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靳怀堾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水与地域文化
主讲人:靳怀堾
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既受赐于自然,也受制于自然。地理环境作为人类繁衍生息的物质基石,一方面,它通过物质资料生产方式及其技术系统等介质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社会、上层建筑;一方面直接影响民族性格,造成文化的差异。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水作为生命之源和自然环境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人类的起源、进化和文化创造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不同国家、地区和民族所彰显的不同文化特质,无不打着水影响和塑造的深刻烙印,正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水土孕育一方文化。
要厘清水与地域文化的关系,有必要搞明白什么是地域文化。
地域文化是以“历史地理学”为中心展开的文化探讨,其“地域”是文化形成的地理背景和约定俗成的历史区域。在中国,地域文化一般指特定区域内,在人与自然环境(如气候、地貌、水文、植被等)互动基础上形成和发展起来的源远流长、独具特色,传承至今仍发挥作用的文化传统。虽然地域文化是不断发展和变化的,但在一定阶段具有相对的稳定性。
社会与自然的联系以劳动为介质。地理环境经由物质资料生产方式这一中介,给各民族、各国文化类型的铸就奠定了物质基石。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也就是说,人们在创造历史的过程中,离不开其所处的地理、历史环境和时空条件,否则人类的历史活动便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德国哲学大师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将自然环境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归结为三个方面,即:对生产方式、经济生活发生作用,对社会关系、政治制度发生作用,对民族性格发生作用。为此,他还针对人类所处的地理环境的不同,划分出高原游牧文化、大河农耕文化、海洋工商文化等三大类型,并提出了著名的“温带文明发生论”。
事实上,地域文化的形成离不开两个主要因素,一个是自然环境,一个是人文环境或曰社会结构。正所谓“古今沿革,有时代性;山川浑厚,有民族性”(黄宾虹《九十杂述》)。中国自春秋战国以来形成的各具特色的区域文化,如黄河流域的三秦文化、三晋文化、中州文化、齐鲁文化,长江流域形成的巴蜀文化、荆楚文化、吴越文化等,都是区域自然环境与人类文化在特定的时空内发展起来,是自然和人文共同作用下逐渐形成和发展起来的。
人类所繁衍生息的地球应该叫“水球”,因为水体面积约占地球表面积的71%。地球水由海洋水和陆地水两部分组成,且处于不断循环的动态平衡状态。水环境是指自然界中水的形成、分布和转化所处的空间环境,是可以直接或间接影响人类繁衍生息的水体。
在地理环境(包括气候、土壤、降水、地貌)诸要素中,气候对文明的造就具有决定意义。组成气候的要素是气温和降水。气候的不同,导致降水量及时空分布的差异,形成不同的水环境,对人类生产生活方式的影响至大。
关于文明产生的地理环境机制,一般认为,过于恶劣的自然环境制约了文明的产生和文化的进步,过于优越的环境又弱化了生发文明的动力,而只有相对适中的环境才能为文明的产生和进步创造出客观物质基础和主观进取机制。有学者将古代文明与气候划分对应起来,认为在寒带、温带、热带中,温带气候适中,具有良好的生产、生活条件,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蓝勇《中国历史地理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又有学者根据不同自然地理条件塑造出的不同文化样式,将整个世界划分为农耕文明区、游牧文明区、海洋文明区三大板块。
农耕文明,是指由农民在长期的农业生产中形成的思想观念、社会制度和风俗传统等方面的文化集合。农耕文明的发祥地处于江河水系发达的温带(北纬35°左右)上,比如尼罗河流域文明、两河流域文明、印度河流域文明、黄河流域文明,均处在这一狭长地带。黑格尔在《历史的哲学》中说,历史的真正舞台便是温带,当然是北温带,因为地球在那儿形成了一个大陆,正如希腊人所说,有一个广阔的胸膛。该区域光热丰富,雨水充沛,气候适宜,成为孕育农耕文明的温床,诞生了人类社会最早也是最为成熟的文明形态。相应地,由于农耕文化区具有定居稳定的特点,使大河—农耕文明显现出自给自足、稳定持重、安土重迁的文化基调。
游牧文明,是指从事游牧生产、逐水草而居的人们创造的文化,体现在游牧人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中,包括游牧人观念、信仰、风俗、习惯以及他们的生产社会结构、政治制度、价值体系等方面。游牧文化的发祥地遍布各大洲的干旱区(草原—沙漠地区),年降水量一般都在400 mm以下。“在亚欧大陆,宜于农耕的地带基本偏南……宜于游牧的地带基本偏北……东起自西伯利亚,经我国的东北、蒙古、中亚、咸海里海之北、高加索、南俄罗斯,直到欧洲东境,也是自东而西,横亘于亚欧大陆的居中地带”(吴于廑《世界历史上的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在这一区域,由于气候寒冷、干旱缺水,不适宜发展农业生产,游牧则成为不二的选择。游牧要到处找寻水草丰美的场所,甚至要进行长距离的移动,因此这些游牧民族居无定所,以“射生饮血”为生活方式,造就了善于骑射、粗犷剽悍、惯于掠夺的性格。
海洋文明,是指人类在开发利用海洋过程中形成的物质和精神成果的总和。海洋文明的发祥地无疑在地中海沿岸地区,比如腓尼基人、古希腊人、古罗马人,都曾利用地中海的鱼盐之利和交通之便,大力发展海上航运和海外贸易,先后成为海洋文明的领路者。相应地,因大海具有纵横驰骋、扬帆远航的条件,容易造就海洋—商业文明的外向开拓精神。勇于开拓(如海外殖民)、善于求索、热衷商业、遵守契约是海洋文明的显著特征。需要指出的是,一个民族生活的空间在地理位置上靠近海洋,甚至有比较发达的海洋文化,并不一定是海洋文明。比如,古埃及靠海,但其文明的发展主要得益于尼罗河,是典型的农耕文明。比如,我国有漫长的海岸线,也创造了丰富的海洋文化,但文化基因仍是农耕型的——“以海为田”,取其鱼盐之利,没有多少海洋文明的因子。所以,即便身处海滨,经常与大海打交道,充满海洋文化,却未必能发展成海洋文明。
“夫民之所生,衣与食也。食之所生,水与土也。”(《管子·禁藏》)由于水是生命之源,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物质条件,不管是哪种文化样式,人类都要“逐水而生”,只不过“逐”的方式不同而已。比如,农耕民族对水的“逐”,主要是在河湖之畔定居,并筑堤防洪,引水灌溉,让五谷丰登,家有余粮;游牧民族对水的“逐”,主要是寻找水草丰美的地方游牧,让牛羊成群,肉奶飘香;海洋民族的“逐”,主要是扬帆海上,航运贸易,让大海成为生财的孔道、扩张的舞台。
一部世界文明史,前期主要是农耕与游牧民族的互动史——农耕文化区的富庶和繁盛,是游牧民族始终缺少并觊觎的,这也是他们进犯农耕区最重要的驱动力。一般情况下,游牧民族在能够通过交易获得他们所必需的粮食、食盐、铁器等用品的情况下,不大会向农耕区进行大规模的侵犯。但是,一旦遇到气候剧变,草场退化,饥寒交迫,他们便会点燃劫掠的欲火,向富足的农耕区发起潮水般的进攻。从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15世纪这漫长的3 000多年时间中,位于亚欧大陆北部的游牧民族对南部定居的农耕民族进行了不计其数的侵略和渗透(其中大规模入侵有三次)。在农牧两大世界不断冲突和融合中,世界文明形态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大片的游牧“化外之地”被纳入了文明的版图。为此,有学者做了这样一个比喻,农耕世界如同文明的“酵母”,被包围在游牧世界的巨大“面团”之中。随着农耕与游牧之间的接触、冲突与融合,这些文明的“酵母”开始发酵,最终用先进的文化将其征服。通过游牧与农耕的双向征服活动 (即游牧民族对农耕文明的暴力征服和农耕文明对游牧民族的文化征服),从而打破各民族之间相互隔绝孤立的封闭状态,并使文明得到更新嬗变,引发许多文化新品种和新性状,最终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赵林《农耕世界与游牧世界的冲突、融合及其历史效应》)
后期,也就是近代工业文明崛起后,欧洲海洋民族才利用火枪火炮等“硬武器”和契约文化等“软武器”先后打败了游牧和农耕民族,成为新世界的主导者。
在地球的各种水域中,海洋对气候的影响是最大的。位于东亚大陆,“右高原、左大海”的中国,地跨寒、温、热三带,而大部分处于冷暖均匀的温带。境内水汽主要来自太平洋和印度洋,大西洋也是我国水汽供给源地;此外,北冰洋为新疆地区提供少量水汽。对东亚大陆水汽起决定作用的,主要是来自太平洋的东南季风。季风造成东亚大陆降水量分布的趋势是从东南沿海向西北内陆渐次递减——广东、海南、台湾等东南沿海地区的降水量高达2 000 mm以上,新疆吐鲁番盆地西侧的托克逊年降水量则不到6 mm。而400 mm等降水线,从大兴安岭西坡,沿西辽河上游、燕山山脉,斜穿黄河河套,经黄河、长江上游,直抵雅鲁藏布江河谷。以这条等降水线为界,其东南为受太平洋及印度洋季风影响的湿润地区,其西北则为少受甚至不受东南季风影响的干旱地区。就气温而言,南方暖,北方寒,平原暖,高地寒,青藏高原为极度高寒气候;就降水而言,东部水多,西部水少,南部水多,北部水少,特别是西北内陆,水分循环极不活跃,为典型的沙漠和半沙漠干旱气候。
中华文化的策源地,位于东亚大陆,以温带—暖温带—亚热带为主,北跨亚寒带,南入热带,就其日照及热量供应而言,绝大部分地段都适宜农业发展,而水又是农业的命脉,故水的因素则成为能否大规模经营农业的决定条件。换言之,降雨量的大势是东南部充沛而西北部稀少,这是中国东南部为农耕区、西北部为畜牧区的自然基础。中华文化的南北之别、东西之异,正是植根于这种与地理环境有密切依存关系的经济生活土壤之中。由气候、区位、地貌等综合原因导致的降水多寡,不仅是形成农耕区与游牧区的物质前提,也是形成北方旱田区和南方水田区的主要环境条件。以秦岭、淮河800 mm等降水线为界,秦岭淮河以南年降水量高于800 mm以上的地区,为以水稻为主要作物的水田农业区,秦岭淮河以北年降水量低于800 mm(800~400 mm)的地区,为以粟、小麦为主要作物的旱地农业区。
长城以南、甘肃青海以东地区,气温和降水适合农耕的要求。在这片广大的区域中,生活着人口众多的农耕民族(因为强大汉朝的缘故,习称为“汉人”),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击壤歌》)的定居生活。农耕人的生产生活方式是较为稳定和有规律的,他们不但要在希望的田野里精耕细作,还要与天抗争——为了拒洪水于家门之外,他们发明了堤防工程;为了弥补“雨养农业”的不足,他们开渠引水,让干渴贫瘠的土地变为沃野;为了方便交通,他们开凿了运河,借水行舟……他们把农业—水利文明推到了极致。农耕生活的特点是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所以必须守着一块土地耐心地等待着,而等待需要有个固定的“家”,因此必须定居下来。后来,由聚落发展到城邑,成为农耕人宗教、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有了稳定的生活和丰富的生活资料,他们中的一些人才可能从为了果腹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去从事诸如冶炼、建筑、商贸、社会管理和造字、绘画、舞蹈、祭神以及“究天人之际”等的各种文化活动。农耕民族由于衣食比草原游牧民族充裕和稳定,依靠的是自耕自食、自给自足,所以犯不着以血的代价去抢掠;与此同时,稳定的周而复始的农耕生活,把农耕民族牢牢地拴在了自家的土地上,进而养成了安土重迁、和平自守、追求中庸等习性,并衍生出保守性和涵容性极强的文化心态。
长城以北,气候干燥寒冷、沙漠草原间分布着蒙新高原,虽然不具备发展农耕的条件,但却是优良的牧场。在这片广阔的舞台上,先后有匈奴、柔然、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等游牧、半游牧民族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的大草原上演奏着粗犷豪放的生活乐章。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而是“逐水草而居”,以畜群为主要财产,食肉酪,衣皮革,住毡帐(又称穹庐毡帐)。这种生存环境和条件对游牧民族的体质性格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们体魄强健,崇尚武力,长于骑射;他们时常在边疆上发动狂飙突进般的掠夺战争,构成对中原农耕文明的强大威胁。由于他们的文化水平较之中原农耕民族大大落后,加之野蛮凶暴,被中原汉人称为“戎狄”。
耐人寻味的是,农耕与游牧的分界线恰好与明长城的基本走向重合。众所周知,长城是农耕民族为抵挡游牧民族的侵犯而构筑的万里长墙。在降水丰沛、湿润的东南部地区发展起的农耕文化,与降水稀少、干燥的西北地区发展起的游牧文化,差别甚大。当然,不同时期这条等降水线的位置也有一定的变化。比如,两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气候变冷变干,草场退化,北方游牧民族纷纷南下,“五胡乱华”,许多农耕区变为牧区,农牧的分界线大大南移。北朝时,这一界线已南推到碣石、上谷居庸关、常山关,沿太行山东麓至黄河一线,就连汾涑流域也成了农牧交错区(陈新海《南北朝时期黄河中下游主要农业区》)。据邹逸麟等学者研究,近2 000年来中国的气候,前1 000年相对温暖湿润,后1 000年相对寒冷干旱。在这样的环境背景下,北方游牧、半游牧民族的契丹、女真、蒙古、满人等为了摆脱生存的危机,不得不铤而走险,大举南进,在农耕人的领地安营扎寨,特别是蒙古人和满人,一度入主中原,建立起大一统的封建王朝——大元、大清。
纵观中华发展史,中国的游牧文化与农业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历史的纽带将二者结合起来,使游牧文化成为中华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尽管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国一直处于农牧两大世界长期对峙的状态,而且农耕人在游牧人面前基本处于守势,时常受到强悍的游牧民族的冲击,甚至游牧民族还一度成为农耕民族的主人,但是,从长的历史角度看,农耕民族却有一种强大而潜在的高文化势能,被征服的农耕民族往往能够用自己“先进文化”之柔,克游牧民族“野蛮落后”之刚,逐渐销蚀掉入侵者身上的暴戾之气,使征服者反过来成为被征服者。
中国位于世界面积最大、地理条件最复杂的亚欧大陆东部,东南濒临世界最大的海洋——太平洋。古代生产力不发达,较之欧洲的“洗脚盆”地中海而言,浩瀚的太平洋实难征服,因此它成为中华文明的屏障:外来的文化较难进入,中国的文化也少有横越外渡。而中国的西部、北部,同样关山阻隔,北方是戈壁和亚寒带的原始森林,西北部有沙漠、盐原和雪山横亘,西南部则有世界上最高大、最险峻的青藏高原屹立,同样给中原文化的北播西进带来重重障碍。即使这样,东部海洋地理屏障作用也远远超过西北部内陆的高原、沙漠等 (高原沙漠地带交通虽然坎坷,毕竟有路可循、可通,但浩瀚无垠且惊涛骇浪的海洋在舟、帆出现前根本无从征服)。正因为如此,历史上涌现出的拓边英雄主要指向亚欧大陆腹地,而不是东部的海洋。半封闭的大陆—海岸型的地理环境,为中华文化提供了独立发展的空间。中华文化的发生期,大体是在与东亚文化圈以外的诸文化隔离的情况下完成的,其文化具有鲜明的独特性和自主性,同时也有较强的封闭性。一方面,使中华文化较完备地保留了民族传统,获得了前后递进、陈陈相因的连续性;另一方面,又促成了中国人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心理方面的封闭倾向,甚至染上自高自大的痼疾。
在中华地理舞台的内部,水环境的屏障作用同样十分突出。比如,中国农耕民族之所以屡遭游牧民族的侵犯、杀戮而未亡,除了取决于中华农耕区腹地广阔、文明体量庞大等因素外,还与农耕区有黄河、长江等大江大河的“天堑”作用不无关系。
中华农耕文化区具有广阔的空间,且地貌繁复,江河纵横,湖泊棋布,这些江河湖泊不但滋养着农耕人,而且还充当着农耕人护身符的角色,阻挡着游牧民族铁骑的狂飙突进,庇护着农耕文化。黄河流域邻近游牧区,一旦长城被突破,很可能被游牧民族所征服,而这时往往是长江挺身而出,成为农耕民族的天然防线——浩荡奔涌的长江,常常让游牧人的铁骑难以跨越,只好叹而北返。于是,一方面,长江以南地区以广阔的地盘、丰富的水热资源接纳、养育了南渡的中原农耕人;另一方面,它还会以巨大的经济和文化潜力成为农耕人退守、复兴的基地。中华文化绵延不绝,没有出现古埃及、古巴比伦等文化的中绝,与上述地理形势有莫大的关系。
比如南宋时期,宋金对峙。初期,宋高宗对金的态度就是力求议和,意在以黄河为界,保守半壁河山。鉴于敌强我弱的形势,主战派李纲实施了“沿河、江、淮措置控御,以扼其冲”(《宋史》卷三五八《李纲传》)的防御策略,力求阻止金军南下。由于各地抗金力量的积极抵抗,加之江河的天然防御作用,一度出现了向好的局面。但宋高宗深惧抗金胜利后徽、钦二帝回归,自己的帝位难保,竟置北方大好河山于不顾,听从主和派“幸东南而避敌”的意见,向南逃跑。步宋高宗逃跑的后尘,南宋的防御线也随之由黄河南移到淮、汉、长江一线,同时“命淮、浙沿海诸州增修城壁,招训民兵,以便海道”(《宋史》卷二十四《高宗传》)。此后宋高宗迫于金国的军事压力逃至杭州,并决定放弃淮河防线,退守长江,固守东南半壁河山。后来,金人曾一度突破长江防线,占领江南部分地区。不过,孤军深入的金军受到了大江南北抗金力量的沉重打击,被迫北撤。宋金黄天荡一战,金军大败。不久,南宋与金议和,双方约定东以淮水、西以大散关为界,形成对峙局面。后来,金兵又几次南侵,南宋以长江、汉水为防线,挡住了金人攻掠的脚步。大江大河对农耕民族的保护作用,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利用天然江河作为屏障外,农耕民族还往往通过人工干预水环境,达到以水代兵的目的。比如北辽对峙时期,为了挡住契丹铁骑的南进,北宋朝廷不惜花费巨大人力、物力和财力将河北中部构造凹陷地带的所谓“九十九淀”(今白洋淀、文安洼一线)分散的湖泊加以疏浚沟连,筑堤蓄水,并引滹沱、漳、滏阳、胡卢诸水灌注其中,形成了一道西起保州(今保定),经清苑、高阳、雄县、霸州等地,东至泥沽海口 (今天津东南泥沽一带),宽达数十里的汪洋水域,“绵亘七州军,屈曲九百里,深不可以舟行,浅不可以徒涉”(《宋史·河渠五》),史称塘泊(“塘泺”)防线。这条潴水为塞的“水长城”,确实让不善水战的契丹铁骑望而生畏,成为阻挡他们南下的一道“巨坎”。
讨论水环境与地域文化的关系,不仅要有量的探究,还要有状和质的考量——因为它们对人的品性和体貌乃至健康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所谓“状”就是水的形态,是线条的江河还是块状的湖泊,是动水还是静水,是深水还是浅水,是湍急还是舒缓,是雄浑还是秀美。所谓“质”就是水的质量,包括水体的物理(如色度、浊度、嗅味等)、化学(无机物和有机物含量)和生物(细菌、微生物、浮游生物、底栖生物)特性及其组织状态。
关于水环境对人们习性、体貌的影响,中国古代先哲很早便注意到了,并不乏精当深刻的见解。
《管子·水地》在提出“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的命题以后,还将战国时期各诸侯国的水态、水质状况与国民的习性、品德等对照起来,为自己的论点张目:“夫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越之水浊重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写取而稽,淤滞而杂,故其民贪戾罔而好事。晋之水枯旱而运,淤滞而杂,故其民谄谀葆诈,巧佞而好利。燕之水萃下而弱,沉滞而杂,故其民愚戆而好贞,轻疾而易死。宋之水轻劲而清,故其民闲易而好正。”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齐国的水湍急而又旋涡重重,所以齐国的百姓就贪婪、粗暴而好勇。楚国的水柔弱而清澈,所以楚国的百姓就轻快、果断而敢为。越国的水重而浸润,所以越国的百姓就愚蠢、嫉妒而污秽。秦国的水浓厚而流缓,淤泥沉滞而混杂,所以秦国的百姓就贪婪、暴戾、虚狂而好生是非。晋国的水苦涩而浑浊,淤泥沉滞而混杂,所以晋国的百姓就谄谀而心怀欺诈,奸佞而贪财好利。燕国的水深聚而柔弱,沉滞而混杂,所以燕国的百姓就愚蠢、痴呆而喜好忠贞,轻视急难而不怕死。宋国的水轻快有力而清澈,所以宋国的百姓就纯朴、平易而又喜好公正。作者具体论述了齐、楚、越、秦、晋、燕、宋诸国水态水质的差异对当地百姓品性产生的重要影响。窃以为,这段关于水性与人性关系的议论,虽不乏真知灼见,但也存在着明显的问题,一是夸大了水性对人性的影响,二是与事实未必完全相符,且打着深深的个人情感色彩。比如战国诸子对宋人常有微词,而该文“独赞楚而美宋”,不免失之偏颇。
与《管子·水地》“英雄所见略同”者不乏其人。
《吕氏春秋》说:“轻水所,多秃与瘿人;重水所,多尰与躄人;甘水所,多好与美人;辛水所,多疽与痤人;苦水所,多尩一与伛人。”认为水之轻、重、甘、辛、苦的不同,对人体的形貌和健康有直接的作用。水质对人健康影响甚大,这种说法已被现代医学所证明。据世界组织调查,人类疾病的80%与水质不良有关。
《世说新语·言语篇》载:“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而贞’。孙云‘其山嶵嵬以嵯峨,其水淡甲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认为山水的特性可以决定一方人的性格:平坦而水清的地方,人的品性简淡清洁;而山高水急的地方,人往往具有磊落不凡的英气。
唐人刘禹锡认为水清则人慧:“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乘是气,往往清慧而文。”(《送周鲁儒序》)
明人王士性在论及关中和川中水土与人性的关系时指出,关中土厚水深,“故其人禀者博大劲直而无委曲之态。……川中则土厚而水不深,乃出高原之义,人性之禀多与水推移也”。(《广志绎》卷三)
近代国学大师刘师培对北人与南人的生活、性格和气质等方面的差异,也从水土环境上找原因: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间,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作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多为言志抒情之作。
上述观点虽不一定都科学、准确,但其无疑道出了水土环境感召和影响人类性格、智商、体貌和风俗习惯等的客观现象。
英国著名实证主义史家、文学家巴克尔说,有四个主要自然因素决定着人类的生活和命运,这就是:气候、食物、土壤、地形。事实上,因为气候的不同、水土环境的不同,确实造成了中国古代各地之人在习性、风俗乃至文化气质等方面的差异。比如,食的方面,北方天旱少雨,多产耐旱的粟;南方水多,稻作农业发达,故有“北粟南稻”之说。住的方面,北方干燥,宜于穴居,故多有窑洞式住宅;南方湿热多雨,宜巢居,故多干栏式建筑。行的方面,北方水少,河湖水系不发达,多借马为代步工具;南方水多,河网密布,多赖船为交通工具,有“南船北马”之说。受气候、环境和衣食住行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北方人多有魁伟刚健的体魄,性情厚重、强悍、粗放;南方人相对显得矮小纤瘦,性情多精明、温和、细腻。反映在文化艺术上,燕赵多慷慨悲壮之歌,吴楚有放诞纤丽之文,所谓“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梁启超语)。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从天地生的综合角度和长时段来看,地理环境对人类社会发展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社会结构的变化、历史的变迁对地域文化的影响同样不可低估。对此,中国古代不少学者有清醒的认识,如东汉史学家班固说:“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汉书·地理志》)明代的学者杨慎也指出:“人有恒言曰:水土,人也者,非水土不生,而非水土所能囿也……人之性禀于天,自王畿土中至于海隅,日出一地。习者则系乎君之令,师之教,而非水土所含也。”(《赶洲乡试录·序》)不论是班固还是杨慎,都强调了人的习性是水土与政令教化等诸多因素综合炼成的,并非由水土等自然因素独自铸就。比如“吴越文化”的特质,以晋代为分水岭,前后出现明显的反差。
春秋之际,吴越两国连年争战,使得民间尚武好斗之风盛行。史载,“吴越之君尚勇,故其民好用剑”(《汉书·地理志》);“士有陷坚之锐,俗有节慨之风”(左思《吴都赋》)。但这种状况到西晋以后彻底改变了。西晋“永嘉之乱”后,由于北方中原世族的大批南迁,吴越的民风习性发生了剧变——“永嘉以后,衣冠避难,多萃江左,文艺儒术,于今为盛,盖因颜谢徐庾之风焉”(明刘槃《成化记》),“其民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苏轼 《表忠观碑记》)。把吴越民风从“尚武”转向“崇文”的原因完全归结为“永嘉之乱”北方士人大量迁往江南避祸,无疑有夸大之嫌,但其所起到的转变世风的关键性作用,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上,历史越趋于近现代,由于交通工具和信息传播手段的现代化,整个世界逐渐变成了“地球村”,伴随着这种剧变,地理环境对人们文化心理的影响呈明显的弱化趋势。
(主讲人简介:靳怀堾,水利部海河水利委员会纪检组组长、监察局局长、党组成员,中国水利文协水文化研究会会长,中华水文化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水利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