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冬连
·专题研究·
本土资源与苏联模板
——关于中国计划经济起源的讨论
萧冬连
20世纪三四十年代,计划经济思想曾是中国主流思潮。基于这种背景,新中国成立后搞计划经济和大工业有着广泛的社会认同;而民国留下的国家资本占主导的混合经济,也为走上全面计划经济轨道提供了初始条件。但无论思想来源还是体制特征,国共两党实行的计划经济不是一回事。每个时代的普遍观念都是对历史大事件的回应。当年普遍的计划经济思潮,是对西方大萧条和苏联快速工业化的回应;而今天普遍认同了市场经济,则是经历了长期计划经济实践后得出的认识。按照迄今的人类经验,市场经济是不可替代的,包罗万象的计划经济是行不通的,中国现阶段主要任务是如何继续推进市场化改革的问题。然而,当年思想界普遍关注的问题并没有永久地成为过去,中国在市场化改革进程中不可无视社会的公平正义。
计划经济;苏联模版;本土资源
中国走上计划经济道路,基于中共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和对苏联模式的仿效。这几成定见。但国内外不少学者强调近代中国的历史延续性,看重计划经济的本土资源,认为:中国采用计划经济制度不是始于1953年,也不是1949年,而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民国政府资源委员会时期;其思想源头可以追溯到孙中山,尤其是他的《实业计划》;而在三四十年代,中国必须实行计划经济 (或称统制经济)和发展国营企业,是朝野各界包括自由知识分子的主流思潮;民国时期留下的产业、制度和思想遗产对1949年以后有着重要的影响,呈现出明显的路径依赖性①参见程麟荪:《中国计划经济的起源与资源委员会》,香港《二十一世纪》网络版,2007年8月号;黄岭峻:《30—4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计划经济”思潮》,《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2期;伍晓鹰:《中国工业化道路的再思考:对国家或政府作用的经济学解释》,《比较》2014年第6期;王文章:《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国家与市场:从孙中山、毛泽东到邓小平》,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卞历南: 《制度变迁的逻辑:中国现代国营企业制度之形成》,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赵晓雷:《中国工业化思想及发展战略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年;薛毅:《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美〕科伟林著,陈谦平等译:《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中国青年出版社,1994年;等等。。应当说,这些研究忽略了前后两种“计划经济”的一些实质性差异。然而,它们的意义在于拓展了我们的视野,使我们看到跨越1949年界碑的历史连续性,认识到一些贯穿始终的问题并不因政权的变更而改变。由此,本文旨在对学界关于计划经济起源的讨论进行梳理,同时阐述笔者的一些思考,以求从更广阔的背景、更深的层次来理解中国的发展问题,并了解社会思潮演变的特征。
虽然孙中山本人没有使用过计划经济的说法,但论者往往把中国发展国营企业、实施计划经济的思想源头追溯到孙中山的《实业计划》①参见程麟荪:《中国计划经济的起源与资源委员会》,香港《二十一世纪》网络版,2007年8月号。。《实业计划》甫一问世,英国经济学家阿瑟·杨格就称: “孙中山是中国发展规划之父。”②转引自〔美〕科伟林著,陈谦平等译:《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第42页。孙中山写《实业计划》,直接目的是游说西方政府投资于中国。《实业计划》是用英文撰写并率先在国外发表,然后翻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的,它的英文版书名就叫《国际共同开发中国经济计划》。说它是第一份推销中国的策划书,也无不可。孙中山认为:中国要振兴实业必须借助于外资和人才的引进。“必待外资之吸集、外人之熟练而有组织才具者之雇佣、宏大计划之建设,然后能举。”然而,这个计划在当时国际国内环境下绝无实施的可能。孙中山希望利用欧战结束的时机,吸引西方原来用于战争的人力、机器转移到中国,助中国快速工业化的想法,也属一厢情愿。他曾将计划书寄到各国政府与欧洲和会,受冷遇而化为泡影。③参见周海滨: 《孙中山和他的“实业救国计划”》,《镜像》2011年第11期。不过,孙中山的宏大愿景对后人影响是持久的。
孙中山的实业计划是一个赶超式工业化计划。首要目标是挽救民族危机,实现民族复兴。孙中山认为:中国要挽救被“豆剖瓜分,蚕食鲸吞”的危局,除改良政治外,“一定要发达资本,振兴实业”。④《孙中山全集》第9卷,中华书局,1986年,第391页。1912年,他让位于袁世凯的第三天,就开始了他的全国巡回演说,宣传他伟大的建设计划,号召万众一心,共图建设大业。1920年前后形成的《实业计划》包括六大计划,主要目标是在10年到20年内,修建相当于纽约那样世界水平的三大海港 (北方大港、东方大港、南方大港)和许多商埠,修建长达10万英里的五大铁路系统,把沿海、腹地和边疆连成一片,修建全国公路网,开导和整修运河和各地内河航道,全面开采煤、铁、石油、有色金属等矿藏,生产钢铁、石油、机械制造、水泥等各种“工业之粮”。他特别重视钢铁和机械制造业的发展,称当今世界是“钢铁世界”,“欲立国于地球之上,非讲求制造不可”。振兴实业首要的是发展重工业,即所谓“关键及根本工业”。⑤《孙中山全集》第6卷,中华书局,1985年,第378页。
显然,如此庞大的重工业建设计划,是幼稚年代的民间资本所不能承担的,必然只能由政府推动,倾全国之力为之。孙中山认为: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亚当·斯密自由竞争的主张变得过时了,“是时而犹守自由竞争之训者,是无异以跛足而与自行车竞走也”,落后国家现代化必须速成,“革命之建设者,非常之建设也,亦速成之建设也”。《实业计划》引起知识阶层的交口称赞, “几于无处无人不欢迎之”。这并不奇怪,孙中山的想法反映了近代以来许多中国人的一个“强国梦”。
孙中山的目标不只是“强国”,还始终包含着一个民生 (或称均富)目标。1912年至1913年间,孙中山在各地作了58次演讲,以民生主义为主要内容的就有33次。⑥参见贺渊:《三民主义与中国政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73页。孙中山的民生主义 (即社会主义)倾向,基于他对中西两种社会的了解。19世纪后期,欧美世界由自由资本主义进入垄断阶段。第二次工业革命带来双重结果:一方面是经济发展、文明昌盛和科技发达;另一方面是社会两极分化,阶级之间激烈冲突,社会运动方兴未艾。西方列强展开了全球性殖民扩张和相互间的激烈争斗,最终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孙中山对西方的了解早于欧战。1896年,他游历英国伦敦,看到了欧洲资本主义社会不平等的现状。他指出:英国财富多于前代不止数千倍,人民的贫穷甚于前代也不止数千倍,并且富者极少,贫者极多①《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第327页。。他预言:“欧美强矣,其民实困”,“社会革命其将不远”②《孙中山全集》第1卷,第288—289页。中国取鉴欧美工业革命,应当“取那善果,避那恶果”,“决不成为它的糟粕的牺牲品”③《孙中山全集》第1卷,第327、273页。。基于这种观察,他提出节制私人资本、发达国家资本的主张。当然,他不认为中国已经出现西方式的社会危机。他认为中国不是贫富两极,而是普遍贫穷,没有大富的特殊阶级,只有大贫小贫之分。④孙中山说:“外国富,中国穷,外国生产过剩,中国生产不足。”“中国人大家都是贫,并没有大富的特殊阶级,只有一般普遍的贫。中国人所谓‘贫富不均’,不过在贫的阶级之中分出大贫与小贫。其实中国的顶大资本家,和外国资本家比较,不过是一个小贫,其他的穷人都可说是大贫。” 《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391、381页。他提出节制资本的主张是基于防患于未然的考虑。他说:“中国十年以后,必至有十万人以上之大资本家,此时杜渐防微,惟有提倡国家社会主义”⑤《孙中山全集》第 2卷,中华书局,1982年,第442、323页。,因此主张“由国家把一切大实业,如铁道、电气、水道等事务皆归国有,不使一私人独享其利”⑥《孙中山全集》第2卷,第442、323页。。孙中山说:“假如我们不是利用国家的权力去建立这些企业,而把它们留在私人手中,结果将很简单,这就是私人资本的扩张,以及随着社会不平等而来的拥有巨大财富阶级的出现”⑦转引自〔美〕科伟林著,陈谦平等译:《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第98页。。
不只是孙中山,梁启超也看到西方资本主义的流弊和危机。他在欧战结束游历欧洲各国后,对西方文明的看法有相当的改变,不再一味推崇,而是作利弊两面观。他在《欧游心影录》中描述了欧战造成的巨大破坏和心理创痛,并观察到欧洲国家社会革命的暗潮涌动。他说:西方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愈昌,工厂愈多,社会遍枯亦愈甚,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一切工业国家早已分成两国:资本国和劳动国。与孙中山一样,梁启超预言:资本国和劳动国“早晚总有一回短兵相接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准备着听战报罢。”他还断言:社会革命“恐怕是二十世纪史唯一的特色”。⑧梁启超:《欧游心影录》,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3—4页。
当代英国历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在他《帝国的年代》一书中写道:在1917年至1920年间,不仅是列宁,就连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和统治者,也认为社会主义是必然趋势,欧洲的资本家及其代言人“似乎都已放弃希望,静待死亡”。当时的广泛辩论是“应进行多大程度的社会主义化,如何将它社会主义化”。⑨〔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著,贾世蘅译:《帝国的年代》,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370页。今天回头看,当时西方资产阶级的惊恐有些过分了,世界并未社会主义化。但当时的社会主义运动在欧洲方兴未艾,并广泛扩散到欧洲以外的世界,在中国也得到强烈的回响⑩1921年,潘公展在《近代社会主义及其批评》一文中写道:“一年以来,社会主义底思潮在中国可以算得风起云涌了。报章杂志底上面,东也是研究马克思主义,西也是讨论鲍尔希维主义,这里是阐明社会主义底理论,那里是叙述劳动运动底历史,蓬蓬勃勃,一唱百合[和],社会主义在今日的中国,仿佛有‘雄鸡一鸣天下晓’的情景。”(潘公展:《近代社会主义及其批评》,《东方杂志》第18卷第4号。)。五四时期中国的知识分子,包括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大都认可社会主义。例如,梁启超及其主导的研究系肯定社会主义具有不可替代的救治资本主义社会弊病的功能,主张中国“没有建设则已,如果有建设必定要依着社会主义的原则”。张君劢则肯定俄国“这个有计划的经济之实施在经济上与方法上是人类最宝贵的一件事”。胡适也认可社会主义成为时代潮流有历史合理性,说: “十八世纪的新宗教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①转引自闫润鱼:《试析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的“重叠共识”——基于20世纪上半叶中国思想界的考察》,《教学与研究》2010年第10期。当然,他们理解的社会主义形色各异。但如果了解了这个大背景,也就不难理解孙中山的经济思想。
有没有经验可以援引?在孙中山看来,有一个国家近乎成功地做到了,这个国家就是德国。德国是工业革命第一阵营中的后来者,1871年德意志帝国建立以后,德国工业革命才真正起飞。与英美走“放任自由”路线不同,德国走了一条所谓“国家社会主义”的路线,加强国家干预,将铁路、银行、航船运输、邮政以及烟草和制糖业实行国有,把资本的力量和国家的力量联合起来,使德国后来居上,在不到半个世纪时间内赶上和超过了英法两国,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体。当时,列宁和孙中山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投向了德国。列宁说:“德国确立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国家化的原则,把资本主义的巨大力量和国家的巨大力量联合成一部机器,使千百万人处于一个国家资本主义组织之中。”“1871年产生了一个新的资本主义强国,它的发展比英国快得多。这是一个基本事实。没有一本经济史方面的书籍不承认这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德国发展得更快。”②《列宁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2—83页。孙中山在一战以前也曾数次访问过德国,并在大英博物馆研究过德国经验,坚信德国是“世界上最具活力的国家”,而俾斯麦政权是“真正万能政府”。在社会经济改革、运输和通讯系统公共占有、直接税和“社会化了的分配”等方面,德国都已走到前头。俾斯麦不顾资本家们的反对,限制工作日,提供老年救济金和工人保险,“用国家权力来缓和工人的贫困”的政策,尤为孙中山所赞赏。他将德国经验融入到自己的民生主义理念中,认为俾斯麦的国家社会主义“就是我所说的民生主义”。③〔美〕科伟林著,陈谦平等译:《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第43—44页。1912年8月13日通过的《国民党宣言》明确提出:中国应当取法德国,“实行国家社会主义,保育国民生计,以国家权力使一国经济之发达均衡而迅速焉”④《孙中山全集》第2卷,第399页。。美国学者科伟林也指出:在孙中山“国家重建”的思想体系中,“德国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⑤〔美〕科伟林著,陈谦平等译:《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第34页。。当然,孙中山民生主义思想的来源多样,并非德国一途。
由上可见,孙中山给出的工业化方案,不是寄望于私人资本,而是发达国家资本。不过在孙中山的工业化计划中,私人资本仍占有一席之地,实质上是一种以国家资本为主体的混合型经济。他说:“中国实业之开发应分两路进行,一个人企业、二国家经营是也。凡夫事物之可以委诸个人,或其较国家经营为适宜者,应任个人为之,由国家奖励,而以法律保护之……至其不能委诸个人及有独占性质者,应由国家经营之。”孙中山并不主张消灭私有制,而是主张通过发达国家资本的办法来防止私人垄断。孙中山的另一主张是平均地权。他不赞成采取革命的办法解决土地问题,而是通过核定地价、涨价归公等办法消除封建垄断、贫富不均。⑥《孙中山全集》第1卷,第326—329页。用今天的话说,这是一个承认既得权益、实行增量调节的温和改革。孙中山主张毕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于一役。他所谓的社会革命,主要甚至唯一的纲领就是平均地权。他说:“若能将平均地权做到,那么社会革命已成七八分了。”⑦《孙中山全集》第2卷,第320页。
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计划经济思想成为中国思想界的主流思潮。无论是国共两党还是知识界都赞成实行计划经济和发展国营事业。当时人描述说: “近年来‘统制经济’和‘计划经济’等名词,在国内刊物上,成了很时髦的题目。”“现在一般的知识界正在兴高采烈地提倡什么计划经济、统制经济等。”⑧转引自张连国:《20世纪30年代中国统制经济思潮与自由主义者的反应》,《历史教学》2006年第2期。
举几个例子。1933年发行的《申报月刊》“中国现代化问题”特辑,共征文26篇,其中绝大多数人主张走受节制的资本主义或非资本主义道路,明确主张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的仅有1篇①参见罗荣渠:《现代化新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15页。。由此看出,自由市场经济已经备受冷落。经济学家吴半农说:如果仍拘泥于自由市场经济理论,试图走私人资本主义发展的老路,“无异于白日做梦”。社会学家饶荣春认为:计划经济成了中国工业化的唯一希望。乡村建设运动领袖梁漱溟认为:中国工业化的成功,“必赖国家权力居上之意识的选择、计划、调度、主持而进行焉”。②转引自程麟荪: 《中国计划经济的起源与资源委员会》,香港《二十一世纪》2004年4月号。一大批“书生”从政,如翁文灏、钱昌照、孙越崎、罗敦伟等接受政府延揽,或许与他们的计划经济信念有关。罗敦伟还出版了一本专论《中国统制经济论》的书,认定统制经济或计划经济是20世纪“划时代的新制度”,认为统制经济是“当前中国唯一出路”。③转引自张连国:《20世纪30年代中国统制经济思潮与自由主义者的反应》,《历史教学》2006年第2期。介乎国共之间的小党派,既反对共产主义,也不赞同国民党的政策,主张“第三条路线”,但在如何推进中国工业化的问题上却与国共两党有基本相同的主张。如中国国家社会党主张私有制却反对自由竞争,认为应将全国经济纳入“完整的国家计划之中”,由国家垄断所有自然资源的开发,直接经营矿业、发电、铁路等企业。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党章则指出:“所有大型关键工业,尤其是具有垄断性的工业均须由政府经营。”革命青年同志会提出由国家控制全国经济的方案。主张与批评派也要求通过扩展国营企业的办法由国家控制全国经济。④转引自程麟荪: 《中国计划经济的起源与资源委员会》,香港《二十一世纪》2004年4月号。值得一提的是,一些著名的民族实业家,如纺织巨子穆藕初、民生公司卢作孚、银行家陈光甫等,也主张实行计划经济或统制经济。有学者说:30年代中国思想界对“计划经济”或“统制经济”的信赖,“已经近乎一种图腾崇拜”。⑤黄岭峻: 《30—4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计划经济”思潮》,《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2期。
阅读当时人们的言论,可以看出,中国思想界崇尚计划经济的理由,仍然不外乎孙中山的两个视角:一是认定这是挽救民族危机、实现强国梦想必走的一条路;一是认为它可以避免自由资本主义两极分化的流弊。例如,穆藕初说:中国经济“已濒于全部破产之状态”,再不实行统制经济则“国脉民生,断难延续,其结果终必沦为列强经济共管之惨剧”⑥转引自钟祥财: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的统制经济思潮》,《史林》2008年第2期。。翁文灏说:“欲使工业化成功,必须有计划进行,及以重工业为核心”,而“中国重工业之振兴不易悉赖私营,而需要政府以国营方式奠定基础”⑦转引自卞历南:《制度变迁的逻辑:中国现代国营企业制度之形成》,第250、252页。。无计划的 (纯资本主义的)英美方式对一个后起国家实现工业化已再不可能了。这点已被19世纪后期德国和20世纪苏联的经验所证明。⑧〔美〕科伟林著,陈谦平等译:《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第118页。钱昌照说: “我们不可再蹈资本主义国家的覆辙,无限制地奖励私人企业。”⑨转引自卞历南:《制度变迁的逻辑:中国现代国营企业制度之形成》,第250、252页。陈光甫认为:计划经济可以避免资本主义经济引发的个人和阶级之间的倾轧和社会的不安⑩参见钟祥财:《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的统制经济思潮》,《史林》2008年第2期;黄立人:《论卢作孚的“计划经济”思想》,《民国档案》2005年第1期。。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社会精英相信走计划经济和发展国营资本这条路可以实现上述两个目标呢?这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有两大历史事件严重地影响了中国思想界的看法,一个是西方经济大萧条。一个是苏联工业化“奇迹”。有研究者评论说: “由于西方经济危机与苏联完成五年计划的示范性作用,中国思想界,包括像《独立评论》派这样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几乎完全被政府干预的魅力所征服。”⑪黄岭峻: 《30—4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计划经济”思潮》,《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2期。
事实上,主张政府干预不仅在中国,也是一个世界性潮流。发端于1929年的经济大萧条席卷整个西方,造成的冲击和恐慌超过以往任何一次,接踵而至的是惨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据统计,1929年至1933年间,西方国家工业生产缩减了1/3多,世界贸易额削减近2/3,大批的工厂倒闭,银行关门,失业工人达3000多万,数百万小农破产,无业人口颠沛流离,生活困苦,经济倒退到只有20世纪初的水平①〔美〕加尔文·D.林顿编著,谢延光译:《美国两百年大事记》,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第327—339页。。自由资本主义遭遇到巨大的危机,这种危机对西方社会来说,不只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1933年,《东方杂志》刊文描述说:“资本主义随着恐慌的狂潮,已一天一天走入没落的途中,美国如此,其他欧洲各国与日本都如此。‘资本主义的末日!’这凄惨的呼声已响彻全球了。”②转引自郑大华、谭庆辉:《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知识界的社会主义思潮》,《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3期。为挽救危机,西方国家政府纷纷放弃放任自由的经济信仰,转而强化国家干预。经济学界就有所谓“凯恩斯革命”。“凯恩斯革命”是要“寻找一种从资本主义手中挽救资本主义的办法”。③〔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著,贾世蘅译:《帝国的年代》,第372页。众所周知,20世纪30年代初,在凯恩斯与哈耶克之间发生了一场关于计划与市场的激辩,被称为“世纪之辩”。凯恩斯重新思考自由主义的正统学说,说明资本主义如想要生存,就必须把整体经济发展交由国家管理和控制,必要时还得转化为混合式的公私经济。哈耶克则捍卫自由市场秩序的理念,坚决反对政府干预,认为政府干预只会损害市场发展运行的机制。然而,各国政府面对大批失业者遭受的生存危机不可能无动于衷,什么事都不做,等着市场进行自我修复。如果是这样,先不说社会革命的威胁,政府首先就得倒台。这就是为什么凯恩斯主义在各国普遍实行的原因。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指出:凯恩斯的学说之所以受到许多人的热捧和各国政府的采纳,是因为大萧条让他们感受到“自由放任式资本主义已经死亡的教训”④〔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著,贾世蘅译:《帝国的年代》,第372—373页。。意大利和德国对农工商金融业的统制、美国罗斯福新政、英国和法国实行的外汇管制、日本在本国和中国东北实行的经济统制,都统属于统制。统制经济就是干涉经济,与自由经济对立。⑤转引自阎书钦:《抗战时期经济思潮的演进——从计划经济、统制经济兴盛到对自由经济的回归》,《南京大学学报 (哲学人文版)》2009年纪第5期。在某种意义上说,中国思想界对计划经济的推崇是对这个世界性主流思潮的回响。与之相应,自由资本主义在中国知识界名声扫地。《独立评论》的文章说:一般人士都相信,资本主义制度或自由企业制度“已经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为立国久远计,我们不应拾资本主义的唾余”⑥转引自张太原:《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独立评论〉对中国共产党的态度》,《历史研究》2002年第4期。。
另一个背景是苏联的示范效应。据苏联政府在1933年宣布,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共建设了1500个大企业,工业产量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由计划初的48%增至70%⑦转引自王春良等编:《世界现代史》上册,山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38—239页。。到1937年,苏联仅用10年时间就基本完成了工业化的国家目标。工业总产值增长了差不多4倍半,完整的工业体系得以建立。苏联“一五”计划获得的巨大成功与西方大萧条形成鲜明的对照,吸引了中国人的目光,媒体上也掀起一股谈论苏联和社会主义的热潮。据研究者对30年代初期《东方杂志》《独立评论》《申报月刊》《读书杂志》《大公报》等33种刊物的统计,有100多人在这些刊物上发表过200多篇谈论苏联和社会主义的文章,尤其关注苏联的“一五”计划⑧参见郑大华、谭庆辉:《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知识界的社会主义思潮》,《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3期。。有人把苏联看作沙漠中的绿洲。例如,《申报》1932年的一篇文章说: “在目前整个世界都陷于经济凋敝的过程中……独有苏联似乎处在另一个世界,站在不景气的圈外,朝着繁荣的前途突飞猛进,”,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⑨彬:《研究苏联》,《申报》1932年5月15日。其实不只是中国,据《东方杂志》1933年的一篇文章记述:“近年来东西各国实业巨擘、学术专家、政界名流以及新闻记者、教育家、文学家和工人代表团等等”都纷纷前往苏联考察,回国后大都对苏联的成就大加赞赏,认为“苏俄的成功的秘诀,在于它的社会经济制度”,“这个制度是有计划的、有组织的,它与制造恐慌,产生失业贫困、酝酿冲突战争的资本主义截然不同”①志远:《苏俄第二届五年计划之鸟瞰》,《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1日。。由此不难理解,当时许多人为什么把强国富民的希望投向仿效苏联式计划经济,因为“眼看人家的国家好,自己这么糟,真叫人眼红。那么要好当然只有学人家了”。②申寿生:《并按旧交替时代的游移性》,《独立评论》1934年第51号。他们希望“引导中国目前无计划无秩序的政治经济走上有计划有秩序的路上”③陈柏心:《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的展望》,《半月评论》第1卷第3期,1935年3月1日。。
苏联“工业化奇迹”的影像强化了中国思想界早已存在的厌弃资本主义、向往社会主义的倾向。左翼知识分子自不待言。胡愈之、邹韬奋、郭沫若、茅盾等人不吝美词地赞扬说:苏联“奴隶打碎了枷锁”以后,“产业改造超亚美利亚的速率”,“单就这一点已足证社会主义生产方法的优长”。在他们眼中,苏联已是“工人阶级的天堂”。④胡愈之:《莫斯科印象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7、91、120页。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苏联经验也多有赞赏。罗志田曾指出:当年一些并不“进步”的思想界人物,如梁启超、梁漱溟、张君劢、周作人等,都表现了对资本主义的厌弃和对社会主义的向往。例如,胡适是自由派领袖,但他信奉的自由主义似乎不包括经济自由主义。早在1927年,胡适就发表过批判资本主义的言论,说“向资本家手里要求公道的待遇,等于‘与虎谋皮’”。⑤转引自张连国:《20世纪30年代中国统制经济思潮与自由主义者的反应》,《历史教学》2006年第2期。而报刊上运用马克思主义学说、方法和语境,也渐成时尚⑥张太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民党主流报刊上的马克思学说之运用》,《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2期。。甚至连国民党官方主流媒体也自觉不自觉地运用马克思学说来分析世界大势。1934年2月,《人民评论》的一篇文章认为,当今“世界资本主义没落,社会主义运动勃兴”,“世界形成两个对垒的局面:一方面是蒸蒸日上,走进繁荣的康庄大道;另一方面则为恐慌所困,危机所缚,日趋没落!”⑦赵济孙:《中国文化运动之史的评述》(下),《人民评论》第33号,1934年2月20日。在《文化建设》杂志上有人更提出:中国将来“不能按资本主义速度,只能循社会主义道路按苏联现有的速度,这是极可信的展望”⑧《“资本主义文化与社会主义文化”讨论》,《文化建设》第1卷第7期,1935年4月。。我们要清楚,这两份杂志可都是由国民党CC派所控制的。不过,人们对社会主义的理解是有不同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否认中国有严重的阶级分化,反对“阶级战争”,主张采用“逐渐改良”的方法“达到大同之域”⑨参见张太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民党主流报刊上的马克思学说之运用》,《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2期。。因此,虽然都讲计划经济,但计划或统制到什么程度,各人心中所指可能也不一样⑩当时,有学者对计划经济与统制经济两个概念作了区分,认为计划经济以苏联为样板,是以全部经济领域的国营或集体经营为基础,政府对整个经济进行计划性管理;统制经济以德国为样板,是以私人企业为基础,政府对私人企业进行严格控制。还有人宽泛地看待统制经济,将意大利和德国对农工商金融业的统制、美国罗斯福新政,英国和法国实行的外汇管制,日本在本国和中国东北实行的经济统制,都统属于统制经济。参见阎书钦:《抗战时期经济思潮的演进——从计划经济、统制经济兴盛到对自由经济的回归》,《南京大学学报 (哲学人文版)》2009年第5期。也有人把统制经济看作比计划经济更严格的制度,如卢作孚主张计划经济而反对政府统制,他所谓“计划经济”是以私有制为主体的多元化所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经济建设”。参见黄立人:《论卢作孚的“计划经济”思想》,《民国档案》2005年第1期。。
另外,在计划经济思潮的兴盛时期,也还存在质疑的声音⑪参见黄岭峻:《中国现代“自由经济”思想钩沉》,中国战略与管理研究会网,2005年4月20日;阎书钦:《抗战时期经济思潮的演进:从计划经济、统制经济的兴盛到对自由经济的回归》,《南京大学学报(社科版)》2009年第5期等。。有人依据亚当·斯密的“经济人”思想和资源优化配置的市场理论来质疑国家干预的合理性。还有少数人担心计划经济会导致政治上的专制和管理层的腐化,指出:如果“政府是唯一的雇主,谁反对政府,谁就不必想吃饭”。蒋硕杰提出:“计划经济下政府之经济统制大权,能不使统制当局腐化否?这是决定经济制度时必需慎重考虑的大问题。”①转引自黄岭峻:《30—4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计划经济思潮》,《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2期。即使同一个人前后思想也有微妙变化,如极力主张“统制经济”的吴景超,在抗战之后,也担心如果把支配权“付托于少数人之手……万一此少数人别有用心,滥用其权利,逞其私意来支配生产因素,则其对于人民大众所产生的祸害,真是不可胜言”。不过,自由经济思想在当时只是涓涓细流,不足以动摇计划经济思潮的主流地位。②黄岭峻:《中国现代“自由经济”思想钩沉》,中国战略与管理研究会网,2005年4月20日。我们可以引述1945年10月通过的《中国民主同盟纲领》来作说明。这份纲领的经济部分规定:“民主经济之目的,在乎均财富,消灭贫富阶级以保障人民经济上之平等。”“全国经济之生产与分配由国家制定统一经济计划,为有系统之发展。”“附属于土地上之矿业,水利,在经济上可供公用者,均属国有。”“银行、交通、矿业、森材、水利、动力、公用事业及具有独占性之企业,概以公营为原则。”③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中国民主同盟历史文献 (1941—1949)》,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第67—68页。可以明显看出,这份纲领的主旨是实行计划经济、发展国营企业、实行“经济民主”。在抗战胜利后,中国思想界最为流行的观点是所谓“两个民主论”,即欧美的“政治民主”与苏联的“经济民主”。他们希望将代议政治与计划经济结合起来,寻找一条适合于中国的“第三条道路”。
学界所谓中国计划经济起源于民国,主要指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时期所实行的经济统制政策和兴办国有企业的努力。资源委员会成立于1935年,其收购和兴办工业企业 (以重工业为主)主要集中在1937年至1945年间。美籍华人学者卞历南认为:日本侵华造成的全面危机推动了国民党政府计划经济和国有企业制度的建立④卞历南:《制度变迁的逻辑:中国现代国营企业制度之形成》,第20—21页。。然而也有学者认为:即使没有日本全面侵华的形势,建立计划经济与国企制度也是必然的,因为不仅有孙中山的遗训,更有维护中央集权的需要,后者更具有现实性。1928年至1935年任中国银行总经理的张嘉璈说:“(国民党领袖)想让政府对每件事都施加影响。他们认为如果党的政府不过问生意 (工业、银行、商业)的话,就会失去对国家的影响。一党制刺激政府出于政治目的而对大型企业加强控制。”⑤转引自〔美〕科伟林著,陈谦平等译:《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第342页注13。
其实,洋务运动时期清政府所创办的官办、官督商办和官商合办企业,就属于国家资本性质的企业。1927年南京政府建立后,接管了北洋政府经营的铁路、公路、邮电事业和银行、工业,建立起自己的国家资本经济。同时以节制资本名义,开始对经济实行直接的干预和控制。从1928年到1931年,国民党政府至少起草了四个主要经济计划。⑥卞历南:《制度变迁的逻辑:中国现代国营企业制度之形成》,第60页。1931年11月15日,蒋介石在全国经济委员会上讲:发展工业这件事要在政府的推动和帮助下,有计划、大规模地去进行。1933年10月,全国经济委员会扩大组织,统制一切国营企业及管理全国经济建设。蒋介石早期的经济模版是德国。他在《军声杂志》发文,力主将德国“铁血政策”作为中国的指导原则。⑦〔美〕科伟林著,陈谦平等译:《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第58页。他曾想亲自去德国考察,后派陈仪率团于1928年3月造访德国考察德国的制度,希望从俾斯麦的“铁血政策”中找到“成功的秘诀”⑧〔美〕科伟林著,陈谦平等译:《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第64页。。在战前,国民党政府已开始了经济统制的步伐。首先控制的是金融业。1928年11月成立中央银行,随后控制了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和中国农民银行,并设立邮政储金汇业局和中央信托局。这样,“四行二局”成为国民党垄断金融的主要机构。到抗战爆发时,政府经营和控制的银行资产总值已经占全部银行业资产的74%,约120家私营银行仅占26%①许涤新、吴承明主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3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84页。。1939年,又成立中、中、交、农四行联合办事总处 (简称“四联总处”),蒋介石自任理事会主席,直接操纵金融机关。到1945年,“四行二局”吸收的存款数已占国统区全部银行存款数的98%,银行贷款占90.6%,使国家金融垄断资本占据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与此同时,国民党开始对其他经济领域实施统制。1933年,实行对棉业实施统制。1934年,对蚕丝进行统制。1935年,蒋介石发起所谓“国民经济建设运动”,国民党也通过一系列决议对国民经济实行全盘控制。到抗战时期,国民党进一步强化了对生活必需品及重要原料的管制。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民族危机感高涨。几乎所有政党和政治领袖、所有知识分子都一致认为:中国必须加速工业化,才能抵御日本的进一步侵略;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就必须大力发展国家资本,实施统制经济,即计划经济②程麟荪:《中国计划经济的起源与资源委员会》,香港《二十一世纪》2004年4月号。。这为蒋介石争取社会精英的合作提供了机会。1932年1月,国防计划委员会成立,其最初的50人都是“学术圈中有名望的人物”,其中有胡适、丁文江、傅斯年、蒋廷黼、何廉、陶孟和、王世杰、周鲠生、钱端升、吴鼎昌等。而在这之前,还没有一个自由派知识分子在政府担任官职。国防设计委员会中起核心作用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出任秘书长的翁文灏,一个是出任副秘书长的钱昌照。前者是著名地质学家,后者是经济学家,二人都是计划经济和工业国有化的信奉者。钱昌照在英国深受费边主义影响,费边主义主张废除土地私有制,实现工业国有化,建立各种社会福利制度。钱昌照归国后,遍访各地方实力派,竟无一人可以依托,于是最终选择跟随蒋介石这条路,而国防设计委员会就是蒋介石听从他的建议而成立的。③卞历南:《制度变迁的逻辑:中国现代国营企业制度之形成》第62—63页。翁文灏起初是拒绝到政府任职的,但日本的入侵改变了他的想法,不仅自己接受蒋介石的延揽进入政府机构,而且呼吁“科学家与政府在中国面临挑战时携起手来,为政府能履行其责任提供帮助”。在他的感召下,曾昭抡、李四光、竺可桢、吴有训等40多位杰出的留学归国学者、科学家成为这个委员会的委员。与一般官僚不同,许多知识名流大都怀抱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的愿望。当时的美国新闻记者称:翁文灏是“极少数几个未被任何人指摘为腐败的内阁高级官员之一。”④〔美〕科伟林著,陈谦平等译:《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第116页。
国防设计委员会附属于参谋本部,蒋介石自任委员长,是一个他私人性质的秘密智囊团,主要活动在于经济和资源的调查研究。1934年9月,国防设计委员会着手制定了《重工业建设五年计划》。1935年4月,国防设计委员会与兵工署合并,改名资源委员会,隶属军事委员会,成为一个负责发展国营基本工业的政府机构,其目的是发展军事工业和巩固国防。抗战爆发后,资源委员会的活动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组织沿海工矿企业的内迁,从沿海迁到二线,再迁到三线,即四川、贵州、云南等地。除资源委员会所属18家工矿企业外,组织和动员内迁的其他企业有450家,技术人员3万多人。⑤薛毅:《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200—201页。仅上海一地就内迁146家工厂,2500名技术工人⑥骆晓会:《国民政府移植苏联经济模式的试验》,《株洲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年第6期。。二是实行矿产管制,垄断钨、锑等战略物资的对外贸易,通过易货贸易从德国、苏联、美国等国换取武器和工业设备;三是着手兴办国营重工业厂矿企业,后者成为其主要任务,范围集中在与军事工业密切相关的钢铁、冶金、燃料、电力、机械、电器、化学等基本工业领域,活动地区则是以江西、湖南、湖北为中心,并及四川、云南、陕西、甘肃等省,首要关注显然是国防。据此,资源委员会于1936年、1939年先后提出《重工业五年建设计划》和《举办国营工业三年计划》,集中在冶炼、能源动力、机械制造等领域开办工矿企业。统制经济的强化对于私人资本构成了挤压。国民党政府借战时工业调整的机会,用加入股份、共同经营、接管等手法,对民营工业进行渗透、控制甚至吞并。仅资源委员会在战前及战时就吞并了43个厂矿企业。①参见史全生主编:《中华民国经济史》,江苏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66页。加上战争的破坏,私人资本的工业总产值比抗战前下降了45.6%②丁世洵:《关于中国资本主义发展水平的几个问题》,《南开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4期。。曾经是民营传统的棉纺和面粉工业,产量比抗战前跌落一半③许涤新、吴承明主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3卷,第741页。。不过,一些研究者指出:由一大批留学欧美归国学者主导的国防设计委员会及后来的资源委员会所作的努力,对于中国能够坚持八年抗战功不可没④参见吴飞:《资源委员会:撑起战时中国经济》,《中国新闻周刊》2005年第32期 ;钱文军:《国防设计委员会与抗日战争》,http://wenjunq.blogchina.com/314819.html。。
抗战胜利后,官僚资本急剧膨胀,这主要是通过接收敌伪财产实现的。据统计,当时国民党政府接收敌伪工厂矿场共9345个,⑤简锐:《国民党官僚资本发展的概述》,《中国经济史研究》1986年第3期。其中80%至90%的资产转给官僚资本,敌伪交通运输业资产则全部为官僚资本所得。“四行二局”同时接收了日伪的一切金融机构及其财产。⑥简锐:《国民党官僚资本发展的概述》,《中国经济史研究》1986年第3期。原日伪产业中的私人资产不少也以各种方式转移到国民党政府手中。据统计,接收敌伪的资产在战后官僚资本资产中的比重,工矿业占63%,交通运输业占65%。在交通运输业中,铁路又占92%。⑦简锐:《国民党官僚资本发展的概述》,《中国经济史研究》1986年第3期。也就是说,官僚资本通过接收扩张了1倍以上,使国民党政府获得其执政以来最大的一笔财产和资源。以资源委员会管辖的工矿企业为例,至1947年底,其接收企业和原有企业经改组后为96个单位,所属厂矿为291个,高峰时员工总数达26万人。⑧吴太昌:《国民党政府资源委员会垄断活动述评》,《中国经济史研究》1986年第3期。加上与省级政府合办的企业,工业企业工人超过50万人。资源委员会的资产占当时中国工业资本总额的67.3%。在电力、煤炭、石油、钢铁、酸碱、化肥、水泥、纸及糖等领域都居于明显的垄断地位。⑨伍晓鹰:《中国工业化道路的再思考:对国家或政府作用的经济学解释》,《比较》2014年第6期。政府不仅控制了重工业,还扩张到轻工业和食品工业,新建了若干垄断性大公司,如中国纺织建设公司、中国蚕丝公司、中国盐业公司等。在商业贸易方面,国民党贸易委员会下属的复兴公司、富华公司、中国茶叶公司三大公司,基本垄断了桐油、猪鬃、生丝、羊毛和茶叶等农副产品的收购、运销和出口贸易。⑩汪朝光:《关于“官僚资本”的争论与国民党执政的危机》,《民国档案》2008年2期。汪敬虞曾指出:大体上以1947年为准,处在官僚资本控制之下的工矿产品在全国工矿产品中所占的比重:石油和钨、锑、锡等有色金属几乎占100%,电力占90%,钢占80%以上,水泥占40%,煤炭占33%。轻工业中,棉布占73%,棉纱占39%,毛织品占50%,食糖占65%,纸张占30%。⑪汪敬虞:《再论中国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产生》,《历史研究》1983年第5期。到1946年,官僚资本控制的银行为388家,分支机构为2085处,存款额占全国各类银行存款总数的91.6%;放款额占全国各类银行放款总数的94.4%⑫许涤新、吴承明主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3卷,第635页。。
然而,战后官僚资本在急剧膨胀之日,也埋下了崩溃的种子。这不仅是因为国家资本的过度膨胀压迫了私营资本的生存空间,引发社会不满,更因为是在接收敌伪财产中出现各级官僚的普遍贪腐行为。许多被接收的企业名为“国营”,实际由官僚处置和支配,成为部门、集团甚至个人谋利的工具。国民党内一批权贵、官僚、豪门、世家以国家资源为自己牟私利,引起“天怒人怨”。由此,国家资本均被外界和舆论指斥为“官僚资本”,遭到社会各界的猛烈抨击,在国民党高层内部也引发激烈的讨论和争执。①参见汪朝光:《关于“官僚资本”的争论与国民党执政的危机》,《民国档案》2008年第2期。官僚资本的膨胀和腐败,也加速了国民党政权的崩溃。
一些研究者强调:民国时期的工业遗产对1949年以后的经济增长做出了重要贡献,其中最重要的遗产是资源委员会下辖的国有及国有控股工业。1949年南京解放前夕,时任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委员长的孙越崎带领全系统数十万职工护厂护矿,迎接解放。陈毅说:资源委员会实在是“一个全体员工起义的团体”。当时的资源委员会拥有121个总公司和总机构,工矿企业上千家,技术管理人员有32800多人,其中40%以上是大学毕业的技术和管理人才,从国外留学回来的高级人才达3000多人。这对新中国经济的恢复和发展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②王凡:《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迎接解放 为南京留下工业种子》,《现代快报》2015年1月29日。据统计,在1952年底苏联的技术援助和贷款到来之前,国有工业部门已经雇用了433万职工,产值188亿元 (按1990年不变价格计算的增加值总额),分别占全国总量的45%和60%。有人估计:“1953年至1957年间工业生产的增长,有 2/3来自原有工厂生产的扩大。”③伍晓鹰:《中国工业化道路的再思考:对国家或政府作用的经济学解释》,《比较》2014年第6期例如,资源委员会留下的南京五厂 (包括今天的熊猫集团)发展成为中国电子工业的重要基地,其他新建电子企业创业时的技术骨干也大多来自这5家工厂④王凡:《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迎接解放 为南京留下工业种子》,《现代快报》2015年1月29日。。地质学家翁文灏主持建设的玉门油田,则开拓了中国的石油工业,成了后来石油工业的一个技术和人才基地,许多人,包括铁人王进喜,都是从玉门油田出来的⑤吴飞:《资源委员会:撑起战时中国经济》,《中国新闻周刊》2005年第32期。
历史从来就不可能完全割断,也不可能一切从头开始,国家工业化更是一个历史累积的过程。关于这一点,毛泽东也曾给予肯定。1949年2月,他在西柏坡与米高扬谈话时说:“国民党在一定程度上为发展中国工业创造了有利条件”,“日本和国民党促使资本集中到国家手中,例如,东北的工业占53%,其中47%在国家手中,6%在私人资本手中”。“中国工业的主要部分都掌握在国家手中。”⑥李丹慧主编:《冷战国际史研究》 (18),世界知识出版社,2014年,第384页。不过,过高估计民国时期的工业成就也有违事实。当时现代工业产值仅占全国经济总量的10%左右,远低于俄国1913年工业占比43%的水平,仍然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国,基础工业尤其落后。要说“民国遗产”的影响,主要还在于它的经济结构,即毛泽东最为看重的“中国工业的主要部分都掌握在国家手中”。中国从来就没有过自由市场经济体制,而是一个国家资本占主导的混合经济。1949年以后,在没收官僚资本并转为国家经营后,在不触动私人资本的情况下,就初步奠定了国营经济的主导地位。⑦内战后期,解放军所到之处立即没收官僚资本,将其转为国营资产。至1949年底,共没收官僚垄断企业2858个,这些企业拥有职工129万人,其中包括控制全国资源和重工业生产的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垄断全国纺织业的中国纺织建设公司,兵工系统和军事后勤系统所办企业,陈立夫、陈果夫CC系统的党营企业,以及各省市地方官僚系统的企业等。接收了国民党政府的经济核心“四行二局一库”(即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民银行、中央信托局、邮政汇业局、合作金库)系统,各省市地方银行2400多家。接收了国民党政府交通部、招商局所属全部运输企业,计有铁路2.18万公里,机车4000多台,客车约4000辆,货车4.6万辆,铁路车辆和船舶修造厂约30个。还没收了复兴、富华、中国茶叶、中国石油、中国盐业、中国植物油、孚中、中国进出口、金山贸易、利泰、扬子建业、长江中美实业等10多家垄断性的贸易公司。正是由于这个历史条件,自1949年建政以后,经济计划性就已经开始强化,其重要表现是先后建立如下制度:(1)统制外贸,实行进出口许可证、外汇管制和保护性关税等制度。(2)成立中央财经委员会,统一全国财经,建立起中央集中管理体制的雏形。(3)通过接管国民党“四行二局一库”,建立以中国人民银行为中心的金融体系。到1952年底,又率先完成私人钱庄全行业公私合营,实行资金统一配置。(4)统一调度重要物资。(5)国家统筹安排就业。这些制度性架构的建立,加上私人工商业加工订货和代购代销形式的发展,国民经济已被初步纳入计划轨道。到1952年底,国家不仅垄断了金融、统制了对外贸易、掌握了铁路、矿山等经济命脉,而且国营经济在工业中的比重也超过私人经济,占到67.3%,国营商业和合作社商业在批发中已占63%,在零售中也占到43%。①参见周恩来:《三年来中国国内主要情况及今后五年建设方针的报告提纲》 (1952年8月),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 (1949—1976)》(上),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142页。这种结构性的变化甚至超出中共领导人原来的估计,使得毛泽东很有底气地提出了从1953年起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总路线。
历史影响的另一个方面是观念上的。正如上面所说的,当年中国思想界普遍地信奉计划经济或统制经济,使中共建政后搞计划经济,搞大工业有着广泛的社会认同。当年看到终于大规模地要建设工厂了,大家都很兴奋。大批海外学子和科学家也被吸引回国效力。1950年至1953年,约有2000名留学生回国,成为发展新中国科技事业的骨干力量。②于风政:《改造:1949—1957年的知识分子》,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11页。到1955年11月,回国的海外高级知识分子达1536人,其中从美国回来的有1041人,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成为新中国各类科学研究的奠基人或学术界的泰斗③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 (1949—1976)》(上),第234—235页。。周有光先生说: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会体会我们当时的感受。中国解放后,在国外的知识分子大批归来。我们都认为中国有希望了,中国的建设等着我们。学经济那么多年,我想中国当时最缺乏的也是经济建设,于是立志回国搞经济。甚至还有很多人克服国外的百般“劝阻”而回到祖国。④王晶晶:《周有光,110岁的“热血青年”》,《环球人物》2015年03期。孙越崎以及翁文灏、钱昌照等人之所以不顾威胁和阻挠率众投向新政权,也与他们怀抱实业救国的理想有关,相信能够继续他们为之奋斗的事业。
然而,说50年代中国走上计划经济道路是直接继承了“民国遗产”,甚至说不过是后者的翻版,⑤卞历南认为:“中国国有企业的基本制度安排——官僚治理结构、独特的管理和激励机制,以及对社会服务和福利的提供——早就出现在抗日战争期间,而不是如一向认为的完全来自从苏联所输入的模式。”参见卞历南:《制度变迁的逻辑:中国现代国营企业制度之形成》,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13页。梁小民也说,“解放后的计划经济与国企制度说到底只是1927年至1945年间国企的延伸,在企业的治理结构上简直就是翻版。”参见梁小民:《国民党建计划体制是“党国体制”之必然》,共识网,http://www.21ccom.net/articles/lsjd/lsjj/article _20121217。则是模糊了前后两种计划经济的实质性差异。如果说,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新民主主义经济与民国时期有相当的契合度,都是一种混合型经济,那么1956年后建立的计划经济体制,则与国民党时期的计划经济 (或统制经济)不是一回事。它主要基于中国共产党人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和对苏联模式的仿效。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的论述是从揭示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中形成的,至少包含两点:一是消灭私有制,⑥有些学者质疑《共产党宣言》中关于“消灭私有制”是误译,应为“扬弃私有制”。如果不拘泥于个别词语,“消灭私有制”并没有误读马克思,马克思分别使用过“废除” “夺取” “剥夺”等字眼。不过,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废除资本主义私有制有“暴力剥夺”与“和平赎买”两种可能性,消灭私有制是渐进的过程。二是实行有计划的生产⑦马克思指出,“社会生产内部的无政府状态将为有计划的自觉的组织所代替,让位于按照全社会和每个成员的需要对生产进行的社会的有计划的调节。”《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30页。。列宁也认为:计划经济和公有制是消灭剥削、实现政治和经济平等的终极手段⑧列宁1906年在《土地问题和争取自由的斗争》一文中曾指出:“只要还存在着市场经济,只要还保持着货币权力和资本力量,世界上的任何法律都无法消灭不平等和剥削。只有实行巨大的社会化的计划经济,同时把所有的土地、工厂的所有权都转交给工人阶级,才能消灭一切剥削。” 《列宁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24页。。而社会主义现实模版是在斯大林时期建立起来的,这是一个总体性的覆盖全社会的制度,它以单一公有制为基础,国家完全取代市场,对全社会经济实行计划管理。当年中共领导人理解的社会主义,就是苏联模式。 1954年9月,刘少奇在关于宪法草案的报告中明确讲: “我们所走的道路就是苏联走过的道路”,而“苏联的道路是按照历史发展规律为人类社会必然要走的道路。要想避开这条路不走,是不可能的”。①《刘少奇选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54—155页。中国全面计划经济制度的建立,是通过一场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实现的。1956年三大改造基本完成后,一个以公有制为基础,以中央集中管理为主、以行政指令配置资源的计划经济模式基本上在中国建立起来。就其主要点而言,基本上是仿效了苏联模式。而国民党的计划经济,从思想来源说,是德国国家社会主义、欧美战时统制经济与苏联计划经济的混合体。国民党内一些人虽然钦羡苏联计划经济带来的工业化速度,但多数并没有把全盘仿效苏联消灭私人经济、实现全盘国营作为目标。国民党时期的官僚资本不只是国家资本,还包含大量官僚个人和家族资本,两者之间有扯不清的利益关系。再者,虽然孙中山提出过“耕者有其田”的主张,但国民党政府根本就无法推动土地改革,更谈不上有什么合作化设想。中国是一个农民和农业比重都占80%以上的国家。如果不能把农业纳入国家计划体制之内,就根本谈不上建立一个苏联式的覆盖全社会的计划经济。50年代以后,农业集体化、统购统销、户籍等基本制度是中国计划经济的重要基石。正是通过这些基本制度,农业被纳入国家计划的控制之下。就国有企业的管理体制来说,也不能简单地说是资源委员会时期体制的翻版。新中国成立以后,对原有企业实行民主改革,废除把头,建立工会,特别是建立了党组织,实行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这主要延续的还是中共根据地的传统。
从史料上,也看不到像翁文灏、钱昌照、孙越崎这些人对于新中国的制度体制及建设方针起过什么作用,或者中共领导人主动征询过他们的什么意见,尽管钱昌照也曾一度出任政务院财经委员会委员兼计划局副局长。当年中国建立计划经济制度,从一开始就是在苏联的指导下进行的。1952年8月,周恩来亲自率中国政府代表团前往苏联访问,就中国的五年建设计划听取了苏联党政领导人包括斯大林本人的意见②熊华源、廖心文:《周恩来总理生涯》,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3页。。1952年10月,刘少奇率中共代表团参加苏共第十九次代表大会时,也同苏联国家计委主席萨布罗夫继续讨论“一五”计划问题,后者提出了一些重要意见③李越然回忆,权延赤整理:《外交舞台上的新中国领袖》,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39—40页;外交部外交史编辑室编: 《新中国外交风云》第2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1年,第17—18页。。1953年5月18日,周恩来和高岗还收到苏联国家计委关于中国“一五”计划任务的正式意见书。之后,中国政府采纳了苏共中央和苏联政府的许多建议,特别是有关“防止急于求成倾向”的意见等。李越然回忆说:“建国前后,陈云、彭真、李富春、薄一波等同志与苏联顾问团打交道比较多。那时,我们搞建设经验不多,主要是向苏联学习。建国前谈论比较多的是政府各部门的组成,比如应成立哪些部委。建国后,特别是1952年,谈论比较多的是第一个五年计划。在我的记忆中,第一个五年计划所有计划表格都是苏联专家、顾问帮助搞的。”④李越然: 《中苏外交亲历记》,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年,第55页。中共建政初期,苏联向中国各领域派出5000多名专家,几乎所有部门包括军队都有苏联专家,这对帮助中国适应苏联式计划经济体制起了重要作用。走上计划经济轨道的另一个动力,是启动重工业优先发展的工业化计划。1950年3月3日,毛泽东在结束访苏回到沈阳时,饶有兴趣地谈论了参观苏联各地的大工厂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他说:“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发展的历史,就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经验,我们可以用他们的经验。”⑤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 (1949—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53页。斯大林强调社会主义工业化必须优先发展重工业。他说:从发展轻工业起步,过程太缓慢,社会主义不能等待50年到100年,必须在10年之内跑完这段距离。斯大林的这个话以及苏联的快速工业化对毛泽东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中国的工业化起步,重点是苏联援助的156个项目,而这些项目的重点又是重工业和军事工业项目,因此获得苏联援助就自然形成重工业优先战略。而优先发展重工业,又必须诉诸国家控制,依托于集中计划经济体制,这正是苏联模式的真谛。
通过对关于计划经济起源讨论的疏理,可以看出历史发展存在某种路径依赖性。一位日本学者说:整个20世纪“始终有一个连绵不断、贯穿中国政治空间的深层底流”①〔日〕西村成雄:《历史连续性与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空间》,香港《二十一世纪》1998年12月号。。在我看来,这个所谓“深层底流”就是追求国家现代化,或者说实现现代化追赶,尽快摆脱国势衰败的局面。当年人们理解的现代化,主要是工业化。依当时的认识,要短期内实现工业化,似乎只有一条路,就是发展国营企业、实施计划经济。如果说近代中国各政党和政治文化精英存在什么共识的话,恐怕就在于此。主持资源委员会的翁文灏和钱昌照都认为,发展经济必须遵循三个基本原则:一是中国经济建设必须以工业化为中心;二是工业化必须以重工业建设为中心;三是重工业建设必须以国营事业为中心②参见吴兆洪:《我所知道的资源委员会》,《回忆国民党政府资源委员会》,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106页,转引自薛毅: 《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研究》,第140页。。很难说中共领导人受了他们的影响,但如前面所说,50年代推行计划经济和赶超式工业化,不难得到社会各界的呼应。
每个时代的观念都是当下的,都是对历史大事件的回应,因而都可能是有局限的。人类的认识不会止步于某一时点。当年的计划经济思潮,就是对西方的大萧条和苏联快速工业化这两大事件的回应。如果我们把视线再延展一些,看看战后新独立国家的选择,就更能理解当年的时代潮流。当年苏联工业化的高速发展,对于急于追赶现代化的发展中国家的政治文化精英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因此战后许多新独立的发展中国家都模仿苏联搞社会主义,搞计划经济。50年代中期以后,多达56个的新独立国家宣称自己实行社会主义。尽管后来一些国家转向了,但直到上世纪末,仍有44个国家宣称自己继续进行“社会主义试验”。③参见王振亚:《战后发展中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兴起及其基本特征》,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 (社科版)》1995年第1期。尽管他们所谓的“社会主义”形形色色,但如此多的新独立国家选择“社会主义”,不能不说是一个罕见的历史现象。其原因是多重的,其中有这些国家人民对殖民奴役的负面记忆使其本能地排拒资本主义,也有在美、苏争夺战中苏联对这些国家亲苏势力的培植等原因,但也同样映射出当年苏联计划经济和国有企业模式的巨大影响,使得许多国家都把仿效苏联作为加快本国工业化,实现赶超的终南捷径。
当然,当时之所以崇尚苏联经验,也因为苏联计划经济模式的内在弊病还没有充分显露。事实上,十月革命后不久,列宁就发现原有理论无法顺利付诸实践,必须做出修正和让步。他在1922年的共产国际四大上曾为新经济政策辩护,认为国家无须将所有经济活动都纳入计划,而只需掌控战略制高点。然而,斯大林基于加速工业化的需要,提早结束列宁的新经济政策,建立起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制度,到战后又将苏联模式视为唯一模式,在所有社会主义国家强制推行。在苏联体制下,计划经济取代市场经济,行政指令性计划完全取代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这场实验在初期取得过快速工业化的成绩,但它效率低下的问题日益暴露。从50年代起,各社会主义国家就试图对它进行改进,其共同的方向是在现有体制中引进市场因素。中国领导人在1956年计划经济体制建立之初,也觉察到它存在着重要的缺陷,并探索改进措施,其方向同其他国家一样,就是引进某种市场机制以增加计划经济的弹性和活力。1978年后最初几年的改革,也是在改良型计划经济的框架内思考问题的。90年代以后,才越过观念的临界线,确定中国的改革是要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谁都不会否定,中国能维持近35年年均9.8%的增长,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是市场化和全球化带来的红利。今天的人们普遍认同市场经济,是经历几十年计划经济不成功的实践后得到的认识。依迄今的人类经验,市场经济是不可替代的,包罗万象的计划经济则是行不通的。
然而,市场经济也有多种模式,西方在政府干预与放任自由之间存在着一种周期性钟摆现象。20世纪20年代末的全球性危机,使早期自由放任经济模式宣告终结,代之以凯恩斯主义和罗斯福新政的兴起,其核心是强调政府的全面干预。事实上,“自20世纪30年代起,整整有40年之久,支持纯粹自由市场经济学的知识分子都是孤立的少数。”①〔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著,贾世蘅译: 《帝国的年代》,第372—373页。陈争平:《大数据时代与经济史计量研究》,《中国经济史研究》2016年第6期。然而,1973年至1983年,西方世界发生了以“滞胀”为特征的经济危机,凯恩斯主义成为众矢之的,以“撒切尔主义”与“里根经济学”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再度崛起。历史似乎已经宣告了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的最终胜利,但没有料到到2007年夏季,美国爆发了自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并波及全球,西方国家中又出现了许多“反思资本主义”的声音②参见萧冬连:《政府和市场关系的周期性钟摆现象》,《当代中国史研究》2016年第1期。。这场危机对世界带来的震荡远没有结束,或者说才刚刚开始。资本全球化引发的广泛而深刻的不平等以及左、右民粹主义的兴起,对我们是另一种警示。它也再次提醒人们:当年思想界普遍关心的问题并没有永久地成为过去。中国现阶段的问题是如何继续推进市场化改革的问题。但是,在市场化改革的进程中,也决不可无视社会的公平正义问题。
(本文作者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当代史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 上海 200241)
(责任编辑 王志刚)
Native Resources and the Soviet Template:A Discussion on the Origins of the Chinese Planned Economy
Xiao Donglian
In the 1930s and 1940s,the idea of a planned economy was a mainstream trend in China. Based on this background,implementation of the planned economy and large-scale industry after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widespread social attention. The remnant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s mixed economy dominated by national capital supplied the initial conditions for implementing a comprehensive planned economy system. In other words,the fact that China was able to introduce a planned economy was based on both the Soviet template and the native resources. In general,every era represents a response to historic events. The idea of the planned economy during this period was a response to the Great Depression in the West and the rapid modernization in the Soviet Union. However,the market economy that is today widely accepted was recognized after the long-term practice of a planned economy. According to experience thus far,the market economy will be irreplaceable,and an all-embracing planned economy does not work. The main task for China at this stage is to determine how to continue to promote the market reforms,while at the same continuing to pay attention to social fairness and justice.
D23;K20
A
1003-3815(2017)-06-003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