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小龙
解构与建构:当前中国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生成逻辑
□ 刘小龙
中国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生成交织着建构和解构的双重逻辑。一方面,通过对民本话语、平等话语和参与话语的建构,网络民粹主义指向“坚持人民为中心”、“追求平等”和“倡导直接民主”等政策主张;另一方面,对精英话语进行阴谋解读、诘问和控诉,网络民粹主义话语解构了精英话语的合法性。网络民粹主义话语是一种应激性的激进民意,凸显了情感动员的勾连作用,折射了民众对于共享发展成果的渴望。积极回应民粹主义的诉求,维持精英话语和民粹话语的适度张力是治理的基本方向。
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分析;生成逻辑
民粹主义是学界关注的热点话题,当前中国的民粹主义主要活跃于网络空间,以弥散化、碎片化的方式闪现于各种网络话语当中。如何透过碎片化的话语符号,来考察网络民粹主义的生成机制,进而把握网络民粹主义的整体图景和演进态势?本文借用了后马克思主义学者欧内斯特·拉克劳、尚塔尔·墨菲的话语分析工具,以“延迟退休年龄”政策引发的民粹主义话语作为分析对象,力图揭示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生成逻辑及其对民粹主义治理的启示。
民粹主义是一个充满歧义的概念,关于民粹主义的理解主要有意识形态、政治风格、组织形式和政治逻辑等理论框架。从意识形态的视角来看,民粹主义是一种“中心稀薄”的价值观念,它总是把社会分为善良的人民和贪腐的精英两大对立阵营,主张政治应当表达人民的普遍意志。*C.Mudde,“The Populist Zeitgeist”,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2004,39(3),pp.541-563.从政治风格的视角来看,民粹主义是政治领袖绕过政治系统、直接与大众沟通的一种政治控制和权力行使方式。*Kurt Weyland,“Clarifying a Contested Concept:Populism in the Study of Latin American Politics”,Comparative Politics,2001(1),pp.1-22.从组织方式的视角来看,民粹主义是一种微观的政治组织形式,“简单直白的语言风格、极端化思维和对于他者的社会想象”构成了民粹主义的突出特征。*Matthijs Rooduijn,“The Nucleus of Populism:In Search of the Lowest Common Denominator”,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 ,2014,49(4),pp.573-599.从政治逻辑视角来看,欧内斯特·拉克劳认为,民粹主义是一种以话语斗争为内核、以争夺话语霸权为旨归的政治抗争逻辑,人民话语发挥着勾连统一战线、指认共同抗争对象的凝聚和认同功能。*Ernesto Laclau,On Populist reason,New York,NY:Verso,2005,p.224.
民粹主义解读框架的多元性,很大程度上源于民粹主义现象的境遇性和多变性。当前中国的网络民粹主义,既不同于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出现过的“农民社会主义”思潮,也不像欧美国家右翼民粹主义那样直接走向政治前台,而是以一种碎片化的话语和激进化的舆论间歇性地在网络空间发作。近年来有一些学者开始关注网络民粹主义的微观话语。如陈龙梳理了“扣帽子、散布假消息、谩骂、渲染、人肉搜索、限制不同声音”等话语策略,*陈龙:《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垄断策略》,《苏州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认为网络民粹主义是一种“话语垄断的强占逻辑”,其公开的旗号是“人民公义”,行为是“人民审判”,本质却是“多数人正义”。*陈龙,陈伟球:《网络民粹主义传播的政治潜能》,《山西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郭小安、雷闪闪概括了底层叙事、哄客叙事和对抗叙事三种叙事方式。*郭小安、雷闪闪:《网络民粹主义三种叙事方式及其反思》,《理论探索》,2015年第5期。汤景泰则在原型叙事的框架下解读了网络民粹主义的英雄叙事、悲情叙事和复仇叙事。*汤景泰:《偏向与隐喻:论民粹主义舆论的原型叙事》,《国际新闻界》,2015年第5期。事实上,正如简·杜克特(Jane Duckett)和艾·朗格(Ana Inés Langer)分析的那样,民粹主义话语是在与精英主义话语的博弈中生成的一种抗争性话语,*Jane Duckett,Ana Inés Langer.“Populism Versus Neoliberalism:Diversity and Ideology in the Chinese Media’s Narratives of Health Care Reform”,Modern China: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istory and Social Science,2013,39(6),pp.653-680.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分析需要搭建微观话语博弈和宏观社会结构之间的桥梁,从话语博弈的微观机制中透视民粹主义的理论主张及其本质特征。
分析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生成逻辑,需要避免社会结构决定论带来先入为主的价值偏见。在这方面,拉克劳和墨菲的话语分析提供了一个比较好的理论视角。拉克劳、墨菲认为,话语涉及“内部人”和“外部人”政治边界的划分和社会对抗的建构,是一种表征权力关系的政治性行为。他们拒绝承认社会经济结构和阶级身份对于话语斗争的先在决定性,主张话语抗争是一种在多元的原素中构建连接点,形成等同链条,进而与压迫性的霸权(Hegemony)进行抗争的过程。他们强调了民粹主义话语的生成性、抗争性和开放性,注重考察主体认同的境遇性、网络化特征,尽管其哲学基础值得商榷,但在方法上却有着优势:把关注点从宏观的系统分析转向具体的话语逻辑生成过程,比较契合当前中国网络民粹主义话语间歇性发作的演进态势。
其一,强调了民粹主义话语的生成性。网络空间是一个话语弥散、话语竞逐的新场域,主体的现实身份和社会角色退隐,话语、情绪乃至本能在构建认同中的功能突出,因而通过网民的社会身份与结构来解释民粹主义现象的研究理路需要质疑。实际上,人民的话语是一个勾连多元话语的连接点,凝结了多元主体的多元诉求,使之成为一种集体化的诉求,以此划分出与压迫性话语的对抗边界。其二,凸显了民粹主义话语的对抗性。在拉克劳看来,民粹主义话语的功能不在于确证谁是人民,而在于指认谁站在人民的对立面。民粹主义话语首先在于解构精英主义话语的霸权地位,用卡斯特的话来说,人民话语构建了一种“抗拒性认同”。*[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6-7页。可见,对民粹主义话语分析不能仅仅关注其建构的逻辑,更要关注其解构的逻辑。其三,指认了民粹主义话语的境遇性和开放性。拉克劳和墨菲认为,人民话语将内部存在差异和分歧的多元诉求暂时凝聚在一起,这种统一性使得民粹主义具有统一行动的政治能量,话语内部的差异性则保证民粹主义话语不会走向新的话语霸权。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网络民粹主义的间歇性、反复性发酵是一种常态,也提醒研究者对于网络民粹主义背后的多元诉求要仔细分析和考察。
“延迟退休年龄”的政策制定是近年来网民高度关注的话题。2008年11月6日,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社会保障研究所所长何平首次向公众透露延迟退休政策。自此以来,政府的决策模式遵循着“政府抛砖—专家论证—地方试点”路径推进,*韩克庆:《延迟退休年龄之争—民粹主义与精英主义》,《社会学研究》,2014年第5期。同时民间的反对声音尤其是网民的反对从未停歇,且网络空间的反对声音远大于现实生活,因而精英主义和民粹主义话语之间的博弈比较明显。2015年11月2日,“十三五”规划正式将“延迟退休年龄”纳入到政策之中,引发了网络民粹主义的发酵。本文以“延迟退休”作为关键词,以2015年11月2日到2016年2月3日为时间节点,在新浪微博、微信公众号平台上抓取了微博原创帖子和微信原创帖子。*选择微博、微信公众号的原因是:微博、微信是当前信息分发的主要平台,微博、微信中的原创性帖子在个人化的写作过程中需要一个思考过程,较少受到群体情绪的影响,因而能够为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分析提供更丰富的内容。在新浪微博上搜集到相关信息754条,其中仅有2条原创类帖子对延迟退休持支持意见,1条帖子持中立意见,其中145条媒体类帖子持中立态度,反对帖子总数为409条。随后,按照同时提到“人民”和“精英”两个关键词并明确二者对立关系为依据,*以人民为中心的关键词主要有:人民百姓民众大众市民公民公众我们我们的我们的国家我们国家我们所有人我们每个人我们人民全社会社区全体居民全国全国人民中国人民公共舆论国家中国我国我们中国草根屁民弱者等;反对精英、政府和现行政策的关键词主要有:政府公务员官员领导官家高管高官官方企业家高级管理人员高层富商富豪富人作家学者教授公知/公共知识分子专家(砖家)叫兽媒体官方媒体官媒等。同时,考虑到数据基数不大,本文对所有抓取信息进行了逐条检验,凡是明确表达大众与精英、官民对立但未同时出现上述两个关键词的帖子也纳入分析范围。抓取表达民粹主义话语的文章。结果显示,在微博平台上共搜集到125条民粹主义帖子,在“原创类”和“名人类”微博中分别占15.9%和17.2%。比较而言,微信公众号中对于“延迟退休”的关注度更低,阅读量在1万以上的文章仅有一篇表达了民粹主义话语。考虑到分析样本的数目不大,本文对抓取到的民粹主义帖子逐一解码,着重分析“人民”话语在认同和抗争的双重维度,即如何在人民的普遍性话语中接合不同的政策主张、情感因素和利益诉求,以及如何对精英话语进行解构和颠覆,力图把握当前中国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生成逻辑。
拉克劳、墨菲认为,各种不满、反对和抗议霸权话语的诉求需要在“等同逻辑”的凝结下形成结合点,构成一种共同反抗主导话语的统一战线。民粹主义构建的人民话语,为话语霸权的争夺提供了凝聚多元诉求、达成话语共识的桥梁,从而成为抗争性话语的重要资源。在延迟退休政策上,社会精英需要构建一种话语霸权,论证延迟退休政策的合理性。与之相对,网络民粹主义则在“人民”的旗帜下,建构起与精英主义相对立的抗争话语。对搜集到的网络民粹主义帖子进行整理,可以归纳出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解构—建构”策略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以民本道义话语替代经济理性话语、以社会平等话语颠覆普遍利益话语,以及以平民参与话语质疑顶层设计。
第一,民本道义话语对抗经济理性话语。在延迟退休政策的推进上,党政机构、主流媒体和相关专家主要采取一种十分专业的经济理性话语,宣扬延迟退休是中国人口和经济发展的大势所趋,延迟退休是中国长远发展势在必行的政策选择。“人口红利消失、老龄化时代的到来、养老替代率提升”等专业术语频现于决策报告和主流媒体的采访报道之中。吉登斯指出,面对现代性所带来的复杂性、风险性,对专家系统的信任是我们应对现代性乃至获得本体安全感的一种机制,“现代性制度的特性与抽象体系中的信任机制(特别是专家系统中的信任)紧密相关”。*[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3月版,第73页。但是,对于专家系统的信任,还需要建立在对专家本身的信任基础之上,基于此,他把信任界定为“对一个人或一个系统之可依赖性所持有的信心,在一系列给定的后果或事件中,这种信心表达了对诚实或他人的爱的信念,或者,对抽象原则(技术性知识)之正确性的信念。”*[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3月版,第30页。与之相对,民粹主义对于专家系统有一种深深的怀疑,它依靠民众的常识来反抗现代社会的复杂性,主张回避专业化复杂化的技术理性,回归到大众日常生活,以充满道义感的民生话语和通俗易懂的常识来取代专家的权威性。这种简单化的认知逻辑、常识化的思维方式在中国网络民粹主义话语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由此,“砖家叫兽”等蔑视性、污名化称谓弥漫于网络空间,关于专家的怀疑和抹黑在微博、微信文本中随处可见,专家及其提出的理性话语遭到了网民的解构。
如果说,对经济理性话语的解构体现了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批判维度,那么,坚持“人民为本”的道义话语则体现了其替代经济理性话语的建构维度。从搜集到的帖子来看,“人民”作为“中心地带”的价值立场隐含在每一条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当中,“人民”话语的出场源于对延迟退休政策理性话语的共同反抗。按照拉克劳和墨菲的话语分析,正是延迟退休政策共同受害者的身份,促进了网民在人民话语中的团结及其身份的认同。在民粹主义者看来,品德高尚的人民本该是改革的受益者,但在延迟退休制度上却成为了“受害者”。一方面,网络民粹主义话语构建了“人民”道德崇高、勤恳劳仆等光辉形象,凡是涉及到“人民”的描述都是光辉亮丽的赞词,譬如“百姓具有远见卓识,远远走在政府前面”,“人民一辈子辛辛苦苦”,“工农大众跟在后面‘改开’了三十几年,做出了无数的牺牲与贡献”等。另一方面,网络民粹主义话语构建了“人民”作为延迟退休政策受害者的话语。譬如“干了一辈子活累了想歇一歇了,不行。扛了一辈子砖了累了想歇一歇了,不行”、“预计还没有领养老保险,就已经在工作岗位上阵亡了”。不难发现,网络民粹主义话语遮蔽了改革开放以来人民群众生活普遍改善的事实,却渲染和夸大了作为理想中的人民与现实的悲惨境遇之间的反差,由此获得了话语的巨大道义能量。“沉默的大多数”、“无权无势者”、“P民”、“大众”、“老百姓”、“我们”、“人民”这些描绘人民受害者和弱者身份的语词充斥网络空间。
在拉克劳、墨菲看来,“人民”作为一种接合起来的“空的能指”,它的内部存在着多种利益诉求。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人民”话语内部还可分为从属的或者说二级的话语连接点,横向的包括“工人阶层”、“劳动人民”、“社会底层”等,纵向的则主要包括70后、80后和90后等三个代际话语(他们都是延迟退休影响的对象),网民们都在竞相表达乃至表演延迟退休政策带来的受害者形象。可见,网络民粹主义的人民话语更多地是由抗拒性认同而实现的暂时性构建,体现了拉克劳所说的“人民话语”所具有的偶然性、变动性和暂时的接合性。由此也提醒我们,需要注意分析人民话语作为“空的能指”包含的等同逻辑及其内部的差异逻辑,关注网络民粹主义在涉及不同议题时,进行话语接合的具体逻辑。
第二,社会平等话语对抗普遍利益话语。社会平等是民粹主义追求的一种价值观念,很多学者把追求平等尤其是绝对的平等作为识别民粹主义的一大标尺。如果说“人民”的话语居于民粹主义的“中心地带”,那么,社会平等尤其是结果平等则是民粹主义话语最能鼓动人心并进而开展社会动员的有利武器。
在网络民粹主义者关于延迟退休政策的话语建构中,社会平等话语的建构现象十分突出。专家熊建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论及延迟退休政策的好处时说:“延迟退休,最直接的好处,就是扩大劳动年龄人口规模,降低每个劳动年龄人口供养的退休人数。从国家层面看,增加了经济发展的劳动力供给;从社会层面说,为未来的养老增强了支付能力;从个人层面看,大河有水小河满。”*熊建:《延迟退休实为民众根本利益》,《人民日报》,2015年10月2日。随后,人民网上又发表评论说延迟退休政策“对大家都好”。这种“对大家都好”的话语在网络上却招来了一片骂声,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主要通过平等话语来进行对抗和颠覆。
从搜集到的数据来看,网络民粹主义话语以平等尤其是结果平等来反对延迟退休政策。网络民粹主义以直白乃至粗鲁的语言,描绘了“有权有势者”、“公务员”、“专家学者”与“平民百姓”、“一线工人”之间二元对立的形象图景,以此来凸显社会平等话语。譬如“首先看看一线工人50岁多数都是一身的职业病,五十岁没有人再用了。再看看公务猿(注:故意用谐音来表达一种谩骂情绪)一杯茶打游戏发朋友圈,吃香喝辣吃请活的滋润,当然愿意延迟!”“老百姓上了60岁一般都干些看门守仓派报清洁的工,而公务员却可以趐二郞腿在办公室喝茶看报拿高额工资,这就是命啊。”“自己在社科院坐坐办公室喝喝茶钱就来了65岁不要紧,老百姓多数做着苦逼的工作,让人家65退休,情何以堪?”
其中,“隐喻”修辞手法常被网络民粹主义者用来构建关于“平等”的话语。隐喻通常指的是通过事物之间的相似性,把一个认知域投射到另一个认知域。“隐喻选择性地使用某些概念,他们在使喻体与本体相连结时,往往彰显具有两者之间的共同性,而隐藏本体其他的特性”,因此隐喻在运用过程中“经常遮盖某些概念或价值”。*张玉佩:《当认同遇到隐喻》,《新闻学研究》(台北),2000(64),第73-101页。这样一种选择事物表面的一致性而忽视其内在深刻差异的修辞风格,很容易实现大众日常生活的刻板印象及其文化熏陶下社会心理的同构,结果就是形成一种无意识的话语偏向。中国自古就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文化传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等诗句描画了普通民众关于平等的期待及平等不能实现时的愤怒,这种潜在的文化心理在延迟退休的议题中被网络民粹主义话语所“激活”,结果就是自觉不自觉地强化或者夸大了不平等的形象。譬如@1.4MRneoanderson在微博中写道:“美国版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底层劳动者承受沉重大劳动压力,他们当然愿意按时退休,反对延期退休。他们往往有严重的职业病,往往缺乏必要的医疗,他们当然反对退休以后继续交医保。那些遍身罗绮者,自然要研究延迟退休和退休以后继续交医保。”
第三,平民参与对抗顶层设计。民粹主义具有极端的平民化倾向,强调“全体人民”、“全体群众”是所有民粹主义的共同出发点。主张直接民主,倡导普遍的群众参政、广泛的政治动员以及反对专家治国,反对阶级政治,反对政治权力的扩张是民粹主义在政治上的典型表现。*俞可平:《现代化进程中的民粹主义》,《战略与管理》,1997年第1期。由此,民粹主义对于代议制民主以及精英、专家的社会治理方式具有深深的怀疑,认为唯有全体民众的直接、广泛的参与方可避免精英决策罔顾民意、独断专行和自私自利。民粹主义的反对精英决策、主张直接民主的诉求与网络技术带来的社会交往互动式、扁平化特征相结合,催生了一种近乎于网络意识形态的话语修辞:互动性、开放性和直接性,其集中的话语表现形式就是“网络民主”。网络民粹主义认为真正的民主就是平民数字民主和草根数字民主两种形式。这种倾向在社会政策的制定上表现为主张平民或者全体公民的直接参与。
网络民粹主义对于精英决策怀有深深的质疑,譬如有博主发言质疑“顶层设计”就是“上面说了算”,在民粹主义看来,政府所倡导的“顶层设计”不过是精英决策、不管老百姓意见的代名词;也有博主认为延迟退休的政策是受到了专家的蛊惑和忽悠,广大人民群众的呼声没有得到重视,从而导致了决策的偏差,如@40也帅在微博上写道:“中国的很多事情都离不开所谓专家或学者,比如国企改革、医疗保险制度改革、延迟退休、房地产调控、工资改革及物价等等,通常是先让专家教授放出一些风声,随后加以实施。给民众的错觉是改革就是政府断奶增税,改革就是涨价降薪,不够接地气。政府出台政策为什么就不能多听听广大人民群众的声音呢?”相较于这种相对温和的质疑,更多的网络民粹主义帖子则直接走向了“大众民主”和“全民公投”,譬如@李四2151在微博上写道:“涉及老百姓的事情要举行公投。不要由几个人或者一个党暗箱操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全中国人的,中国公民有权参与国家管理。”
可以看出,网络民粹主义构建了“直接民主”的话语,强调大众在延迟退休问题上应当具有最终的决策权和话语权。如果说“以人民为中心”的话语提供了网络民粹主义的道义制高点,“大众参与”则为网络民粹主义在具体政策程序上提供了一个解构精英决策话语的合法性程序。
总的来看,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在碎片化、零散性的个体话语中不自觉地指向“以人民为中心”、“社会平等”和“大众参与”三个隐含着的主题词,这三个方面的话语恰恰体现了网络民粹主义最为核心的三种价值诉求,相对于政府、专家学者和主流媒体的话语呈现出一种“错位效应”和“外部替代效应”。可见,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并不是在政府、专家和主流媒体所设置的话语框架下来对话或者对抗,而是在从外部构建一种“替代性”的话语来加以解构,这种不在一个平台上的话语解构隐含颠覆效应和压力效应,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网络民粹主义更为激进的话语倾向。需要指出的是,从延迟退休政策来看,微博、微信平台上的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并不是源于意见领袖的精心谋划,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网民自发的情绪和态度偏向,这种自发性在多大程度上体现出了现实生活的社会心理和网络媒体本身的一种认知、情绪偏向,需要进一步深入分析。
在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建构过程中,同时存在着对精英话语的解构逻辑。作为一种“抗拒性”认同,网络民粹主义的人民以一种批判性的姿态呈现,对精英话语的解构更为普遍、更为频繁。“延迟退休”政策争论中所体现出来的解构话语可以概括为如下三个方面:
第一,阴谋话语。所谓阴谋论,指的是“设想那些卷入到阴谋中的人在一起积极地谋划增加他们的利益,并且都是秘密进行的。”*[英]保罗·塔格特:《民粹主义》,袁明旭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页。民粹主义者特别容易受到阴谋论的感染,阴谋论也就成为民粹主义话语建构中一个常见的现象,这是因为阴谋论既给民众提供了一种理解那些与日常生活相距遥远的社会现象尤其是复杂的现代系统的解释框架,同时也提供了一个妖魔化精英、渲染大众与精英彼此对立的动员工具。民粹主义往往通过构建一个个无法验证的故事乃至谣言,把大众与精英的对立情绪加以渲染,并尽力描绘大众利益正处在危机当中,以此激发或者发泄大众的普遍不满情绪。美国学者沃尔特·李普曼指出,阴谋论通常是诽谤、打击对手,赢得自信的一种方式,“我们会到反对派当中寻找恶棍和阴谋。如果价格上涨得太快,那就是投机商在推波助澜;如果报纸发布了歪曲报道,那就是一个资本家的诡计;如果富人太富,那是因为他们在偷盗;如果一次势均力敌的竞选最终失败,那是因为选民被人贿买;如果一个政治家做了你不赞同的什么事,那是因为他受到了某个可疑人物的影响……”*[美]沃尔特·李普曼:《公众舆论》,阎克文、江红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5年1月版,第96-97页。对于那些缺乏反思、反省习惯而坚持成见的普通人来说,“阴谋论”成为他们认识复杂事物的一种思维惯习。
在微博平台上关于“延迟退休”的民粹主义帖子中,这种“阴谋论”的话语屡见不鲜。所不同的是阴谋话语所描绘的对象有时候是专家,有时候则是政府部门或者政府官员。在“布局”、“好大一盘棋”等网络民粹主义的阴谋话语中,“精英们”制定延迟退休的政策归根到底就是为了实现他们一小撮人的利益,而大众则成为他们实现利益过程中的受害者和牺牲者。显然,“布局”等阴谋话语都是无法证实或者证伪的,网络民粹主义以此渲染了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感,“如果我们不能看见一个阴谋,那么这就是里面有一个阴谋的证据。”*[英]保罗·塔格特:《民粹主义》,袁明旭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页。实际上,阴谋话语遵循的不是事实与真相的逻辑,而是一种基于对立情绪的情感逻辑,它善于“发现与大众生活不满意部分的共振点”,*[英]保罗·塔格特:《民粹主义》,袁明旭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页。并在受害者共同情绪中建构出作为“我们”的共同身份认同,以及划出作为对立面的“他们”的边界。阴谋论在网络空间中特别盛行,这或许与网络空间中的负面偏好直接相关。
第二,诘问话语。网络民粹主义具有一种好争辩的风格,这种好争辩的风格往往侧重于对占据霸权地位对立话语的解构,而不是聚焦于自身话语合理性的建构。发现社会精英话语自身的“裂缝”和自相矛盾之处,并诉诸于日常生活的“诚信”意识,来实现对精英话语的诘问,是涉及延迟退休政策话语中的一个突出特点。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一个社会政策不断调整以及利益关系深刻调整的过程。由于在很长时间之内改革都是一种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过程,因而特定历史境遇下的话语之间难免会产生一些不协调乃至相互冲突的地方。话语的不一致乃至话语冲突,就成为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瓦解、解构主流话语乃至借题发挥的裂缝和缺口,其中隐含的关键词则是“政府信任”。@猫女Leo的帖子很有代表性:“30年前,政府呼吁民众: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30年后,政府政策巨变:延迟退休+鼓励生二娃。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当年国家怕孩子太多,它养不起,不叫老百姓生;当下,国家怕老人太多,它养不起,推给子孙养老。变来变去,政府的承诺成一纸空文,担子没挑起来,还得老百姓自剪羊毛取暖,自给自足。”这个帖子前半段指出了摸着石头过河过程中政府话语的尴尬,后半段则是对于延迟退休政策“借题发挥”的“归因”。由此可以看出,忽略话语产生的具体情境,利用精英话语(官方话语)自身的裂缝来诘问精英,往往会与深层次的政府公信力直接挂钩。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对于政府守信的诉求,并没有上升到公民与政府之间社会契约的高度,而是基于民众日常生活中要讲信用、兑现诺言的一种日常意识。
除了诘问政府在改革过程中宣传话语的“裂缝”之外,也有一些网络民粹主义者质疑政府在现实生活中言行不一的个别表现。譬如@爱吃过期的凤梨罐头发帖说:“前几天,有谣言说天然气上涨,大家一起排队。官员马上大力度辟谣。几天后,天然气开始上涨……很多人讥笑中国人,说有盲从心理。但你活在中国,相信谣言才能活得更好。三十年前: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二十年前:计划生育好,政府帮养老。十年前:养老不能靠政府。明年:延迟退休,干死拉倒。”这个帖子从新近发生的一个政府官员的个别言论出发,推导出政府“言行不一”的一般性结论。随后又辅以改革过程中宣传话语的内在裂缝,最后得出延迟退休对普通民众带来绝大伤害的结论。这种话语逻辑在严格的逻辑意义上是有问题的,但它恰恰强化了日常生活中政府不守承诺、不值得信任的刻板心理,因而对于精英话语(官方话语)的权威性造成了冲击。
第三,控诉话语。阿尔伯塔和麦克唐纳在界定民粹主义时强调说,民粹主义通常会营造一种人民正在被社会精英剥削和压迫的危机意识,“断言道德纯洁的、同质化的人民与社会精英之间存在着对立关系,把后者描绘为正在或者试图剥夺人民的权力、价值、繁荣、认同以及声音。”*Daniele Albertazzi and Duncan Mcdonnell(ed),“Twenty-First Century Populism:The Spectre of Western European Democracy”,Palgrave Macmillan,2008.p.3.这种危机感既是民粹主义者对于某项社会政策和事件的一种“道德归因”,从而为民粹主义提供一种合法性依据,同时也具有很强的社会动员功能。在涉及到延迟退休问题的网络民粹主义话语中,对社会精英的控诉在几乎每一条微博发帖中都可以见到,控诉话语是网络民粹主义者常用的一种话语策略。
所谓控诉,通常源于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对于强者压迫关系的一种情感表达和道德叙事,由此,控诉话语由压迫话语、弱者话语以及悲情渲染来共同支撑。有学者指出,民粹主义事件的主题都有一个核心关键词:“压迫”,这种压迫关系指向强者与弱者之间非对称关系。在涉及到延迟退休政策时,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经常使用排比句式,延迟退休政策与其他社会负面现象如环境污染、贫富差距、油价居高不下等并列出现,从而凸显社会民众在政策面前的软弱无力和悲惨境遇,以此来构建乃至虚构延迟退休对于社会民众尤其是底层草根带来的伤害。值得指出的是,这种“压迫”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话语构建的结果,它不是对于延迟退休负面后果的直接描绘和理性辩论,也不是对于同类政策的理性思考,而是一种基于民众日常心理和情感逻辑的迁移效应,它寻求的是一种情感上的“共振”。因此,那些用来与延迟退休政策进行类比、形成排比句式的诸多所谓“同类事件”,都只能从其特定的话语情境中去理解,其指向是以言抒情,而不是以言叙事。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放开二胎政策”竟然也成为网络民粹主义控诉话语的一个例证。事实上,脱离网络民粹主义控诉话语中关于延迟退休的特定语境,“放开二胎政策”深得网民的支持,无论是国家正式放开二胎政策之前的民意调查还是正式放开之后的民意测验,网民对于全面放开二胎政策都表示了极高的支持率。
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对于社会负面现象的排比式罗列,以及对于享受改革开放来诸多实惠的故意忽略和遗忘,都体现了网络民粹主义控诉话语构建的必然逻辑:“通过对社会压迫关系的绝对化与普遍化,民粹主义叙事确立了整个平民群体的弱势地位和被压迫的悲催命运。”*陈尧:《网络民粹主义的躁动:从虚拟集聚到社会运动》,《学术月刊》,2011年第5期。作为控诉话语,诉诸的是一种情感逻辑,而不是理性逻辑,因而压迫关系的建构、社会弱者身份的自我认同,归根到底是为了赢得道义上的制高点,并为情绪的蔓延和情感的宣泄提供合法依据。由此,就导致了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充斥着抹黑、谩骂乃至诅咒等情绪话语。这体现了网络民粹主义话语从来都不是基于一种理性的利益计算,而是一种非理性的情感宣泄,它好走极端,当对某项制度或者某种现象不满时就毫无理由地对相关事情进行谩骂,这就是网络民粹主义话语被视为情绪垃圾的根源。
总之,网络民粹主义解构精英话语的阴谋话语、诘问话语和控诉话语,显示了网络民粹主义者信任常识而不信任专家和专业知识、倾向于对立思维和情绪谩骂而不是理性对话和耐心沟通,诉诸于对敌人的诋毁和抹黑而不是基于事实的理性辩论。
在解构精英话语和建构人民话语的双重逻辑中,网络民粹主义实现对内认同、对外抗争的双重话语功能。它看似激进和逆反,但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现实生活中表达受限的激进民意;它打着草根的旗号,但精英的沉默和缺场会削弱它的社会影响力;它倾向于情绪化的表达,在凸显社会转型期的社会情绪的同时也阻塞了其理性协商的通道。当前中国的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具有以下基本特征:
第一,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其实是一种自发性、应激性的民意,体现了民众的政治参与热情和焦虑心态,但是并没有出现有组织的反体制性诉求和替代性政治规划。
就话语内涵来看,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对“以人民为中心”、“社会平等”和“大众参与”三种观念的建构,根源于现实生活中的这些观念并没有得到落实和尊重,而且可以整合进主流话语当中,通过完善社会保障、健全民主制度和促进社会公正来加以匡正;它对于精英话语的阴谋叙事、诘问和控诉,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政府公信力的危机。可见网络民粹主义尽管也偶尔有反体制的言论,但不能把它视为挑战性、替代性的反体制话语。就话语过程来看,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并没有主动性的议题建构,而是对新闻媒介、政府宣传的热点议题进行一种反馈性、应激性的回应。在延迟退休政策的议题上,议题的开启者是政府和媒体,网络民粹主义话语跟随着精英话语而不断兴起和消沉,呈现出波浪形、间歇性发作的演进轨迹。每一次民粹话语的集中呈现,都是对政府关于延迟退休政策的最新动向的反应,一般是两到三天,该话题逐渐退潮,民粹主义话语随之大幅度减少。这显示出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具有自我限定的虚弱本质。
就话语主体来看,在延迟退休政策上意见领袖采取沉默的态度,主要是普通网民的自发反应。在新浪微博上,排名前100名的网络意见领袖在这个时间段都没有直接发表对于该议题的看法,其中@任志强和@五岳散人提到了这个问题,但都是询问自己的粉丝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本人则不发表任何观点。在微信平台上,仅有《南方周末》微信公众号涉及该议题,从“经济理性过度而人文关怀不足”的角度来表达政策批评。自媒体微信公号中有4篇运用民粹主义话语的文章,但都注意运用邓小平、李克强的相关论述来支撑自己的观点。可见,普通网民比网络意见领袖在民生话语中更容易走向民粹主义,而自媒体和媒体公众号整体上则较为谨慎,媒体公众号中出现民粹主义话语较为罕见,微信自媒体公号即使表达了民粹主义话语,也会注意引用官方话语来加以表达。可见,意见领袖和平面媒体的关注和推动,成为影响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影响力的重要因子,缺乏意见领袖推动的民粹主义话语,主要停留在自发性、弥散性、应激性的状态,难以形成巨大的舆情压力,更不用说演变为集体行动。
第二,网络民粹主义话语体现了情感动员的巨大能量,反映、折射了社会变革期民众的焦虑、怨恨和愤怒情绪,并借助于网络媒介实现了瞬间聚合和发酵。
情感渲染是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突出特征,经常表现为偏激的谩骂、情感渲染、戏谑和话语暴力,在功能上指向“以言抒情”的情感宣泄和“以言取效”的行动功能。这种情感渲染的源头来自现实生活,反映了社会转型期民众的相对剥夺感、不满、怨恨和愤懑情绪,并借助于网络媒介实现了瞬间的聚合和强化。
网络民粹主义的情感渲染不能简单地斥之为非理性,它在话语混乱、嘈杂、粗鲁的背后依然体现了一种在情感、道义和权力关系上的“理性”逻辑。从话语博弈的视角来看,情感渲染和夸张体现了草根民粹的话语习惯和教育素养,同时也展示了话语权力严重失衡的背景下与精英话语抗争的必然逻辑。一些学者期盼网络空间能够实践哈贝马斯提出的“公共领域”愿景,但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则指出,那种理性平和的公共领域愿景可能只是一种美丽的幻想。且不说网络空间中无处不在的资本逻辑,网络空间中的话语博弈是一种常态,并与现实生活中的话语博弈形成一种代偿或者补充的关系。需要认识到,情绪对于公共话语具有核心作用,因为它帮助人们建立关系,协助个人对缺少清晰的解决办法的复杂议题展开评估和行动,并且,在缺乏其他动机的情况下,情绪可以维持个人对慎议过程的承诺。*胡泳:《众声喧哗:网络时代的个人表达与公共讨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81页。因此,需要关注网络民粹主义话语滋长的社会心态,尤其是当前中国社会存在的阶层认同的“向下偏移”倾向*李培林:《社会冲突与阶级意识当代中国社会矛盾研究》,《社会》,2005年第1期。和蔓延甚广的“弱者心态”,在全面深化改革的背景下塑造人们对于未来相对稳定的预期,消除大众的焦虑尤其是愤怒心理。
第三,网络民粹主义话语表征着一定程度的代表性危机,具有社会压力“减压阀”、民情民意“晴雨表”和负面情绪“垃圾箱”等复杂效应。
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发酵与现实生活中草根、大众的失语有关,它以一种放大的乃至报复性的姿态,宣泄着现实空间中无法集中表达的政治不满、平等诉求和弱者心态。“由于参与渠道不畅通,互联网成了弱势群体表达利益诉求的几乎唯一顺畅通道,一人爆料维权,众人围观,互联网成为弱势群体展示伤痕和互相取暖的地方,也经常变成倾泻仇官、仇富等负面情绪的垃圾箱”。*祝华新等:《2011年中国互联网舆情分析报告》,人民网,2012年1月7日版。http://yuqing.people.com.cn/GB/16698341.html,检索日期:2017年5月2日。由此来看,网络民粹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一个制约精英主义过度膨胀的反向力量,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在表达大众的情绪之余,更多指向了一种对精英话语的颠覆、嘲讽和抗争,通过舆论压力来争取草根权力的目的。
当前,对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判断有两种代表性观点:一种观点认为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对社会稳定、社会秩序和主导话语权带来了威胁,因而把网络民粹主义视为洪水猛兽,需要严加管控;另一种观点则认为,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具有一种释放效应,民众的怨气在网络空间发泄完了,其变革现实的能量就被消解了,最后的结果恰恰是有助于维护社会稳定,因而倾向于把网络民粹主义话语视为舆情释放的“减压阀”。本文认为,这两种观点都有所偏颇,主张话语管控的想法对于网络空间话语控制的难度估计不足,且长期的压制必然损害到官民关系和政治信任,最终引发更暴烈的网络民粹主义话语报复。但如果对其不理不睬,任由网络民粹主义话语泛滥成灾,精英话语和民粹话语将进一步撕裂,结果也将推动民粹话语走向更加激进的发展方向。
当前中国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形成了针对精英话语抗争性的叙事,一方面通过对民本话语、平等话语和参与话语的建构,为人民话语提供合法性论证;另一方面通过对精英话语进行阴谋解读、诘问和控诉,在解构精英话语中实现抗拒性认同。就其本质来说,当前中国民粹主义话语主要基于利益性诉求,而不是政治性诉求。它缺乏系统的反体制主张和清晰的政治规划,它所推崇的平等、民本、参与等主张可以整合进主流话语之中。
基于此,对网络民粹主义话语政治影响的评判需要理性而审慎。当前中国的网络民粹主义话语远没有变革政治生态的巨大能量,也没有政治人物的煽动和操控,在很大程度上偏向于激进民意的自发表达。它代表着相当一部分民众的利益诉求、情感倾向和价值立场,构成对精英话语的一种限制乃至逆反的力量,彰显着社会剧烈转型中民众对于平等的渴慕,对于共享发展成果的期待。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具有一定的力量和积极意义,但其推动现实政治变革需要政府的积极回应。反过来,倘若网络民粹主义话语长期得不到回应,也具有走向暴烈和激进的可能。基于当前中国社会变革加剧、利益分化加大的现实语境来思考,在可见的未来,网络民粹主义话语难以彻底消除,如何预防和治理网络民粹主义话语需要良好的心态和高超的艺术。
推动政府的积极回应,维持精英话语和民粹话语的适当张力是治理的基本方向。比较好的思路是改变精英话语和民粹话语对立的格局,保持精英话语和民粹主义的适度张力,把精英话语的任性和民粹主义的躁狂同时纳入到治理的视野之中,一方面在政府决策和主流媒体中更多地关注草根民众,让社会草根、底层能够在主流话语中看到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给社会不满情绪更多畅通的表达渠道,让负面情绪分流、泄洪,避免负面话语在特定议题上的聚集和发酵,从而尽力避免负面话语在激进舆论的集中宣泄对政治信任和现行制度的冲击。□
(责任编辑:严国萍)
2017-04-20
刘小龙,广东药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中山大学法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网络民粹主义。
教育部2014年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以网络政治动员为载体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研究”(编号:14YJC710028);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课题“广州高校民粹主义新态势及其治理研究”(编号:2016MZXY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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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92(2017)04-008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