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

2017-01-17 09:21马鱼
地火 2017年1期
关键词:爷爷妈妈

■马鱼

老钟

■马鱼

寂 静 版画/王洪峰作

三月的坪北还在下雪,十三少一直跟在我身后,它的梅花小脚印零零落落地印在我的大脚印上,一口气,我们已经转了四个台子。晚上,我给它加了一根火腿肠,一根才从安塞带回来的鸡肉火腿肠。是的,十三少是一条狗,一条蝴蝶犬和雪纳瑞的串串。它出生的时候,坪北的油井打到第十三口,不知是谁突发奇想,给它封了这么个大号。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它还只是个喜欢窝在我棉皮鞋里绒乎乎的小家伙。天天跟着我,两年多了,我们几乎形影不离。看着它萌呆呆的样子,我给自己泡了一杯黑茶,黑茶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十三少把最后一截火腿肠吞进了肚里后,还眼巴巴地看着我手里端着的黑茶,这黑茶是小琪从昆明给他爷爷带的。

昆明的黑茶太阳味足,喝到胃里暖烘烘的。

这茶暖胃。储家鳌每次端着茶杯就要这样念叨一番,这句话仿佛成了这道茶的茶前祈祷了。可两年前,他不再喝茶了,他开始吃药,吃一种罕见的新科研产品。据说,是治疗矽肺的一种特效药。我因此分享了黑茶,黑茶几乎让我上瘾,也让我更加想念远在西南的儿子。

储家鳌是我的父亲,我从来没有当面喊过他一声爸,当然,背地里更不喊。

十三少在我的身后叫了一声,空荡荡的台子上,有另一条狗在对面也叫了一声,十三少来劲儿了,又朝着纷纷落落的雪花叫了一声。另一条狗毫不示弱地跟着也叫了一声,叫得人心里空荡荡的。

行了,十三少。费那力气,睡觉了。我仰躺在早晨没叠的被子上,十三少也跟着跳上了床。

外面的北风呼呼地叫着,十三少把头抬起来,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子。

风是打这儿路过的。

它用眼神这么告诉了我一下,然后,把头搁在两只前爪上,一会儿,眼睛就像粘了口香糖似的,眨巴眨巴几下,就闭上了。

我也困乏了。这些天,同样的雪撒在同样的山上,撒在同样的井台子上,也撒在我和十三少的一大一小两个活物的身上。老天爷好像就会撒雪,近处的远处的山岭都裹成了银白,真他妈的白,白得我都有些晕乎了,甚至感到绝望,好像永远也走不出这些银白似的了。我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和十三少几乎相拥着呼呼地睡着了。

柴油桶放在我狭小空间的书桌下面,屋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柴油味,把外面吹进来的寒气掺和在一起,就还原了石油的黏度。我时常在这种黏度里奔跑,像以前一样奔跑,滚热地奔跑成黑色。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翻身,十三少激灵地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我。

十三少,还有三个多月,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呢,你会有新主人。不要担心,他会跟我一样,把你当兄弟,啊。

好,睡吧。天一亮,我们还要去把台子上的积雪铲一下,等天晴了,我要带上抹子,抽油机的围埂要抹了,前些时,大宝臭小子搬油桶时,把围埂碰掉了一个角。这小子做事就是毛手毛脚的。我要带上抹子,把围埂抹一下,还是让它有棱有角的,看着舒坦。

睡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儿,十三少,睡吧。

十三少肯定听懂了我的话,把支棱起来的脑袋,慢慢地搁在前爪上。外面的北风把大雪吹得像甩动的大旗,偶尔会用散落的部分敲敲窗户的玻璃,冻得邦邦硬的玻璃发出“啧啧咋咋”炒沙砾的声响。然后,大风呼啦啦地赶着雪花,向山坳和山坳以外的井架飘去了。夜,静了下来。

那天也是这样静,三儿的哭声就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晚上,把我的心揪起来,在北风里忽闪,我浑身发抖,摸了几次开关也没把灯打开。十三少只是跳下床,一声没叫,仰头看着我。慌乱中,我看到了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的绿光,像狼一样闪着的绿光,像狼一样站在雪地里。储家鳌,您曾经这样和一匹狼近距离地对峙着,不同的是,我空空的双手在摸索,而您手里有一只军用水壶,水壶里的水已经被你们几个一起挖管线的弟兄喝干了,你是要去找水,要到芦苇荡的后面的水塘里去灌一满壶的水,然后,大家再加把劲,把昨天完成的28.6米管线,甩在今天长度的后面。带着这股子心性,储家鳌要去灌满一壶水,在去苇子后面水泊子的路上,与一匹饿狼相遇。储家鳌的描述,像是在说书,我不听,我在给那老美WESTCLOX牌老钟上油,它后盖折叠着已经泛黄的后座,老实得像个乖乖的女孩,它已经不准时了。我才学了机械原理,真想打开它的外壳,看看带动它的转子齿轮,但储家鳌看到我拿来起子和钳子,就虎着脸说:“别拿那些玩意儿碰那老钟。”

谁还稀罕似的。我把手里的扳手和钳子重重地扔进储家鳌的小木工具箱里,重重地盖上盖子,把一个消瘦,但绝对坚硬的小脊背丢给了他。

储家鳌几乎每天都用他的衣袖揩几下老钟,老钟哒哒的声音,让他的眼里总是放着光芒,仿佛一拨弄它就能拨弄出他过往的一些事情来。

他的故事在老钟吧嗒吧嗒时针的挣扎声中,一次又一次地复述着:那只狼的眼睛像黑暗中飞动的绿宝石,又像游动的两颗晃动的精灵。我冲着这两束光亮走过去,跟狼几乎是鼻子对着鼻子的一瞬间,我举起了手里的军用水壶,重重地砸了下去。

哈哈,我都能闻到狼嘴里的腥气。

那是带着口涎的腥气。储家鳌那时肯定是累晕乎了。

储家鳌跟我讲这些,不,确切地说他是在跟二军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每次都会说,那只狼肯定是跟狼群走丢了的,要不然你们肯定都不会听到今天的故事了。

储家鳌拿眼角瞥了我一下,说有些狼愿意离开狼群,这就是它的下场。他说到下场的时候,手指向地面,仿佛那个落到狼一样下场的家伙,已经被他踩在了脚底下。

储家鳌不在的时候,我拧二军的耳朵,那跟储家鳌一样丑的外翻的耳朵,朝他肉嘟嘟的脸上扇巴掌,每一巴掌都像是打在叛徒蒲志高的脸上。

你是个叛徒。臭小子。

二军嘴角被按得咧吧着,说你才是叛徒,你是大叛徒。哥,你才是个大叛徒,我都看见你穿了咱爸的那件军装了。

我举起来的手悬在空中,像断了一样,无力地落了下来。我是太喜欢储家鳌的那件军装了,它穿在我的身上,我的腰身一下子就挺拔了起来。我的脖子在风纪扣的作用下,端正而挺立。我还在镜子里给自己敬过一个军礼。虽然,手在袖筒子里,但我把手掌绷得直直的。

三儿的哭声从电话里传过来,三儿说:“爸走了。哥,咱爸走了。”

“走了。他走了?”

“哥,是的。爸爸刚才,就是刚才他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了。哥。”三儿的哭声尖锐而悲悯。

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3点过5分。这个数字怎么有点儿晃动,一颗滚烫的泪珠滑过我的脸颊,我感觉自己一嘴的牙齿,竟然在嘴里找不到牙床似的,胡乱地磕碰。

见到储家鳌的时候,储家鳌已经在太平间的大抽屉里冻了一天一夜了。

高长奇、周志飞守在灵堂当中。他们都是二万五转业的军人,不同的是,他们一个是储家鳌的徒弟,一个是何存贵的徒弟。

妈妈被玉玲搀着,缓缓地走了过来。

她们的神情和动作让我想起了何存贵,想起在何存贵的灵堂前,玉玲的沉默。

何存贵在战场上救过储家鳌的命。

玉玲是何存贵唯一的女儿。

现在想来,玉玲和我都是他们友谊的灾难。

我去找过张小至,我喜欢张小至的笑。她喜欢笑,我蹲下来提鞋跟,一个小趔趄她都会咯咯地笑半天。她笑起来,真像一块棉花糖。我甩掉手里的半截烟头,捧着她笑得开了花似的小脸儿,轻轻地吻她。想起来,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看她笑了,我吻她的时候,她却哭了。她说,她可能要跟着妈妈到另一个油田去了,她要摆脱大伯一家对妈妈的不解。

“这与咱们有关系吗?”

“有。”她肯定地说。她说的时候依然在哭。

“因为,大伯他们说我和我妈一样,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谁说的,我不信就是。”

她支开我的手,转身像是跟自己说:“可是我真的没有给妈妈争气。”接着,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第一次看见女孩子哭得这么伤心,她的肩头一耸一耸地抽动着我的心。我把她拥在怀里,希望能给她一点希望。

“我不是说了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我,我就和她把手续办了。”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这样就让他们真的给说着了。那我妈以后就更抬不起头来了。”

在我和玉玲不死不活的婚姻里,我不知怎么总会想起张小至。想起她的哭,也想起她的笑。

高长奇跟我讲张小至的时候,还是那么小心翼翼。

“张小至,哦,不对。我老婆,哦,不是,我前妻。”

高长奇不知怎么称呼张小至合适,他像一个被驯服的狼,在我吐出的烟圈里蜷缩着。张小至离开他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但我今天要跟他一起面对面地说说张小至,是我在离婚前就想跟他解决的事情。

“张小至是被第一股漩涡风吹走的。”高长奇像诗人一样描述张小至的消失。

我丢掉手里的烟,抓住他的衣领:“你他妈的没说一句真话。这个时候了,说句真话,会死人吗?”我手里的劲儿,把我一条腿上的劲都使上了,身子有些颤抖。

周志飞抱着储家鳌的遗像,从妈和玉玲后面绕到我的跟前,一脸哀伤地说:“大军,你把师傅的遗像挂上去吧。”看了看我的腿,又说:“我来扶你。”

我把目光掠过高长奇的头顶,掠过他被我曾经一拳打扁了的鼻子。抱着储家鳌的遗像,我把脚步尽量迈大,尽量放轻松。我知道,玉玲、高长奇、周志飞,还有妈他们会在我的身后,看到我颠簸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可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奔向太平间,奔向储家鳌,不,我奔向了我的父亲。

我把这条好腿跪下去,那条腿倚在旁边,这个混账的家伙,竟然不争气地不停地抖动。

我要敲了它,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我真的敲了它。

我敲它的时候,它根本不知道痛。在五年前,有人把在奔跑中的我,从前面拦截后,推下堤坝,抓住我的脚,用刀砍断脚踝上的筋。我的脚趾和脚后跟直接调转了一个方向。

张小至抱着我的那条腿,愣说以后她就是那条腿了。

她的舅舅用十二个小时,把缩进去的筋扒拉出来,接上。

十三少肯定以为我疯了,它躲得我远远的。

我上了大宝的车走的时候,一直也没看到十三少。

三儿扑在储家鳌的身上:爸爸,爸爸你睁开眼看看,哥回来了。爸……我大哥他真的回来了。

妈说:“你还是起来吧。”

玉玲一副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脸上,让人好像总活在一个时辰里,还好我的儿子小琪不像她。

李建勋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她也是以冷艳的目光看了李建勋一眼。

李建勋说:“最好扶大妈回去。”玉玲没吱声,依然扶着妈站在灵堂里。

我在坪北就听说李建勋一直在追玉玲,我真想不明白李建勋这是起的什么劲儿。

储家鳌总是呵斥我,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事业,什么鸟爱情,爱情是什么,我跟你妈不就这样一辈子过来了。好好的家不要,你从小就是个悖逆的家伙,哪一点儿像你爸。

我也想不通,我哪一点儿像他。

当然,喝点酒的储家鳌就不一样了,说每一句话,都像是说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尾音总带着呵呵,呵呵啊。

我就想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整天乐呵呵的。

手机响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是葛放放的电话。我还没开口,她的声音就甜润润地扑面而来了。

大军,我下午就到武汉了。我也听说储伯伯去世的消息了,节哀顺变,啊,别太伤心,还有好多的事要等着你去做呢。我跟所里已经打了招呼,下午直接回油田。

她似乎永远都安排得十分妥帖,我只需要说一个字好,就行了。

我甚至怀疑葛放放有没有听到我说的那个字,她的电话就已经挂了。这个火急火燎的女人,她火燎燎的性子,总能把我内心一团烈火不费劲地给点燃了。

妈被玉玲搀扶着径直走到储家鳌的身旁,妈抓着他的手不放,一直握着,好像这样捂着就能把他的手捂热乎过来似的。这个曾经那么爱她有一双巧手的男人,现在没有思想了,他仿佛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冰冷、安静,无动于衷。在娶妈妈之前,储家鳌有过一段婚姻,那段婚姻给他和他身边的人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说是那个女人很小就来给储家鳌当妹妹或者什么也不是的人了。储家鳌一门心思地就是想当兵,跟着新四军转北庄,打华港。爷爷吓坏了,那个女人也吓坏了,把她做的鞋帮子扭在鞋底子上的一双鞋留在储家鳌的床上,走了。

妈会做鞋,会做很多圆口的单布鞋和系鞋带的棉布鞋,可每次邮寄回来的,只有二军大拇指顶着鞋尖,还不敢迈着大步子走路的鞋子,没几天他的脚拇指顶出个洞洞,像小鸟出窝一样钻了出来。

“我的呢,我的鞋呢?”

“你妈以为你的脚只有二军的脚那么大。”爷爷说。

“下回写信让她做大的,做大的给你穿,啊。”爷爷总是说完这些就开始咳嗽,不知道是为了躲避我的问题,还是他真的病了,他就这么有事没事地咳嗽。

常华德他妈给他做的棉鞋,包着他的脚踝上,长长的棉裤盖着,一丝的风也灌不进去。妈妈的棉鞋不知啥时能穿在我的脚上。

上学,我们要过摆渡,那年冬天,我趿拉着爷爷的大棉鞋,刚一上船,常华德就说:“你的棉鞋挨着水了。”

我就往后退,船里沿子上的水还是不停地朝我的鞋面上涌,我再往后退,再往后退,“咕咚”一声,我就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河里。储家鳌,您知道吗,我的冷和您的冷一样吗?

那年我六岁。

我跟二军说:“我们没有爸爸和妈妈。”

“我们不许叫他们,谁要叫,谁就是叛徒。”说完,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骗人。

第一次见到储家鳌,我已经10岁了,二军6岁,三儿刚出生,粉嘟嘟的小脸儿,像一只乖乖的小猫,窝在妈妈的怀里,一口一口地吸吮妈妈不多的乳汁,三儿吃不饱就哇哇地大哭。三儿的哭声让人心里发乱,乱了我就想去抓鱼。冬天里的河塘结了冰,我听爷爷讲过卧冰救母的故事,我打开门庵,二军就屁颠屁颠地也跟着来了。我握着镐下了河塘,我知道这塘里有鱼,夏天我在塘里游泳,有鱼儿啄过我的屁股。

我拿着镐子撬冰,二军兴奋地睁着本来就大的牛眼睛,嘴里不停地叫唤着:“哥,快,好像有鱼了。”

“去去,鱼早就叫你给吓跑了。”

这话我不该说,我该去把那镐子抓在手里,不去用手拨拉那些冰碴。二军捂着嘴,躲着我甩出去的冰渣,他退着退着,被镐子绊倒,一屁股摔趴下去,嘴磕在了镐子锋利的刃上,二军“哇”的一声尖叫起来,嘴唇上顿时鲜血直冒,很快流出来的血染红了河塘上的冰,也染红了我冰冷冷的双手。二军看着血哭的那个凄惨劲,一下子让我好像看到了死亡,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背着二军拼命地奔跑。

储家鳌没在家,妈抱着三儿,妈跑过来的惊叫声,把左邻右舍的人都招来了。有去找膛灰的,有去弄盐水的,妈半天才缓过劲来说:“快,快去找村上的赤脚医生。”我一转身撒腿就跑,跟赤脚医生撞了一个满怀。

“快、快,我家二军。”赤脚医生是个知青,个头不高,活儿利索,他把手指在我面前一竖,我住了嘴。

大家伙都忙着招呼二军的时候,我溜了。

出了村庄,我就朝南跑。

我被逮回来的时候,二军的嘴被缝了三针,纱布包着半边脸从脑袋后面绕过来。他还像含了一口水似的说:“哥,我像不像王成,向我开炮。”

妈怕储家鳌打我,把三儿放在床上,把我拦在她的身后。

储家鳌提着那把镐子,斜靠在厨房的墙上,像啥事没发生一样,把二军抱上床,脱掉他脚上的鞋,把洗脚布提起来,一下一下裹住他的脚。然后,仰头看着二军笑。那时,我真想那个被割伤嘴的人是我。

妈把我扯到厨房,把捂在锅里的热饭热菜放在锅台上说:“快吃吧。吃了,洗了去睡。”

这一年爷爷死了。爷爷在去世前让常华德的爸爸给储家鳌写过信,信上的地址是爷爷一个字一个字报的:哈尔滨萨尔图管道十六队储家鳌收。我亲眼看着常华德的爸爸,把这些字写在信封上。那是爷爷想见储家鳌最后一面。爷爷死了,爷爷死的时候是在夜里。我心里已经记下了您的地址,我告诉您爷爷死了,我和二军就在家天天等着一个我们叫爸爸,爷爷叫儿子的人回来。

三天过去了,爷爷下葬了,我领着二军在爷爷的坟前转了三圈。储家鳌,您没有给爷爷转圈,您只是在三年后,把一杯酒洒在爷爷的坟上。爷爷不爱喝酒,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爷爷喝酒。您根本不知道爷爷想要的是什么。

我跟二军说:“我们没有储家鳌和妈妈。”

“以后,我们不许叫他们爸爸妈妈,谁要叫,谁就是叛徒。”

二军“嗯”了一声,嘴唇上横切的疤子,让他抿着嘴的时候,本来就大的嘴巴,显得更长。

周志飞递给我三炷香,说你给师傅磕个头吧。

周志飞跟在我后面,让我跪在铺垫上,给储家鳌烧纸。

周志飞说:“真想不通,师傅是肺不好,却死在了肝癌上。”

我抬头看了看储家鳌的遗像,他严厉的眼神一刻也没离开我。

妈说那一年,储家鳌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我垫还了高利贷还不够。我把手里的纸币挨着蜡烛点了几次都没引上火。

心里一阵难受,热乎乎的眼泪滚落下来。我掏出打火机,嚓,嚓,打了几下,火“蹭”地一下窜得老高。

周志飞忙过来帮助压住,火慢慢地,像画地图一样,慢慢印着边沿燃了起来。

周志飞跟二军是老铁。

“二军到底是做什么去了,怎么只有你回来了?”

“大军,咱先不说这个。”周志飞的眼睛被燃起来的纸币映得通亮,但在我看来,却有一层诡异藏在他那双细细的眼睛里面。

周志飞的手机响了,周志飞忙说:“大军,我去接一个电话。”

周志飞手机贴着耳朵,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好,知道。好的。我知道了。”说着说着,人就站起来,朝着灵棚的外面走去。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灵棚外的黑幕里。

我知道是二军的电话。我也跟着冲了出去。

我冲到周志飞跟前时,周志飞的手机已经挂断了。一脸的惊慌:“大军你听见了什么?”

“我听见了什么?我问你,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二军在哪里?”

“我不能说,大军。这个我真不能说。”

高长奇也过来说:“大军,不经过他们二老,我们真的什么都不能跟你说。”

我转头拽着高长奇的衣领说:“这么说你也知道?”玉玲搀着妈妈走过来了。

妈妈带着哭腔说:“老大,你这是当着你爸的面,又在发混吗?”

我看见妈哭了。外婆说妈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从来不哭。耕牛,站耙子,踏水车,捆秧把子样样都能干。一个大姑娘家,把裤腿挽在大腿上,站在秧田里比插秧,把四奶奶她们几个动作慢的妇女围在中央,她们的笑声把四月天早晨清冷的雾气冲散,让阳光铺洒在水田里刚刚插进去的小秧苗上,让它们直起腰来呼吸。到了晌午外婆他们队上送来的是粥,妈妈他们队上送来的也是粥,只是比外婆他们队上的粥煮得浓厚一些,妈妈就跟外婆换着吃。

储家鳌稀罕妈妈的笑声,妈一哭,妈怎么总会被我们气哭。储家鳌就会大发雷霆,会把挂在墙上的军用皮带拿下来,抓在手里先甩一下,甩得山响,然后挥起了皮带抽打我们的屁股。我跟二军一使眼色,我们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分头跑。要是先追我,我一溜烟穿过小水杉树林。储家鳌反过头追二军,二军一害怕,站在那里先尿了一裤子。妈把二军拉进怀里,说别把孩子吓坏了,就这驴脾气。

二军好像就从那儿开始喊了妈。

“老大,二军不能回来。”

李建勋忙补充说:“他现在有任务在身上。”

“有任务?他能有什么任务,比死了老子还重要。”

我拨了二军的电话,电话关机。

妈想说什么,被玉玲搀着走了。

玉玲的背影还是那么好看,笔直的腰身,端端正正的双肩,什么衣服到了她的身上都合合贴贴的。就像周志飞说的:“你小子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好的一个媳妇不要,愣要找个黑蝙蝠。你以为你能活一万年啊,把所有的爱情的滋味都尝个够。能够吗?就不能好好地安安生生地跟玉玲过日子?”

周志飞所说的黑蝙蝠就是葛放放,葛放放跟爱笑的张小至不同,麻利、能干除外,她还有个跟我铁杆的哥哥。我跟玉玲离婚后,葛放放的哥哥把我带到了山东,就是在山东我认识了大黑头,大黑头带我去深圳,我一夜赢了三十万。三十万什么概念,我去找张小至,我要带她远走高飞。那一年高长奇把张小至娶回去才三个月。瞒着张小至,我又去了赌场,我吐出了三十万,欠高利贷八十五万,我拽着张小至从酒店里跑出来时,后面跑得快的人,我都听到了他的喘气声。张小至被我按在拐角里,我朝另一个方向死命地奔跑。张小至愣说要做我的另一条腿,在医院里像两口子似的伺候我。她的舅舅以为我睡着了,说高长奇给他打过电话,要跟她离婚。张小至笑了,笑得好成熟。

可没等我出院,高长奇就把张小至连拉带推地给拽走了。

妈说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小琪却说:“爸,你就是去捡垃圾,你还是我爸爸。”那晚,我哭了,我从来也没这么畅快地痛哭过。我他妈的为了儿子,也要东山再起。那天,我把自己交给了葛放放。葛放放是穿着黑色的蝙蝠衫来见我的这些兄弟的。

周志飞喝高了酒,憋了一肚子气似的说:“怎么就想找一机会把李建勋给收拾了,看他贱不兮兮的。”他说这话时,我怎么却觉得他有些可笑。

葛放放把手机给我听,我听见她哥说:“让他到坪北去吧,那里清净。”

可是,那一年,我哪儿也没去成。我卖掉了和玉玲结婚的住房。跟葛放放出去闯荡了一年后,也分手了。

那一年,储家鳌病重。

三儿是储家鳌最窝心的。三儿考上了北京石油大学,三儿学的是地质,储家鳌说:“我一辈子只顾着在地球面上跑了。姑娘你学这个专业好,那是咱嗅到石油的味道就跟着石油跑。这个好。”

三儿把储家鳌曾经跟她说的这句话,发短信给我时,我已经到坪北了。除了三儿给我发发短信,就是小琪给我打打电话。

我跟十三少呆的日子久了,就学会了它的一些动作,比如撒欢时跳跃几下。十三少也受我的影响,后爪落地时,有点儿像个跛子,跑起来也有点儿颠。我们俩还时常望着远处想心思,或者什么也不想,静静地望着远处时,一片寂静,只有那个放在冰箱上的老钟,滴答滴答地挣扎着那根时针,总让我想起妈说过的话:“二军给你爸捐了肝,他才是你爸的亲儿子。”妈还告诉我,四十年前,储家鳌娶了他战友的妻子和不到半岁的儿子。他们结婚时,妈抱着我和那个老钟。

望着近处的远处的山岭都裹成了银白,真他妈的白的白雪,我大声地喊:储家鳌!储家鳌——我的老爸!我的老爸爸!

这么敞亮地吼几嗓子,憋在心口门子里的那些浊气,伴着一股热泪一股脑地掀出来,人会一下子轻松许多。

走吧,十三少。我们去把围埂抹一下,还是让它有棱有角的,看着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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