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
在八十年代初,冯良鸿便开始了自身的抽象绘画实践。于他而言,抽象绘画意味着一种自我表达和自我回归,使其可以摆脱规则的束缚,并以一种最为直接的方式自然地将身心投入其中。而抽象绘画所具有的偶发性以及未知的变化过程更是自始至终吸引着冯良鸿不断地进行着与之相关的思考与探索。
一九九零年,在高校执教的冯良鸿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远赴美国,开始了十六年的海外生活与创作。初到国外,亲眼看到许多原作后,冯良鸿恍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无数次面对印刷品时的揣摩与参悟实则是一种臆想下的误读。“没看到原作前觉得它们很神秘,猜想着它们是通过怎样复杂的过程被创作出来的,但实际的创作方法却是很直接、很本能的,并不像之前所想象的那样”。有趣的是,这种渗透在研习和思考过程中的误读却给予了他另外一种体会:“这种凭空捏造的解读体验,可能正是一种个人化的观看经验,它为我以后的绘画提供了一种方法,一种思考空间。”
如何建立个人艺术面貌可能是每一个艺术家竭力思索的一个问题。冯良鸿坦言,自己也曾对艺术风格,有过着意的思索和追求。时至今日,冯良鸿对抽象艺术的理解早已超越了形式的局限,他清楚地意识到个人面貌并非从对形式的刻意寻找中得来,而是始终存在于个体的经验当中,存在于个人一惯的实践过程之中。回顾艺术家早年创作的“画室”系列、“涂写”系列,便会惊奇地发现,某种隐含在画面中的基因,如层层重叠的色彩,若隐若现的笔触、恣意舞动的线条,依旧如此清晰地显现在当今的作品之中。
九十年代,冯良鸿创作了一批与线条有关的抽象绘画;后来将线条抽象分解出“文字”与“泼洒”二种不同的部分,分别表现理性的规范和非理性的破坏。在这些画作中画满了不同字体的书法汉字,并在完成书写后将油彩泼满画面,如此重复,将油彩和文字符号融为一体。画出了一批有文字符号的抽象作品。他觉得文字既是语言工具又是社会符号,也是某种文化象征。他用文字符号表现了他个人的绘画面貌,确切地说,在那时围绕抽象形式的思考是他探索实践的主旨。冯良鸿认为“破坏即形式”,在这种自觉的认知下,系列作品“文字与涂写”由此形成。
显然,这反映了冯良鸿彼时对抽象绘画创作中理性与感性问题的严肃思考,并通过一种并置与破坏的方式使二者在画面中以一种各自相对独立的形式呈现。经过了一个时期的推进,冯良鸿意识到,抽象绘画创作中对理性与感性的把控是不可能在一个非常有条理的情况下进行的。这样可能会导致误入歧途,并最终走向衰竭。
尽管建立起了一种独特的个人面貌,一种有别于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画面图式,但由未知所促生的创作热情却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消磨殆尽。“当创作最终变成一种程序制作与重复,绘画自身的生命力也会随之削失,这个和我想要的是背道而驰的。”于是,找到“形式”的冯良鸿还是义无反顾地主动脱离了“形式”,或者说,脱离了一种既定规则,因为这一所谓的“形式”不可避免地演变为一种画地为牢的限制。不久,他终止了“文字与涂写”系列的创作。
二00六年,冯良鸿踏上回国的旅途,来到了北京。十六年间只回来过两次,看到国内发生的变化,突然感觉很陌生。他好像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好像一个异乡的旅人一样失去了判断,陌生的同时也让他感到兴奋。这种由陌生带来的疏离感为冯良鸿提供了一个对以往熟稔惯性的有效隔离。眼前的人物、风景在他看来无不充满着新奇之感。或许是新鲜的客观环境带来的刺激,又或许是潜意识中对以往惯性逃离的渴望,冯良鸿在归国后创作了一批有具体景象的作品——“风景与涂写”系列。
需要指出的是,画面中带有表现性的处理方式清晰地显明了这批作品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叙事风景,而是以另一种外在“形式”延续着艺术家一直以来的创作思考。换言之,冯良鸿的创作意图是将所谓的“具象”视作“抽象”来进行表现。事实上,对具象、抽象的定义本身即具有伪命题的性质,一切的表象都不过是被人为赋予了意义的不同符号而已。
这样看来,无论是“文字与涂写”系列中的“文字”,抑或是“风景与涂写”系列中的具体形象,都不过是被冯良鸿征用而来的符号,它们最终无一不被“涂写”所破坏。或许,这种破坏的行为本身即传达了一种对符号所具有意义的否定和无视的态度。同理,一切暂时显现出的形式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时的“方便”,随时可以被另一种“方便”所取代,而非恒久不变。
在美国工作生活的十几年中,冯良鸿在潜心投入艺术创作的同时,亦从各种角度对绘画进行深入思考。自约翰·凯奇伊始,西方人对禅宗思想的认识和解读带来了一系列丰富的艺术实践。在冯良鸿看来,“色、空”的概念恰恰可以用来解释艺术的形式及艺术与生活关系的问题。“色”是指所有存在的东西,就像英文里的“form”,而“空”是不确定,是可变化的。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后面还有一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这就是说所有的现象是相对独立的个体存在,不会混淆。这种相对独立的辩证关系让他更多地摆脱形式的束缚,带来了更多创作的自由路径。
在画了近一年带有“具象”风格的作品后,冯良鸿开始投入了新的绘画阶段。值得注意的是,他从早期到现今的创作中始终存在着个“涂”的方法。我们或许可以将这种随机而明确的笔意呈现视作他创作中传达的关键因素。在其不同时期的作品中,这种变化的表现因素虽然若隐若现,却无疑始终存在。
如果说“文字与涂写”系列中平面规整的结构布局更多渗透着极简主义特质的话,那么现今冯良鸿的创作则更多展现出一种个人自然的呼吸张弛。由色彩、笔触、线条本身的空间感带给人一种似有若无的联想,使每一观者对画画产生某种不可名狀的个体经验。
在具体的绘画过程中,泼洒之后的画面充满了随意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有它的个性及来路。一条长线甩出去,会带来一种连贯的细节变化,这是创作者和材料本身的物理现象同时造成的。冯良鸿对画面的效果并没有严格的预设,而是通过层层覆盖的方式对画面做出不断的修整与完善,直到最终确立画面,肯定每一细节的状态和位置,形成一种整体指向。这其中无不渗透着来自创作者个人的行为路径。
在这种不断产生的偶然中,冯良鸿试图从全局出发,对各个偶发的局部进行有效调节,使它们彼此顺理成章地形成一个在结构及关系上互为因果的联系。“我允许自己在创作的过程中想入非非,然后再做取舍,这需要耐心和勇气。在迷失之后再确立方向,画面本身也会指引我,带着我走。”冯良鸿说。这个过程更像是创作者与画面互相牵引、互相启发的过程,并在彼此的碰撞与对话中不断提示画面下一步的走向。“抽象绘画中时间与空间的形成过程是一种生长的过程。画作实际上是在反复折腾的过程中产生的一种神奇。”而遗留在冯良鸿画作边缘的色彩痕迹正是一次次取舍的证据,记录着一个逐渐清晰的画面结果曾经历过怎样的前因后果,又蕴含着多少的来龙去脉。
冯良鸿作品中的整体结构显然是在不断推进的时间顺序中形成的。在一幅画作进行的过程中,颜料、时间、个体的相互作用,在控制与失控之间生成的未知形态正是其所珍视的画面效果。尽管画面中挥洒的笔触与游走的线条彰显了某种感性的表达,但中和的色彩与沉静的气质又不断提示出一种存在于创作过程中的理性控制。如其所言:“我是自由的,但我不放纵。”冯良鸿正是在理性与感性之间寻找着一种巧妙的平衡,并最终使二者在画面中相宜相生,无分彼此。
于冯良鸿而言,每一次新的开始都是一次冒险,这个未知的旅程充满了焦虑感与不确定性。他将每一幅作品的完成称为一次“险胜”,而创作所带来的快感也恰恰来源于此。“我的创作是没有预设的递进,我认为这是有趣的,这样的创作过程,就像人生一样未知。艺术最后靠的是勇气和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