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伟
土地革命时期红军对敌宣传动员的策略与技巧
——以兵士运动为中心的探讨
任 伟
建党伊始,中共就试图打入军阀部队,进行渗透与争取。大革命时期,中共表面上远离军事,实际上早就暗中在军队中活动。1927年后,国共开启武装斗争的大幕,中共一边编练自己的武装力量,一边坚持不懈地向国民党军队渗透,而且手段相当丰富、细腻。总体上看,中共的宣传不只依赖文字与口号,而是一个系统性工程,几乎牵涉各色人等。土地革命时期的兵士运动,充分展现了中共革命的精致性。
兵运;宣传鼓动;打入敌军;“闹饷”;标语口号
Abstract: During the initial period of the founding of the Party, the CPC attempted to penetrate and rope in the warlord troops.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First Great Revolution, the CPC seemed to be removed from military affairs, but in fact it had long been secretly active in the army. After 1927, with the commencement of armed struggles between the Kuomintang and the CPC, the CPC began to develop its own armed forces. Meanwhile, through the use of abundant and impeccable methods, it persevered in infiltrating the Kuomintang troops. In general, CPC propaganda not only relied on words and slogans, but it also represented a systematic project involving all types of people. The soldiers’ movement during the Agrarian Revolution fully demonstrates the refinement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revolution.
一般来说,提起宣传,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贴标语、喊口号,即一种浮在面上的宏大话语构建。事实上,在逐步还原革命历史现场的过程中,可以清楚地发现,那些醒目的标语、激昂的口号背后,有着革命者艰苦卓绝的努力。过去对中共宣传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宣传政策,着重梳理宣传方针的形成与演变过程*参见徐方平、张德艳:《论中共早期报刊自身建设、宣传及其经验教训》,《中共党史研究》2006年第5期;光新伟:《论中共四大宣传工作方针的转变》,《北京党史》2015年第1期。;其二,个案研究,通常以某刊物或事件为例,阐述中共宣传的若干特点*参见陈红民、魏兵兵:《国民革命期间中共之宣传策略初探——以1923—1925年之〈向导〉为中心》,《安徽史学》2005年第4期;张卫波:《抗战时期中共媒体形象的塑造——以党报党刊的宣传报道为中心》,《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6年第4期。。这两类研究都比较重视政策文本,但相对忽视宣传的手段、实践与效果。本文将以土地革命时期的兵士运动(以下简称“兵运”)为切入点,在关注思想理念的同时,着重留意中共宣传动员的策略、技巧与成效。
所谓兵运,主要指中共对敌军的宣传与争取*目前有关中共兵运工作的研究以政策梳理为主,其中一些成果涉及宣传动员,但对技术手段的描述往往较为简略。参见戴运娜:《论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的兵运工作》,《军事历史》2014年第1期;宗成康:《红军对敌宣传战及其启示》,《军事历史研究》2011年第1期;姜大云:《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党的士兵运动方针评述》,《史学集刊》2006年第3期。。兵运最早起源于大革命时期,当时中共主要帮助国民党瓦解军阀部队;后来国共关系日趋紧张,中共便开始逐步向国民党军队渗透。1927年国共合作正式破裂后,中共的兵运工作更加集中在宣传、瓦解、争取国民党军队士兵身上。十年内战期间,兵运工作被一再强调;抗日战争及解放战争时期,这项工作更是大显神威,如抗战时期大量伪军被瓦解,解放战争时期大批国民党军队投诚等,都与兵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纵观中共的革命历程,可以说兵运工作从始至终都是对敌斗争的重要手段。与此同时,因为兵运主要涉及宣传与动员,所以它也是革命宣传在实践应用中取得成效的绝佳范例。因此,研究兵运,不仅有助于揭示中共宣传体系的运作机制,而且有助于了解革命斗争的全貌。
兵运贯穿整个中共革命,但本文主要关注的是十年内战中的情况。之所以选择这个时期,是因为兵运中的对敌宣传动员在这段时间经历了转折并走向成熟。大革命时期,中共虽然有兵运的理念,但宣传动员的技术手段还不完善;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兵运工作取得巨大成就,但追根溯源,那些策略与技巧基本上都是从土地革命时期生发出来的。因此,这一时期兵运中的宣传有着承前启后的历史意义,值得着重探讨。
谈及宣传与动员,大致可分为两个层面:其一,针对革命群众的动员,如工人运动、农民运动等,这或可称之为内部动员;其二,面向外部的动员,主要是争取与鼓动处在革命对立面的力量。兵运应该是最为显著的外部动员。革命过程中,宣传与发动群众不容易,但相比较而言,宣传与发动敌对力量或许更加困难。这主要是因为区域环境不同。一般来讲,内部动员基本上都是在中共力量占优的地区开展,与群众接触比较容易,而且若是一次不成功,也可以锲而不舍,再三尝试。而外部动员,尤其是兵运则面临两个严峻挑战:一是不容易与敌军接触;二是在“白色”环境中,机会有限,往往稍纵即逝,而且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性命之忧。面对如此不利的环境,中共是如何与敌军接触,进行宣传动员的呢?
建立秘密支部是中共最早的渗透方式。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中共借助政治工作,暗中建立起很多党支部,在军队中发展了不少同志。合作破裂后,虽然国民党一再“清党”,部分支部遭到破坏,但仍有一些同志隐藏了下来。利用这些旧有的组织关系,大批中共人员得以潜入国民党军队。这些同志打入后,首先组建支部,然后再以支部为核心,有计划地笼络其他士兵,逐渐向外围扩散。经过一段时间,若争取到足够的人数,兵变就有了基础。1927年12月,中共江西省委指示称:兵运的方法是“由感情的联络而进为政治的宣传与煽动”,具体形式是在反动军队中建立党团组织,一般以师为单位,以三人或五人组织师委,师委之下,每团以三人组织干事会,团之下各连设连支部*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1928年)》,内部资料,1986年,第346页。。如此精密的部署,虽然不会完全实现,但中共积极行动的意愿和姿态却可见一斑。1928年3月底,中共中央甚至指示各级党委:“务使每一部反动军队之中都有兵士委员会和党的组织”,必须加紧对士兵的鼓动与宣传,务使他们能接受党的政策,“实行继续不断的兵变”*《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73页。。1929年3月,周恩来修改审定的给各省委的指示信也要求:“各级党部应尽量在各军队中找旧有线索”,选送同志去当兵或担任类似职务,时机成熟时应“设法组织发动兵变”,领导白军士兵投入红军*《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161页。。后来的宁都起义实际上就是这一策略的成功运用。在起义的国民党第二十六路军中,预先潜伏着中共党员刘振亚,他后来与中共中央接触,并介绍袁血卒、王超等党员打入第二十六路军,这些人又争取其他将士,规模逐渐扩大。1931年12月,刘振亚等见时机成熟,一举暴动,取得成功。
在利用旧党员的同时,中共也不断通过各种方式培植新生力量,如训练工农党员投入敌军,利用俘虏宣扬党的政策,利用难民充当团丁等。总之,中共几乎想尽一切办法向敌军中渗透。如1927年11月,中共中央命令党员同志一律退出国民党,但同时又指示:“对国民党军队和对一切反革命军队一样,须设法派遣同志进去充当兵士和下级军官,在绝对服从党的命令和纪律之下,做破坏反革命军队的工作”*《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588—589页。。1928年6月,中共中央又提出:“我们一定要设法打进士兵群众中间”,应派人去当兵,或担任伙夫、号兵等。在中共中央看来,“我们在军队中,只要有严密的组织,每一连就只有三四个忠实勇敢的同志,我们就可以使敌人的全军完全瓦解”。*《平江起义》选编组编:《平江起义(资料选辑)》,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4年,第6页。“完全瓦解”敌人的设想固然过于乐观,但从这个指示中可以看出,中共打入敌军内部的心情非常急切。事实上,当时从中央到地方,都极度关注兵运,视其为军事活动的主要内容,相关指示非常之多。如任弼时在秋收暴动时就提出:“指定同志加入军队当兵,并在军队中秘密成立党的支部或兵士小组。”*中央档案馆编:《秋收起义(资料选辑)》,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86页。大约同时期,中共江西省委也要求把聪慧灵活的红军士兵扮成难民,投入到敌军中,去做宣传或破坏工作,“鼓动兵变和逃跑或倒戈”*《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1928年)》,第64页。。中共湖南省委则指示称:当敌军招兵时,“我们必须选派同志打入兵士群众中去,建立兵士运动的基础,准备破坏敌人的军事组织”*中央档案馆、湖南省档案馆编:《湖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9年)》,内部资料,1984年,第328页。。中共从基层兵源入手,这让国民党防不胜防。毛泽东率领的红四军虽然以打仗为主,但也没忘记做兵运。1928年6月,中共湖南省委命令红四军有组织、有计划地选派大批工农到敌人军队中去建立秘密组织,煽动兵变,或鼓动士兵携枪潜逃。后来红四军建立“破坏反革命军队委员会”,“专门进行此项工作”。*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协作小组、井冈山革命博物馆编:《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上),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第136页。可以发现,关于兵运的方法、内容及重要性,从中央到各地省委,都在不断发出指示。如此重复强调,说明兵运在中国共产党人的工作中占据重要地位。
中共一直有着强大的执行力,上级指示后,下级自然有所行动。如1928年7月,中共福建省委命令下级党组织在两个月内至少训练30个同志打入敌军,专任兵运工作*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内部资料,1984年,第23页。。1929年11月,中共闽西特委报告称,已完全打入敌军卢新铭部队中,“差不多各重要机关连、特务连及各团里都有士委会组织,计共人数官长二十五人,士兵二百七十六人”*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党史研究室编:《红四军入闽和古田会议文献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69页。。
红军壮大之后,中共对兵运的兴趣仍然不减,且力度进一步加强。如1930年3月,周恩来指示李卓然在上海组办兵运训练班,主要是训练投诚或被俘虏的国民党军队士兵,结业后再派回国民党军队进行工作*《周恩来年谱(1898—1949)》,第184页。。后来,各苏区都举办了类似的训练班,不仅训练国民党军队俘虏,还训练工农群众或红军战士。如1931年12月,中共江西省委要求地方部队必须抽调至少30个干部投入到白军中做秘密工作*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1年)》,内部资料,1988年,第243页。。1933年10月,湘赣军区给下属各部规定了敌军工作人员的具体数额*湘赣军区规定,其下属的一分区、二分区、三分区、四分区、四县边区从事兵运工作的人数分别为22人、18人、21人、12人、18人。参见江西省档案馆选编:《湘赣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14页。。
除一般工农群众外,也有个别高级人才被派遣从事兵运工作。李维汉回忆,中共在做兵运时,有时也会派遣一些素养较高的同志去考敌人的军校,以便打入军队高层*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上),中共党史出版社,2013年,第193页。。其实,类似策略在大革命时期也有运用。如朱德、陈毅、刘伯承等就曾受党的委派,先后到四川做过争取军阀的工作。
最后稍需补充的是,派入敌军中的同志大都是经过挑选、综合能力较强者。因为潜入敌军中的危险性很大,所以必须头脑灵活,能够随机应变,否则很容易暴露。此外,潜伏者还必须善于同人打交道,能够在日常闲谈中进行争取或煽动工作,所以言辞笨拙者大都不能胜任。一般而言,派入敌军中的人员,还需要有某种特殊技巧。“如能代人写家信,或能玩弄乐器者为宜,因为他们容易与许多兵士往来”;伙夫、号兵也颇受欢迎,因为这些人出入比较自由,便于工作*《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227页。。总之,潜伏者需要拥有一些“天赋”和才艺,这样才容易在敌军中开展工作。
除去直接派员打入外,敌军工作的另一项重要内容是在外围“敲边鼓”。中共“敲边鼓”的手法多样、内容丰富。一是鼓动伤兵。之所以特别注重伤兵,是因为他们的心理防线脆弱,相对容易争取,有时说几句鼓励或安慰的话,便可赢得信任。尤其是当伤兵被照料得不够好时,趁着他们有怨气,中共想尽办法进行鼓动。秋收起义时,任弼时就指示中共湖南省委加强伤兵中的工作,要求“在伤兵中组织秘密机关”,积极活动,“并须设法经过伤兵与正式军队的兵士发生关系”*《秋收起义(资料选辑)》,第86页。。稍后,中共中央明确要求各级党委“借伤兵医药不完抚恤没有,作一种鼓动的材料,影响战斗兵士并给伤兵以政治训练”*《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第109页。。从抵抗最弱的地方着手,中共在宣传动员中的确很会用“巧劲”。
二是利用熟人。熟人之间的关系网络是传播革命道理的有效途径。1929年6月,中共六届二中全会对此有过详尽指示:“每个在城市或在乡村里的党员,都有责任去邀请士兵去茶楼里去谈话,甚至有可能时组织游艺会茶会邀请士兵参加。每个党员有责任写信给军队里的相识士兵,描写他们及工农生活状况与帝国主义和军阀的压迫情形以鼓动他们的反抗和斗争的情绪。每个党员更有责任去组织小组代士兵的家族写信给士兵及讲解士兵给他家族的来信。”*《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第244页。后来,写信、谈话、游艺成为各地兵运的普遍手段。1931年9月,湘赣苏区提出:组织动员国民党军队士兵的妻女,让她们写信,或亲自传话给自己的丈夫、父亲,讲述苏维埃的好处,要求丈夫或父亲不要当白军士兵,让他们“拖枪开小差回来”*《湘赣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协作小组编:《湘赣革命根据地》(上),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0年,第97页。。熟人,尤其是亲人的劝诫,有着很强的说服力。可以想象,白军士兵接到亲朋好友来信,思想上必定有波动、有感慨,即便不立即拖枪回来,也会对红军多一些理解和同情。
即便原本没有可资利用的关系网络,也可以通过细致的工作建立熟人关系。比如在军队周边设立摊贩点,当士兵购买物品时,借机与之交谈,鼓动他们起义。中共赣西党部就曾专门建立摊贩支部来做兵运工作*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9年)》(二),内部资料,1987年,第29页。。又如与白军士兵“拜把子”,在适当时机进行个人谈话,笼络感情*《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526页。。
三是借助“弱者”。妇女、老人与儿童的亲和力强,容易与敌接触。在中共的设想里,妇孺老幼经过训练后,可以在与士兵的日常闲谈中传播革命理念。1928年10月,湘赣边界党的第二次代表大会提到,要“利用灰色同志及农村妇女,向敌兵作口头宣传和煽动工作”*《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上),第192页。。1930年6月,中共中央对此有进一步的解释,称扩大政治宣传的工作,最好是由居住在军队周围的劳苦百姓去做,比如做小生意的妇女儿童,或洗补衣服的老妈子,因为他们不引人注意,容易与士兵接近,且能以“人情世故”与士兵交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48页。。在中共中央看来,这是最有力的鼓动。不难想象,士兵在面对这些“弱者”时,猜忌心肯定比较小。就宣传效果而言,不经意间的日常闲话必定强于大张旗鼓的贴标语、喊口号。
在中央的鼓动下,各苏区都训练了一批妇女、儿童及老人从事兵运工作。如江西妇联开设有妇女培训班,专门培训妇女去运动士兵*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2年)》(一),内部资料,1992年,第313页。。中共湘赣省委也要求下级党部组织一批妇女、老头等学习兵运技术*江西省档案馆选编:《湘赣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25页。。通常情况下,中共军队在敌人强攻时都会按照游击战原则主动撤离,与此同时,也会特意留下一批训练好的妇女、老人或儿童,让他们等待白军到来,与之“闲话家常”。通常的方式是等敌人进驻苏区后,主动与之接近,通过言语上的循循劝诱,从思想与情感上瓦解敌军的作战意志。如中共莲花县委明确要求运用好老头子、老妇人,训练他们,教他们如何讲话,待敌人深入苏区时,让他们以聊天、谈话等方式做无形宣传。闽粤赣苏区也有类似指示,要求在红军撤离时,留一些老妇人在苏区,等白军来时做宣传,游说白军来当红军。*复旦大学历史系中国现代史教研组编:《中央红军五次反“围剿”资料选编》,内部资料,1979年,第88、92页。南丰县对老人、妇女的运用更为精致:各乡组织宣传中队,每村设分队,每分队设口头宣传、文字宣传两个组,老人、妇女到口头宣传组,充当口头宣传员,“白军来了不要走开”,利用洗衣服、卖点心等方法,去接近白军士兵,然后一步步地把“穷人的出路,革命的好处,白军士兵的痛苦,国民党军阀压迫士兵欺骗群众的罪恶”说与他们听,“以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发动他们拖枪出来投红军”*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3年—1934年及补遗部分)》,内部资料,1992年,第452页。。看似老弱病残的群众,其实是中共有意留下的宣传员,这恐怕是国民党士兵很难预估到的。当然,以上所述都是策略谋划,不完全是实践状况。但就根据地而言,得益于红军的优良作风和地方党组织的暗中布置,百姓对中共怀有好感、愿意为中共讲话,应毋庸置疑。王首道就回忆称:不少男同志害怕做白军工作,“倒是不少妇女自发地去动员白军拖枪反正”*《湘赣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协作小组编:《湘赣革命根据地》(下),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1年,第843页。。
除老人、妇女外,儿童在兵运中也能发挥很大作用。苏区儿童组织化程度很高,儿童团、少先队等普遍存在。一般而言,儿童团的组织架构为:五到十人组织一小队,若干小队为一中队,若干中队为一大队,各队设正、副队长各一名。儿童团三天开会一次,每日游艺一次,早晚点名、呼口号、唱歌等,每半月全乡儿童团会操一次。*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二),内部资料,1988年,第23页。湘赣苏区曾报告称:全省共有儿童团员7万余人,“儿童在扩大红军的宣传及拥护红军(收子弹壳、收烂铜、烂铁)以及慰劳红军、送哥哥当红军和节省运动工作表现出他们的积极,是反映了儿童在革命战争中的伟大作用”*《湘赣革命根据地》(上),第552页。。其实,除此之外,儿童的“伟大作用”还表现在兵运上。1930年7月,中共江西省委特派员刘作抚赞扬赣西南一带的兵运有成绩,尤其是北路,效果相当好。“如买子弹毫不成问题,方法是派妇女、小孩担东西卖与士兵”,然后换来子弹,又或者可以让小孩接近国民党士兵,唱革命诗歌,或者让小孩子散发宣传品,国民党士兵见了总要拿起来看,“所以每次的战后可以收买许多子弹”*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一),内部资料,1988年,第234页。。鉴于儿童作用突出,1931年,湘赣苏区明确规定:“在敌人进攻苏区时,硬要有计划的有组织的留一部分儿童在家里,以便探敌人之消息,输送宣传品到白军营垒中去,还要与白军士兵玩耍,对白军士兵作宣传鼓动工作。”*《湘赣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275页。中共把儿童纳入兵运之中,一方面可以获取情报、展开对敌宣传,另一方面也是对儿童的一种革命训练,有利于熏陶、培养潜在的革命者,可谓一举两得。
总之,中共从方方面面着手开展兵运,涉及士兵的一切日常生活,功夫相当细腻。中共把“运动”寄寓于日常之中,这与国民党以金钱去“运动”将领的做法有很大区别。而且中共的兵运手法极为丰富,真切地展示了“人民战争”的具体内涵。当苏区的一切群体都在为革命“说话”时,国民党将士很难不受熏染。苏区百姓之所以愿意为中共“说话”,从宏观上讲,是因为革命给他们带去了利益,但从微观上看,则绝不仅仅源于利益诉求。具体时空下的个体情感复杂多变,单纯的利益导向很难保持稳定。苏区百姓之所以对红军抱有一种整体性敬意,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情感认同。这主要得益于革命纪律。相较于国民党军队的肆意掠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为红军赢得了广泛的声誉。百姓甘愿充当中共的喉舌,首先就是因为革命军队的精神风貌迥异于时代,让普通百姓耳目一新,感到亲近。更进一步讲,革命宣传之所以能发生作用,正是因为有这个真实性做基础。其实,好的宣传并不只是一种文字或口号,它需要有切实的行为在背后做支撑。古人所说的“行胜于言”,便是这个道理。
兵运能发展起来,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中共方法精到,另一方面其实也得益于时代的整体氛围。北洋军阀及国民党军队都曾出现拖欠军饷、体罚式管理等现象,士兵对军官本来就有很多不满,中共因势利导,将原本已经存在的矛盾进一步引导、激化,诱导敌军将士发生冲突,借此削弱敌军力量。
军饷问题是中共介入国民党军队矛盾的最佳切入点。这大概与近代以来的士兵特质有关。在“党军”出现之前,很少有士兵为“精神”或“主义”而战,多数都是雇佣兵。因此,军饷问题最为敏感。事实上,近代以来的诸多兵变,大都因“闹饷”而起。中共介入军事后,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关键冲突点,不断进行鼓动,一边激发士兵的愤懑情绪,一边又以自身的民主平等示人,极大地吸引了白军士兵。
北伐时期,中共曾在军阀部队中鼓动士兵“闹饷”,帮助国民党军队作战。国共合作破裂后,中共同样以军饷问题向国民党发难。1927年8月,为掩护南昌起义部队转移,中共中央要求湖南省委“鼓动士兵闹饷要求发现洋”,“以牵制唐军(指唐生智——引者注)对南昌的压迫”*《秋收起义(资料选辑)》,第4—5页。。在后来的暴动阶段,中央又多次要求各党部鼓动士兵要饷、加饷,诱导士兵起义,以配合工农暴动*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464页。。就当时情形看,借军饷发难的确正中要害。彼时国民政府刚刚成立,财政收入不足,欠饷问题确实存在。此外,又因各部队有嫡系与非嫡系之别,所以分配上也不均衡。中共抓住士兵“求钱若渴”这一心理,很容易激发不满情绪。
谋略确定后,在具体实施步骤上,中共也有精密筹划。例如,1928年6月,中共广东省委在给海陆丰苏维埃政府的信中,对如何发动兵变做出详细指示:首先,应在部队中大力宣扬军官将领如何有钱,挑动士兵不满;其次,当一般士兵有不满意的倾向时,马上借着某一件或大或小的事件极力鼓动,一旦士兵情绪激愤,应立刻提出几个重要口号,如“枪杀压迫兄弟们的官长”“到某某机关发洋财去”等;最后,士兵开始哗变时,军队一片混乱,便伺机呼喊“到红军中去”。照中共广东省委判断,“在那群龙无首,单独逃跑又怕农民剃头或其他军队追剿的时候,大半是会跟着来的”。这一系列设计,足可表明中共对群体心理有着精准的拿捏。
值得注意的是,在兵变问题上,中共广东省委并没有拿“分田地”去鼓动士兵,策动起义的中心口号是“发洋财”“上山去”。据他们观察,“到农村去”“充红军去”“分配土地”等口号不适合士兵的口味。广东省委明言:“老实说就是分配土地与他们,大部分还不愿意要”,因为士兵的主要成分是城市工人和土匪,“他们不会愿意在海陆丰耕田”,所以“打土豪”“发洋财”比“分土地”更有吸引力。*中共海丰县委党史办公室、中共陆丰县委党史办公室编:《海陆丰革命史料》第2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03、306页。其实这不难理解,在动荡年代,若从军已久,很容易成为“职业兵”,或沦为“兵痞”,一般都不愿意解甲归田。因为“兵痞”更注重直接“变现”,不像农民那般对土地有深厚的感情,所以中共才紧抓军饷问题,绝口不提“分田地”。当然,这只是海陆丰一时一地的情况,并不能否定“分田地”在整个革命动员过程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
十年内战时期,中共对瓦解敌军极具信心。在中共看来,国民党军队士兵待遇恶劣,将士矛盾突出,极易哗变。1928年3月,中共中央在给湘鄂赣省委的指示中指出:“现在任何军队中,欠饷扣饷,给养不周,服装不全,零用无钱,待遇恶劣,生活痛苦,阶级悬殊,都成为普遍的现象。”所以,“只要我们有人有组织有办法打入士兵群众中去,军队的破坏是极易着手的”。*《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164页。1929年2月,中共中央给福建省委的指示信也表达出类似的看法:“在军阀的队伍中,士兵生活痛苦,待遇恶劣,他们与工农一样的需要革命”,“只要我们稍为注意士兵运动,很易使士兵群众倒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第26页。。
虽然国民党士兵不满拖欠军饷,但他们是不是就一定会倒向中共?其实也未必。事实上,虽然拖欠军饷,但整体而言,白军的生活境遇或仍好于红军。红军没有固定军饷,有土豪可打时生活稍好,打不上土豪就无经济来源。综观革命者的回忆,可以发现,红军多数时候都处在食不果腹的状态。白军虽然拖欠军饷,但还不至于挨饿。除去生活水平上的优劣之别外,国共分裂初期,国民党在局势上明显占优,短期看,白军的前途远比红军光明。整体局面上的悬殊差别,必定会影响士兵的选择。事实上,多数士兵是能“认清形势”的,尤其是国民党的主力部队,“反革命”性很坚定。可以说,挑动士兵“闹饷”并不会争取多少人过来,其作用更多是瓦解士气,动摇军心,削弱敌方战斗力。其实,“闹饷”若能引发大规模的混乱,就算是比较理想的结果了。至于混乱之后,还期望有很多人投入红军,恐怕多少有些好高骛远。至少从现存资料看,因“闹饷”而起义的士兵人数并不多。
除军饷问题外,以阶级斗争为视角,中共还能发现国民党军队中的许多矛盾,比如将领压迫士兵、将士之间贫富悬殊等。在中共看来,这些矛盾是社会阶级矛盾在军队中的反映,也是“运动”士兵的极好材料。具体做法上,就是列举军官种种享乐事例,如纳妾、豪赌、扣军饷、发大财等,再列举士兵的种种悲惨遭遇,如受打骂、生活穷困等,两相对比,将士之间的差别便被强烈地凸显出来。
在革命口号与话语中,压迫似乎已不堪忍受;但返归现实,士兵感受到的“压迫”或许并没有那么强烈。传统军队中,将士之间固然存在待遇差别,但与此同时,等级秩序观念也根深蒂固,若士兵安于现状,被压迫感未必会很强烈,甚至一些士兵对官长还很爱戴。在这种情况下,仅依赖文字、口号宣传,效果便很有限。鉴于此,除去笔端、口头的宣传之外,中共也很注重通过切实的行动激发敌军将士之间的矛盾。1928年5月,中共中央发布的“军事工作大纲”明确规定:做兵运,除宣传口号外,也要利用一切机会挑拨将士之间的仇恨与冲突,让“兵士容易感觉的是自己受长官的压迫”。在中共看来,有此“感受”,士兵便“能够起来杀压迫他们的官长便可瓦解军队”。1928年7月,中共六大再次强调从日常生活中激发矛盾,要求各级党部利用每一次士兵与军官的冲突,“无论如何琐小的冲突也要利用——去激动,并且深入这些阶级冲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223—224、314页。
为此,中共颇费心思,筹划出很多谋略,核心思想是打击军官、争取士兵。中共广东省委1928年7月关于兵运的几点指示就很有代表性。其规定如下:(1)运动兵士时,不仅要提“发洋财”的口号,同时也要提“杀官长”的口号。(2)放大将士之间“经济的、政治的待遇不平”,或利用乡土观念来挑拨官兵感情。在广东省委看来,持续制造小矛盾,日积月累之后,便可以使敌军将士之间“形成两个很宽大的鸿沟”。(3)给官长起绰号,如“大炮友”“大口菩萨”等,“不仅要使绰号就是他的罪恶,而且要使他在这个绰号之下,失却兵士间的信仰”,经常呼唤,时间一长,在士兵的思想观念中,绰号与他的罪恶就交融在一处了。(4)如若反动军官为下乡“清剿”游击队,用反动口号来鼓动士兵,我们的同志就要伺机宣扬“到农村去发洋财连番薯都见不着一条”、钱财都在城里,“引士兵的财欲”向城里去,等士兵有了跃跃欲试的情绪,借着大小问题,马上提出去城里“发洋财”。如此一来,便可减轻乡村游击队的压力。*《海陆丰革命史料》第2辑,第363—365页。不难发现,这些举措不仅有很强的针对性,而且有很强的可操作性。打击贪污军官、争取穷苦士兵,既符合革命意识形态的宗旨,也符合“拉多打少”的斗争策略。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在激发矛盾的过程中,中共从为士兵立言的角度出发,提出很多正当要求,如增加军饷、废除打骂、优待伤兵等。就当时的条件而言,这些要求是比较高的,任何一支军队都很难做到。中共作为“在野”者提出要求,着实占尽了有利地位。中共斗争策略的出发点是“基于现实”的,斗争点却“高于现实”;同时,这种斗争策略又是“声东击西”的——看似是在争取物质待遇,实质是要打击敌方士气。从宣传上讲,这个谋略相当精巧,国民党很难有效应对。
关于此种手段的运用,中共曾有过详细指示。1928年5月,中共中央部署军事工作时提出:必须以各种方法,利用各种问题煽动士兵,不论何种方法,“只要能鼓动群众破坏长官的威信,便都是适用的”*《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227—228页。。1929年11月,中共中央再次指出:相较于“改良士兵生活”,目前的宣传与口号,最主要的意义是“提高士兵群众反抗官长的情绪与决心”,使士兵群众逐渐认识到团结在一起,“可以威吓乃至战胜压迫自己的长官”*《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第511页。。中共以“改良生活”为口号,有效地介入国民党军队之中。这既能博取士兵的好感,同时又让国民党军队将领束手无策,可谓一箭双雕。
中共的口号与文字宣传向来为人称道,在兵运上,这一技巧也有展现。与群众运动相类似,兵运过程中,中共大量制作标语口号,并铺天盖地地涂写。欧阳毅曾是红四军第二十九团的一名宣传队员,据其回忆,每天的工作就是提着石灰桶到处刷标语*《欧阳毅回忆录》,中共党史出版社,2005年,第50页。。1930年,中央红军制定出12个对白军宣传的口号,其中常见的有“白军弟兄要发清欠饷只有暴动起来”“士兵不打士兵,穷人不打穷人”“欢迎白军弟兄打土豪分田地”等。军部号召全体将士及工农群众拿起笔写这12个口号,不但在屋外写,还要在屋内写。红军宿营地的前墙后壁、堂屋内、睡房内、厨房内、茅厕内一概写满。当时,有个别群众爱惜房屋,不愿意在自家墙屋上写,军部便开导说:“不要怕写坏了房子不好看,我们是穷人,不要什么好看,不要用纸贴,一概用笔写”。*《中央红军五次反“围剿”资料选编》,第19页。红军对标语口号的热衷,应该不需要多做论证。连敌对者都讲:“红军固然厉害,红军的标语更厉害”*《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1年)》,第10页。。
初看起来,红军的标语口号杂乱繁多,似乎是随意涂写。其实不然,宣传员在涂刷口号时有着严格的规范。首先,在书写形式上有诸多要求。例如,“要写正字”,“不要草写”;根据墙壁长短来布置标语,墙壁长就写长标语,短则写短标语,“不要一个标语写两垛墙壁”;墙壁上如有原来的标语,则新标语的书写方向应与原来的标语相同,否则“使看者不容易看清白”;“标语符号不可省略”;“每条标语写完之后,一定要写出各机关的名义来”;“无论墙壁桥板,渡船堂屋房间茅房树林石壁只要可以写的地方都要写好”*《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1年)》,第10页。。连书写规范都如此细致,足可见中共在宣传上的成功绝非偶然。
其次,标语的内容一般都是精心设计的,有很强的针对性。外人或许不太注意各标语之间的差别,但在中共内部,实际上有着精细的分类。如鄂豫皖苏区将口号分为“苏区的”与“非苏区的”。苏区的口号主要是宣扬拥护红军、征收粮食等事宜,如“工农红军是自己的军队”“要帮助红军的粮食”“要帮助红军的运输”等;白区的口号一方面是揭露国民党军队暴行的,如“反对拉夫建筑汽车路的白匪”“响应红军,打倒强奸女子的白匪”等,另一方面是争取士兵的,如“打倒白匪,只杀官长不杀士兵”“老乡!穷人不打穷人”等。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明确要求:“赤区用的口号写在赤区,白区用的口号写在白区,士兵用的写在白匪驻地附近。”*中央档案馆等编:《鄂豫皖苏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央分局文件)(1931年—1932年)》,内部资料,1985年,第47页。口号分类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或属中共蕉平寻县委。1931年3月,县委宣传部制定出168条宣传口号,涉及政治、白军团丁、红军、农村、城市、陈独秀取消派、改组派、帝国主义、党团和蕉平寻本地等16个方面,其中有代表性的包括:“只杀反水首要,不杀反水群众”“士兵不打士兵”“白军团丁不替军阀土豪当炮灰”“白军团丁要向反革命的长官开枪”“只有共产党才是革命的”“打倒工贼走狗”等*参见《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1年)》,第27—34页。。从宏观处看,中共革命大开大合、风卷残云;但从细微处看,革命者的行动真可谓丝丝入扣。细节背后体现的是革命者的精神、信仰与态度。
再次,在传播方式上,兵运与群众运动有所不同。群众运动的标语口号大多写在革命根据地内;而兵运的标语,一方面是写在根据地内,被动地等着白军来看,另一方面,中共也会积极地输送过去,主动投给白军看。当然,将革命的标语送到白军中是很困难的,中共为此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在赤白交界的区域制作孔明灯,将标语系在上面,放飞到白区。中共崇义县委就曾要求各党支部最少制作两盏孔明灯*《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2年)》(一),第15页。。又如在有河道的地方,制作木板,写上标语,从上游漂流到白区。1930年7月,中共江西省委特派员刘作抚讲,赣西南一带,制作了许多带有标语口号的木板,放在各处的河流里,漂到吉安以及他处去了*《湘赣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114页。。皖西北也曾将各色标语、歌谣、革命漫画等写或画在小木板上,利用河流传到敌区*中央档案馆等编:《鄂豫皖苏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皖西北特委文件)(1929年—1935年)》,内部资料,1985年,第354页。。
前文所述种种内容,大都属于“常态”下的宣传。兵运中口号宣传最具戏剧性的部分是:即便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国共双方一边相互射击,一边竟然还不忘呼喊口号,进行宣传动员。1932年,红军总政治部专门下发材料,讲述火线宣传的要点和规范:(1)要适合情况。隐蔽或撤退时,均须肃静,不适合呼喊口号。(2)要保持秘密。过去有些宣传员在火线上喊话时,说出自己部队的番号,“这是极不容许的”。(3)要隐蔽目标。火线宣传应选择可以隐身而又比较接近敌人阵地的地方。(4)宣传员不要在主阵地上,应与指挥所隔开相当的距离,以免暴露我军目标。(5)要做足功课。应提前搜集敌方部队的事迹材料,制定契合士兵心理的口号。(6)主要攻击官长,破坏官长威信,争取士兵。(7)绝对不准谩骂。必须本着无产阶级的立场,“和蔼地更深入地进行宣传”,“即使他们骂我们,也不应当与他们对骂”。*军事科学院政治工作研究室编:《战时政治工作经验选编》第1集,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出版社,1981年,第214页。在中央的倡导下,红军火线宣传丰富多彩。例如中央根据地第四次反“围剿”时,王稼祥曾组织人员在火线上进行喊话宣传*《王稼祥年谱(1906—1974)》,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103页。。许世友则回忆称:1931年底,鄂豫皖红四军围攻黄安时,一边围城,一边做政治工作,“战士们把标语牌插到了阵地最前沿,用自制的小弓箭把传单射向黄安城内。有几个心灵手巧的战士还在标语牌上画上了醒目的漫画”,不少士兵夜里翻墙下来投降*《许世友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86年,第143页。。彭雪枫也有类似的记述,据其称,在第五次反“围剿”的八角亭战斗中,红军几次冲锋不能奏效,战斗间隙,便在火线上宣传起来,大家有计划地高声喊口号、唱革命歌曲,描述官长压迫士兵的痛苦,与此同时,国民党军队士兵也在官长指使下进行“对喊”。彭雪枫形容说:“战场简直是俱乐部,射击之后,又用口讲。”*《彭雪枫军事文选》,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第2页。
红军在战场上所呼喊的口号,节奏感强,容易读,也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中共对口号的句法形式非常注意,一般都力求简短,不做长篇大论。中共中央曾明确指出,向敌军宣传的小册子,文字内容越简短越好,认为“歌谣插画更胜过长篇大论的文章”*《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第523页。。就一般士兵的接受程度而言,一个简单直观的印象,无疑胜过烦琐周密的论证。
那么,战场上所喊的口号到底有些什么内容呢?秦基伟的一段记述,或许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当时的情景。1932年3月,红四军围困苏家埠时,徐向前让秦基伟等人前去喊话,进行心理攻势。秦基伟从政治部领来传单,先念熟,再到前沿阵地扯起嗓子喊:
老乡老乡,不要打枪。本是穷人,理应反蒋。
为蒋卖命,为的哪桩。上有父母,下有儿郎。
一年到头,难见妻房。长官待你,何处一样。
他们洋面,鱼肉鸡汤。你们吃糠,树皮啃光。
更有兄弟,饿死床上。飞机运粮,有啥指望。
红军围城,铁墙一样。
起初喊口号时,有国民党士兵放枪,红军便组织反击。一阵战斗之后,停火间隙,秦基伟等人再喊,并且加了新词:
红军喊话,不许开枪。谁敢冒犯,没好下场。
你打一下,还你三枪。弹无虚发,去见阎王。
老乡老乡,快快交枪。放下武器,红军有赏。
若不交枪,困饿死光。来当红军,前途明亮。
愿回家乡,发给光洋。
据秦基伟称,喊话对瓦解敌人军心很有作用,一些被围困的国民党士兵主动跑到红军阵地来要饭吃,吃完再跑回去。“一旦打起来,保证枪口朝天放。”*《秦基伟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第36—38页。李兆炳后来也回忆:战场上喊话,凡是长官不在时,白军士兵都静静听着,而每当长官在时,他们就利用机关枪、步枪瞎打上一阵*李兆炳:《往事琐记》,中国文联出版社,1992年,第68页。。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把兵运中的对敌宣传动员手段做了形式化的区分与归类,这主要是为了论证方便。事实上,在革命进程中,渗透、离间、口号等手段是被同时运用、杂糅在一起的,中共也没有做出严格区分。1929年12月,古田会议制定的宣传策略最能表明此种态势——前文所述的几种手法,如动员伤兵、沿途写标语、写信谈话等都被提及*参见《毛泽东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01页。。中共的宣传手段从来都是多管齐下而又互相配合的,这一点应该毋庸置疑。
中共在对敌宣传动员上花费气力巨大,收获亦丰,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直观地看,一大批国民党士兵因中共的宣传动员而转向革命。例如,1928年10月,国民党湘军毕占云部在朱德、陈毅争取下率126人在桂东起义;11月,国民党赣军向成杰部的一个连,在张威率领下起义,编为红军独立营;1929年7月,国民党湖北长阳县保卫团副团总李勋率部在西湾起义;11月,程子华在湖北大冶组织兵暴,策反国民党湖北独立第十五旅的两个连*总政治部联络部编:《中国人民解放军联络工作史》(上),内部资料,1998年,第790—792页。。中共江西省委曾报告称:因待遇恶劣,国民党军队士兵每日都有逃跑者,“吉安、遂川的兵士整连的逃入毛泽东部队中”*《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1928年)》,第242页。。
除去零散的投诚外,中共还有两次较大的收获。一是罗炳辉1929年投入革命队伍。罗炳辉原本是吉安靖卫队大队长,专门负责“剿共”。1929年他被中共通过兵运的方式动员到革命队伍中,并带出几百人来,这些人后来成为组建红十二军的基干力量,罗炳辉本人也荣任红十二军军长。二是宁都起义。这是更为重要的一次胜利,中共同样通过兵运的方式,成功策反国民党第二十六军,共有1.7万人加入革命阵营,几乎占据当时红军力量的1/3。这些事例足可说明兵运工作的成就。
除去直接策反外,还有一部分党员潜伏在国民党军队内,或提供情报,或瓦解军心。1928年4月,中共江西省委报告称:兵运相当有成绩,靖卫团中已有支部组织,同志10余人,八师中有同志20余人,二十七师中有士兵支部*《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1928年)》,第222页。。这些打入敌军内部的同志,既是宣传员,也是绝佳的情报员。可以说,兵运工作从方方面面为革命战争提供着支持。
当然,中共的宣传动员并非一帆风顺。人员不足、训练欠缺、国民党反制裁等困难,都需要中共克服与应对。首先,关于人员问题,虽然中共组织建立了一些培训班,也派遣不少人进入白区,但总体上看,其数量仍旧不能满足需求。人员匮乏的关键原因是兵运工作危险性很大。中共闽粤赣特委报告称,有很多做兵运的人员被敌人诱杀。比如,有时敌兵假装配合,表面答应暴动,实际上却是“引蛇出洞”。*中央档案馆编:《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1931年)》,内部资料,1984年,第113页。还有一些史料表明,部分党员对被派往白区有畏惧情绪。例如1932年,湘赣根据地各区分派任务,用革命竞赛的办法动员同志去白区,但效果并不理想。到7月份总结竞赛工作时,省委批评白区工作不尽如人意,称要找一大批干部到白区中去,还是感觉困难。*《湘赣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470页。又如1930年7月,中共湘鄂西省委开设兵运训练班,计划有二百七八十人参加,“但结果则没有五十个是自愿的”*中央档案馆等编:《湘鄂西苏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苏维埃、群团文件)(1930年—1932年)》,内部资料,1985年,第62页。。王首道后来也回忆称:许多同志害怕接近白军,以致兵运工作不够理想,结果只能是拖几条枪跑回来*《王首道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第123页。类似情况还可参见《湘赣革命根据地》(上),第318页;《鄂豫皖苏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央分局文件)(1931年—1932年)》,第577页;等等。。此外,各地省委时常批评县、区一级兵运工作成绩不足*参见《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2年)》(一),第170、223页;《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上),第381页;《湘赣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381页;《湘赣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下),第212页;中央档案馆等编:《湘鄂西苏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7年—1932年)》,内部资料,1986年,第225、233页。。这种状况不仅展现出中共对兵运工作的高度重视,也从侧面反映了这项工作的艰辛。
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中共党员在革命理想主义的驱使之下,毅然决然地投入到这项充满危险的工作之中。例如大革命失败后,以程子华为代表的一批中共党员不畏艰难,潜伏到国民党岳维峻部。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程子华等人经过不断“交朋友”,到1929年夏天,在十四五个连队中建立了党支部*《程子华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第35页。。又如,中共党员魏孟贤、柴洪儒潜伏到国民党第四十六师,暗中鼓动士兵,最终于1931年2月在皖西六安发起暴动。需要着重说明的是,革命宣传不是搭台唱戏,尤其是对敌宣传,风险性很大,许多革命者无所畏惧,因此而牺牲。例如,1932年1月,中共陕西省委派刘林甫到两当发动兵变,结果失败,多人被杀。同年5月,谢子长、焦维炽到陕西靖远县动员敌军,结果事泄,靖远兵变失败,多人被捕杀。*《中国人民解放军联络工作史》(上),第796页。革命,不论战斗还是宣传,都需要勇敢与牺牲。
其次,在宣传动员问题上,中共固然有很多进攻手段,但国民党也不是板上鱼肉。其实,国民党军队防御很严密,要渗透进去绝非易事。例如,国民党行政院曾提醒各部队,“共产党图谋潜入军队鼓动兵变”,亟须严加防范*《行政院关于防止共产党潜入军队进行活动的密令》(1933年2月),北京市档案馆藏,档案号J001-001-00104。。对于假借投降以混入的中共人员,国民党更是密切注意,规定称:对自动来投诚者,“应对其言行思想,施以严密之考察,以防赤匪利用机缘,进行其煽动蛊惑之阴谋”*《招匪投诚办法》,《申报》1934年6月24日。。1931年4月,中共闽粤赣特委在报告中指出:近一个时期兵运成绩不大,主要原因是敌人防范得异常森严,“不要说小贩、挑夫不能和士兵接头,即他自己的伙夫,听说都不能和士兵说话”*《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年—1931年)》,第126页。。可见,虽然中共对兵运的手法极为保密,但仍然不能完全瞒过国民党。
再次,国民党不仅有防守,还有反击。中共挑起矛盾、张贴标语、呼喊口号时,国民党也在搞。1934年进攻鄂豫皖苏区时,国民党就要求军队“在前方作战时,各军应制简单标语,设法散放于匪军内部,劝其投诚,又应制定士兵所呼喊之口号”,如“国军优待投诚分子”“不愿为匪者到这里来”“缴械投诚者有重赏”等*《招匪投诚办法》,《申报》1934年6月24日。。至于挑拨矛盾,国民党同样尝试过。例如,进攻中央苏区时,国民党曾伪造董振堂的“反水”材料,故意抛弃在战场上,离间中共中央与二十六路军领导人的关系*参见《回忆宁都起义》,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81页。。但是,国民党的宣传鼓动成效不大。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中共策反了很多国民党军队士兵,而国民党几乎没有能够大规模策反中共军队。即便是蒋介石拿手的金钱笼络,在中共军队中也没有奏效。例如,1931年夏,中央根据地第二次反“围剿”后,蒋介石一度试图用策反的办法瓦解红军。他委任红三军军长黄公略的长兄黄梅庄为参议,让其到苏区进行劝降活动。结果,黄梅庄一入苏区即被扣押。红一方面军总部征求黄公略对其兄的处理意见时,黄公略断然回复称:一刀两断,义无反顾。最后,黄梅庄被红军枪毙。*《中共党史人物传(精选本)·军事卷》(下),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第302页。这一事件极富象征意义,它说明在中共军队中,无论是金钱关系还是私人情谊,都很难颠覆革命将士的忠诚之心。自黄梅庄被杀之后,再无人敢到苏区“劝降”。
中共军队从来没有被成建制地收买,这种情况放置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中看,是十分难得的。1936年,斯诺就注意到了共产党人的坚定性。他感叹地写道:“你如果不知道中国收买其他造反者的‘银弹’的历史”,那么,对中共的坚定性“是无法充分估计的”*〔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红星照耀中国》,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57页。。中共军队这一特性之养成,与宣传动员不无关系。中共的宣传动员在精湛的技术背后隐藏着精神信仰,因为自信,所以能使人信,也才能感染人。国民党即便掌握了类似的宣传技术,仍很难发生影响,因为它的口号背后没有信仰支撑。1931年,陈诚批评国民党军队时就提到:“党义宣传未得事实佐证,不足昭信”。他认为,国民党从中央到地方,“对于主义,仅能口头接受”,“而一切的行为均背道而趋”。*《陈诚先生日记》(一),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5年,第56、83页。国民党军队中,宣传与实践始终是“两张皮”;中共则不仅说得到,而且做得到,其提出的标语口号,既是鼓动敌人,也是自我期许。言行一致、躬身践行,这大概就是红军能够超越时代、独具一格的重要原因。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党校中共党史教研部讲师 北京 100091)
(责任编辑 赵 鹏)
ThePropagandaandMobilizationStrategiesandSkillsoftheRedArmyduringthePeriodoftheAgrarianRevolution——AnExplorationoftheSoldiers’Movement
Ren Wei
D231;K263
A
1003-3815(2017)-08-002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