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工作日去公园、咖啡馆逛逛,就会发现,很多人的生活并不像传说的那么蹙迫。同样在北上广深,有人很忙,有人很闲。这种差别,选择起了很大作用。我有个同门,上学时考各种证:证券从业资格、期货从业资格、注册会计师、特许金融分析师……后来果然,干了审计,每天十点后才下班。
以为人生的压力来自工作,这是很大的误解。毋宁说压力来自禀赋、三观和所处环境的冲突。禀赋是不易改变的,三观是禀赋和环境共同塑造的,环境的改变则相对容易。虽然移民这种大环境的改变挺难,但搬家、改行,以及选择交往对象这些小环境的调整则不难。一个人在毫无存款的情况下,突然选择去拥有一套房子,并根据房贷确定每个月的任务量,然后觉得压力是工作给的,这就糊涂了。
人并不是在逼迫下才可以激发出动力。用智和用力是不同的。用智的工作,压力逼迫只会令结果更糟糕。人的很多烦恼源自不肯承认自己的平庸,以为有压力就有动力,在压力的逼迫下就可以达到期望值。既然期望没达到,他就以为是逼迫不够,工作中90%的压力都是这样产生的。实际上,给一匹马再大的压力也跑不过高铁。
“认识到自己的平庸”和平庸是两码事。前者甚至是美德。“三人行,必有我师”,看到别人的长处,其实就是认识自己的平庸。它和“认识自己的天分”也不矛盾。任何人总是兼有所短和所长。当一个人肯正视自身所短的时候,就不会傻呵呵地采取简单粗暴的方式逼迫自己,转而会寻求可能的路径和调整相应的期望。
总拿梦想刺激自己的人,很可能缺乏自知。梦想和欲望之间的界限过于黯淡,必须经由对自身和万物的理解才能辨明。梦想是块遮羞布。很多羞于启齿的东西,拿梦想装扮一下再示人就体面多了,但不自欺很难。清醒的人应如是思量:“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并没有过人之处,我从事的工作也谈不上崇高。哪天我死了,地铁依然会按时发车,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我的劳作,对世界没有重大意义,我重视它,只是为了让自己保持热情。”
若不如此提醒,人就会渐渐把自己看得很重,越来越认为自己的工作无比重要。但在别人眼里,你的工作可能只是闹着玩。我毕业那年,有家烟草局去学校招人,年薪20万元,招会打篮球、唱歌、演讲的。他们并不需要你懂经营管理,只需要你在爬山比赛、足球篮球赛和各种晚会上拿奖。从事那种工作的人,和做资产定价的人,对工作的理解怎么可能一致呢。
正事有时候不是正事。闹着玩有时候是很大的正事。领导脑子一热,有个想法,大家轰轰烈烈干了半年,累得吭哧吭哧,发现赚不到钱,就撤了。正事就变成了闹着玩。平时闹着玩,偶然赚了钱,领导说这个好,应该认真做,就变成了正事。
用钱去衡量工作的意义,就很容易陷入这种循环。思考力欠缺的人,除了挣钱多少,很难再想出别的尺度评价工作的意义。在庸俗的思路下,只要赚钱,狗屁都是战略;只要不赚钱,战略都是狗屁。
钱穆在谈到魏晋南北朝的僧侣时,说他们属于贵族阶级。理由是他们吃供养,不工作。吃供养的僧人,哪怕吃得再差,也要当贵族看。这个想法很有见地,它隐含的前提是:人,而不是钱,是万物的尺度。
收入对工作来讲,是十分次要的。工作最重要的意义,是安排人一生的时间,就像选择枕头中的填充物。人通过工作,选择自己一生有多少光阴在何等环境下以何事为内容来度过,如同打游戏要设定角色和规则,工作设定了常人生命中2/3以上的时间。如果缺乏必要的设定,生活将陷入巨大的混乱。
想象一下小孩为什么需要上辅导班,就能明白大人为什么需要工作。我小时候,根本没听说过辅导班。今天上辅导班成了天经地义的事。辅导班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呢?是安顿好小孩的时间,把大人解放出来。
成人工作的意义与此类似。大萧条时,政府往往找两拨人,一拨盖楼,一拨拆楼,失业率就降低了,避免了社会动荡。如果不拿工作来限制住盛年人的雄心,不拿挫败来磨平他的棱角,他无处发泄的血气就势必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常人缺乏自律。一旦可以自由选择,他一定会把自己引向很糟糕的地方。因此,必须有外在的约束来限制他,才能令社会有序。哪怕早起给一个人带来很大痛苦,但一想到生活和房贷没有着落,他就会在第三次闹钟响起时努力钻出被窝。
每月到手的收入只是假象,它远非工作的根本意义。收入并不值得人将生命倾注其上。到底什么是正事,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没办法想清楚。但不要紧,无论能否想清楚,任何工作都有助于将生活导入有序。
一个上班族在绿灯亮起的刹那,抢先冲过马路只为挤上早一班地铁的时候,他作为活生生的人的能动性就发挥出来了。在地铁上觑准要下车的人并抢到座位是十分有成就感的。并不是他的肉体渴望坐五分钟,而是他的精神渴望适时投入战斗,然后才能对自身存在的意义有所肯定。
(摘自“王路在隐身微信公众号” 图/张文发)
本栏编辑:憨瑞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