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冶
身在英国,吃饭显然成了头等大事,尤其是如我这般不擅厨艺的人。按理说,腐国三件宝,土豆洋葱胡萝卜,搭配各色蔬菜和荤菜,怎么也能应付一阵子。我的理念是,吃饭营养均衡为主,味道其次,这倒和英国菜“除了味道,一切都好”的特质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可坚持了一段时间,各种排列组合后,我已是黔驴技穷。
曾经有一段时间,公司是否配备食堂一度成了我求职的考虑因素之一,后来终于让我找到一家历史悠久的事业单位,食堂配备着种类齐全的菜,我拿出了做数据的劲头列了Excel表格,周一自带菜,周二西班牙海鲜饭,周三约克郡布丁配牛肉,周四三明治、色拉或土豆,周五鱼和薯条,依次轮流。有一回春节,单位赶时髦举办了一次中国食品节。在看到了国内同学朋友晒的年夜饭之后,我尝到了一道自我出生以来从未吃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中国菜:炒面配蜂蜜。那种令人发指的味道至今还在我的齿颊停留。
那天下班晚了,路上一片白雪,万籁俱静,我一个人踏雪走了一会儿,吃到的菜在胃里发酸,吃不到的菜在心里发酸。远在上海的父母此时此刻已进入梦乡了吧,还是在除夕夜看着别人合家团聚尽享天伦之乐,不由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呢?
小时候过年,年味浓厚,热闹非凡。腊月里,爸爸常从单位拿来年货,火腿、南风肉、鱼和各式炒货,兴冲冲地一鼓作气奔上楼,把已钻进被窝的妈妈喊了起来。妈妈利索地开始清洗、收拾、整理、分类装进了冰箱。除夕夜,妈妈一大早赶到了外公外婆家,为晚上的年夜饭做准备,爸爸则在家打扫卫生。他笃信的风俗是大年初一不能扫地,否则会把财运扫掉,于是在除夕夜打扫整理,俨然一副领导要莅临检查打分的盛况。我常常笑他形式主义,所谓的整理就是把摊在外面的东西移放到抽屉里,让你再也找不到。不过一番乾坤大挪移之后,房间瞬间清爽了很多,甚至面积都仿佛增加了不少,颇有赚了一套房子的感觉。
虽然春晚说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吃饺子,可上海过年还真不吃饺子。在我们家,年夜饭秉承七个“一”、一个“多”的原则:一条鱼、一锅汤、一碗汤圆、一盆春卷、一点米饭、一些老字号、一些河鲜和多种蔬菜。
鱼,年年有余;汤圆,团团圆圆;春卷,过节必备。汤里的食材有蛋饺、细粉、火腿、竹笋、肉皮、腐竹、香菇、黑木耳、鱼丸、虾球和贡丸之类。合家都爱蔬菜,米饭是必定要吃的,按照长辈的说法,不吃饭就长不大,年岁渐长时这句话深得我心,恨不能真有如此效果,让时光静止在某个年龄。
妈妈掌勺,阿姨帮忙,姐妹俩合作多年,默契相当。大家一边忙碌,一边闲话家常。阿姨做起事来,一如她的本职工作一丝不苟,业绩好效率高,就连闲暇时买的衣服改制一下,也不输给专业的裁缝,我有时在想,多少如香奈儿一般的人才都没有机会好好施展才能。
外公外婆也会帮着一起准备。外公是单位里的笔杆子,文采颇佳,闲暇时一张报纸、一杯酽茶,两个核桃捏手中。三年自然灾害时,老家的亲戚经常过来,外公无私地帮助了他们,多年后老家的亲戚发达,过年过节常来探望,还带了自家养殖的河鲜。除了大闸蟹和鱼虾之外,我偏爱阳澄湖里的螺蛳。妈妈知道我口味清淡,但螺蛳性寒,还是得放些姜和辣椒、少许酱油,炒上一盘,嘴上一嘬,鲜美无比,一顿饭下来,螺蛳壳剩了一大盘。当初帮别人时没有想过回报,受过别人恩惠认为理所当然的也大有人在,河鲜味虽美,但朴实温厚的家风更是山高水长。
外婆老家苏州生意人家,上下都称呼她六小姐。六小姐不光和外公一样常接济亲戚,而且闺秀风范毫不输给上海的摩登小姐。年轻时冬天穿着旗袍,外面一罩大衣就可以出门了,到下一代,我妈妈蹬着高跟鞋驰骋在南京路上,一天下来仍然闲庭信步,我阿姨爬山旅游,可以把我远远甩在后面,可见我们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外婆偏爱苏州的老字号,连带着苏州的青菜都比上海的入味。外公则钟爱红烧肉,尤其是陆稿荐的酱汁肉,和海派菜一样浓油赤酱,皮糯肉香,常买了留待年夜饭。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我们请的老字号外援越来越多,小绍兴的白斩鸡,必得配上他们特制的酱油;杏花楼的半成品,方便而且还是大厨的手艺,特别是牛柳鲜嫩多汁;王家沙的八宝饭不可少;沈大成的双酿团和条头糕出名,奈何排队的人太多;功德林的素斋换口味尝尝也很是新鲜。
我的任务是帮着包春卷和做蛋饺。菜场里的阿姨爷叔做起春卷皮子来,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右手捏着面团,在炉子的圆盘上一甩、一转、一起,一张春卷皮子渐显雏形,再用小铲一铲,大功告成。春卷的馅就是普通的黄芽菜、切成丁的胡萝卜、香菇和黑木耳。待得包好的春卷油里一放,皮慢慢变得金黄薄脆,一股香气弥漫开来,咬上一口,外脆里酥,伴着蔬菜的汁水,齿颊留香。
上海郊区的古镇里,常有乡下蛋饺之类的菜,块头大、肉多,特别敦实。做蛋饺不亚于一门手艺活,小小的圆勺成了我的舞台,在这圆寸之间,摆动你的手臂,让蛋液均匀地流淌开来,铺成圆形,放上一小块肉糜,用蛋饼包裹之。蛋饼破碎、粘在圆勺上,包裹不起来,是常有的事,这时我便兴味索然,留着给妈妈和阿姨收拾残局。
有一回妈妈在英国陪我过年,用平底锅做出了生煎馒头,咬上一口,这就是上海的味道,这是家的味道。这一代中国妇女,看似普普通通,却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她们。不通英语,她在超市游刃有余;和外国人沟通,凭着微笑和手势,居然也能蒙混过关;在有限的条件下物尽其用,面对困难有着比男人更强的韧性和坚守,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风生水起。
去年除夕夜,合家聚在一起,随着外公与爸爸的过世,吃年夜饭的人越来越少。爸爸病重的那个腊月,我奔走在病房和家之间。虽然已经没有了胃口,但爸爸依然如数家珍地说着尝过的小吃,比如七宝的羊肉、胥城大厦的奥灶面、无锡的酱排骨和靖江的汤包,说到吃的,他黯淡的眼睛也仿佛有了光彩。他对美食情有独钟,尽管他的病或多或少也与吃的脱不了干系。
写下这些文字时,窗外正寒风呼啸,大雨滂沱,英国的冬天一如今年的政治气象般萧索。窗内温暖如春,我正迫不及待整理礼物准备回上海过年。和家人在一起吃年夜饭,才是真正的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