人关系的冷漠达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有评论家称《风景》“写出了丑的极致,恶的标本”[1]。但以往的研究多关注作品人物命运及其批判精神,忽略该小说在整体上所蕴含的悲剧性内涵。本文将从家庭亲情的荒芜及人物的悲剧性、反讽手法的运用两方面对该小说的悲剧性内涵进行具体阐释。

1 家庭亲情的荒芜及不同人生悲剧

1.1家庭亲情的荒芜与异化

家是爱的港湾,是亲情的栖息地。从古至今,亲情都被当做人类生活中的一种美好情感,也曾被众多先贤圣哲、文人骚客不厌其烦地书写和颂扬。一个具有良好人际关系的家庭对孩子的成长有着重要的影响,因为“家庭不仅满足了个体的很多基本需求,更是每个人在成长历程中最为重要的教育和社会化场所。人类一方面在家庭生活中塑造自身的价值观、人格、情绪和生活技能;另一方面,也在家庭生活中传承文化、习俗和生活规范”[2]。我国是一个礼仪之邦,十分注重礼的培养。《孟子》有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句话流传至今,依旧存留在许多人的心里,成为其自身为人处世的信条。

然而《风景》中的“家”是支离破碎的,呈现给读者的是一幅“父不父、子不子”的丑陋画卷。家的所指仅仅是那狭小、嘈杂、拥挤的13m2的物质实体,而没有任何精神的关联。家人之间的交流除了殴打、辱骂、沉默、欺压、陷害外别无其他。实际上,如果除去他们那象征性的家人间的称谓,他们更像是陌生人甚至是仇人。在小说中,父亲是愚昧、麻木、暴力的代名词,他最大的兴趣是回味甚至沉醉于以往祖父及自己打码头的“光荣事迹”,他自私且蛮不讲理,对九个孩子的态度是“每天睡觉前点点数,知道儿女们都活着就行了”[3]8。他认为拳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把暴力作为教育儿女的最佳方式,并时常以此为荣。母亲则风骚而尖刻,她的爱好是勾引男性和与父亲争吵。她像是有受虐瘾,很享受丈夫对她的打骂。“母亲在一段时间没挨打后还故意地挑起事端引得父亲暴跳如雷。”[3]6生活在这样一个暴力、粗鄙的家庭环境中的孩子所经历的人生可想而知。在《风景》中,父子间的关系或淡漠或敌对,未产生剧烈冲突时,他们之间就像是陌生人,互不关心,互不干涉,一旦有一方的利益或权威受到挑战,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瞬间破裂。比如:大哥因白礼泉的奚落而仇恨父亲让一家人过得如此窘迫;二哥因父亲对七哥的不管不顾以及不满这鸡飞狗跳的家庭环境而与其争吵出走;三哥因为父亲对死去的二哥的咒骂而与其争吵不断;五哥在富裕后对父亲鄙视而厌恶;七哥从小受尽父母及姐姐的虐待,内心深深仇视他的家人。兄弟姐妹之间互不关心,甚至是以羞辱、折磨弱者——七哥为乐。七哥在称之为家的虚伪空间里怀着希望,却不断失望甚至绝望地熬着岁月,孤独地承受着各种辛酸、诅咒和怨恨。在这里,作者所要着力揭示的是人受生存意志本能驱使的种种生理欲望、心理变态,以及几乎还处于动物性争斗的“生存竞争”。当这一系列内容通过丑恶的生活细节凸显出来时,就不给人一种强烈的冲击感及悲剧感。

是什么造就了小说中那对父母的种种丑恶习性与粗鄙性格?是嘈杂、肮脏、偷盗成习、粗鄙下流的“棚户区”环境。作为一位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方方敏锐地捕捉到隐藏于大繁荣的社会表象之下的丑恶现实。方方曾说:“生活环境和时代背景对人的影响很大,主要对人的性格、思维方式、心态有影响。我的小说主要反映了生存环境对人的命运的塑造。”[4]“棚户区”的丑恶环境是逐渐商业化的社会造成的。《风景》产生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社会和文化转型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贫富差距逐渐增大,随之暴露出来的问题也越来越多。由此可见,物质文明的飞速发展并没有带动社会文化和精神文明的显著提升,相反,它日益加剧了底层人民的生活与精神压力及荒诞的异化感。以家族本位为主的传统意识正在受到飞速发展的物质文明的强烈冲击,以亲情为主的人类情感逐渐扭曲与异化,这就造成了现代人的生活和精神困境。

1.2不同人生的悲剧

父亲身上虽然有着种种陋习,但他也有着自己的生存理想,即与祖父一样靠自己强健的体格、坚硬的拳头在那残酷的环境中求得生存。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因为在妻子和邻居眼里,他是名副其实的硬汉。他用自己的行动捍卫着自己的生存理想,并试图将这种生存理想灌输给他的儿女们。在父亲所处的那个崇尚武力的时代,像他这样的底层人民要想活得像个样子,只能靠强健的体格与过人的胆识。可随着历史的变迁、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要想维持往日的荣耀,仅靠剽悍的体格、过人的胆识已经行不通了。比如大哥和三哥都继承了他的体格与胆识,但是他们都活得颓废卑微。这说明父亲所执意坚守的生存理想已经被时代所淘汰。

二哥是对野蛮与粗俗的家庭及父亲的最早反叛者。他与杨朗一家的相识,是他与文明的一次碰撞。在此之前,他以为所有的家庭都同他家一样争吵不断、污秽不堪。以至于他第一次到杨家便被他们那自由平等的相处方式所吸引,于是文明和美善的种子在其心里生根发芽。后来,他发奋读书,并且有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做一名杰出的建筑师,可是这一切美好的设想都被文化大革命所摧毁了。好在读书梦的破灭并未使二哥失去追求生活理想的热情,杨朗父母的经历让二哥认识到,生命的价值在于对崇高精神生活的追求,于是他将自己的生命价值确定为为心中所爱执着地付出。他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然而杨朗的欺骗与背叛让他彻底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最终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二哥是那个家里文明程度最高、品格最好、也最先明白人生意义的人,最终却变成了一个追求爱与生命意义而不得的悲剧人物。

作为这个家里被外人看来最有出息的人物——七哥,从出生开始他的生存空间就被过度地挤压,他时常躲在自己那阴暗潮湿的角落,孤独、沉默地忍受着家人的诅咒与折磨。在这个家里,他甚至连条狗都不如。父亲说:“老子养了你五年,把你养得不如一条狗。”[3]14“母亲喜欢看人整狗,而七哥不是狗,所以母亲连头都没抬一下。”[3]17他在家里几乎感觉不到关爱与温暖,更别提人格与尊严。尽管他极力隐藏自己在家里的存在感,可终究还是无法逃脱被殴打和捉弄的现实。家人的种种折磨让七哥的人性变得扭曲,他曾经发过毒誓:“若有报复机会,他将当着父亲的面将他的母亲和他的两个姐姐全部强奸一次”[3]42。因为15岁的他认为那是让女性最生不如死的事。后来,文革时期,七哥因为一个荒诞的理由去了北京大学,在那里,他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苏北佬。苏北佬告诉他:“干那些能够改变你的命运的事情,不要选择手段和方式。”[3]55于是,七哥在噩梦中回忆了自己屈辱麻木的童年后,决心以新的态度面对生活。他不像父亲那般相信武力可以改变生活,也不像二哥那样坚信知识和文明可以改变命运,他坚信能够从卑微中拯救自己的只有权势,于是他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从童年来看,人格和尊严他本就从未拥有过,因此,在抛弃它们的时候也就没有任何犹豫和徘徊。他拼命往上爬,无非就是想要掩盖童年的痛苦和不堪,想要狠狠报复那些曾经鄙视他、践踏他的人。“从人格上讲,七哥是一个悲剧,他始终不是个完整的人。他从一个极端跃入了另一个极端,而这两种极端都不是正常的。”[5]

《风景》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生活的狭窄缝隙中艰难地喘息,方方用一种客观化的方式冷静地呈现下层人民的庸常生活,表达她对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意识的思考。她在谈到《风景》时说过:“生存环境的恶劣、生活地位的低下,必然会使开过眼界的七哥们不肯安于现状。改变自身的命运差不多是他这样家庭出生的人一生奋斗的目标。……该谴责该痛恨的是生长七哥们的土壤。”[6]可见,方方要着力批判的,是“棚户区”人们所处的社会大环境,是那个消解了理想主义的商品化的时代。正如研究者所说:“历史要求人类不断地共同进步,但它总是极少为社会的最普遍最基本的分子——下层平民提供一条较为平坦的人生道路以及供他们展示自己的善良、质朴与正义的人生舞台,历史总在不断地制作一幅幅‘河南棚子’为主景的人生风景。”[7]

2 以喜剧的形式表达悲剧意蕴

有研究者称:“方方笔下多是一幕幕以喜剧形态出演的悲剧,一幅幅情趣盎然但远非完满的人生图景。”[8]的确,方方的《风景》通过反讽的方式实现了以喜剧的形式表达其悲剧意蕴。她在作品中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和情感倾向,严格拒绝自己声音的介入,隐藏了自己在作品中的态度。她以一个仅存人世半月的亡灵作为故事的叙述者,用诙谐幽默的语言再现了“棚户区”人民贫穷、愚昧、麻木的生存困境。

2.1视点反讽

所谓视点反讽是“通过异常叙述者的独特视角进行叙述,与人们所熟悉的惯常视角形成对照,产生反讽意义。”[9]在《风景》中,作者另辟蹊径,选取了亡灵——小八子作为叙述人,给读者带来一种陌生感。生者艰难困顿的生活从一个亡灵之口而出,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间离效果。同时,亡灵以其自身的视角观照生者的世界,得出一个结论:生不如死。他说:“我宁静地看着我的哥哥姐姐们生活和成长,在困厄中挣扎和在彼此间殴斗”,“我对他们那个世界由衷感到不寒而栗”,“……原谅我以十分冷静地目光一滴不漏地看着他们劳碌奔波,看着他们的艰辛和凄惶”[3]7-8。作者以死者的角度来观照生者,使得人世生者的生命及生活更显其艰难和残酷。这样一种荒诞和陌生的表现手法,使读者对《风景》中下层人民的生活实质有了更加刻骨铭心的体会。

2.2语调反讽

所谓语调反讽即“通过叙述态度与叙事内容、表现意旨的相悖,形成具有反讽意味的叙述语调,从而更加突出作者的真实表现意旨。”[9]《风景》运用比喻、对比等修辞手法,使得文本语言诙谐生动,以一种调侃的口吻再现了底层人民生存的艰难,实现了以喜剧的形式表达其悲剧内涵的目的。“他望着浩渺长江,脸上像拿破仑一样毫无惧色。”[3]10这是写父亲回忆他当年参加徐家棚码头之争时脸上的神情。小八子将他的父亲比作征战欧洲、战功卓著的拿破仑,意在表明父亲将那场寻常的码头之争看得如同拿破仑建立帝国一般重要,让人既觉得忍俊不禁,又为父亲的愚昧及盲目而感到痛心。

小说中还时常将人比作物,如:父亲骂大哥不如一条虫,父母说七哥不如一条狗,七哥说生命如同树叶,大哥将小时候的七哥看做小肉虫,父亲将半岁的七哥像扔包袱一样朝床上甩……,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表现手法实际上蕴含了非常深刻的批判。将人看做细小、卑微的动物或植物,是将人贬义化,揭示了下层人民人不如物的生存境遇。此外,作者还运用了众多的对比来进行反讽。首先是家庭情况的对比,二哥的家庭贫困、粗俗、混乱,从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几乎都认定夫妻打架、父子斗殴、兄妹吵闹是每个家庭中最正常的现象。”[3]34可杨朗家正好与他家相反,杨家民主平等、文质彬彬。这二者的鲜明对比突出了二哥家生活境况的恶劣。其次是人物对比,遇到苏北佬前的七哥胆小、懦弱,活得卑微,过着不如狗的生活,然而遇到苏北佬后的七哥自私、大胆、有心计,活得满足,过着“上等人”的生活。七哥性格和生活的改变靠的是不择手段、抛弃自尊与人格,他前后生活的巨大反差就是反讽用法的具体体现。另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人物是父亲。他从七哥还未出生时就认定七哥不是他的儿子,并且对七哥非打即骂,视作动物。可当七哥有权有势后,他当即觉得七哥一定是他的儿子,并到处夸赞七哥,即使七哥对他冷嘲热讽、大喊大叫他也不吭声,因为他觉得七哥是个人物,是政府的儿子。父亲对七哥态度的前后对比揭示了人类欺软怕硬的丑态。

有人说:“反讽的美学风格应是喜剧的外在形态与悲剧的内在意蕴的有机结合。”[10]从表面上来看,反讽呈现出幽默、夸张的滑稽状态,然而事实上,反讽的实质是极深厚的悲剧感。即如鲁迅所言,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因此,我们在阅读《风景》时,会产生悲剧性的痛苦和悲悯的审美感受。在这一喜一悲之中,读者感受到的下层人民在既定环境中生存的艰难才更加深刻。方方运用这种寓喜剧于悲剧的手法,表达了她对下层人民生存状态的关注,体现出浓厚的人文关怀。

[1] 刘锡庆.世事如烟:大哥大与煤气罐[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113.

[2] 白凯,符国群. “家”的观念:概念、视角与分析维度[J].思想战线,2013,39(1):46.

[3] 方方.风景[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4] 北京语言文化大学文化学院.语言与文化论丛(第2辑)[M].北京:华语教学出版社,2000:160.

[5] 李航春.中国“小人物”风景:方方《风景》读法一种[J].小说评论,1989(3):43-45.

[6] 王铁仙,唐金海.新时期文学二十年[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304.

[7] 周水涛.方方笔下的两种人生[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97(2):59-65.

[8] 孙宇,郝思嘉.现实主义性格特征透析[J].哈尔滨学院学报,2003(10):40-43.

[9] 黄擎.论当代小说的叙述反讽[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1):113-116.

[10] 佘向军.小说反讽叙事艺术[M].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4:99.

〔责任编辑: 刘 蓓〕

OnthetragicconnotationofFangFang’sScenery

HE Jia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1, China)

Fang Fang’s scenery, as the foundation of the new realistic novels, describes different life forms and their poverty,confusion,numbness,and vulgar material and spiritual predicament of one family with 11 members in Heran shed in Harkon.This novel is a real representation of the material and human struggles of the people at the bottom of the city. In artistic form, it is through the clever use of irony to form humorous language style that quietly sets the surface of comedy into deep sense of tragedy to be more sorrowful.

Fang Fang;Scenery; tragedy; irony

2017-02-26

何加玮( 1994—) ,女,贵州瓮安人,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425

: A

:1008-8148(2017)03-00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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