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春芳
一只盐罐,几多辛酸
■ 李春芳
我记事起就知道老家有一个土陶罐,色泽微黄带青,大约30公分高,两头小、中间大腰鼓形,是专门用于装盐的。这个不起眼,不值钱的祖传之物伴随父母走南闯北数十余年。它承载着很多关于盐的故事,也记录着家庭和时代的变迁。每次想起它,心里总是咸咸的。
解放前,我的父辈住在汉中市镇巴县金竹坝,有同母异父两弟兄,分家时分得一张饭桌,一床被子,一个盐罐罐。1944年我叔伯房二爷、三爷想到父母远在他乡,孤苦伶仃,就将他们接到紫阳县麻柳坝青树湾居住,这只盐罐罐也随之搬到了新家。那时候的盐罐罐基本上是个摆设,因战乱食盐价格猛涨,有时一斗包谷还换不到1斤盐,民间经常谈食,按照母亲的话说盐罐罐经常饿肚子。解放后我父亲在麻柳公社先当民兵连长,后任公社社长,1958年成为国家正式干部。此后工作频繁调动,期间搬家无数次,每次搬家母亲怎么都舍不得仍掉这只黑黝黝的盐罐罐。母亲说这罐罐长期装盐,缺盐时把它一洗就足够一家人吃几天!
1960年我们要搬家了,这次要从麻柳公社搬到高桥区铁佛公社,父亲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担任新职。当时我家5口人,上有两个姐姐,一个15岁,一个12岁,我刚好5岁。那时没有公路没有汽车,母亲请两位亲戚帮忙挑家具,我走不了长路一家人轮流着背。我们抄山路从毛坝区观音寨、绕溪梁、茅草梁翻山越岭,用了两天时间才到目的地。那是一个冬天,薄雾萦绕山头,天上下着夹着雪花的毛毛细雨,走到绕溪梁蓼坝村时天就黑下来,已经看不到大方向了,山上人户稀少,一片荒凉。翻一道山坳遇有一家农户,住着三间土屋,一半盖石板,一半盖茅草,我们站在他的屋檐下,等待父亲去借宿。这家主人说啥也不许我们在他家留宿,母亲说不用在你床上睡觉,只在堂屋里坐一夜就行了,但户主不仅不答应,还把父亲往门外赶。被赶出门外的父亲无助地看着一家大小,仿佛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母亲看着又冷又饿的孩子们急得要哭了。人在某种特殊时
自期是不顾尊严的。为了孩子的安危冷暖,父母再次鼓起勇气,低三下四地恳求对方,主人终于答应下来,允许我们在他的屋檐下过夜。母亲把这种寄人篱下的待遇当成了恩惠,感激不尽地连声道谢。双方寒暄中,这家主人无意中看到我家的盐罐罐,突然语气变软了,直接对母亲说,能否给他一点盐?母亲是个爽快人,别人给一点好处她都会加倍偿还,她抱着盐罐罐一下倒了多一半,主人如获至宝,好像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盐似的,高高兴兴地招呼我们到灶屋里坐,添柴加火,端茶递水。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外面依然吹着风下着雨。一家人围在火塘边烤火边吃干粮,恹恹欲睡地终于等到了天亮。母亲每次讲到这件事,都非常心酸。
此次父亲工作调动是任铁佛公社社长,单位没有住处,就在铁佛街上租了一间房子住下。1961年腊月初六,母亲生下弟弟春平,乳名平娃子。添人进口,一家大小高兴得忙这忙那,母亲在月子中第二天,姐姐为母亲做合包蛋下面条,我从盐罐抓了一把盐丢进锅里,煮好后将鸡蛋面条端到母亲的床头,母亲吃着吃着便骂开了:短命死的,盐都没有化就端来,这怎么能吃?那时的盐是粗颗粒、亮晶晶的,常常是菜熟了盐还没有化开。母亲满月后将盐罐罐的粗颗盐用兑窝碾细再装进盐罐。母亲说没有化的盐吃到肚子里会发翻的(反胃),特别对两个姐姐说:女人在月子里一定不能吃生盐。
在童年的记忆中,我家盐罐罐经常都是满满的。1965年,父亲工作又调动了,这次是调到龙潭公社当书记,于是我家就搬到了现在的何家堡村。我正好上三年级,在高桥小学上学,来回一趟20多里路程,在放学的路上每天都是饿着肚子回家。那时不像现在,学生根本没有什么零食吃。有一天母亲给了3角4分钱,叫我顺便买两斤盐回来,我很不乐意地接过钱说:盐罐罐里那么多盐还要买呀,母亲当着我面用指头敲了敲盐罐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母亲说:你看还有多少盐,满坛子不响,半坛子响盯当阿!长大了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深刻意思。我在课余时间跑到街上买了盐装进书包里,以后买盐便是我的任务了。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供销社用木板做成盛盐的槽子,里面可装几百斤,木槽上面吊一杆称,称盘和称杆被盐腐蚀得生红锈。回到家后,我把课本拿出来,把盐倒进罐罐里。自那以后我在上课时养成喜欢啃书的习惯,一学期下来其他同学的课本还是整整齐齐的,我的课本四周却都是毛茸茸的,老师责怪我说:你哪是读书,是在吃书呀。其实老师根本不知道我的课本是粘了盐的。
有盐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可是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突然开始了,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三天两头要开批斗大会斗争他,家里虽然没有断过盐,但日子总是过得提心吊胆。1968年正值武斗高潮期,全公社食盐都实行凭票供应,每人一月一斤。一度时间街上没有盐卖了,要组织劳力到县城任河嘴盐库去背,来去200多里,我家没有劳力,分得的盐总是比别人少,时常出现断盐现象。好在我们院子住着6户人家,这家没有那家有。母亲经常让我到邻居家借盐,借盐时用酒杯子量,还盐时又拿同样的酒杯还。母亲经常是借别人的半杯,要还别人满杯,生怕人家吃亏,所以邻居从来没有拒绝我们借盐。就这样,缺盐的日子慢慢地熬过了。
在食盐没有包装的岁月里,盐罐罐发挥着很大的作用,家家户户都有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盐罐,但都没有我家的盐罐古老。我母亲是个讲迷信的人,有一年大旱,持久不下雨,遍地的庄稼都晒得卷叶了。用母亲的话说“一把火能点燃”。我们那里没有水利工程,没有任何灌溉能力,无法抵御突如其来的旱灾。那些日子,赤日焰焰,空气如火,全村老小都在盼望下雨。有一天,母亲说,实在没办法了,她要求雨。母亲把盐罐抱到院坝,还抓了一些茶叶、包谷、小麦,记得是五样东西混在一起。母亲表情凝重,大把大把地往地上撒,嘴里虔诚地念叨着:菩萨老爷快下雨!结果雨未求来却把盐和粮食也浪费了。在村里传为笑话,母亲却说:笑啥,盐是个好东西,凡人都喜欢,菩萨一定喜欢,不然庙里的菩萨肚子里为什么还装有五谷盐茶呢?
盐罐罐是有灵气的,它不仅仅是个装盐的器皿,还是家里的气象台。母亲经常通过盐罐罐的干湿状态来判断天气变化。又一年的夏天,正是小麦收割季节,母亲说,赶快叫几个劳力把小麦收割了,可能有连阴雨。我家把小麦收割后的当晚果然下了一场大雨,并连续几天阴雨绵绵。长大后才明白,这不是母亲讲迷信,而是有科学道理的,天要下雨时,盐罐罐回潮,陶罐的表面是湿润的,里面的盐粒会融化一些。上世纪80年代后期,市场上有大量塑料袋出现,食盐销售再没有散装了,而我家盐罐罐仍然还在使用,母亲每次买盐回来撕开塑料袋把盐倒进罐罐里,她说:这样吃起来方便。在母亲的心里,盐罐罐就是盐的家,也是盐的归属。
父亲去世后,母亲依然住在乡下,她把这只盐罐罐保存得完好如初,任何时候都是装得满满的。2001年我们把母亲接到县城,临走是她把墙角的盐罐罐看了又看,知道我们不会允许把它带到县城,她却要把剩下的半罐盐带走,生怕到了县城没有盐吃,我们告诉她县城的盐多的是,她拗不过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乡下老屋,留下了伴随她50多年的盐罐罐。在母亲的眼里,这个盐罐罐,装的不仅仅是盐,而是半个多世纪的酸甜苦辣。
2016年我编修的《安康市盐业志》在三秦出版社正式出版了,在编修过程中了解到我们的祖先为了盐而劳累奔波,千辛万苦。那些盐背子为了生命的永存,人类的延续不辞劳苦的穿越在巴山峻岭。于是,我对食盐有了一种深深的敬意,它虽然不是人类生活的全部,却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也是人类走向文明的一个开端。如今市场上销售着各种各样的食盐,什么加碘盐、海藻盐、低钠盐、调味盐、营养盐应有尽有,可惜我们父辈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不缺盐便是他们最大的奢望。
(作者:陕西省安康市紫阳县文化馆)
(编辑:李红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