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是汉,日是日

2017-01-24 19:24卞毓芳
特别文摘 2017年2期
关键词:鬼畜至亲美英

曾见一位初访扶桑的企业老总,对着日方陪同的名片,皱眉,蹙额,作惊讶万分状:那上面印的是“猪谷一郎”。哈!分明上了汉字的当。姓里带“猪”,不错,但它并非天蓬元帅错投猪胎的那个“猪”,也非国骂中动不动就扔出来的“蠢猪”“猪头三”“猪狗不如”的“猪”,而是咆哮山林、尖嘴獠牙、猪突豨勇的野猪的“猪”。日本古代没有巨禽猛兽,山中无老虎,野猪称大王。以山大王的名头入姓,是极神气极威武的事啦!

说到垂涎乱拱、哼哼唧唧的家猪,日语另有一个指示代词,也是中国的古语,“豚”。

日本有姓猪的,是不是也有姓狗的呢?嘿,还真让你说对了,不过汉字用的不是白话文的“狗”,而是古语的“犬”,复姓,后面缀了一个“养”。“犬养”——“狗养”,这不是骂人嘛!哪里,译成汉语,应是“养犬”,即“养狗”,追溯来源,他的祖上多半出任过“犬养部”一职(官办养狗机构)。英雄莫问来处,这犬养氏出过不少名人,举一个国人耳熟能详的犬养毅,明治、大正、昭和三朝的高官,孙中山的国际友人,辛亥革命的支持者,当过日本第29任首相!

岂但猪犬,日本人百无禁忌,连“鬼”也拿来作姓,如鬼头、鬼作、百目鬼、色鬼、五鬼助、五鬼肉、五鬼堂、五鬼胜,等等——顺手举一例,明治时期有个文部大臣,就叫九鬼隆一,作过驻美全权公使——中国人看了,难免要在心头骂一声“日本鬼子”!这又是落了汉字的陷阱了。日文的“鬼”,既指鬼魂,更指一种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妖怪,褒大于贬。二战中,日本同美英开战,日本人骂美英骂得最狠的一个词,叫“鬼畜美英”,但从来不骂“鬼畜中国”“鬼畜俄罗斯”,为什么?在他们眼里,“鬼畜”也哉,是十分厉害的敌人,要认真对付,不可等闲视之,而中国和俄罗斯,曾经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还不配称为“鬼畜”。

要而言之,日本比中国开化迟,当其蒙昧阶段,她以汉唐为学习对象,逮到什么都往篮里装,全盘接受了大陆文化,包括汉字。但她的语言形态、思维方式并没有汉化——汉语属汉藏语系,日语属阿尔泰语系,汉语是孤立语,日语是黏着语——依然汉是汉,日是日。

最近的一次,与一位至亲同行。那天,在东京,路过日本文部科学省,至亲问:“这‘省是什么意思?”

我说:“相当于中国的‘部。”

“那他们的省用什么字表示?”

“用‘县。”

“明明整个国家,只有我们一个省大,”至亲撇嘴,“却硬把‘县上升为‘省,打肿脸充胖子。”

我唯有苦笑。说到省,人家沿袭的,是吾国隋唐的制度,譬如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咱们改革了,人家千年一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日本生活中多保存中国古俗,中国人好自大者反讪笑之,可谓不察之甚。”这是周作人说的。至于县,用的也是吾国周朝的古制,明治维新,废藩置县,大小276个藩国,分成三府72县,平均三四个藩国合成一个县,那行政级别,自然就得比照着中国的省。

改天,去银座。途中,至亲跟我聊日本习俗,忽然说起:“中国古代各阶级排座次,顺序是士农工商,昨晚我看资料,日本也是士农工商,两国都一样。”

“字面一样,内容大不一样。”我出语纠正,“中国的士,古代指的是武士,后来转化为文人。日本的士,一直专指武士。中国崇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日本尚武,武士阶级是官员的大本营、后备队,享受俸禄,特许称姓(古时平民无姓),容许佩刀、骑马,遇到平民‘无礼冒犯,允许格杀勿论。中国的文人也有习武的,但那是其次。日本的武士同时习文,而且是必须。一方面,日本武士礼佛、吃素、体形瘦小、珍惜名誉、讲究诚信,另一方面,又崇尚暴力、嗜血成性、杀人不眨眼,真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体。中日两国国民精神气质的差异,也许就从这儿开始。”

到了银座,照例逛商场。在一栋大厦的六层,设有书铺。至亲没有学过日文,只凭着汉字,随意浏览。在一处中国小说架前,他抽出一册莫言的《转生梦现》,左瞧,右瞧,末了转向我:

“这本书怎么没听说过?”

我接过来翻了翻,说:“这是莫言的《生死疲劳》,译文改用‘转生梦现。”

他想了想,又问:“这两个书名,你觉得哪一个好?”

“中文的苦涩、沉重,拷问的,是中国人历尽劫波的灵魂,日文的轻灵、魔幻,适合日本人猎奇的阅读兴味,就像中餐和日式料理,两者不好简单类比。”我答。

中国和日本,虽然属于同文,同一种文化源流,但这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两千年跑下来,彼此间的差距,只有越拉越大。想起清末驻日参赞黄遵宪的感慨:“只一衣带水,便隔十重雾。”

(摘自“卞毓芳新浪博客” 图/子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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