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青
一连两年了,我都在清迈过圣诞和新年,我们选了一个相对暖和、安静、祥和的小地方来打发一年最后的日子。如莲花般的喜悦,如佛陀一样的慈悲,如河水流连感怀着回望的时光,一年里最后的几天就这样安宁度过。
我们与朋友坐在眉屏河边享受一份落日晚餐,然后跻身于彩绘的象阵中浏览或汇入手工夜市的灿烂星河之中……终于,我庆幸不必再纠结,从前我在昆明开店,最恨逢年过节不得不用一棵义乌市场网购的可笑的塑料圣诞树来装点跨年时盛大的门面。
在国内,比如说在大理和昆明,有些日子是灾难性的,圣诞节——原本在西方欢乐亲切的家人团聚的平安夜,到了我居住的城市便改造成了恶俗与粗野发泄的大众狂欢的可厌之夜!到处安装着廉价的彩灯、批发来的假花。在昆明,整个城市的年轻人莫名其妙地站在大街上,他们将要消费的这个与他们其中大多数人的宗教与信仰无关的节日,和已经不会输出创造力和信任感的城市一样,一切都是舶来和二手的。
而在大理,整个古城陷入一场白色的战争:人们在假雪花中欢闹,在塑料的粉尘中相互攻击嬉戏,以祝福的名义大肆行使着恶意,直到整个城镇成为垃圾场,所有的流水中漂浮着白色污染!只有到了圣诞节,你才深刻地发觉,每一个丧失了自我只剩下模仿与追随的家乡都彻底地沦陷了!因为在花枝招展和灯红酒绿面前,在大历史的牵引下,大众与大狂热被共识为价值,所有人根本就没有抵抗力。
我现在能做的就只能是远离这一切!主动选择退居与缩小,不参加与这道洪流为伍。与一心要汇入大时代、变成大地方的昆明与大理节日浪潮相比,我爱待的清迈,仍是个小城,非常干净、散淡、秩序、温和、有礼,在所有的内部与外来的节庆与日子之间张弛有度、从容不迫。这样的亚洲小城过去并不稀奇,比如我现在居住的云南大理的昨天也曾经如是,只是现在已经变成上述词的反面了,现在若回去那里过年,整个古城阵脚全乱上下失禁。
清迈让我动容的是,我每次来都会发现这样安静舒适的小城,竟然有异常丰富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化生活。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一个未过百万人口的小城能够提供如此优良而物价合理的消费生活?我所居住的宁曼路小区里有17条小巷,有无数的咖啡馆、酒馆、餐厅和有趣的建筑,家居和民艺以及画廊、书店一家挨着一家,各自做着自己的生意,经销各自的特色,没有一家出现相同的商品和食品,丰富而不同!作为一个“好吃狗”,我常从吃饭的角度去考虑混搭的人生幸福指数:在百米之处,你就可以品尝到分门别处的芒果饭、黑椒牛排,冬荫功汤和最正点的寿司和咖啡。
不远的一条街口就是清迈大学的美术馆了,经常有不同的展览呈现。在泰国,这座城市其实是一座大学城,人们以散布各地的紫色围栅的清迈大学的现代教育系统为荣。在我旁边的一条小巷See画廊的花园中,放着几把椅子,我喜欢去那里喝咖啡或一杯啤酒,偶尔买几个艺术家的作品制作的冰箱贴或包包送人。这些礼品与各个小店中的商品一样,你在别处不会遇到。在那里我遇上了好几回艺术展的开幕,有位专程从曼谷赶来穿粉红色衬衫的藏家告诉我,他与艾未未交情深厚,世界真小,而我却不打算看到在这条街上又一次站满熟人。
离我的小巷不远,有一座古怪的世界昆虫和自然奇观博物馆,只是一幢路边小楼。馆主Dr. Rampa Rattanarithikul老太太每天守着她近50年来的收藏,这里集中展出了他们收集的在泰国境内生存的400多种昆虫标本、蝴蝶标本、化石、矿石及贝壳等。她的丈夫是个昆虫学家,最伟大的成就便是发现了清迈最大的蚊子,并且这种蚊子以他的名字命名。基于这令人骄傲的成就,所以博物馆到处可见蚊子的雕塑,连博物馆的招牌上都有一只硕大的金属焊接的蚊子。老爷爷退休后开始自学画画,博物馆中挂满了他的奇异爱好:形色各异的蚊子油画。
与奋身投入万人一律的大城市、大游戏,坚守着大意识不肯变小的雄心万丈的家乡不同,我现在喜欢由大而小的地方与事物,从个人的、偏执的和稀奇古怪的小日子、小确幸、小自由中获得能量,这种文明是看通看破大时代、大历史的大悲情或大谎言,宁愿小而安、小而美。
从大与小可以看出一个地方的性格和文化,也看得出人对历史与时代的看法。大固然可以安慰人心与伟大相连,但也的确充满着夸张浮躁、乏味辛苦与趋同虚假。只有住在清迈这样的小城故事多的真实地方,才不怕被小看,才不会甘心把人生过成了别人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