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一张脸,像枣那么大,比枣红。上方悬一只黑眼睛。是的,一只眼。另一只眼睛长在对面的脸上。这是一张沉醉多年的面孔,像鸡血石那么红。如此鲜艳的脸庞,眼睛理应是黑色,是的,公鸡有黑色的眼睛。它的眼睛全是瞳仁,没地方长眼白。眼白对它没什么用,它不需要翻白眼。
红与黑构成公鸡的面目,还需要什么?喙。是的,它需要吃东西,吃米或沙粒。在红与黑之外,公鸡长出向下弯曲的、坚硬的、黄色的喙。黄喙配合黑红好看极了,这是德国国旗的颜色组合。红脸上的尖喙,如果不是黄色该是什么颜色呢?绿色?滑稽,吉卜赛人和鹦鹉才这么搭配。紫色、蓝色和灰色都不对,公鸡的黄喙流露正气,也叫阳气。喙的上端像倒扣的船,镶嵌出气的鼻孔,不必专门长一只鼻子。人用鼻子吸气,用嘴吃饭,是两套班子,鸡合二为一。想想也是,如果人的口鼻长成一体也没什么不行,但满口的牙没办法安置,鼻腔盛不下这么多牙。人之杂食需要牙,人的胃和肠道也需要牙把食物磨碎。鸟类连鼻子带嘴囫囵于喙上只适合吞咽不嚼的东西。
红黄黑是公鸡面孔的主调,色彩不错,但有点秃。公鸡早明白这个,头上早有一顶大红鸡冠子戴着。冠子即帽子,但公鸡的冠子是肉的,一走一哆嗦,神气。从工程学角度说,鸡冠子不管吃不管喝也不管视力与消化。它管文化,文化即无用之物中的用处,装点王侯之气。
公鸡仿佛知道自己鸡冠子神气并为此赳赳然。只有鸟类有冠,其他动物都是无冠者,连老虎这么威严的兽王也无冠。人之冠是别人做的,皇冠也是工匠造完扣在皇帝头顶上的。公鸡的冠子为爹娘所赐,戴上了就摘不掉。
公鸡的羽毛则更美。如果说鸡头是工笔细绘,鸡的羽毛则是大写意,印染工艺有一种反光物质染织,如壁纸。公鸡羽毛中也有反光材料,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羽毛折射光芒又有各自的色彩,比金鱼更绚丽。
公鸡最美的羽毛是颈羽,王羲之当年做鸡毛笔用的就是鸡之颈羽。鸡颈羽短而分层,颜色由浅入深,像胸前挂满了勋章。公鸡发怒时,“勋章”如雨伞一样打开。脖子炸出一圈羽毛的公鸡是可爱的,虽然它在生气。生气的公鸡脸更红,爪子开始发力。炸开的颈羽像给它的脖子套了一个飞碟,仿佛在旋转。生气也是公鸡的本领,它一身的武士气质,如果脾气温顺,就像一个假货了。
公鸡更美的羽毛,或曰美的巅峰是它的尾羽——高高耸立,如流苏一般垂下,这近乎奇迹。它的尾羽翘那么高干吗?超过了头顶。这也属于文化,为了好看。
从造型说,公鸡是一个倒三角结构,上端又是马鞍形。它的脚像高脚酒杯的脚一样支撑着,匀称、简洁、有力。公鸡为了让造型显得更美,常把一只脚缩进羽毛里,独脚支撑。武术中的金鸡独立即由此而来。齐白石说画公鸡要把它的爪子画得抓地。没错,一只脚支撑这么一大堆美术品一定要抓地。鸡爪子黄色,与喙呼应。喙和爪是公鸡的武器,用黄色标出了鲜明。
我们看到的公鸡雄姿都是它的侧影。正面看鸡看不出什么名堂。而看人要从正面看,人的两只眼睛都在正面摆着,相貌也在正面。人是前后扁,鸡是左右扁。人没有尾羽这些名堂,侧面太平凡,跟鸡没法比,差远了。
法兰西人多么懂得美。他们不崇拜熊,不崇拜熊猫,他们崇拜公鸡。公鸡值得拜一拜,它是美和勇敢的化身。
(摘自《杭州日报》 图/傅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