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中,同学老了

2017-01-17 09:21赵钧海
地火 2017年1期
关键词:车间同学

■赵钧海

摇晃中,同学老了

■赵钧海

正道

敞篷卡车大厢内,我们颠颠簸簸晃悠,如一车土豆。青色大戈壁一望无际,偶尔有荒漠植被梭梭、柽柳、骆驼刺滑过,后来是沙丘、沙梁和冷寂的地平线交叠,轻浮的海市蜃楼在远方时隐时现。道路坑洼,尘土飞扬,前途渺茫。小虱说,都走一天了到底往哪拉呀?话音刚落,就有女生尾随着嘤嘤抽泣。低吟中我们无助地对视,一张张稚脸,惊悚,恐惧。当知青的狂喜经过一天的颠簸,已荡然无存,心绪糟糕得如枯萎的衰草。

那一天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个重要支点——下农场接受再教育。也是那一天,我再次碰上了正道。

秋风萧瑟,四野寂然。懵懂中,车停了。司机伸出脑袋喊,下车卸东西!大家东张西望,一片苍凉。灰黑,幽冥,我看到近旁一幢黑黢黢的土房子,有昏黄的灯光从窗口射出。

两个人影晃了过来,一高一矮,手里都拿一个大搪瓷碗。路灯暗淡,但能依稀分辨出碗边上的隶书字迹:石油。大个问,新分来的学生?小虱答,知青。忽然,大个异样起来,盯着我,咦,好面熟啊!我也觉得面熟,迅速从颅脑深处搜挖到一个名字,结巴说:正、正道!

果然是正道,我初中时的同学,不同班。我上高中,他初中毕业下了农场。车厢内一阵骚动,如崖壁上发现了救命稻草。

操,你叫什么?正道说,想不起来了。正道咧嘴回忆,仍旧没有想起来。上初中时我年龄小,个头矮,精瘦,乖巧,正道已是大名鼎鼎的“打架王”。那时他已发育成一米八八的大个,身材魁梧,壮硕,肌肉发达,传言练过武功,拳头硬,腿脚利落。我那时要仰视着看他的脸。那时正达、正道兄弟是学校的一角风景。正达是正道的哥,比我们高两届,也壮实,彪悍,只是个头稍矮,但练得一身举重本领,我亲眼见他举杠铃,咔啦咔啦,弄得金属部件刺耳鸣叫。中学生竟能轻松举起一百公斤。惊叹!

正道个大,臂长,走路双腿抬得很高,步幅大,摇晃也大。他摇晃着,一颠一颠,老远就能分辨出来。一次在人民电影院打架,正道的长臂拳从许多人头顶弧线抛出,直接打到对方脸上,那脸顿时扭曲变形鼻血四溅。那小子哭喊着找来一块砖捏在手上,正道一拳将砖块砸得粉碎。正道打的是一个叫沙皮的小混混。我想,正道也是混混,是小混混与小混混打架,胡闹哩。

正道给我蛮横霸道凶狠的坏印象。那时“文革”还在继续,无政府主义泛滥,读书无用论盛行,学校喊着复课闹革命,可几乎没学什么知识。挖防空洞,去老西湖农村夏收,下机械厂捡废铁,民兵训练,且大批判烽烟四起。学校四处是批判专栏,教室墙壁也贴满批判稿件,揭批藏在身边的阶级敌人。体育老师彭正刚是里通外国分子,他的漫画在厕所墙壁上龇牙咧嘴,舌尖处还抹有秽物。

正道打沙皮那天,看的电影叫《冰山上的来客》。是反面教材供大家批判的。紧绷着弦,我有种看反动影片的慌乱和惧怕,怕被毒草污染侵蚀。可看着看着就动容了,解放军战士被冻僵时,我满脸泪痕,偷偷擦了数遍。我想,完了,我被毒害了。我果然没有写出像样的批判稿。语文老师王显高挑选了一批“样板”宣读时,才恍然大悟,发现自己阶级觉悟太低。——对啊,给解放军送大衣的老乡偏偏被雪崩砸死了,难道不反动么?还有,阿米尔,冲!就是流氓教唆。自我批判,自我反思,羞愧不安。

正道拿着大搪瓷碗准备去吃晚饭。那幢土房子就是食堂。正道没去,开始帮我们卸车,奔波着找管理员,找住房。他一手提一件行李,把我们带到一排窑洞土坯房。这是宿舍。正道说。窑洞房内有一个与隔壁房间联络的小窗口。窗口内灯光明亮,有人值夜班,对着扩音装置喊话,不时传来叽叽喳喳的应答。人声电流声混杂,嗡嗡咔咔鸣叫中,对答的都是液位、穿孔等生产术语。趴在窗口新奇地张望,我们如一群刚出窝的小兔子,张嘴发呆。正道说,生产调度室,三班倒。

我们八个男生就在隔壁每天夜里的高声喧哗中住了半年。慢慢适应了嘈杂。

正道已是二级锻工了,每月工资七十一块。羡慕。我们才开始接受再教育,工资只有三十九元。三年高中白上了,何用?不如当年直接下农场。

正道天天来窑洞房神侃。成了习惯。若哪天没来,大家就像丢了魂。正道侃《穆天子传》,说穆王驾八骏,万里流沙,抵达了昆仑山。尤其他能复述《资治通鉴》里的艰涩句子,我闻所未闻,诧异,自卑。正道表面粗野狂妄,却能文雅地谈吐之乎者也,讲智果“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的明世警句。正道说,我父亲对古文偏好,有毛边纸的《资治通鉴》。“红卫兵”没有查到。我躲在旱厕里偷看,茅坑的热风吹着屁股和下巴颏,我就用书挡住它。读着读着就忘记了臭味。正道说:帝聪明能断,善用人,行法无所假贷。在场的人都愣着,没一个人弄懂含义。上初中时,有同学从校图书馆翻窗偷出没头没尾的“黄书”《青春之歌》 《平原枪声》。我在被窝里用手电筒偷阅,读到写林道静身体处就浑身燥热,脊背冒出阵阵冷汗。——小屁孩。正道大为不同,能背诵古书,讲刺客谋杀,讲吕不韦献姬,愕然又五体投地。

正道宿舍离我们窑洞房数百米。墙根突兀地长有一棵小榆树,孤零零的,颇为奇诡。门前放有自制的杠铃和哑铃。正道玩得肌肉鼓胀,坨子肉动起来会腾腾直跳。一堆小青年就围着他,也学着他的样子练习。正道光着膀子展示,憋气,提腕,翻手,推举。杠铃咚咚,砸得土地轻轻颤抖,扬起一股白烟。练完,大家就耀武扬威,招摇地去食堂吃饭,赤膊上身,毫不避讳。正道径直走到打饭窗口,排队的人一看,就自动闪开。他摇晃着往前走,犁地一般。别人敢怒不敢言。

一次我病了,软塌塌躺在床上。正道摸摸我额头,要病号饭了吗?哪里知道还有病号饭一说。正道二话没说就走了,一会回来说,操,我让他们给你做揪片子。不多时,果真有食堂大师傅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病号面。

正道居然敢在那个封闭年代谈情说爱。那时,谈情说爱就如谈虎色变,是黄色,是思想意识不好,会与流氓破鞋搅在一起。正道说隐私,涉及别人与自己的不洁内幕。正道说,小扁头把他女师傅糟蹋了,还讲如何诱骗女师傅上床的细节,坏透了,搞得师傅怀孕,打掉了孩子,若女师傅告他,就可以判刑。小扁头还他妈幸灾乐祸到处夸耀。败类!正道骂。然后就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我曾与琼花相好,她小巧玲珑,长睫毛,柳叶眉,美若天仙。正道吸了一口烟,脸部五官有点挪位,停顿一下,然后吐出一组烟圈,琼花说她就喜欢我这样的男子汉。琼花坐在我腿上像一只小白鸽,柔软,甜蜜,抚摸她光滑的皮肤,我快晕过去了。正道还说,我第一次看见了女孩的乳罩。正道高声说私密,我们听者都欲火陡生。我刚从学校出来,哪里见过如此惊艳与放纵,头皮阵阵发麻,目光如电。那时学徒工恋爱是流氓之举,被抓的事件频发。民兵小分队有人专门盯梢和抓人。我想,正道可以进劳改队了,但他却唾沫星子四溅地谈锋霍霍,如入无人之境。浑身哆嗦,我不寒而栗。

正道喜欢抽莫合烟,一边抽一边卷,有时也让小虱帮他卷。他把报纸撕成小条后,从衣兜里往外掏一小撮烟粒,均匀地撒在纸上,卷起,捋几下,然后伸出舌头用唾液粘纸。他动作一气呵成,简捷,麻利,舌头红润,只是略显小巧,有点像眼镜蛇的蛇信子。那莫合烟烟粒是直接从衣兜里取的,混杂有土疙瘩、沙子或铁渣之类碎屑,让人作呕。正道边卷边说,不影响他的侃侃思路。他光着膀子,说着说着,就站起来,活动筋骨,拉一拉肌肉——健美的肱二头肌、三角肌、胸肌像疙瘩一样。双拳一握,手指就压得咔咔作响。活动着四肢,做着手势,他依旧说得津津有味。云里雾里又绕到刘邦与项羽的楚汉之争上。他说彭城大战,项羽以三万楚军,打败刘邦几十万汉军。刘邦败逃中,竟把自己的儿子女儿推下车去,混蛋,混蛋啊!我们都呆若木鸡地听,没有一个插话。

一次停电,正道拿来两根蜡烛继续侃。烛光飘忽,黯淡中有玄冥阴恻意味。正道突然止住滔滔不绝的嘴巴,盯住黑暗中的我,乜斜了半天说,咱这群人中间,阿海将来会不一样,我喜欢阿海。如一个算命先生,正道手舞足蹈,神秘,臆测,黑影憧憧。烛光将他的阴影斜映在窑洞屋的弧墙上,忽长忽短,张牙舞爪,宛如破庙中的土罗汉,斑驳而粗砺。我心惊肉跳又内心甜蜜。十八岁,暗影中龟缩在墙角,我抱一个画板,茫然四顾。那一刻,一堆人里,我看到了赞赏,也看到了嫉妒和不屑。正道跳过我,目光穿越千年岁月,缭乱中法理明晰地继续说楚汉之争。正道看似粗俗,鲁莽,四肢发达,脾性暴虐,其实是个素养笃实又细腻高蹈之人。不过正道的做派,会盖过他的内在气质。许多人只知道他粗放的一面,却不知他是个满腹风云的读书人。

正道头大,眼睛小,嘴阔,发色偏黄,杂乱,如一个狮子头。他说着说着刘海就会掉下来,挡住双眼,他就甩一下头,把头发甩到脑后,动作潇洒。那刘海被甩脑后是短暂的,不一会儿又晃动着滑过来,再盖住双眼。正道就又甩,不厌其烦。偶尔,正道会用手把头发向后捋一捋,边捋边说,知道偃旗息鼓吗?赵云与曹操的魏兵在汉中交战时使用过。赵云把操兵引入兵营,打开营门,偃旗息鼓。操兵怕有埋伏,撤退,赵云就“擂鼓震天,惟以劲弩于后射魏兵,魏兵惊骇,自相蹂践,堕汉水中死者甚多。”知青们一惊一乍,感叹正道超群的记忆力。小虱问,操兵、魏兵是怎么回事?正道就盯着小虱,毫无表情地说,傻、逼!后来知青们也学着正道的样子,留起狮子头乱毛长发,如一群不修边幅的小混混。外人就用眼睛剜我们,嗤之以鼻。

我招工后,有一日忽发奇想,试图捣鼓一组钢铁硬汉摄影作品,就去了正道的锻造车间。黑烟缭绕,热火朝天。铁块从炉膛里被夹出,喷射着金黄的光焰,钢花四溅。正道与一位粗矮大汉一人操作气锤,一人双手握大钳,在铁砧上锻打配件。起先配件熠亮,火星闪闪,透黄,疲软,渐渐变得橘红,暗红,最后青紫。咚咚,砰砰,气锤力大无比,灵巧迅捷。正道手扶操纵杆,脚踏按键,紧张,忙碌,弯腰,转身,动感强烈。不一会儿配件就成器了。后来,他们就改手工锻打。正道换小锤,引敲,粗矮大汉换大锤,对准配件重击。一会儿,正道又换大锤,粗矮大汉换小锤,又是一阵甩臂击打。当当当,咚咚咚,叮叮叮,哐哐哐,配件渐渐成型,然后再放入炉膛焙烧,烧一会儿,夹出放在铁砧上继续锻打,最后放入水池,冷却,淬火。兹兹兹,一阵青烟过后,正道把锻件放到一个平台上,细致观察,煞有介事地对照图纸分析,叽叽咕咕地说话,比划,然后再放回炉膛。炉膛内火苗成了漂亮的蓝色,还有隐隐的紫红。

整个锻打过程正道一会儿操控气锤,一会儿抡大锤,一会儿敲小锤,有时还用大钳夹配件,始终大汗淋漓,汗水顺身体沟壑向下流淌。忽而,正道会伸过脖颈让矮汉子帮他擦汗,那汉子就认真地擦,擦完正道再擦自己。那毛巾灰不溜秋,已分辨不出什么颜色。

那次锻打拍照,勾魂摄魄,荡气回肠,有一股豪纵放逸的快感。虽也拍出几张令自己沾沾自喜的照片,还入选全总职工影展,但仅仅是皮毛。整个锻打过程,令我震撼并齿口瞠目,我知道了自己的渺小与浅薄,也定格住了正道挥汗如雨那难以消泯的动态记忆。

数年后,我结婚了。房产站分给我一套老式土坯平房,一间卧室,一间走道,门外有先前居者自建的龌龊小屋。小屋一堵墙裂开一道大缝,弯弯曲曲如干裂的藤蔓,能看见室外碧蓝的天空,似有摇摇欲坠的动感。我把手掌塞进缝隙,抠出一些土疙瘩,感觉墙壁有瞬间坍塌的危险。焦灼,不知所措。

正面对裂隙发呆。正道忽然来了。

惊讶,因为我没有告诉他。

正道扫描了一圈空房说,还能住,只是自建的小屋不安全。他推了推那墙,墙就晃晃悠悠颤抖,像豆腐块一样,吓出我一身冷汗。正道说,交给我吧。说完摇晃着走了,头顶还蹭掉了屋顶的泥土。

第二天,正道弄来半车红砖和沙土,几袋水泥。计划经济年代,想买砖和水泥是找不到地方的。正道有能量。他喊来几个哥们儿,和泥,抱砖,挑水,忙忙碌碌。他拿瓦刀当大工,自作主张在有裂缝的墙内又加砌一道新墙,一砖到顶,并用水泥砂浆把墙面涂了一遍。顶棚原先裸露的苇把子和七扭八歪的木椽子,也用草泥抹了,使小屋完全脱变了模样。后来,那小屋就成了我的书房。子夜,寂静无声,我穿着石油道道棉工服,套上臃肿的棉裤,瑟缩在湖绿色书桌旁。一盏自制的小台灯,光晕橙黄。我开始了妄自菲薄的虚构文学梦想。那时文学火爆。卢新华的《伤痕》,王蒙的《海的梦》,陈建功的《迷乱的星空》,王安忆的《雨,沙沙沙》纵横交错,痴迷,膜拜。梦中,时常有荒野朔风,人狼对峙,萧索寥廓和絮语绵绵。伴随严重的神经衰弱,一批拙劣的小说被我陆续炮制出笼,它们都出自那间六平米小屋。《扑向燃烧的星》 《黑野》,以及《红铜小刀》。说起来,是正道帮我打造了书房,是小屋鼓噪了我的写作欲望,帮我体味了温润静谧和灵魂跳脱。

那天,正道一手拿瓦刀,一手拿泥抹子,侍弄得小屋内叮咚作响,颇像凌乱的建筑工地。他头发松乱,浑身泥巴,但动作潇洒,技巧娴熟。只是小屋屋顶太矮,正道因个头太高,只得弯腰,歪头,斜着眼睛往屋顶抹泥,极不方便。那屋顶就硬是被他一点一点用草泥抹了下来,待抹完泥出来,正道大吼一声,哇的吐了口长气,脖子就歪着,半天也没扭过来。向晚暗红的背景中,火烧云与灰云蠕动翻卷,正道却歪着脖梗儿说话,身躯黧黑如一棵高大伟岸的歪脖子树。

那时我想,正道为我的付出,我将不忘,会记到自己灰飞烟灭。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单位,调入市区一个专事展览的小单位。我觉得新工作离杨朔、肖洛霍夫或者海明威更近些。可我只能住办公室,家还在外探区那个小土屋,我时常来回奔波着骑自行车,三十多公里路程,虽然趔趄艰辛,但心情笃定。怀揣着飘渺的文学情愫,在戈壁蜿蜒起伏的颠簸中,在自行车铃铛与后梢架一并发出碰撞的咣当声中,我像一只游移在荒野上的土鼹鼠,百无聊赖又如饥似渴。

一次回家,我光着膀子擦汗,妻对我说:正道入党了,被评为劳模呢,披红戴花尽现风流。我愣了一阵,而后有点激动,为正道鼓呼。想象正道摇晃着走向主席台的镜像,肩阔背圆,身躯高大,栗色狮子头在逆光下闪闪烁烁,极为另类。他摇晃着,吊着两个长臂,大摇大摆。没有刻意表演,那只是他本来的面目。正道终于被认可了,如一道奇崛的风景,峭崖高耸,云飞霞蔚。据说在他能否入党的问题上,还引起过争议。毕竟,改革开放了,冰消雪融快捷,思想解锢迅猛,什么事都可以慢慢承受了。

忙于找栖所,求人,为妻子跑调动,送女儿去幼儿园、少年宫,我焦头烂额。没有向正道去道贺,也没有专程看望他。那时我已朦胧知晓了只身闯江湖的苦涩,常想,周围若有几个正道这样的兄弟该多好啊!孤独一人,在偌大浩淼的海洋里漂泊,需要臂力,耐力,更需要披荆斩棘的智力支持和精神抚慰。沉闷中,我挥臂划水,呼气吸气,适应着大潮的跌宕起伏,也渐渐变得俗不可耐。

多年后,去医院看望一位同事,却奇迹般地碰上正道。正道穿一身病号服,拖着病患的身体在缓慢移步。他迎面走来,高大,阔肩,摇晃……明显孱弱,明显消瘦,但却带有一股我无法挤走的熟悉。我愣住了。是正道,可又不像。拿不准。犹豫中,定住脚步,直愣愣地看他。正道不认识我一样,从我身边缓步走过。我确认是他,但他却没认出我。傻眼了。正道完全蜕变成了另一个人。唯有那眯眯细眼和栗色长发依旧,但已缭乱不堪。我抑制不住,喊了一声正道。正道转过身看我,一脸茫然:哪一位?挺儒雅。我走过去说,不认识我啦?正道伸过脑袋,脸几乎贴到我脸上。我甚至看清了他眼圈周围的褶纹和斑点。正道终于认出我,伸出手臂拥抱。阿海,正道说。流露出久别知己的亢奋。

正道得了糖尿病,并伤及眼睛,视网膜病变严重,病魔使他几乎成了瞎子。正道说,视力极差,一米开外的物体全都模糊不清,如雾里看花。他苦笑着说,废了,我已经彻底废了!——忧戚,悲悯,早年的霸气已荡然无存。

回到病房正道说着岁月与沉浮,如若侃谈别人的事。渐渐,语气里折射出少许当年的豪爽和幽默,只是底气远不及从前。我隐痛着,伤感,如繁缛的乱麻。正道开导我,每个人都得走完自己的一生,怎么走,走多远,不是自己能把握的,但离不开自己的定力。我是一个从小就跋扈之人,我的轨迹其实很早就定型了。不是厮杀年代,不用武力博弈,更没有大起大落,我也算有福了。若有战争,我肯定是冲锋陷阵的敢死队员,拿一把长刀或铜锤厮杀,说不定早就粉身碎骨了。正道笑着,我看出是苦笑,隐匿着不甘,也隐匿着豁达。正道像一尊搁浅的怒兽,伫立着,庞大而另类,但真实,厚重,通透。

正道说,这些年我一直关注你,为你自豪,你兑现了我当年的预言。我立时脸红,想起正道在窑洞房里手舞足蹈的影像。那时,我趴在床上画速写,画知青动态,也临摹陈玉先、范曾和钱贵荪。如今它就像久远的海上孤帆,难觅踪迹。正道的预言,神秘,臆测,鬼影憧憧。那时我呆立着,对未来一片茫然。

无地自容。

自从我家搬入市区,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正道,也没有再去那个曾生活过十多年的地方。后来偶尔公干去那里,也是随陪同人员装模作样喝一顿酒,然后拍屁股走人。我忘却了正道,甚至没有打听过他的行踪。我是一个无耻污浊又肮脏自私的同学与朋友!

在病房,我被这种责难缠绕郁结着,在忏悔挤压中,困顿,渺小,不能自拔。我内心紊乱又小心翼翼地说从前,说窑洞房,说养生,企图弥补过失,其实精神极度惶恐,弹射的语句充满虚伪。

数天后,正道恢复了一些元气,坐在病床上又海阔天空神聊。正道手势丰富,时而调侃,时而放浪,时而一本正经评判当下的桎梏。护士进来指责他,让他少说话。他眯眼笑笑,做个鬼脸,继续说,声音依旧有穿透力和蛊惑力,依旧潜伏着曾经的强悍,只是不再抽烟,显得缺少了不羁和匪气。

后来正道又喝酒了,没有人能劝说得住。他拿出一个小盒,取出针管、针头之类器械,将针头对准自己的肚皮,注射一些胰岛素,然后就喝。正道说,酒这个东西,不喝时想喝,喝了以后更他妈想喝。

同学聚会,正道喝得兴致盎然,侃起了汉武帝、李凌与司马迁。正道说,司马迁因李凌投降匈奴为其辩解,被汉武帝施以宫刑,可惜了,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啊,不该为李凌这个叛徒说情。李凌虽然勇武,杀敌无数,战功赫赫,但他投降了,司马迁不值!正道的字句嘣嘣作响,痛快淋漓,风卷残云一般。聆听者们全神贯注,一如当年。

琼花也在,正道似乎并没有对琼花表现出缠绵暧昧之举。酒毕,一同乘中巴车回家,都沉浸在亢奋之中。琼花下车时,正道忽然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弄得满车同学嗷嗷直叫。琼花笑着下车,没有翻脸。琼花已经六十岁了。

车间

上中学时,有个同学叫车间,同级不同班。最先听到这名字,觉得好笑。车间,哈哈哈,有同学大笑,指给我看,车间,车间。我记住了车间的模样。那同学捂着肚子笑,但没有人附和。有什么好笑的,毛主席教导我们,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车间是工人的家,做人名最响亮。歪脖子女生花莲犀利地说。那时毛主席健在,歪脖子女生的语调很潮。车间人缘不错。

车间个头中等,国字脸,黑皮肤,下颌骨略显凸出,有点老气横秋的仪态,还隐隐布有一些皱纹。那年车间十五岁,不可能太老,却留给我如此粗粝诡异的印象。早熟,沉稳,说话有板有眼,一副公干领导的样子。别人说笑打闹,他在甩十字镐(挖防空洞)、推独轮车,偷偷背“一打三反”条款。少年老成,勤励,与他的外表倒比较吻合。

多年后,我和车间在一个旱厕相逢了。我进,他出,脸对脸。我认出了他,打个激灵,抑制不住说,车间!他惊讶地望我,你是谁?车间竟想不起我。寒心。我说我是六连三排的。那时学校按军队序列编班。六连三排就是初一三班。他想起来了,哦,那时你个头矮,瘦瘦的,老穿一件宽松肥大的黄军服,不太说话。一天夜晚,抓反革命分子彭正刚老师,我们埋伏在戈壁滩上,你下半夜从我旁边路过,绊倒了,我用手电一照,发现是你,还记不记得这事?我说,记得记得,你说,操,三排的,但我不知是谁,原来就是你。两个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他亢奋起来,不好意思,如今长这么大个,不敢认啊!我说,没玩够就蹿起来了,没办法爹妈的基因。

旱厕内臭气熏天,我们从容细腻地回放着从前。

车间依旧黑不溜秋,皱纹浓密,一张嘴,就弹射出老道和出谋划策的底蕴,呱呱呱,侃侃而谈。人来人往,我们犹如下潜无人之境,好久才回过神来,说,出去说出去说,别让臭气玷污我们。车间旋即冒出一个倡议,咱操办同学聚会吧,回母校,现在同学聚会很时髦!

那年车间已是个中层干部,手下管二百来号人,负责一个三千人大厂的生活后勤保障。那时没有搞改制、分离、买断之类,计划经济依然坚挺。车间单位叫生活服务公司,他是经理,头衔响亮。车间干得有声有色。那公司管食堂、职工福利发放,管分鸡蛋、分肉、分冬菜,还管集体宿舍分配等等,很牛。车间在同学中显得出类拔萃。他不容推脱地说,周六,先在我那儿聚一下!

周末,车间果然喊来一桌同学,坐定后,相互有点陌生。猛一看,都显老,但说着说着,就想起对方小时候的样子,又觉得似乎没有一点变化,还是那个青蛋子。车间在他公司食堂摆了桌子。那时在食堂设宴很稀奇,大家都仰视他三分。酒兴越喝越酣。你一件小事,我一个细节,牵拽出发育期的热力,一下子回到了久违的从前,脱都脱不出。二十年没见,哪能没话说!没酒了,拿酒来!有人高喊服务生。服务生说,得请示车经理。服务生倔犟固执。同学就对车间说,加一瓶酒,两包烟,还得请示车经理,也管得太细了吧!车间红着脸,狗屁,加,加!车间酒劲在头上绕圈,但豪气依旧。威严地喊来领班,他当同学面放话,记住,以、以后这几位客户来吃饭,签我的名,不能怠慢!领班连连称是。同学吐着酒气说,大气,大气!说完就去厕所哇哇呕吐。

车间豪爽,只要是同学的事,都热心帮忙。在他的动议下,经我们几个撮合筹备,二十年聚会终于回母校办成。一百多位同学重逢,热泪盈眶的场面终生难忘。那次聚会,五人出力最大,车间、华力、郑君、贺四眼和我。我染指了撰写开幕词(含宣读)、主持晚宴及编辑印制同学录小册子。车间、华力被推举为同学会副会长,我被推举为秘书长。华力起草了同学会章程,还多次到我办公室一字一句斟酌。华力的钢笔字,横平竖歪,娟秀有余,阳刚不足,但条款严谨、规范,操作性强。可华力后来就忽然得了肝硬化,待我知道,已是晚期。华力走了,留下一抹悲凉和遗憾。我记住了华力卧在病床上眼窝深陷的样子,那样子游丝状在我脑际漂移,很久都没有驱散。不得不叹喟,生命脆弱,人生苦短。有时你觉得青春才刚刚开始,未来还十分遥远,前景还十分光艳灿烂,其实那只是一个错觉,一种假象,一隅藏匿在暗处的阴翳。

慢慢我发现,车间有一个毛病——夸夸其谈。车间后来习惯性地把同学招到他的餐厅,摆一桌美味,拿出两箱伊犁特曲。注意,我说的是“伊犁特曲”,不是后来的“伊力特曲”。虽然两种特曲都是一个厂家出产的,但时间不同。如今只剩下“伊力”品牌。车间说,伊犁特曲是我从肖尔布拉克厂家直接提来的,出厂价,谁需要就张嘴,给你卖几箱。车间神态傲慢,眉眼朝天,仿佛酒厂是他家开的。那时伊犁特曲一瓶就几元钱,很紧俏,不像现在已变成几十到几百元多种价位,让买者晕头转向。那时中国刚开始搞市场,还在争论市场经济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羞羞答答取名叫有计划商品经济。不少商品十分短缺,若需求量大,就得凭本事找关系。那时“走后门”盛行,也时髦,“走后门”人物就牛哄哄。我顶头上司就是一个那类人物,他每天骑幸福250摩托车进市区办事,与不少实权部门有瓜葛,商业局、烟酒公司、医院、车管所等等,路子四通八达。如今市场繁茂,“后门”已不再吃香。

车间一边豪气地海喝,一边漫无天际地神侃。喝高了,脸色发青,灰白,没有血色,不上脸。他说,我当办公室主任时才二十三岁,全机关三百多号人,科级干部我最年轻。他吐一吐酒气,吸一口烟,往天上吐着烟圈,让人想举拳头揍他。他说,要不是学历低,早提处长、厂长了。说着就更没边沿了,当年我与马力桌对桌,我是他的领导。车间说的马力后来是副市长,常出现在电视荧屏上。有同学担心嘴杂,祸从口出,就圆场,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喝多了!车间挥手执拗地说,我能喝多么?我、没、醉,我是两瓶的酒量,没事!他挥着手,动作幅度大,显得迟钝鲁莽。吃着别人的嘴短,同学也没有让他难堪,他愈发地张牙舞爪。忽一日,一同学说,车间被撤职了。惊愕。细问,说是被举报经济问题,查了一阵,没有查出更多劣迹,就是请客吃饭多,公司进过一批劣质电视机投放市场,卖给一些朋友和同学,价格偏高,结论是,车间也上当受骗了。我咯噔一下,才想,好久没见车间喊同学聚餐了。进一步询问,核实。同学说,就这些,早不是秘密,举报者怕是想恶心一下他。一举报,纪委查一阵,沸沸扬扬,再牛,也成了一堆烂泥。同学努着嘴说,现在办了病退,闲暇在家养花呢!

刚四十岁,就退了,遗憾啊。

果然,车间垂头丧气来了,瘦了一圈,脸色黝黑,皱纹愈发稠密,下眼泡也鼓胀起来,一下显老十多岁。沉默,都不知该说啥。好久我才安慰他说,人生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沟沟坎坎。

车间不说话,坐着,与曾经的夸夸其谈者判若两人。他抽闷烟,一根接一根。我只好苦口婆心劝他,让他举一反三,找到症结,路还长。

垂着头走了,车间始终未说一句话。

过一段时间,他又来了,似乎积郁有所通畅。他说,不是辩解,我被小人害苦了,看透了,人生,唉……过去天天找我的人,现在躲我,消失了。他夹着烟,使劲吸,把吐出的白烟又吸进鼻孔,表情凝重、呆滞。车间过去抽烟不多,没有瘾,现在一根接一根,还不断给我递。我不抽烟,但挡不住他抽完一根又一根地递,只好接过陪他抽,也算对他的安慰。车间说,同学中只有你能接纳我,许多人都在看我笑话,我现在就是一个夹在裤裆里的破烂货……白眼、鄙视,知道吗?一个马仔下属碰到我,指着鼻子挖苦,让我无地自容。车间含着眼泪。一个人犯错误不怕,就怕找不到那个原点,老盯着别人找原因,看不到自己的龌龊。我也被他的自责弄得凄切伤感,眼眶渐渐模糊。

我佯装高尚,说,把心态放平和,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说完,我觉得自己很虚伪——我也不是圣人,我对现实中许多事也反感,也困惑,也恼怒,也无奈;也会看错人,也会“打眼”犯低级错误,偶尔也说违心的话,卑鄙的话,肮脏的话;也碰过壁,也无中生有被人诬告,被狗屁不通的上司指着鼻子训斥。因为别人觉得你挡了他的路,威胁着他的前程,别人于是就选用另一种卑劣手段攻击你,诬告你,诋毁你,清除你,抬高他和他爪牙的位置。一系列事态后,我隐约懂得了人的恶,人的奸诈和人的低级趣味。为了那些庸俗不堪的抗争,我不得不参与尔虞我诈,不得不更加虚伪,也不得不向世俗低头。那个瞬间,我看清了许多人,他们面孔模糊,阳光下一种,月光下另一种。让人头皮发麻,内心恐惧。

我拒绝学会那一套。我厌恶。但我纠结不休。我知道,我永远斗不过那些恶俗与道貌岸然。

我对车间说,自己干吧,当下不少人自己干,反而能趟出一番新天地。人生辽远,人生坎坷,只有放下,才会有意外的丽日朗空。我说得真挚,掏心窝子,像是对车间,也像是对自己。我看见车间眼圈亮光闪闪。

车间果然自主创业了。承包了一个酒店,有干老本行的寓意。起早贪黑,在办公室支了一张折叠床,拉开大干一场的架势,使出浑身解数,招兵买马,装修布置,搞员工培训,有不弄出响动决不罢休的意味。

酒店刚装修完他就招呼大家去吃饭,大厅里漂泊着一股劣质装潢材料的刺鼻气味。他脸上开着花,笑容可掬。他是要告知大家,酒店开张啦,有客人往这里带。

花里胡哨的大厅,还有十多个小包厢。据说大厨高薪聘的,一个月一万五。那时我月工资才一千多,很疑惑地看他,他咬着牙,用游移的目光回答我,有再苦也要咬牙忍吞的固执。车间穿一件蓝大褂,自己爬在梯架上装吊灯,头发蓬松如鸟窝。他一边装一边指包厢说,你们先进去,稍等,我安顿一下就完。就继续带领员工擦玻璃,擦地,钻进厨房择菜、切菜、剥葱、剥蒜,把我们搁置在包厢里自己对酌。车间曾经是个能吃苦的主,低头割麦子,昂头挑泥沙,风云一时。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质朴的大男孩。我想,车间明白自己当下的处境,今非昔比,此经理与彼经理已有本质不同,不干没出路。

车间蓬松着乱发吆喝,汗流浃背。那天他并没有上桌,却不住地催我们吃喝,自己变成了仆人。

半年多下来,车间似乎没有多少起色。办酒店诡异,多与位置、饭菜味道、特色品牌、服务、员工敬业程度等关系密切,要精心侍弄。内功外功做了不少,但生意还是日渐萧条。顾客稀疏,包厢闲置,大厅里空空荡荡。后来就陆续有打工者不辞而别。车间恼火,打电话给我说快揭不开锅了,如热锅上的蚂蚁。那天我在广州参加一个经验交流会,正在话筒前自我表扬,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接着,车间就有三个月没给员工发工资。——没有收入,哪有支出。大胆的员工去找政府要工钱了。他们是尾随其他打工者一起混入讨要工钱队伍的。一群人蹲伏在政府大楼前,静静的,不吵也不闹,黑压压如一堆错落有致的黑石头。——沉默很有力量。政府着急,高度重视,办事效率也奇快。于是,车间即刻被召唤到政府,询问,训斥,狼狈地接回自己的员工,签字画押,要求一周内解决克扣的工资!

垂头丧气回家,车间脑袋夹在裤裆里,吞吞吐吐与老婆叙述过程,小心翼翼合计,只得用自家存款给员工们垫发工资,关门歇业了。

短命,他只干了一年零四个月,没挣到钞票,却花销一大笔装修费、承包费、员工工资,还有请工商、公安、税务、卫生、环保等官员吃饭的损耗。酒店要茁壮成长,总有大小事会求到当权者们。车间白做了。

再次跌入事业冰谷,彻骨透寒。车间舒张压迅速升到一百八,收缩压也上一百二了。吃药后,舒张压下来了,但收缩压永远在一百一左右,搞得他时时刻刻头昏脑涨,走路如脚踩棉花,晃晃悠悠,宛似醉鬼。一不留神,从台阶摔了下去,滚了好几滚,待爬起来时,发现左腿怎么也站不起来。想想,是骨折了,就坐在台阶上,用手机给老婆打电话。后来就开始疼痛,有撕骨裂肉的感觉。老婆踉跄着赶到,见车间脸色苍白,浑身大汗淋漓,吓得喊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车间是左腿骨粉碎性骨折,断了两截,左脚踝骨也摔裂,毁坏程度惊人。住院,扎扎实实躺着不动了。要做手术,但首先得降压,可血压就是降不下来。大腿肿得粗壮如象腿,被金属架子支着,吊着……他咬牙,浑身刺疼中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声来。

车间彻底变成了哑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手术据说是一个外地专家做的,钛合金板与十七颗钉子,把骨骼固定住了。固定术是个奇迹。半年后,车间能拄着双拐下地,说是结痂了。但快出院时,下腹部又突然跳疼,遂叫医生检查,发现阑尾有问题,于是就又顺势开刀割了。那一阵,车间就老在医院里厮混,从这个病房转到那个病房,一晃快一年。钱花了老鼻子。

隐匿了,再也没有一点声息。

同学贺四眼从深圳回来,我出面小聚,想起车间。觉得很久没有他的消息,就打电话给他,手机竟是空号。有点慌,就找他老婆单位,总算找到了。

车间情绪低落,明显瘦了一圈,脸色愈发黑赭,皱纹浓密,穿一件过时的老羽绒服,背后还有一道划伤的口子,棉絮从里面豆粒般溢出(可能是假羽绒服),走路跛脚,样子猥琐。车间叹着气,别提了,早就不干了,那酒店不仅没赚钱,还贴进去好几万,住院又来回折腾一年,用光了所有积蓄,唉,我就是一个废人……他坚决不去吃饭,表情漠然,目光游移,我十分尴尬。

能感受到他内心在滴血,在叹息,也更能感受到他是何等的失魂落魄。

一度,同学圈里曾有过他自杀跳楼的传言。我都一一辟谣了,说,那是车间不小心摔的。

数年后,接到车间一个电话,说要去塔克拉玛干。我疑惑,干啥?他说,散散心,顺便找点事干,呆得不短了,不能永远靠老婆养活啊。理由充足。我想,都残疾了,还能干什么!

塔克拉玛干是渺茫空阔的死亡之海,距我们居住地有两千多公里。沙浪,沙丘,沙梁,沙沟,灰土弥漫,褐沙飞扬,空气中聚集着大量细微悬浮物。那都是些黑白灰色的石英砂。浮沙飘流,旋舞,如天女散沙一般,还有沙尘暴,也常常隐蔽着,说来就来,无所不在。

车间去的地方是塔克拉玛干正中位置。刚到那儿时,没有路,进不去,就搭坐双水塔飞机进去,嗡嗡鸣叫着,许久才摇晃着从飞机上下来。踩在玻璃钢跑道上,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吃了满嘴沙子,接着,就哇哇呕吐,吐得五脏六腑一塌糊涂。车间说,天空总是灰的,漂浮着灰蒙蒙的浮沙,太阳就像一个小灰点,隐含有暗无天日的惶恐。车间又说,暗无天日啊,知道么!车间的口气变得高深莫测。

多年后他一瘸一瘸蹿到我办公室,脸方阔了,棱角分明,肤色黝黑,扎实若久居沙漠的粗粝野人。我说,猛一看,以为黑非洲来了。

他结实了许多,看上去虽然皱纹密布,但气色却如沐春风,定力强大。他说,这些年在沙漠腹地挖掘呢,挖掘机一样,不停地干,哈哈,肌理健硕,精气丰沛,滑沙弄沙游刃有余了!

情绪如此高涨,让我惊诧不已。我想,干啥呢?说话都文绉绉的。

车间说,当民工,先给别人打工,慢慢的,就自己拉起一支队伍,没日没夜,往死里干啊。从打地基开始,选石料、拉沙土、砖块、水泥,搅拌混凝土,盖计量站、公寓、厂房。知道吗?那种公寓能抵御狂风暴雨,冰冻三尺时,也能在天井里享受春天般的煦暖。车间用了一个不常用的词“煦暖”,着实新奇。我知道,那是一种连体建筑,吃喝拉撒睡都窝在里面,适合沙漠气候。

大约,在浩瀚的沙漠里,车间反思了自己,触摸到了曾经失败的结点,琢磨出一套扬长避短,克敌制胜的本领,幡然醒悟了……

心头亮了,就恍惚有一架通向云端的拾级道路,上面蠕动着一个甲壳虫似的身影……这个甲壳虫就是我!车间说。

我张口结舌。

车间是回来筹办他儿子婚事的。儿子大鹏要结婚。大鹏争气,从上海同济大学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北京一家外企。机敏,好学,很快提升为部门经理。车间喜形于色,谈论儿子就更像谈论中奖,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漫天飞溅,溺爱的马脚暴露无遗。

车间说,去北京看房子,儿子的房子总要买啊,二环,三环,四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让我目瞪口呆。车间做了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惊我一跳。什么目瞪口呆,活脱脱一只黑猩猩表演。

咬牙买了一套三室两厅,花了六百多万呢!车间说。儿子却不干,非要自己奋斗,我说,翅膀长硬了,那小家伙还倔犟得很,说要住你住!我操,说完把我搁在东直门车站大厅,自己走了……车间的阐述有点失控,也有张扬显摆的意味,说着说着就把我当成了石头木头了,他是雄鹰。他翱翔着,扇动着劲健的羽翅,东张西望地扭动着脖颈。唉,我卑鄙地想,他多像一只形态拙劣的乌鸦!

细心一算,车间这几年还真发了,弄了那么多钱,让我一阵妒忌。我撅着屁股干了一辈子,还不如车间几年挣得多!失落,颓废。我虚伪地应付着,哑巴了。

我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车间说。六十岁了,去马尔代夫和圣彼得堡看看。据说马尔代夫再过若干年就被大海湮没了,深藏海底,想看都看不见,只能穿潜水服,缓缓切入,青蛙一样,那得看到何年何月!还有圣彼得堡,咱上中学时,我就立志要去。涅瓦河,冬宫,多美啊,当年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第一声炮响,把炮弹轰向海神柱,我就震颤狂躁了。我记住了要塞和伊萨基辅大教堂的金色穹顶,还有那个吹着梳子的卫队长,动作潇洒,永久沉淀在了我少年的高远志向中。车间滔滔不绝,云缠雾绕,一扫曾经的失魂落魄。他踌躇满志,神采奕奕,眉眼朝天,有一股俗不可耐的土豪味。

这次车间没有给我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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