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为青春埋单
□刘向阳
万大年四十有三,中等身材,眼球白多黑少,画岭杀猪匠。
挑豆腐的进村,一群女人围拢上前,老万便会挤进去凑热闹,呼着嚷着“豆腐,要豆腐”,逗得女人们哈哈大笑。有人笑他:“老万,你天天卖豆腐,一群女的围着你,连个老婆都娶不到?”许是说到了痛处,老万讪笑着走开,神情落寞。
打工潮风起云涌时,杀猪营生惨淡,老万告别年迈的母亲南下修铁路。
火车站附近工厂林立,站台上散步的打工妹比春天的花朵还多。老万蹲在灯塔旁边,瞪着一对对男女手牵着手,亲热无比,双眼圆睁似铜锣。
老万的娘老了,眼巴巴盼着抱孙子呢。他便开始主动跟打工妹搭讪,但无人理睬。工友认为他的表现不够出彩,怂恿他尽量吸引女孩注意,才有机会下手。晚上,老万早早来到站台,等到人群越聚越多,便连吼数声,抱住灯塔使劲旋转,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这人疯了吧?”
“不疯也不是正常人!”
“看上去年龄也不小了,还跟三岁小孩一样,老顽童!”
旁观者像观摩一出猴戏,议论纷纷,嬉笑一地。
老万却像人来疯似的越发来劲,转得发晕,摔倒在地。此后,画岭人不再喊他“老万”,都喊“老顽童”了。
老顽童跨长江,过黄河,北上南下,短短的青丝里冒出缕缕白发,像冬日摇曳的芭茅花。同龄伙伴都做爷爷了,他却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娘竟心急成身疾,一病不起。
老顽童跪伏床前,娘有气无力地说:“大年啊,你没娶上媳妇,是娘拖累你了。”老顽童抓紧娘鸡爪似的手,无声地淌泪。娘接着说:“村长老岳退休工资三千多,还吃低保,俺却评不上……”娘还在絮叨,老顽童腾地起身,左翻右找,寻出那把生锈的杀猪刀,冲出了破败的砖瓦屋。
那天,村长家喜炮喧天,高朋满座,老顽童的杀猪刀委实给村长儿子的婚礼增色不少。村长只差没给老顽童下跪了。争执中,外边有人报讯:“万老娘走了。”
高举杀猪刀的老顽童冲出家门时,万老娘一个拦不住,人却滚落床下……
安葬了娘,老顽童又去找村长。这一回,村长很是热情,笑眯眯地问:“老万,多大啦?”老顽童迷惑不解,伸出粗麻布似的双手,左手四根,右手五根。村长近前附耳,如此这般,说得老顽童从脸红到脖子根儿。村长一本正经,板着脸孔:“你想不想娶媳妇?想不想生个一男一半女?想不想为你土里的娘争气?”老顽童应答响亮:“想!想!想!”
提着二十斤茶油,外加一条硬芙蓉烟,老顽童趁黑摸到村长家。村长也不拒绝。他说:“四十五变成三十五,你要多年轻就多年轻,这油和烟,我去跑腿还不够呢。”老顽童连连称是。
两个月后,老顽童的新身份证下来了,果真“年轻”十岁,这回不怕找不到对象了。怀揣身份证,老顽童轻飘飘地踏上了打工之旅。
工地位于广西山区。老顽童当小工,抬石头,拌砂浆,工钱一千二,比大工师傅少三百。他不服气,可又不会砌砖。结账时,同样是小工的小肖却比他拿钱多。一月多一百,一年就多一千二,可气人了!老顽童气咻咻地找到老板讨要说法。
老板睥睨一笑:“老万啊,你可真是老顽童。小肖年轻,身强力壮,干的活自然比你多。你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做事慢一点正常,身体要紧啊!小肖多一百,应该的。”老顽童听出了老板的嘲讽,忍不住掏出身份证:“你看,你看,老子才三十五,还没成家呢。”
老板不信:“骗鬼呢!不服你和小肖比试比试?”老顽童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比就比!谁怕谁?”抬水泥,扛预制板,织钢筋笼子,几场比试下来,老顽童一败涂地。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他唏嘘长叹。转念又想:反正我才三十五,好不容易拿钱换来的,可不能白白浪费这十年资本!
有热心人为老顽童牵线,对方离异带个女儿。老顽童十分重视,洗脸,擦增白的雪花膏,头发染得乌黑发亮,还未干透便迫不及待去相亲。听到他报年龄,女人抬头看他,看得他心慌慌的。女人说:“我都四十一了,比你大,还拖着一个尾巴,你不嫌弃?”老顽童激动,说话结结巴巴:“同意,同意。”说着擦汗,却越擦越热,染发剂追上汗珠儿,顺着额角悠闲地一路滑向增白雪花膏,深一道浅一道,整张脸都花了。
那哪儿是一张三十五岁男人的脸啊!女人心里有数,默然离去。之后,每次相亲扫兴归来,老顽童总要励志一番:我还年轻,明年三十六,后年三十七,有的是机会,让那些娘儿们后悔去吧!
岁月飞花,十五载光阴倏忽远逝,老顽童依然单身。
画岭有了茶油加工厂和竹器厂,村民不再外出,在家门口挣钱,还能照管好责任田。村上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能领六百元养老金,一年就是七千二,基本生活有了保障。这些老人平时带带孙子,跳跳广场舞,可以安享晚年了。
老顽童也六十了,发如雪,脸似柴,却享受不了农村社保政策,因为他才“五十”岁,还得缴十年基金。当年,他花钱买的“青春”,现在得再花钱老去……
(原载《小说月刊》2016年第3期 河南李雪霞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