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重读张大春《认得几个字》

文丨目田菌

最熟悉的陌生人
——重读张大春《认得几个字》

文丨目田菌

■历史不是沉睡在书本和地壳里的遗迹，历史所繁衍的文化是我们每天温习的课程。一位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高材生的独特视角，一定会是你写作时的精彩素材，更是你反思生活的细致入口。

几年前曾匆匆翻过张大春的《认得几个字》，当时当作故事书那样看，只记得看了几则汉字故事，以及作者跟孩子的天伦叙乐，其他的便所记寥寥了。最近重读这本书，细看之下颇引人入胜——没想到小小一本，内涵竟如此丰富！合上书，便有了一番新的感慨。

我首先想起了小时候学汉字的历程。

小学一年级时，我其实未够适学年龄，常常跟不上班里的进度，不是忘了交作业就是干脆忘掉作业内容。好不容易磕磕绊绊熬过了半年，不料下学期开课前记录课程表，一个走神，把一节“自然”课抄成了“自习”。等老师上了讲台，我两手空空，未带课本，当晚便被罚做功课。这件事对我影响深远：一是自那以后直到高中，我开始把所有课本都带上以备不时之需，而我的书包也变得无比沉重——我始终笃定我个头不高和这件事有非常大的关联；二是原来一个字的不同可以改变整件事的意义——我开始敬畏起汉字来。于是小学认字伊始，我便对端正严肃的汉字有着极浓的兴趣。

大一些看《三国演义》，里面有个军阀叫李傕，有位军师叫贾诩，我一直把“傕”误读为催，“诩”误读为羽。或许是念的别字太多了，外公看不下去，给了我一本老旧的《现代汉语词典》，开始教我查。外公不谙拼音，但记字极牢，教我极快，我马上便学会了用部首查字，并举一反三，自学用拼音快速翻查。

整个学生时代，我一直有翻看汉语词典的习惯，确实是“翻”——查词典过程中，如果看到一个十分有趣的字，就会查阅下去，再看到就再查，这样翻来覆去，如入宝山，愈进愈深，趣在其中。

翻词典的同时我开始接触繁体字，这些字写法繁琐，但我却觉得它们可爱——相较于简体字，繁体或许更能体现造字者的意图吧。比如“讀”（读）字，自右而左自上而下，可以拆为“士”“買（买）”“言”三个字。“士買言”，这个有主有宾有动词的短语把一个“讀”字活生生地演了出来。这是我的个人理解，忽略了汉字演变的历史，自然没有训诂考据学家的严谨。我也知道许多字的简化是参考了古而有之的写法，有的简体写法比繁体出现时间更早，更加古老，但如《认得几个字》的作者所言，一个字就是一个世界，认识字的过程不也就是审视自我世界的过程吗？

而现在，字对我来说就好像最熟悉的陌生人：之前那本被我几乎翻烂的词典已经很久没查了，工作、学习常用键盘输入，用手写字这件事变得越来越陌生。对我来说，手持钢笔，花两三个小时，或誊抄，或默写，把一篇篇印刷体的散文、古章、诗词、歌赋转换成纸上的手写体，可谓莫大的享受。但在繁重的工作之下，这种肆意挥洒时间的机会往往十分难得。

有时候，过一段时间再看看自己在电脑上写的文章，总觉得那不是我的文字。有时我有这种感受：那些文字是我“输入”的，而非我“写下”的——我与文字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这“隔”讨厌得很，让字不能“属于”我。键盘打字方便了交流、印刷，但也淡化了人和字之间的感情吧？

回到《认得几个字》里，书中除了有作者对汉字的辨认、思考，更有长辈对下一代的期望，有对文化的传承之心——这原本就是一本讲述小学（文字学）的书籍。但我再读之后，却更倾心于孩子们的奇思妙语：孩子们对每一个“字”的理解，都像是意味深长的哲学命题。世界在孩子们眼中，总是那么生动有趣。

亲情也跳跃在字里行间：大头春先生时常会回想起小时候父亲手握古书教他识字的瞬间，也常常抓住一切机会向他的儿子张容、女儿张宜讲述每一个汉字的故事和来历，希望他们记住汉字背后更深的文化背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觉得这是心神的交流，是一种薪火的传递、文化的传承。但是小屁孩们似乎不领父亲的情，总对这枯燥的教诲感到不耐烦，表面似乎在听，心里想的却是听完赶紧去打游戏。每到这时，我就怒从心起——这帮小屁孩不知珍惜机会，往后可再没有这种好事了。可这明明是别人家的家事，我生气什么？想之又想，觉得这无名之怒源自一种又羡又嫉的情绪——我从未经历过这种耳提面命式的文化教诲，于是特别欣羡这种交流，看到张容、张宜这俩“坏”孩子对父亲的苦心弃之如敝履，心中就会暗暗酸他们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本书收录的许多篇文章，往往在两个孩子天真无邪而又无比实在的话里结束，作者对此只能留下一个郁闷又得意的表情，口中自我开解似的嘟囔两句：“人哪没有小的时候呢？”孩子们的不安分不听话，作者好像很理解又很欣赏。被自己孩子的一两句妙语噎住，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那种无奈、理解和喜悦都存于作者欢欣的叹息中，再通过他笔下的文字传递到我这里。

有时候，孩子的一个提问，能让人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回答。而对大人提出的问题，孩子们以一句妙语回应，则让人豁然开朗。但不论是提问还是解答，都能发人深省——如书中的第63篇《艺》，作者讲到孙文先生留下的墨迹中，只写过一个“艺”字，儿子张容却大呼不可能，作者好奇，问及原因，这小子说孙先生肯定在学堂写过成百上千次这个字，不然怎么可能学得会！真是绝妙的回答！我读到此处，也为小张容的答案折服。或许这只是张容对自己在学校抄写字词的一种不满，但难道他说的不是真理吗？我们曾经做过的事，现在可能很难会做；我们曾经认真写过的字，现在也很少使用了。这不是一种无声的遗憾吗？

你仔细看这本书里的每一篇文章，似乎都能听到作者的沉吟低语，那是作者在思考汉字的现在与未来时，发出的或悲伤或无奈或愉悦之声。关心汉字未来发展者或闻之叹息，但抛开那些，我听到的多是欢笑——是父亲、孩子通过字的交流共享天伦。

我父亲也常年从事文字工作，但是他跟我的交谈很少，未在我幼时教导过我的功课，也不曾认真教我认过什么字。在餐桌上的父子两人，往往寂静无声。我对他知之甚少，他对我也并不了解，我们互为最熟悉的陌生人。阅毕《认得几个字》，我萌生了想做父亲的念头，或许是因为我很羡慕那些和身边长辈有着共同爱好的人吧，羡慕他们能和长辈随时交流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做父亲便能在交流中将久远的思索传承下去——我想把我的经历与思考带给我的下一代。

读完这本书，再一次确认自己确实不识得几个字——尽管认得这个字、会写这个字，却不知道它背后的文化、背后的流传。时代更迭，目睹一个个字被创造、改变、再定义、影响、混淆的履历，心有戚戚焉。字也同人一样，有着不同的命运。若想着识尽它们，就好像从大千世界看尽每个人的心路历程，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孩子们不再只是视每个字为单纯的表意符号，或只是试卷上的一个答案；如果长辈们不再只是告诉孩子每个字的发音、笔顺，或只是告诉他们何时该用何字。而是——大人和孩子共同去认识这字，理解这字，了解这字背后的故事与沧桑，就像了解这人生路上留下的脚印一样。或许有的脚印深刻得难以摸透，有的浅得微不足道。但我想，可能在这不知不觉的探索中，我们会发现另一个世界，以及另一个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中把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变为心灵相知、思想相承的伙伴，那么以后的道路上，我们前进的步伐便会踏得更加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