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燕
钻井队的紫裙子
■董晓燕
钢铁阳光 版画/李凡作
初中毕业后他就不再上学了,准确地说是没有哪一所高中敢收留他这个手臂上有三处刀伤的男生。于是,他正式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先是跟着那帮“小炮儿”学着拜了大哥,紧接着就是无休止的斗殴、酗酒,不间断地惹是生非,还经常去偷别人的自行车。总之,所有小混混能干的坏事他几乎都干过。
这样混了四年,那座油城派出所警察的生辰八字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知道他的“事迹资料”就放在所长办公室右边的第二个抽屉里,那一年他还不到二十岁。
每天晚上他都去油城城北地带的一个叫“转角遇到爱”的酒吧打发时间,把从各种渠道挣来的钱肆意花掉。后来他无数次在钻井队空旷的夜色中回想自己的青春,简直就是没有一点人性。那时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夜夜买醉的酒中浸透着别的东西,他的脑子里想的就是如何跟油城最有派头的“大哥”混在一起。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他又在“转角遇到爱”喝得头晕目眩,正打算回去睡觉,忽然感觉酒吧有些不和谐,与平时相比,有刺眼的东西在眼前晃动。像他那样很注意直觉的人,好几次在遇到“险情”的时候,都是靠直觉化险为夷的。所以他不肯相信那是酒精所产生的幻觉,他努力地在周围寻找让他感觉刺眼的东西,终于发现这种不和谐的因素来自一个女孩。
她明显与酒吧里那些看起来很前卫很酷的人不是一个道上的。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只看到那条反射着霓虹灯色彩的紫色裙子,很简单的学生裙,应该是某所高中的夏季女生校服。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
那时候,他已经和第五个女孩在谈恋爱了,但他仍然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兴趣。不仅仅因为她漂亮,也许因为他看腻了黄头发露脐装加破洞牛仔裤,他忽然有些喜欢这条紫色的简单裙子,也许,他的心性里还有纯良的一面存在。
他突兀地挨着女孩子坐了下来,她没有理他。他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问她:“你要吗?”女孩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他忙帮她点上,又回头大声对服务员喊:“两杯啤酒。”他的动机显然是不纯的,但女孩毫不犹豫地接过啤酒大口喝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女孩突然抬起头对他说:“你能帮我砍一个人吗?”他听了之后居然感觉有点脸红,他原打算在这个女孩子面前装得善良些,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她识破了。于是他也不再掩饰。“行,你要把他砍成什么样子?”女孩紧紧咬着嘴唇,狠狠地说:“不,我不想再见到他,只要你肯帮我,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他明白了,她一定是感情上受到了伤害,才跑到这种不入流的酒吧来发泄一下。他没有半点迟疑地答应了下来,尽管他认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痛恨和自己一样的坏人。
那天晚上,若不是女孩的父亲找到她,也许第二天他就会去找她要杀的人了。他正打算问出那个人的住处时,女孩的父亲就着急地走了进来,连哄带骗地把她带走了。
那个深夜的戈壁油田小城,让他突然感觉不一样了。他接触过很多女孩,但这种女孩还是第一次见到,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油城不大,他每天在他认为可能的几个路口等着她。可无数的日子过去了,再也没有等到她。
一年后,父亲让他招工去苏里格那边的钻井队当了钻工。当钻工的日子,依然浑浑噩噩。有一段时间,他不知道生活的意义何在。上班的时候,干着又累又脏的活儿,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透支了,看着周围的钻工们却乐观地接受一切,他无法释然。不工作的时候,他就和钻井队一个同样不求上进的哥儿们在一起喝酒。那几年,他一直没有女朋友。
冬休的时候,回到小城,他依然会隔三差五地去“转角遇到爱”酒吧,依然在经过每个路口的时候留意身边的人流,但是,一个小城,想要遇见一个人却会那样的难。
四年后,八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美丽的云彩漂浮在苏里格湛蓝的天空,草原的绿色延绵不断,进入了最美的季节。
那个午后,他在钻台上正进行完钻作业。突然,他看到井场上来了一辆吉普车,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女孩子从车上跳了下来,紫色在阳光下非常好看。
晚上下班后,见到她,她有点吃惊:“是你?”他笑笑,世界说大也真是大,说小也真小,这时候才知道她已经从石油大学毕业了,分到钻井队实习。
他说:“喂,你那时候怎么不告诉我要砍的那个人的地址呢?”女孩努力地笑了笑:“第二天我想通了,由他去吧!”顿了一下,女孩突然说:“你真好!”
他听到这句话震惊了,自他懂事起,她是第一个说他好的人。从小学到初中,他几乎成了坏人的同义词。但现在,居然有一个女孩,而且是漂亮的大学生居然对他说“你真好”。那天晚上,他很早上了床,细细享受那句“你真好”带来的温暖。
从那以后,他们在一个钻井队工作,虽然干的工作不同,但每次看见红工衣里面的紫色衣服,他就感觉眼睛特别舒服,干起活也有劲了,甚至还会去队上的网上技术论坛去看看。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女孩的名字叫紫涵。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他和紫涵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紫涵下班的时候甚至给他讲了很多钻井的知识。他有些感激她,感激她的信任,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信任和关心过他。
后来天凉了,紫涵不再穿紫色衣服和裙子了,但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们的共同语言其实并不多,她讲的很多东西他都不懂,只好先记在本子或者脑子里再四处打听和学习。他讲不出什么东西,内心时不时感到自卑。那段时间,他尽量斯文起来,酒也很少喝了,牌也不打了。
转眼到了年底,钻井队又该冬休了。回到油城的时候,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几摄氏度,下着雪的街道到处是白茫茫一片。一天夜晚,他正要睡觉,过去的大哥突然给他打电话,他有一个仇人召集了几个人要找他报仇,所以大哥准备召集人马,过两天去郊外和他们火并。
他有点犹豫。这半年,他从紫涵那里看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以前,他以为整天喝酒、泡妞、打架、赌博就是充实,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但从紫涵身上他发现世界丰富的内涵并不在他的生活之中,而在一些他根本无法想象的领域。那个领域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而他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种极其卑微的低等生活。但他还是答应了大哥,因为他不愿意被大哥瞧不起,义气在他生命中仍占据着一席之地。
第二天雪仍在下,天出奇的冷。他在一个公交车站等到了紫涵。她穿着一件羽绒服,见了他一个劲地喊“冻死了”。因为心里有事,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紫涵很快发现他不像以前那样活跃了,忙问为什么。他想了想,就把那件事情讲给紫涵听。紫涵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紫涵突然可怜兮兮地说:“你不去行吗?”他有些嘴硬:“那怎么行,我说话一向一言九鼎。”过了一会儿,紫涵又问:“那——你要是被抓起来了怎么办?”他说:“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明年夏天看不到你穿紫裙子了。”
其实,他很希望紫涵能努力劝说他不要去。他知道那肯定是凶多吉少,也许就真的见不到她穿紫裙子的样子了,但是紫涵没有再说一句话,就低着头回家了。
他有点失望。
入夜了,外面的风一阵阵地刮着,就在这个漫天雪花、滴水成冰的冬夜,他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门外站着紫涵,紫涵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进了屋子,紫涵脱掉羽绒服,他看见了穿着紫裙子的紫涵。为了一个“坏人”朋友,紫涵竟然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穿着这条紫裙子,走了两公里,寒风吹打着她瘦弱的身躯,也吹打着他的灵魂。
他哭了,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抱住紫涵,恨不得把他房间里所有暖和的东西披在紫涵身上。看着冻得不行的紫涵,他给她披上被子。紫涵见他眼中含着泪,突然笑了起来,说:“我穿紫裙子是不是很好看?”他拼命地点头。紫涵又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说:“你送我回家吧,要不然我爸爸知道了,非揍扁你不可!”
他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洗心革面的。
后来,紫涵在钻井队实习期满后,考到了南方的一所大学读研究生,他们没有再发展下去。
他在钻井队努力学习技术,不怕苦和累默默地做着一切,挣着干净的钱。他们再没有见过面,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永远不会有交点。也许,再见紫涵的时候,她已经忘记了他这个昔日的小混混。而他,却一直期待着能再见到她,亲口对她说声“谢谢”。
有一天,他在街上远远看见一个女孩穿着紫色的裙子向他飘来,他想拉住她,但川流不息的人群淹没了她的身影。
也许,这次真的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