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鹏伟(科学出版社历史分社)
汉中平六年四月,灵帝驾崩,皇子辩即位。同年八月,大将军何进被宦官所杀,朝中大乱,皇帝出奔。之后,并州牧董卓进入洛阳,开始掌控东汉王朝的中央政局,直到建安元年七月,献帝东归洛阳,脱离李傕、郭汜等人的控制为止,其时虽然董卓已身死人手,但这期间东汉中央朝廷一直是处于董卓集团控制之下,形成一段完全有别于前此的政局,对东汉王朝的命运走向影响深远。
学界对董卓集团的研究并不少见。试举几例,方诗铭《董卓对东汉政权的控制及其失败》旨在“较为全面地对董卓控制东汉政权的成功和失败加以考察”,认为不能据“凶恣”简单否定,其文细致分析了董卓集团兴败的若干因素。[1]方诗铭:《董卓对东汉政权的控制及其失败》,《史林》1992年第2期。陈勇《董卓进京述论》一文则关注皇权嬗替,通过对董卓掌权时期若干事件的分析,来揭示魏晋之际剧变的背景。[2]陈勇:《董卓进京述论》,《中国史研究》1995年第4期。此外,单鹏、李文才的《从地域角度看董卓兴起与失败的原因》一文则注重地域差异这一因素,认为地域因素贯穿董卓兴起和失败的始终,整个过程显示出不同地域之间冲突的影响,其实质则是特有文化的冲突。[3]单鹏、李文才:《从地域角度看董卓兴起与失败的原因》,《陕西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报》2005年第3期。以上几篇文章,虽侧重点不同,却都注意到了凉、并两州冲突等问题。另外,张征群《浅谈汉末士庶之争——以董卓为个案》则将董卓之乱看作是以董卓为代表的庶族武人与士族门阀争夺中央权力的政治斗争。[1]张征群:《浅谈汉末士庶之争——以董卓为个案》,《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总体来看,以往的研究注意到了与董卓集团兴亡相关的凉州集团、羌胡问题、凉并矛盾等问题,具有启发意义,但前贤之文对董卓集团兴亡与东汉政局的深层变动关系皆留意较少。本文试图将董卓集团及其控制下的政局放在东汉政治发展的大背景下,来审视其影响,或可有助于更加清晰地理顺东汉政局的发展脉络。
两汉的西北地区,豪强林立,出身于关陇地区的宗族,在政治、军事舞台上扮演了重要角色。《汉书》赞有云:“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秦将军白起,郿人;王翦,频阳人。汉兴,郁郅王围、甘延寿,义渠公孙贺、傅介子,成纪李广、李蔡,杜陵苏建、苏武,上邽上官桀、赵充国,襄武廉褒,狄道辛武贤、庆忌,皆以勇武显闻……其余不可胜数。”[2]《汉书》卷69《赵充国辛庆忌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998页。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汉书》主要归因于“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3]同上书,第2998—2999页。的地域风俗。地域风俗固然是先天的客观条件,但出现上述现象其实也是两汉制度使然。《汉书·地理志》载:“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于诸陵,盖亦以强干弱枝,非独为奉山园也。”[1]《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下》,第1642页。
东汉窦氏家族著籍扶风的渊源就是一个例证,《窦融传》载:“窦融字周公,扶风平陵人也”,“融高祖父,宣帝时以吏两千石自常山徙焉”[2]《后汉书》卷23《窦融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96页。。窦氏的西迁并非个例,这种普遍且持续的强干弱枝政策造成了关中地区的豪强遍布。当然,关陇宗族势力虽在西汉时期就已逐渐显现,但就势力及政治影响力而言,并不甚大。关陇宗族的真正崛起开始于西汉末东汉初这段时间。
两汉之际,盘踞于陇右、河西的强宗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以隗嚣等为代表的土著,他们以一强宗为核心,联合众多较小豪强形成一个实力集团。第二种以窦氏、梁氏为代表,西汉时期从关东迁入关中,后西进至陇右、河西地区,取得当地土著居民及小宗的承认,从而转变为强宗大族。[3]范鹏伟、施建雄:《隗嚣二题》,《青岛大学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这些宗族在两汉之际控制了陇右与河西,在东汉建国的过程中,成为光武帝的政治盟友和支持者。西北之马、窦、梁等大族之所以能够交替成为东汉外戚之家,长期执掌东汉政局,渊源也正在于此。
东汉中后期,外戚豪族的政治、军事能力逐渐弱化,外戚豪族的继任者“生长京师,不乐本土”[4]《后汉书》卷34《梁统传附梁松传》,第1172页。,难以保持其家族的旧有门风,对“本土”尤其是边地事务不再娴熟和关心。东汉后期,在处理西北边地事务时,朝廷往往不得不借助于关陇地区其他的地方宗族。如《皇甫规传》载:“羌遂大合,朝廷为忧。三公举规为中郎将,持节监关西兵,讨零吾等。”[5]《后汉书》卷65《皇甫规传》,第2133页。《张奂传》载:“鲜卑复率八九千骑入塞,诱引东羌与共盟诅。于是上郡沈氐、安定先零诸种共寇武威、张掖,缘边大被其毒。朝廷以为忧,复拜奂为护匈奴中郎将,以九卿秩督幽、并、凉三州及度辽、乌桓二营。”[1]《后汉书》卷65《张奂传》,第2139页。这些出身地方的宗族,长期生活于关陇地区,对当地社会及边地民俗了解更多,与贵族化而脱离地方社会的外戚豪族相比,文治武功的能力保持得更加纯正。《后汉书·段颎传》言“颎少便习弓马,尚游侠”[2]《后汉书》卷65《段颎传》,第2145页。,说明其继承了关陇宗族的优秀素质。皇甫规更是在上书中说道:“土地山谷,臣所晓习;兵埶巧便,臣已更之。”[3]《后汉书》卷65《皇甫规传》,第2130页。其对自身能力的自信,可见一斑。这大致是东汉后期皇甫、张、段等在军事和政治上崛起的原因之一。《后汉书·皇甫嵩传》载:“本朝失政,天下倒悬,能安危定倾者,唯大人与董卓耳。”[4]《后汉书》卷71《皇甫嵩传》,第2306页。虽是劝谏者之辞,但也说明了关陇宗族在东汉后期举足轻重之地位。
董卓本人继承了六郡地区民俗质木、善骑射的风气,“膂力过人,双带两鞬左右驰射,为羌胡所畏”[5]《后汉书》卷72《董卓传》,第2319页。。又有“健侠”之名。其发迹于以六郡良家子为羽林郎,从中郎将张奂为军司马,讨伐汉阳羌乱。“良家”一词在两汉时期多有家世身份的意味,指的是基层社会中的较大宗族。董卓为良家子,则其家族在当地应该算是大族。一定的家世背景,加上“健侠”的威名,“性粗猛有谋”的董卓既能得羌胡豪杰的欢心,又有西北地区宗族的基础,这是董卓起家的保证。
中平元年,董卓代卢植讨黄巾,及二年讨边章、韩遂之乱,但皆未取得胜利。中平五年,以将军与皇甫嵩讨韩遂,破之。此时,董卓已建立起自己的私人部曲。虽然《皇甫嵩传》言董卓“凶戾无亲,将士不附”[1]《后汉书》卷71《皇甫嵩传》,第2306页。,其所指的,或许只是东汉政府分调给董卓的兵力或者是皇甫嵩所领的军队。中平六年,朝廷征董卓为少府,其不肯就,在上书中言:“所将湟中义从及秦胡兵皆诣臣曰:‘牢直不毕,禀赐断绝,妻子饥冻。’牵挽臣车,使不得行。羌胡敝肠狗态,臣不能禁止,辄将顺安慰,增异复上。”[2]《后汉书》卷72《董卓传》,第2322页。这虽是不肯就征的托词,但也反映出其所领士兵主要以湟中义从和秦胡兵为主,出身西北,“豪帅感其意”的董卓,对这些士兵应该是有相当的控制能力的。董卓上书中即提到:“士卒大小相狎弥久,恋臣畜养之恩,为臣奋一旦之命。乞将之北州、效力边垂。”[3]同上。拥有这样一支以少数民族部众为主力的军队,是董卓日后称雄的关键。
此外,如前所述,东汉的外戚豪族多来自地方大族,西北豪族之马、窦、梁氏之所以能够长期掌权,很大程度上与这些宗族来自基层,熟悉地方事务,具备“文治”与“武功”两方面能力有关。《后汉书·马援传》即载:“来歙奏言陇西侵残,非马援莫能定。”[4]《后汉书》卷24《马援传》,第835页。《马防传》又载:“数言政事,多见采用。”[5]《后汉书》卷24《马援传附马防传》,第856页。河西窦氏“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抚结雄杰,怀辑羌虏,甚得其欢心,河西翕然归之”[6]《后汉书》卷23《窦融传》,第796页。。窦固“明习边事”,“在边数年,羌胡服其恩幸”[7]《后汉书》卷23《窦融传附窦固传》,第810页。。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外戚豪族们“生长京师,不乐本土”[1]《后汉书》卷34《梁统传附梁松传》,第1172页。,文治武功的能力逐渐弱化,尤其武功,不得不借重其他地方宗族。外戚豪族门风不再,给了其他宗族脱颖而出的机遇,董卓集团能够崛起与此也不无关系。
灵帝驾崩后,何进召董卓率兵入京以逼胁太后,而何进自己旋即身死宦官之手,洛阳大乱。董卓以清奸秽之名,拥兵进京,奉迎少帝,并成功兼并了何进、何苗及丁原所领之众。随即开始了董卓控制下的东汉政治。
董卓能够主持东汉中央政局,凭借的当然不是正常的仕途升迁,而是依靠个人武力,暴得大位。这在东汉历史上史无前例,董卓本人又素有凶戾之名,所以,从一开始,其在中央的立足就有相当的阻力。武力虽能确保其掌握政局,但终究无法服众。这或许是董卓依伊尹、霍光故事废立以立威的原因之一。以当时的形势来看,董卓此举虽有轻率之嫌,但也不失为一个有效的手段。
废立是把双刃剑,董卓也因此背上了谋篡的罪名,但董卓是否如史家所记,有夺位的野心,恐怕尚有可讨论之处。控制洛阳期间是董卓的权势巅峰,其时董卓尚未有谋篡之行,至于迁都长安后,为关东及时局所迫,当更难有此念。《三国志·董卓传》载:“又筑坞于郿,高厚七丈,号曰‘万岁坞’,积谷为三十年储。自云:‘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2]《后汉书》卷72《董卓传》,第2329页。董卓之“事”为何?是否即废帝自立呢?成王败寇,若董卓篡位之事不成,则为逆反叛乱,求生尚不可得,如何能求毕老?所以,此语或可另做解读。观《后汉书》、《三国志》董卓本传,郿坞是在董卓与关东军交战失利,引还长安后所筑,同时进行的工程还有结垒于长安城东以自居。从时间和当时的形势来看,这些都是被动的自守措施。
此前董卓称太师时,《三国志》裴松之注引《献帝纪》曰:“卓既为太师,复欲称尚父,以问蔡邕。邕曰:‘昔武王受命,太公为师,辅佐周室,以伐无道,是以天下尊之,称为尚父。今公之功德诚为巍巍,宜须关东悉定,车驾东还,然后议之。’乃止。京师地震,卓又问邕,邕对曰:‘地动阴盛,大臣逾制之所致也。公乘青盖车,远近以为非宜。’卓从之。”[1]《三国志》卷6《董二袁刘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78页。董卓虽然跋扈,但并未敬畏之心全无。
所以,董卓与关东军交战失利,而退守长安,结垒筑坞,皆是自守之策。从蔡邕“宜须关东悉定”之言观之,董卓想成之事恐怕是更多的平定关东、称雄诸侯。就《后汉书》、《三国志》的记载来看,董卓虽飞扬跋扈,但篡位的心思可能不大。其行废立、专杀伐主要目的当仍是立威以控制时局。
初平三年,权力如日中天的董卓,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遇刺身亡,朝政在经过王允等官僚的短暂过渡后,再次被董卓部曲们所掌控。就性质而言,李傕、郭汜等人掌权时期与董卓掌权时期并无二致。但董卓死后,其旧部失去权力核心,政治上既显得盲目,又彼此攻战,及至献帝成功东归,其集团失去了权力源泉和政治资本,迅速成为被征讨的对象,最终走向灭亡。那么,董卓集团何以会迅速覆亡呢?
董卓集团以凉州豪强和羌胡兵为基础力量,他们以部曲的形式隶属于董卓,互相之间并无绝对的统属。就《董卓传》的记载来看,除董卓之外,似乎难以找到优秀的继任核心。《后汉书·董卓传》载:“卓以牛辅子婿,素所亲信,使以兵屯陕。”[1]但牛辅其人似乎难堪大任,“其后牛辅营中无故大惊,辅惧,乃赍金宝逾城走。左右利其货,斩辅,送首长安”[2]同上书,第2332页。。牛辅既死,更无可以统帅部众者,于是“众无所依,欲各散去”[3]同上书,第2333页。。由此可见其集团的结构缺陷,核心缺乏便容易出现“诸将各相疑异”[4]同上书,第2336页。。
牛辅死后,凉州兵虽攻占长安,重新掌控中央政局,但“诸将争权,遂杀稠,并其众。汜与傕转相疑,战斗长安中”[5]《三国志》卷6《董二袁刘传》,第126页。。在生死存亡之时,李傕且有“郭多,盗马虏耳,何敢欲与我同邪!必诛之”[6]《后汉书》卷72《董卓传》,第2337页。的想法,其集团内部的混乱,由此可见一斑。这是导致董卓死后,其集团难以为继,迅速分散瓦解的重要原因。
董卓集团虽然有烧杀掳掠的暴行,但以董卓“有谋”的性格,其对东汉中央的官僚是有一段谋求合作时期的。《后汉书》载:“卓乃与司徒黄琬、司空杨彪,俱带锧诣阙上书,追理陈蕃、窦武及诸党人,以从人望。于是悉复蕃等爵位,擢用子孙。”[7]同上书,第2325页。大抵董卓掌权之初,对洛阳的官僚是礼遇而谋求合作的。故范晔在《后汉书》也说:“卓素闻天下同疾阉官诛杀忠良,及其在事,虽行无道,而犹忍性矫情,擢用群士。乃任吏部尚书汉阳周珌、侍中汝南伍琼、尚[1] 《后汉书》卷72《董卓传》,第2332页。书郑公业、长史何颙等。以处士荀爽为司空。其染党锢者陈纪、韩融之徒,皆为列卿。幽滞之士,多所显拔。以尚书韩馥为冀州刺史,侍中刘岱为兖州刺史,陈留孔伷为豫州刺史,颍川张咨为南阳太守。卓所亲爱,并不处显职,但将校而已。”[1]《后汉书》卷72《董卓传》,第2326页。可以说,董卓谋求与官僚群体合作的心情是迫切的,但实际结果却与董卓的意愿相反,受董卓提拔的官僚群体脱离控制后,“各兴义兵,同盟讨卓”[2]同上。。
洛阳官僚群体与董卓的不合作可分为几种:其一,弃官出奔。《后汉书·朱儁传》载:“卓后入关,留儁守洛阳,而儁与山东诸将通谋为内应。既而惧为卓所袭,乃弃官奔荆州。”[3]《后汉书》卷71《朱儁传》,第2312页。此类官僚中,最显著的例子当为袁绍、袁术兄弟,二人都是诛灭宦官的功臣,而决意不与董卓合作,绍“悬节于上东门,而奔冀州”,“时董卓将废立,以术为后将军。术畏卓之祸,出奔南阳”。其二,受其官而背其意。即如上述之韩馥、刘岱、孔伷、张咨等人,既受刺史、郡守之职,又旋即背叛,倒戈相向。其三,矫情屈意,每相承附而阴谋反叛。留守朝廷的官僚大抵都属此类,以王允、郑公业、黄琬、周珌、伍琼等为代表。而不论哪一类型,其目的都是摧毁董卓集团。
此外,董卓也对王允等人推心置腹。“卓亦推心,不生乖疑”,“时董卓尚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4]《后汉书》卷66《王允传》,第2174页。王允等人表面上合作,私下却阴谋图卓。伍琼、周珌被杀后,董卓言“二君卖卓,卓何用相负”,反映出其谋求合作而不得的恼怒。伍琼、周珌被杀进一步激化了董卓集团与官僚群体的矛盾,使其更加孤立。董卓对此似乎也有察觉,“卓既杀琼、珌,旋亦悔之,故表彪、琬为光禄大夫”。
纵观《董卓传》,其与官僚群体谋求合作的手段大致有二:第一种是推心结交,擢用群士。当这种怀柔手段得不到回应时,就走上第二种——暴力恐吓。《后汉书·董卓传》:“尝至郿行坞,公卿已下祖道于横门外。卓施帐幔饮设,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于坐中杀之。先断其舌,次斩手足,次凿其眼目,以镬煮之。未及得死,偃转杯案间。会者战栗,亡失匕箸。”[1]《后汉书》卷72《董卓传》,第2329—2330页。董卓诛宦官、拔名士,推心结交的策略当与其“有谋”的性格有关,而其以威压的手段逼迫官僚群体就范,就应是其性格的另一面——“粗猛”了。两者相较,“粗猛”或许在对待羌胡部曲时能够发挥作用,使其畏服。但在与朝廷的名士官僚的交往中,“有谋”或许更为重要。久经战阵,与羌胡为伍的董卓,在掌控中央政局后,粗猛的一面显然运用得过多,且时机、场合都不合适。这就令官僚群体们更加厌恶,“群僚内外,莫能自固”[2]同上书,第2325页。。
董卓集团得不到汉廷官僚的信任,恐怕还与长久以来地域文化的差异有关。西北地近羌胡,董卓集团本身又是以羌胡为基础。这在洛阳的士族官僚看来,大概是“夷狄视之”的。如《三国志》裴松之注引《献帝起居注》侍中杨琦言:“傕,边鄙之人,习于夷风。”[3]《三国志》卷6《董二袁刘传》,第184页。裴松之注又引《九州岛春秋》曰:“傕等在陕,皆恐怖,急拥兵自守。胡文才、杨整修皆凉州大人,而司徒王允素所不善也。及李傕之叛,允乃文才、整修使东解释之,不假借以温颜,谓曰:‘关东鼠子欲何为邪?卿往呼之。’于是二人往,实召兵而还。”[4]同上书,第181—182页。王允对身为凉州大人的胡、杨二人尚且“不善”,“不假借以温颜”,对于其目为国之大贼的董卓等人,就更加难以接受了。《后汉书·王允传》载董卓死后,“时百姓讹言,当悉诛凉州人,遂转相恐动”[1]《后汉书》卷66《王允传》,第2176页。,这虽是因董卓集团在长安的暴行所致,但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凉州兵的普遍心理。
而作为凉州兵的李傕、郭汜,也“以王允、吕布杀董卓,故忿怒并州人,并州人其在军者男女数百人,皆诛杀之”[2]《后汉书》卷72《董卓传》,第2333页。。凉州人、并州人之争,并不是简单的仇怨所致,这反映了当时汉廷官僚与董卓集团之间的心理隔阂和认同分歧。
地方宗族的支持是东汉建国的重要基石。自建国之初,外戚往往来自于地方大族。光武、明帝朝,外戚虽贵显用事,但彼时皇权强盛,外戚豪族在政局上的地位还不甚明显。章帝以后,皇权式微,外戚——豪族结合体制开始在政局上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这一体制虽有外戚干政的表现,长期以来遭受“擅权”的诟病,但是在章帝以后诸帝多年幼即位、难以主政的情况下,外戚——豪族凭借其政治经验和宗族势力,代替皇帝主持政局,既维持了东汉皇权的权威,又保持了东汉政局的稳定,对于东汉一朝政局的稳固,作用不可谓不大。《后汉书·皇甫规传》载:“今大将军梁冀、河南尹不疑,处周、邵之任,为社稷之镇,加与王室世为姻族,今日立号虽尊可也。”虽是皇甫规为后文刺讽梁冀做铺垫,但也说明这一制度被接受,成为一种政治传统。往往新帝即位,豪族外戚即受擢用,辅佐皇帝、太后主政,从东汉政治的实际发展来看,也的确不无好处。《窦固传》载:“帝以其晓习边事,每被访及。”[3]《后汉书》卷23《窦固传》,第811页。《窦宪传》载:“和帝即位,太后临朝,宪以侍中,内干机密,出宣诰命。肃宗遗诏以笃为虎贲中郎将,笃弟景、瑰并中常侍,于是兄弟皆在亲要之地。宪以前太尉邓彪有义让。先帝所敬,而仁厚委随,故尊崇之,以为太傅,令百官总己以听。其所施为,辄外令彪奏,内白太后,事无不从。……所以内外协附,莫生疑异。”[1]《后汉书》卷23《窦宪传》,第813页。《梁商传》载:“自以戚属居大位,每存谦柔,虚已进贤,……于是京师翕然,称为良辅,帝委重焉。”[2]《后汉书》卷34《梁商传》,第1175页。上述诸例,皆可以看出出身地方豪族的外戚,有其“晓习边事”等突出能力,在中央政治上也具备一定的执政能力,能够成为皇权的“良辅”。外戚——豪族结合体制的重要作用不容否认,[3]外戚——豪族结合体制是东汉政治体制之一,可以视为皇帝年幼时期皇权的一种过渡和代理形式。其表现为由出身豪族的外戚代替皇帝和太后主持中央政局,而国家政权也承认外戚掌权的合法性。新帝即位,即由外戚之族来控制和主导中央政局。由于来自地方豪族,外戚之族一般具有一定的势力和影响力,在政治和军事上具有相当的处置能力,能够起到辅政的作用。外戚——豪族结合体制有维护皇权权威、稳固统治的重要作用。当然也存在部分跋扈外戚“擅权”的情况。综合来看,外戚——豪族结合体制是东汉政治发展的制度保障,也成为东汉政治文化的一种传统。详见笔者未刊稿《论东汉的外戚——豪族结合体政治》。实为东汉政治之特有体制与传统。
自窦武死后,东汉传统的外戚——豪族结合体制崩溃,政权为宦官所把持。何进在官僚群体的支持下争权成功,部分地恢复了旧有体制,何进能以卑微出身而主政,说明外戚政治在东汉政治文化中有着根深蒂固的认同。而董卓以军阀暴得大位,其所建立的政局,颠覆了东汉建国以来的传统政治模式,甚至为秦汉以来所未有。这种新的军阀政治在洛阳官僚群体看来是悖逆、凶残和有违常制的。政治文化认同上的困难,使董卓尽管推心置腹地笼络官僚群体,想要谋求合作,但终于失败。
董卓受西北地区风气的影响,有谋而粗猛,建立起以羌胡为主力的军阀武装。在东汉后期外戚豪族脱离地方社会,文治武功能力弱化,不得不借助地方其他宗族力量的大背景下,董卓集团开始崛起,并成为能“安危定倾者”。其入京掌控东汉中央政局,则标志着东汉长期以来的外戚——豪族结合体制的终结,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军阀统治。
其集团的覆亡,有自身的结构缺陷和汉廷官僚群体不合作的因素,但更为重要的是无法得到官僚群体的认同。这种不认同,一方面由于长期以来文化差异造成的心理隔阂和认同分歧,另一方面则由于汉廷官僚群体所接受的是东汉长期以来形成的外戚——豪族结合体制,随着窦武、何进二人意外地被杀,这一体制迅速崩溃,在宦官被尽诛之后,填补权力真空的董卓所能建立的是前所未有的军阀政治,这在所有官僚群体看来,是陌生且悖逆的。因此,失道寡助的董卓集团得不到长久的支持,在献帝东归、失去政治资本之后,迅速覆亡。
董卓集团的兴亡与东汉政局变迁的大背景关系密切,其控制东汉政局的前后,实是东汉政局的两种不同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