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复何夕(中篇)

2017-01-16 13:25刘廉昌
昭通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白兰

刘廉昌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杜甫《赠卫八处士》

1936年夏,川南战场上,浓云密布,战火燃烧,硝烟弥漫,红军川滇黔边游击队受了重创。

密集的枪炮声逐渐停息了。噼!啪!嘘!流弹尖啸着掠过上空,起火的农舍升起股股浓烟,拦腰折断的树木,战死的红军战士和国民党士兵,还躺在原野上,凝重的空气压迫着活人的每一根神经。四骑战马驰过逐渐沉寂的战场,前面的一骑马上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军官,身着深黄色粗呢军装,斜佩刀带,腰带上挂着手枪和佩剑。他那浓黑的双眉微微蹙着,显出几分忧郁的神情,冷峻的两眼机敏地巡视着前方。他加上一鞭,战马更加向前疾驰,他的身后也是一个年轻军官,身量较瘦,目光机警灵活。再后是两个勤护兵。一个下级军官迎着战马跑来,他们勒住马,战马由小跑而缓行,那个下级军官行了个军礼,说:

“报告团长!抓了个女红军。”

“在哪里?”

“前面山岗上。”

团长和他的随行加上一鞭,纵马上了小山岗。这小山岗是红军坚守的最后一个阵地,从这里可以鸟瞰前面的村镇、公路、河流,一群士兵握枪对着一个女红军战士,她蹲在地上正用一块破木板撖着土,垒到一个新坟上去,显然那是她刚牺牲的战友,女红军战士的灰军装已经沾满了泥土,一支手肘下的衣袖撕破了一块,随着撖土的动作飘来飘去。她仍然束着腰带,军帽戴得歪了一点,帽沿下露出一绺鬓发,侧面望去,她身材瘦小,面色白晰。

“他妈的,还不快站起来!”一个士兵吼道。

女红军大约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感觉到几骑马已经停留在自己身旁,她放下木板,拍拍衣袖,正了正军帽,站起身来。当她抬起眼来看团长时,团长也正注视着她。在他们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两人都吃了一惊,团长的口微微一张,倒抽了一口气,险些叫出一声“啊”来,倒是那女红军颇为镇静,她凝视了他片刻,便把目光掉开,冷漠而凄凉地看着山岗下的原野。

“杜副官,把她带到团部去,好好看管起来。”团长命令身旁的那个年轻军官。

“是!”副官答应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的笑容。他命令两个士兵押解着女红军,他骑马跟在后面下了山。

团长和女红军的那一对视和惊愕,并没有逃过副官机灵的目光。他一前一后地细细打量这女红军:身量苗条,五官纤秀,双眉微蹙,目光沉静而隐含忧伤之情。是呀!和那些搔首弄姿暗送秋波的太太小姐相比,确有不同,洗刷一番,换身漂亮衣服,确是别有一种韵味。啊!怪不得要叫“好好看管她”呢!

团长和其他士兵一起下了山岗。恰好又碰上他的另一部分士兵抓住了一个俘虏,那人脸色惨白,抖作一团。他一见团长便“扑通”一声跪下,急急忙忙地说:

“长官!长官!我,我知道护士长藏的地方,我带你们去,去抓她。”

“让他带路吧!”团长命令。

不一会儿,果然又抓来了一个女红军战士,她是个壮实的妇女,肩宽腰圆,腹部隆起,显然是个孕妇。她低着头缓慢而又艰难地走着,一个士兵在她腿肚上踢了一脚,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但没有哼一声爬起来又继续走,当她走近马前时,团长看清了,她紧咬着的嘴唇已经渗出血来了。团长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是怜悯还是钦敬,他没有仔细想。她仍然低着头不说一句话,也不抬起头来看。

“把她和先前那个关在一起。”团长指示身旁的一个勤护兵,这个女红军也被带走了。

那个领路去抓护士长的俘虏显然轻松了许多,虽然低着头,但已不再发抖了,面上露出了卑顺而猥琐的神情,在等待发落。

“带下去!”团长不动声色地命令一个排长。

排长给两个士兵递了个眼色,把他一夹,枪筒子猛戳了他的脊背一下,大喝一声“走”,那家伙如梦初醒,一下子挣脱扑到团长马前,以头抢地,高声求饶:

“长官饶命!长官饶命!我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才参加的呀!”

团长厌恶地挥了挥手,排长叫两个士兵把那人带走了。团长给马加上一鞭,战马又开始奔驰起来,由缓而急。

两天以后,团长率部胜利返滇了,然而他并没有因为胜利而心花怒放,他的脸上反而增添了几分忧郁与思虑。

十年分离,十年思念,十年音信杳无。金泽万万没有想他思念的那个人,他藏在心底的那个人会在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以这种方式,在这种矛盾、伤感、悲壮和充满危机的场合见面。上天怎么会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来折磨人?

往事并不如烟,十年前的相遇、相识、相知都历历在目,清晰可感。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精神焕发的时代,春城的春光是如此的美好。

云南省法政学校设在昆明市北校场附近。云南人是有尚武精神的,自从瘦瘦小小的龙云打败了气壮如牛的法国大力士后,昆明打擂比武之风盛行。北校场设有擂台,常在这里看到打擂比武的人。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法政学校女生白兰和一个名叫卢瑞贞的彝族女同学路过这里,听到了校场上传来喝采声,便走过去观看了一下。看到擂台上有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正在表演武术。他穿着脚边绣花的青色绸挂,露出肌肉发达的手膀子,穿一条青色绸子灯笼裤,脚穿一双青色的皮底靴子,腰上缠着一条绣花腰带,那红色的山茶花十分耀眼。这明显是一个长期专门练习武术的人。他表演了拳术、刀术、棍术,那刀舞得银光闪闪,棍舞得风车似的令人眼花缭乱,赢得了观众们的阵阵喝采声。接着打擂开始,先后有两人跳上去向壮汉挑战,三两个回合之后,一个被他一脚踢下擂台,跌得鼻青脸肿,一个被他打翻在地,壮汉仍不停地踢他,那人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求饶,壮汉方才罢手。这时壮汉回身向着台下昂首高喊:“谁敢再来比试?”连叫了三声,无人上台,壮汉志得意满仰天大笑。观众们也起哄大叫起来,正在这时,一个青年不知从哪个方向一个箭步跳上台去。没有一点声响便立在那壮汉的侧面。这个青年中等身材,比壮汉明显矮一截。他穿着一件白布对襟汗衣,蓝布裤子,用鸡肠带扎了一下裤脚,脚穿一双粘有泥巴的千层底布鞋,也用麻绳拦脚腰拴扎了一下。这年轻人白净面皮,蓄着学生头,眉目间显出一种英武之气。他镇定地站在台上,壮汉发现了他,斜着瞅了一眼说:“年轻人,看你那骨架子还没长结实,不要来讨打,擂台上的规矩,打伤打死,可是不负责的哟。”

“我来领教一下好汉的拳脚,也算学习嘛。”

比武开始,起初两个人按照固有的招式出手,你出招,我接招,你进攻,我防守,拳、掌、脚、腿招式分明,腾挪闪转,进退有序。壮汉挥拳踢腿,迅猛异常,青年纵跳退避,轻灵不乱。数个回合以后,壮汉并未轻易得手,似乎急于取胜,他的拳头如疾风骤雨般,直击青年的上中两路。他的旋风腿磨盘腿直扫青年的下三路,青年始终以跳跃退避为主,少有格挡。壮汉瞅准机会在挥拳猛攻青年头部时,青年低头躲过,这时壮汉趁青年重心下移时突然改变拳路来了一个黑虎偷心,类似西方拳击的下勾拳,一记重拳直逼青年胸口。台下的观众见此情景都惊呆了。以为这一拳如果击中青年胸口,这青年必口吐鲜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青年猛一侧身,脚一点地一步跃至壮汉右侧,壮汉的重拳便从他的胁下穿过。正当青年立足未稳之时,壮汉反手将右拳的食指和中指变勾伸出,直逼青年的双眼,这一招名为“二龙戏珠”,因为壮汉高,青年略矮,所以他的手伸出去,正在青年头部。这一招十分凶狠险恶,如被击中双眼,轻则两眼充血,重则戳瞎眼珠。观众皆“啊”的一声惊呼起来。不料这青年将刚着地的一只脚再一点地轻轻跃起,顺势一掌击向壮汉伸出的右手手腕部分,壮汉手一软便缩回右手,青年借力使力在落地一瞬间将隔拒壮汉的这只手的手背“啪”的一声反拍在壮汉鼻梁上,这一招名叫“迎面贴金”。壮汉的两个鼻孔便流出鲜红的血来。“好!打得好”。台下传来了一片欢呼声,先是为青年捏把汗,这一下见青年反败为胜,由衷地喝采。这时壮汉愣住了,慌了神,他捂住鼻子退了几步。台下齐声高呼:“小伙子,打倒他!小伙子,打倒他!”谁知这青年人停下,两手在胸前抱拳说:“好汉,在下失手了,对不起!”这时壮汉捂住鼻子的手中已有鲜血流出。小伙子再次道歉,正欲起步走下擂台。不料这壮汉大喝一声:“别走!你敢和我比试器械吗?”青年站住说:“好汉,你先把鼻血止住再说。”“别走!走的不是汉子人!”青年说:“我未带器械来。”“我借给你,刀和棍随你选。”“请好汉先选。”“那我选刀。”壮汉走到擂台边在一个布包内撕出一点布塞了流血的那个鼻孔。喝了一些药酒。鼻血慢慢止住了。他提着先前表演过的那口明光锃亮的大刀,这刀的刀叶子大约有三尺来长,三寸来宽,寒光闪烁,手一指说:“棍在那里,你去拿!”青年走到台边拿了那条齐眉棍,放在手上掂了掂,轻轻摇了摇头,似乎不称手,轻了点,但还是提着棍走向台中间。那壮汉两眼冒出凶光,两个腮帮都气得鼓了起来,他一手握刀,一手握拳,手臂微弯,更显出结实的肌肉。青年镇定地两手握棍,做了个丁字步等待壮汉出手。这一次壮汉报复心切,一开始便大劈大砍,那刀舞出一团银光,在青年的上下左右翻飞,青年不断用棍隔架,发出叮叮当当的碰击之声,真是精彩之极而又惊险之极。在劈砍数个回合之后,壮汉的刀一个旋转直奔青年的颈项横扫过来。观众们直惊出一身冷汗,要是这一刀得手,那青年便会倒在血泊之中了。青年一低头,那刀风一般从他的头顶上掠过,好险啊!壮汉趁青年身子下移之际,将刀反劈过来直奔青年的大腿,青年用棍一隔,他的一只脚就势提起收拢,成金鸡独立之势,壮汉见此机会右脚上前成马步将刀锋一转用尽全身力向青年腰部横扫过来。青年赶紧将棍点地竖起隔拒。此时只听咔嚓一声,青年手中的棍断成两截,青年一支手握着一截。壮汉见此机会,以为报复的机会到了,那刀舞成旋风一般,不知何时,青年突然一跃腾空而起。壮汉举刀向半空劈来,青年用右手的半截棍拨开了刀,左手的半截棍随势跟上,直敲在壮汉的手腕上,只听“当啷”一声,壮汉的刀跌落在地上。他惊恐万分,用双手抱着头跳下擂台落荒而逃。“追上去,打死他!追上去,打死他”。观众不断地高声叫嚷。

青年把棍丢在地上面向观众握拳说:“感谢各位父老乡亲为我助威!”随即向大家深深一鞠躬。在擂台下一阵热烈的掌声中,青年静静地立着,等掌声停了之后才以平静的声音说:“各位父老乡亲!我们练拳习武原为强身健体,提高我中华民族的身体素质,甩掉东亚病夫的帽子。自鸦片战争以来,我们的国家民族,屡屡受到西方列强的侵略侮辱,这都是因为我们国穷民弱。所以今日我们强身健体是为了增强民族自信心,为国效力,强我中华!自家同胞比武原是为相互学习切磋增进武艺,分出胜负优劣即可,千万不可伤害对方性命!”台下的人都戛然了静默了,这时青年跳下台,接过另一个青年手中的一件蓝布衣服搭在肩上,两人一起走出了校场。

白兰和卢瑞贞都十分惊异,不知这比武打擂的青年是何许人物,白兰是个好奇的人,便拉住卢瑞贞跟了出去。那两个年轻人大步流星地走着,她们紧跟在后面。穿过了几条街巷,到了城郊,这里有一个建筑工地正在建一座楼房。那两个年轻人走到工地上开始干起活来,其中一个爬到了已砌好砖的一丈多高的半截墙边的脚手架上蹲下来,比武的年轻人便拿起地上的砖抛给他。他将三块或四块砖并在一起向上抛去,那砖似有粘合力似的一搭一搭地抛上去,上面的那个人轻轻接住便放在脚手架上。他们这样配合劳动,不到二十分钟大约有两三百多块砖抛了上去。两个女生被他的那纯熟的劳动技能吸引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们,这时比武的那个年轻人发现了她们。他似乎惊异地发现:这两个女学生怎么会注意他们了。他看到这两个女生一个身材健壮,浓眉大眼,皮肤略黑;另一个体态苗条,眉清目秀,目光清澈,微带笑容。她们都穿着白上衣青裙子,裙子只护住膝盖,再下是白色长袜青绒布鞋。这是当时标准的学生装。他向她们投来一瞥爽朗的笑容,点了点头致意。接着便去远处挑来一挑灰浆,然后爬上脚手架,两个人麻利地用砖砌起墙来。两个女生这才离开了这个建筑工地。在路上,白兰和卢瑞贞一直在猜测这个比武打擂的青年到底是何人物?他是工人阶级当中率先觉悟的人?他是勤工俭学的学生?或者干脆就是CP(共产党)派到工人中去做工作的?他矫健的身手,英武的气质,铿锵有力的语言和不俗的思想认识都给白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直想寻求一个答案。

……

那是1926年的初夏。虽然数十年过去了,但那时的情景却是分外分明。春城的夏天也仍然舒服,白天风和日丽,夜晚月明风清。金泽的同学吴孝感约他去法政学校参加一个烛光晚会,他们的心里充满了轻快而神秘的感觉。

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聚集着几十个年轻人,中间的桌子上点燃了十多支蜡烛,参差错落地立在那里。烛光把每个人的脸都映红了。一个男同学兴奋地报告了从广州出发北伐的国民革命军节节胜利的消息。金泽和吴孝感在屋子的一角找位子坐了下来。报告新闻的男同学激动地讲着,跳动的烛光使他面部的光影也闪烁起来,他的表情显得更加生动。屋里的男女青年们不时交换着喜悦的眼神。这个同学报告新闻之后,一位女同学接替了他的位置讲话了。金泽一下子认出了这个女生就是那天他参加了比武打擂以后,曾一度跟踪自己到建筑工地去的那一个。看着她那苗条的身躯,白晰而又清秀的面容,特别是两弯浓淡适宜的眉毛,这一切给人的感觉是那么楚楚动人。她开口讲话了,那声音清晰流畅而颇有力度,那语调似乎使她那娇柔的身躯强壮了几分。她讲的内容是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宣言》。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静静地倾听着她的讲解,新颖、神秘、兴奋,这是大家不约而同的感受。金泽是第一次听人讲这个在当时被视为洪水猛兽的理论。虽然他并不十分懂得这种理论,但一些关键的话语仍然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脑海。比如她说:“在资本发达的社会里,连牧师、医生、教师和学者这些职业的头上的光环都退去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赤裸裸的现金交易。”《无产阶级宣言》的最后说,“无产阶级革命,使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身上的锁链,而他们将得到整个世界”。这是何等精辟的论述,又是多么振奋人心的语言啊!这个女同学那流畅而又有力度的语言和清晰的阐释,都显示出她思维的清晰和对这门理论的熟悉。这大大出乎金泽的意料之外。

“她是谁?”金泽悄悄地问吴孝感。

“白兰——法校的学生领袖!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白兰!是她?”金泽感到非常意外,她早就听说过白兰的事迹:她少年时曾留学法国,参加过旅欧的共产主义青年团小组的活动。回国后来昆明读书建立秘密组织,组织示威游行,鼓动同学造军阀的反……在他的心目中,白兰一定是一个浓眉大眼,桀骜犀利,身材高大,有一点男性特点的女人,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位清秀动人的女士。

此后不久金泽在吴孝感的邀约下参加了法政学校的国民党支部,这个国民党支部的主要成员实际上是共产党员,当时简称CP。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法政学校的国民党支部,无论从其组成人员的思想还是从其活动来看,实际上是一个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的组织。因此,在往后的历史中“法校党”也就成了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名词。而与之相对的“圆通国民党”支部,简称“圆通党”却是一个国民党右派的组织。

就在这段时间,昆明的学生也和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学生一样结社之风盛行,而且各个学生团体都有自己的刊物,宣传自己对社会现实的认识,表达自己对改造社会的主张。法政学校的这个社团的骨干本来就是以CP成员为主导的。因为他们主张妇女解放,同时又为了隐蔽自己的身份,于是他们的刊物便取名《法政女声》。在这段时间,白兰注意到了一个新滇一中高中部的学生社团,这个社团的名称叫做《新滇东奋进社》,他们的刊物也就叫《奋进》。在这份刊物上她看到了一篇很有新意很有吸引力的文章。这篇文章的标题是《我们的战国时代》。快速阅读后,她便记得这篇文章的大意。其大意是说,当前我们所处的时代无论是就国内还是国际而言,我们的时代都类似于古战国时代。国内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各个军阀割据一方,皆欲消灭其他军阀,称王称帝;国外列强自鸦片战争以来,并不满足于割地赔款,皆欲灭我中华,把我国人民当成臣民奴仆。在这样时代,我们的国家人民危机四伏,岌岌可危。如果我们不能奋起抗争,我们只有亡国灭族当奴隶。而我们的国民要自强不息,不但要有强健的身体,更要有强健的精神。而国家要走向富强,必须要改革政治,让一些站在时代潮头之上的人以全新的思想全新的政治理念来治理国家。在这篇文章中他以警策的话语说:在当今这个战国时代,正如史书上讲,春秋战国无义战;国与国之间的较量首先不是道义,也不是智慧,而首先是力量。他引用了韩非子的话说:“上古竟于道德,中古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因此我们国家首先必须要有强大的力量,佐以智谋的支持,再配合道义的呐喊,这才是致胜之道。他的这篇文章确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这文章的署名是金泽。白兰不知道这金泽是何许人物,作出种种猜想。为了认识这位有卓越见识的青年人,《法政女声》主动去函和《新滇东奋进社》取得联系,邀请他们派十名代表和我们的十名代表在西山华亭寺外的松树林中进行联谊活动,并交流对于改革社会的思想认识。他们欣然同意了。

西山华亭寺这座古庙静静地坐落在青松翠柏之中。几株山茶花从寺庙的白粉墙上探出头来。那灼灼开放的花朵如火焰般的热烈,数朵或数十朵聚在一起,远远望去如数片彤云笑傲青山。这一天安静的松林里传出了二十多个青年人的热情洋溢的欢笑声、谈话声。当他们相会的那一刻,男生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抛向空中,女生们沉静地看着这些热烈的小伙子们,脸上溢满了青春的光彩和笑容。片刻之间,白兰便发现了那个比武打擂的青年人,他今天穿着学生装,愈发显得英俊潇洒。而他,也发现了白兰,这个追踪他到建筑工地上去的女生。他们相视而笑了,并且不约而同地走拢来。“请问,你是?”白兰问。“金泽。” “啊!你就是金泽!”“你是白兰。”他们再一次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那时,白兰感到自己的脸发热了,她的心跳加速了,她的眼睛因兴奋而迷惘了!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许久没有松开。“你怎么知道我?”白兰问。“一周前我已经听过你的演讲了,精彩绝伦!”白兰想起在一周以前,在一个烛光闪烁的夜晚,她给几十位青年朋友讲过《共产党宣言》,不过当时为了隐蔽起见,把题目改成《无产阶级宣言》,她根本不知道听众中还有金泽。什么叫“一见如故”,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记得你讲的:在资本发达的社会,牧师、医生、教师、学者,这些人头上的光环都悄然退去了。人与人的关系都变成了赤裸裸的现金交易。这些对社会的分析真是入木三分。我还记得你讲的《无产阶级宣言》的结束语:无产阶级革命对于无产阶级来说,他们失去的只是脖子上的锁链,而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这真是极富鼓动性的语言。”她惊异于他的记忆能力、领悟能力。金泽又接着说:“你的演讲太精采了,我真不知道在你那娇小的身躯内怎么会透射出如此诱人的智慧和力量的光芒。”这一次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发现一丁点故意的褒奖,而是看到了他由衷的发自内心的真诚的赞赏。这让她感动不已,而且是一种对自己真诚理解的感动。人生活在世界上,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也会遇到一些喜欢自己和欣赏自己的人,而要碰到一个真诚地理解自己的人是多么地不容易啊!但愿金泽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因为兴奋、喜悦而又敞开心扉的交流,他俩的手一直握在一起,而没有松开。在场另外十来个青年人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他们这么紧握着手倾心交谈的一对,这么光彩照人的一对。“白雪公主遇到白马王子了!”一个女青年呼喊起来。“白雪公主,白马王子!”大家高声呼喊。他俩发现了大家的欢呼这才把手松开了。

就在那次见面不久以后,白兰和金泽一起组织了两次活动:一次是以组织青年学生读书会之名给来参加读书会的一百多名同学报告了广东的革命形势和孙中山关于联俄、联共和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在广州的实施情况;另一次是组织联合昆明各校学生的大游行,喊出了“实行民主革命,打倒军阀割剧,实现国家统一”的口号,在这次大游行中金泽和白兰手挽手走在队伍的前列,他们把相互的热情和勇敢通过手心的接触传递和鼓舞着对方。在此之后,他们的友谊进一步加深了。

在同学中金泽常常见到两类女人:一类是传统的千金小姐,虽然出来读书,但仍然保持着小姐的矜持、羞涩,甚至扭捏或娇滴滴;另一类则是带着那个时代呼唤妇女解放的色彩,热情、狂放,充满幻想,行为也大胆、解放。而她,白兰却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既不失女性的妩媚与细腻,又具有时代青年的热情与大方,更具有一般女人所没有的沉着和干练。他们的接触日渐频繁,金泽在内心逐渐叹服并倾慕这个女人了。秋天到了,春城的夜空明净而清爽,天上一弯新月,凉风徐徐,繁星点点,在翠湖,在大观楼,或是圆通山,有多少时代青年冲破家庭的藩蓠在这些地方幽会,花前月下,柔情缱绻。而白兰却在这时约金泽一起去完成一个任务:去张贴和散发宣传北伐胜利和俄国十月革命的传单。白兰用一个大挂包装着传单,金泽提着浆糊桶,他们走一段路便选择一个地方贴上一张传单。他们没怎么谈话只是认真地工作着。传单快贴完时已是晚上十点半钟左右。就在他们并肩走着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们回头一看有四五个警察正向他们奔来,口中喊着“抓共产党!抓共产党!”他们俩赶紧手牵手地奔跑起来,由大街穿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小巷内的弯岔较多,金泽把浆糊桶摔在墙角,领着白兰窜进了一条小巷中的小巷,竟想不到的是这个巷子的前方没有出口。他们隐约听到外面警察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白兰心里感到着急,这时金泽看清了小巷的一侧是一户人家的门窗,另一侧是一家人的围墙,约有两米多高。金泽二话没说迅速地将白兰叉腰托起,说了声“上”,让她踩在自己肩上,白兰的双手扒到围墙上了,金泽又迅速托起她的双脚,白兰就势一撑上了围墙蹲在上面。金泽纵身一跳双手便撑在围墙上,接着双脚便上了围墙。“跳!”金泽轻呼一声,迅速地跳了下去,他转过身仰起头张开双手接住了跳下来的白兰。就在这一刻白兰扑在金泽的怀里,她的头紧贴着金泽的胸膛,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脏有节奏的清晰的跳动。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的头依偎在他的胸膛上久久地不愿抬起来。金泽则轻轻地抚弄着她柔滑的头发。过了好一阵,他们才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富庶人家的花园,他们的脚下是草坪,往前望去是花圃和花台。夜里看不清花的种类,却隐约感到有茉莉花的清香袭来。花园的那一头是一幢中西结合的楼房,一间挂着窗纱的屋里灯光明亮。透着暖暖的淡桔黄色。一位少妇正怀抱着一个孩子,嘴里咿咿唔唔哼着眠歌哄他入睡。一位男人坐在窗前低着头坐着,不知在做什么。过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孩子的脸,然后在少妇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好温馨的一幕,让金泽和白兰看呆了。白兰再一次把整个身子贴在金泽身上。她仰起头来看着金泽的脸。金泽低头看到了她的白净清秀的面庞,看到她清莹莹的期盼的目光,他真想低下头去亲吻她,他的头缓缓地低下,看到白兰的眼睛似乎已经半闭上了。可是金泽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他和她还只是同志和战友的关系。金泽的头停在白兰的头顶的旁边,他克制住自己没有吻下去。就这么站了好一阵,他们听到巷子中追赶他们的警察的脚步声已经远去,消失。金泽又一次把白兰托起让她先上墙,然后自己也纵身上了墙,他们就用先前的方式金泽先跳下去,然后白兰再跳下去让他接住。金泽在星光下送白兰步行回校,一路之上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然而各人的心里却在温习着刚才这惊险而又温馨的一幕。他们就这样相识、相交了。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以后,他们的接触更加频繁,思想感情的交流也更多了。同时,他们相互之间那种埋藏在心底的情愫也日益强烈起来。在他们相互交流时对视的眼神中也就透露出许多温存与甜美。这一点,他们相互都感觉到了。白兰毕竟是出国留过学的,在西方思想的影响下,她对爱的期盼是强烈的,然而也是坦然和欢快的,她只是希望金泽在她的引导下早日能对她表白爱慕之情。而金泽却不同,当他的爱的欲望与日俱增时,他的忧虑也就与日俱增。因而在他的眉宇中常常表现出一种忧虑与纠结。爱情到来时的甜美与对未来生活的忧虑与纠结,构成金泽这段时间的主导要心态。因此他时而兴高采烈,时而郁郁寡欢。这种情绪当然逃不过白兰那敏锐的目光。因此白兰就想探索个究竟。春城的确是春城,阳光明媚的冬日,也就像春天一样。在这样的一个冬日,白兰和金泽带着些干粮和开水再一次登上了西山,来到他们初次相识的华亭寺。他们首先参观了寺内的佛像、各种建筑和茶花。他们各自在佛像面前磕了头,许下了自己的心愿,在给佛像磕头时,他们相视一会儿,露出调皮而又神秘的却又是会心的笑容,然后来到寺庙外的松林之中,席地而坐。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浩渺的滇池,看着飘浮在蓝天中的自由自在的白云,他们都感到心旷神怡,时有海鸥成群掠过滇池上空,划出洁白优美的弧线。看着眼前的景色,白兰含笑向金泽提问:

“在这大自然中,你最羡慕什么?”

“当然是海鸥。”

“为什么?”

“他们能够自由自在的飞翔,无忧无虑。”金泽停了一下接着说:“可惜人做不到。你最羡慕什么呢?”金泽反问。

“我读过一篇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他说那海燕,能够勇敢地搏击风云,迎接暴风雨的到来,在暴风雨中穿梭飞翔,甚至呐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停了片刻,她说:“海燕是一个勇敢的战士。”

他们都沉默了,白兰说这话带有启发的意味,金泽似乎领悟了。过了一会儿白兰又说起了另一个话题:“那天晚上我们俩跳进人家的围墙,看到挂着薄纱窗的房间里,在橙黄色的灯光下,那么和谐的小夫妻和他们的孩子那温馨的一幕,令人多么羡慕啊!你羡慕吗?”

“当然。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个温暖的家,贤淑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女。如果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那么和谐、温馨、幸福,那么这个世界也就再用不着我们去斗争去改造它了。”

白兰被金泽的这一段话引起了共鸣。她一下子变得激昂起来:“是的,正因为我们所生活的世界还是腐朽的黑暗的,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悲剧每天都在上演,许多人还生活在贫困和灾难之中,过着极其艰苦充满磨难的生活,所以才需要我们去改造去斗争,去革命。”

在这之前,他们俩还从未向对方吐露过各人的家庭身世。今天由于谈话的投合,还有各人内心的一些隐隐约约的情愫的驱动,他们终于向对方道出了自己的家庭身世。白兰告诉金泽,她生活在广西南宁一个大商人的家里。祖上曾经在清朝做过不小的官,是省一级的藩台。虽然清朝结束了,但她家因为家大业大,所以生意仍然很红火。他家的商业经营很广,出口丝绸、高档瓷器、名贵药材,以及食盐、茶叶、白蜡、猪鬃等;进口的商品也很多,如化妆品、洋服、机械等等。她说:“我看到达官贵人和洋人们挥金如土,吃喝玩乐,纸醉金迷,同时也看到过下层劳苦人民的那种动物似的牛马不如的生活,看到他们的生命在富人面前是那么的轻如草芥。”白兰说,她从小就是一个好奇的人,跟着父亲的车船去过许多地方,她曾经去过四川自流井贡井观看那些生产食盐的工人的生活。那些打卤的十数个工人围着一台巨大的绞车像牛马似的机械转圈,把缆绳绞起来,缆绳拴着一个大桶,桶里盛满从数十米深的盐井里打起来的卤水。那些打卤的工人,衣衫褴缕,打着光脚板,推着绞杆,围绕着绞车没日没夜地不停地转,他们面黄肌瘦,脸上表情木讷,热天挥汗如雨,冬天也穿着破衣褴衫。他们日以继夜的工作,为的就是挣一点活命的钱去养活自己的妻室儿女。在另一个工序,那些熬卤的工室内热气腾腾,那些盛卤水的许多口大铁锅平放在地灶上。铁锅与铁锅之间只有间隔约一尺宽的石头灶沿隔开,熬卤水的数十个工人在这热气腾腾的工室内走动,用木棍搅动着铁锅里的卤水,根据熬制的程度或加火或停火。这里的工人都只穿一条裤叉,光着脚来回走动,他们照样瘦骨磷磷,挥汗如雨。这些工人的家庭由于缺少文化和其他技能,所以他们一代又一代地继续干着这种工作。据说,有的工人在大锅之间的灶沿上走着时,由于头昏不慎跌到煮沸的卤水里,那就立即被烫死淹死。而盐商老板无非打发几个钱了事,或是叫他们的儿子顶替工作就行了。他们的生活和命运就是如此。她也到过海边,每当轮船到来或是起航时,那些洋人和买办悠闲地站在船弦上吸着雪茄,监工们挥着鞭子叫骂着指挥搬运工人搬运货物上船或下船。而那些搬运货物的工人们,他们也是裸露着身子,把那些重量和体积都超过他们身体两三倍的货物包子扛在背上搬上船去。当他们扛着包子走在那搭在码头岸边和轮船上的跳板时,我看到他们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他们弯着腰,货物包子把他们的上半身全遮住了,只看到他们青筋暴露的小腿在跳板上颤巍巍地移动。这些码头搬运工就靠他们用命换来的一点工钱生活,他们很多人一家老小就住在用木板和草席搭成的几平米的工棚里,过着猪狗一般的生活。再说说那些看来比较轻松的工作吧,我父亲开有缫丝厂。缫丝厂里,那些缫丝的女工整天站在热气腾腾的蒸锅前,锅里放满蚕茧,他们要从锅里不断地不断地理出蚕茧的丝头,把它们放到缫丝机上,然后就卷出一个个的丝锭来。这种工作看起来轻松,然而在整个车间里,煮蚕茧发出的恶臭令人十分难受随时都想呕吐,这种恶臭刺激着人的呼吸道和消化道,令人咳嗽、恶心呕吐,久而久之便影响身体健康形成慢性疾病。那些缫丝女工,刚进厂时都是十七八岁的健康小姑娘,然而只要过七八年或十来年,他们就都变成面黄肌瘦的黄脸婆了。丝绸是达官贵人和太太小姐必不可少的衣料,当他们花枝招展地出现在人前赢得许多羡慕的目光和称赞时,他们又怎么会想到那些为他们的漂亮献出健康的女工呢?你看,这社会就是如此不公!

在白兰这一席谈话的启发下,金泽也向她谈起了自己的身世。他说,自己的祖上曾是清朝的武官,官阶不高,大约是地州一级的镇台。后来家道中落,父亲经商为生。家中并不富有,但也小有资产。一家十多口人,生活也还过得去。可就在去年,家里却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家乡新来了一个姓蒋的小军阀,带着一个旅的人马进驻县城,他以要地方供给军饷为名,聚敛钱财,因而就变着方法敲诈地方的商家。他了解到我们家小有资财,就下手敲榨,他以父亲曾担任过地方赈灾委员会的会计为名,就硬说父亲贪污地方赈灾款,将父亲拘押起来,提出要父亲退出一笔不小的数额的“赃款”,方才放人。他提出的这个数额,就是把我家全部家产变卖也不够,父亲说,赈灾委员会不止他一人,经费的出入都有明细的账目,有批准的人,而且他是会计管账不管银钱,他们尽可以去调查。可是那军阀就是不容分说,更不会去调查。父亲说,哪怕将他关死,他也不会承认,叫家里的只管准备后事,而不用拿钱去贿赂这个军阀。家里的人着急了,母亲才到处托人找关系去疏通。那军阀将父亲关了两个多月还榨不出钱来,也有点想松手。在此情况下,母亲托人交了一笔钱,虽不够军阀所要的那个数目,但也是我家生意上资金的一半左右,这才算把父亲保了出来。年事已高的父亲被关了两个月损坏了健康,出来后又知道了家里的损失。又气又恨,大病了一场。生意上受了不小的损失,家里的经济状况便开始拮据了。“这个社会军阀横行,恶人当道。没有法律,没有公平正义,善良的小老百姓真是无法生活。所以这个社会必须变革,必须改造”。金泽诉说得激昂起来。他接着说:“再看看我们的国家,自鸦片战争以来,列强入侵,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兵连祸接,民不聊生。外国人在我们的国土上驻扎军队,享有特权,而我们中国人,却只有任人欺侮、蹂躏,任人宰割的命运。辛亥革命推翻了皇帝,中国似乎有了希望,可是这些年来,政治上风云变幻,张勋复辟,袁世凯称帝,这些闹剧过了,又是军阀混战,北方直奉战争,南方是云桂战争,省内接着又是唐继尧、顾品珍为争夺云南王的统治权而进行的战争,这些战争战死的是士兵,祸害的是老百姓,得利的是军阀以及支持他们的帝国主义。这些战争,此起彼伏,老百姓何尝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这些军阀之间的战争波及面是很广的。他们的军队每经过一个地州,都要想方设法榨取老百姓的钱财充作军饷。在枪杆子面前,谁又敢违抗?榨取我家钱财的那个姓蒋的军阀还不就是顾品珍的拥护者。在军阀混战中,军阀们为了要得到帝国主义的支持,就会出卖更多的国家利益。我不知道我们的国家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统一起来,振作起来?要怎样才能统一起来,振作起来?……”

金泽情绪激昂,仰天长叹,不能自已,似乎忘了身边还有一个在倾听他发议论的朋友,一阵旋风吹过,卷起一片黄叶从他们身边掠过,金泽才停了下来,他侧过头看到白兰正专注而温存地看着他,那眼神里充满了信任与爱慕。他突然觉得,自己埋藏在心底的话终于能够畅快地向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倾吐,那是何等快慰的一件事!他停下话来,也凝视着白兰,希望从她那里得到对自己见解的意见。

白兰心领神会了,而且她由衷地为眼前这个人的见解和热情所打动。她神情专注而凝重地说,对于国家民族的现状我和你是有同感的。我很欣赏你发在刊物上的文章《我们的战国时代》,在我们所处的时代,无论从国内和国际来说,与战国时代何其相似,国内为争夺统治权的战争年复一年,国际上为争夺殖民地划分势力范围,争夺资源的战争也愈演愈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巴黎和会就是一个分赃会议,把我国的山东和青岛都作为战利品拿来分配了。作为有热血的中国人谁不痛心疾首?所以我们的国家要怎样才能统一起来,振奋起来,富强起来,这是每一个爱国青年都在思考的问题,探索的问题。白兰话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谈了一个与这个问题相关而又更为深刻的问题,她说,帝国主义列强不仅霸占我们的土地,掠夺我们的财富,屠杀我们的人民,更为可恶的是通过长时间的压迫和压抑,他还扭曲了我们国家许多人的灵魂,抹黑我们的文化。因此,国内许多人滋生了崇洋媚外的思想,他们看不起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人民自己的文化,这才是更可怕的。这些人有的先投靠洋人,回过头来欺压自己的同胞,或否定中国的一切传统文化,而崇拜西洋文化;或丧失民族自尊心,做出令人感到痛心的事来;或自暴自弃,精神一蹶不振,让我们国家的人民在世界上许多人的心目中留下了一种懒惰萎靡、猥琐的形象。我在法国留学时,有的外国人见到我们衣冠整洁,举止得体,都认为我们是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更为可气的是,我们租房子住,起先房东以为我们是日本人,本来已说好了租金,达成了协议,但人家一了解了我们是中国人以后便不愿把房子租给我们了。由此看来,我们的国家要实现社会的变革,要实现国家的统一、富强,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首先还要唤醒人民,重树民族自尊心。

金泽从内心佩服白兰对问题深刻的见解,他看着白兰那白净的面庞、肃穆的神情和明亮深邃的眼睛,看得出神。他十分惊异这个女性看问题的深刻和反应的敏锐。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看问题的方法是从家庭的遭遇推而广之看到了国家民族的命运。而白兰看问题则是从广泛的社会生活存在而深入到人的意识形态。于是他对白兰的感情便交织着倾慕与敬重。

“要怎样才能唤醒人民重树民族自尊心呢?”金泽庄重地向白兰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是在考我吧?”白兰的表情由刚才的肃穆一转,露出美丽而亲切的笑容。

“不!我真是在寻求答案。”金泽认真地说。

她看到金泽那英俊而纯朴的脸上呈现出的真诚表情,思索了片刻才说:“我认为有三方面:一是发掘我们的民族文化民族思想中的那些闪光的有价值的东西,让人们认识到我们的民族从来就有自己的辉煌的历史,闪光的思想,充分的智慧;第二是引进,要引进西方的先进思想作为火炬去烛照我们的现实社会,去激发我们的民族精神;第三是推出和等待。所谓推出是指推出我们当代思想家革命家的思想主张让它去唤醒人民,像孙中山的民族民主民权思想,就应该得到广泛的宣传。当然我们还要等待我们民族中当代杰出的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和革命家的出现……”

金泽还未听完便激动得一蹦而起,他仰望着蓝天白云,环视着滇池波光,凝视着青松翠柏。然后无比激动地拉着白兰的手,把她从坐着的地方拉了起来,然后凝视着她说:“白兰,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天终于体会到了,就从你的身上看到当今许多思想先进的人的思想。有了这一群像你一样有思想的这一代青年人。我相信中国是有希望的。”

“我为得到你的理解和认同而无比高兴。”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双眼睛相互注视良久,然后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走!我们爬山去!让我们一起登上西山龙门,去俯瞰滇池的美景。”他们兴奋地携手而上。

在这次倾心长谈以后,他俩的内心都感到兴奋而充实。在人生的道路上,能有一个可以倾吐心事,倾心交谈而又能引起内心共鸣的人何其难得!他们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然而与此同时,却又有一种清楚的情绪在萌动,这种情绪就是爱,当爱降临时,上天似乎有一种美妙的音乐时时在你耳边奏响,让你时时感到甜美。但同时他们又感到需要这种情绪的暴发,让它绽放出绚丽的光彩。同时,他们又出现一种隐忧,害怕自己理解错了对方的感情,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失落。在这种矛盾心理的支配下,他们反而没能迅速的把这种感情传达给对方。

1927年的新年到来时,也是学校放寒假的时候。金泽和白兰都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和亲人共度春节,当金泽送别白兰上路时,他们含笑而相视的两双眼睛突然之间涌出了晶莹的泪花。他们都不好意思的笑了,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的心里都有一颗种子在萌动,只等春天相聚时,便要破土而出。

白兰家里派来接白兰的是一辆当时十分罕见的墨绿色小汽车,停在城郊的马路上,围观的人很多,他们也就未能多说。白兰挥手上了车,金泽目送小汽车远去,白兰的身影一直还在他眼前晃动。那娇小的身材,秀美的面容,灵活而有神的眼睛,以及颈上的那一条红色羊毛围巾,一直飘在金泽的眼前……

副官杜斌从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走出来,他解开了军官服的全部纽扣,借以排解自己的烦闷和焦躁,他只有三分醉意,正因为没有醉,心中的焦躁越发显得厉害。他是个很能自制的人,害怕自己酒后失态,所以借故离开了宴会,冷风一吹,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了,他想驱赶开宴会在他头脑中布下的情景,然而不但不能驱除,反而愈加鲜明:师长嘉奖了作战有功的高级军官们,亲自给金泽等几位团长敬酒;金泽那英俊的仪表、彬彬有礼的风度引来了太太小姐们羡慕的目光,殷红的嘴唇里吐出了敬酒的滴滴娇声;中下级军官们始而拘谨继而放纵地猜拳行令,这一切在他的脑里织出一幅光怪离奇的图画,在这幅画中,他自己则处在一个顶不起眼的角落里,和几个级别差不多的下级军官们一起喝闷酒,高级军官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太太小姐们的目光谁也没有投给他一瞥。他再也忍不住这种冷落,怀着一种莫可名状的酸涩离开了宴会。他生在贵州的一个小镇上,父亲是一镇之长,在那里他从来都是出人头地的,然而当他们父子进入更高级的官场,就立刻显出寒伧,因此他从小便在心底埋下了一种渴望,要尽一切力量挤进这个社会的更高层次。他辗转来到金泽部下,凭着自己的机警,被金泽看中,提拔他当了随身副官。然而,他还是觉得,行军作战是在别人的鞍前马后,跟一个勤护兵差不多,宴会庆功是屈居一隅,不被任何人看中,瞥闷得心里发慌。这种情绪一齐转化为烦躁。唉!何时才能大展宏图高居人上?他点燃了一支烟边抽边行。夜虽不深,但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使他倍感凄清。

身后驶来一辆小吉普,车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然后又逐渐缩短,这情景愈发增添了他的愤懑,不料小吉普在他身旁“嘎”地停住了。

“杜副官,上车吧!”车内有人招呼。

杜斌一看是王团长,他受宠若惊。那时,在这小城市里,有得起小车的只有师长和王团长两人,能坐上小吉普的那真是很荣耀的事了。杜斌那一丝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一弓身进了车坐在王团长身边,把团长夫人挤到了边上。

“怎么不一醉方休?老弟!”团长拍拍他的肩膀。

“唉!——身体有点不适。”

王团长看出了他的情绪,有意挑逗说:

“金团长立了战功,受到嘉奖,老弟也要提拔了吧?”

“王团长莫取笑。”他边回答,边猜测王团长的用意。马上掉转话题问:“这次作战胜利,王团长所部英勇善战,怎么……”他把话咽住。

“嗨!别提啦!就是你们金团长告了我一状,说我治军不严,纵兵扰民,滥杀无辜。”王团长也有一股闷气。

“唉!唉!金团长也太……”他不再说下去。

“这次作战你们团战利品不少吧?”王团长问。

“有什么战利品?无非几条破枪,子弹都全打光了。”

“听说有两个特殊的战利品,是吧?”王团长眯着眼问。

“哦!是的,有,有……”杜斌凑近王团长的耳朵小声嘀咕。“那个小女人别有韵味。”

“怎么处置了?”王团长问。

“住在团部,颇为优待,每天饮食不差,还送上书报供她们阅读,可在院内活动,只不准出大门,只有两个士兵值班看守。”

“金团长用意何在?”

“恐怕是想金屋藏娇吧?听说那小女人过去跟他……”

“老弟,你年幼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沉默了片刻,王团长又开口说:

“老弟,一个人的荣辱升降,全在机遇,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沉默了片刻,王团长又说:“失去了机遇,荣升就难了!杜副官,你的机遇到了,只看你会不会运用。”

“请您指教!”

王团长凑近他的耳朵轻轻谈了一阵。

“金团长待我不薄,我……”

“没有点胆识能成大事吗?再说,纸包不住火,这事终要暴露,你是他的副官,知道内情的,到时恐怕连你也牵连进去。为别人当替罪羊,何苦呢?老弟,我可是为你着想,不能错过机会呀!”

杜斌没有言语了。

又是一个晴朗的和风宜人的傍晚,当年轻的杜副官挽着一位时髦女郎春风满面地踏进王耀先团长的公馆时,王团长夫妇已经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了。已经开始发胖的团长夫人扭动着她的肥臀快速迎上去,高跟鞋在地上敲出了可可可的声音。职低位卑的杜副官受到如此的礼遇真是大喜过望。

“才来呀!叫我们好等。想来是一路情话绵绵,话长路短,把我们都忘记了。是吧?美艳。”团长夫人揉捏着这位时髦女郎的手说。这位花枝招展的女士只会笑,答不上话来。

“我们岂敢忘记你这位月下老人呢?”杜斌回答,随即送上一件精致的礼品,那是一个金绒盒子装着的一支高丽参。王夫人喜形于色地收下了。

华丽的客厅中间放着一张方圆两用的桌子,上面铺着粉红色的缕花镶边麻纱台布。桌上摆着四个酒杯,四双牙骨筷,四个条羹,四个蘸碟,还有四把叉子,四把小刀,中间放着两瓶绿茵茵的杨林肥酒。

“请坐!请坐!”王团长招呼客人。宾主在桌子周围就座了,两位客人看到桌上的摆设,流露出十分欢喜的神色。

“王团长招待我们吃西餐吗?”杜斌问。

“中西结合,中西结合,今天没有外人,就我们四个人,一定要吃它个痛快,喝它个一醉方休。”

第一道菜是甜食,一个洁白如玉的细瓷盘子中盛着冰糖西米冻。半球形的西米冻洁白晶莹,浮在清澈透明的冰糖水中,面上点缀着几颗红通通的樱桃,令人一望而生凉爽之意,主人和客人一起动匙,畅快地吃喝起来。

王夫人给宾主斟上了绵香爽口的杨林肥酒。

“这是我们云南的名酒,你尝尝味道如何?”

“醇香!醇香!”杜斌轻呷了一口说。

一阵诱人的浓香弥漫了整个客厅,厨师用一个特大的盘子端上了第二道菜来,杜斌定睛一看,是一只烤成金黄色的小猪俯卧在盘里。金黄色的皮光亮饱满完整,无一破损之处。那带着麻油味的香气撩拨得客人的喉咙痒痒的,舌头下的津液直往外钻,杜斌和他的未婚妻都看得呆了。他听说过此地出名的烧烤席大厨的高超手艺,却还未领教过,今天总算能一饱眼福和口福了。

“好手艺!好手艺!”王团长夸奖着。

“谢团长夸奖!”厨师笑眯眯地说。

“老弟!这烤香猪就是考手艺。”王团长转向杜斌。“你看,这小猪透身金黄一个颜色,皮子完整无一处破损,这是不容易烤的呀!烤猪时,只要哪个地方火候稍不均匀,皮子立即爆裂,皮一裂开就上不了桌面了。”

主客一面欣赏这金黄的小猪,一面称赞不已。

“好吧!请大师傅动刀。”王团长说。

厨师上前一步,拿起桌上的一把餐刀,左手扶着盛小猪的盘子,右手中的刀顺着小猪的脊梁切下去,只听“啪”的一声,小猪背部裂开了一条缝,厨师顺脊梁方向每隔一寸左右切一刀,共切了五刀,然后又横着切了七八刀,这样,小猪的背部就裂成了一些小方块。厨师放下刀子,弯弯腰退了出去。

主人一声“请!”大家的筷子迅速伸向小猪身上,各人撕下一个小方块送到嘴里,又香又脆。香,香得浓烈,却不腻口;脆,脆得酥嫩,又不费劲。香脆酥嫩,美味爽口,真是难得的佳肴。主客都失去了雅相,开怀大嚼起来,与此同时频频举杯,吃得酣畅淋漓,喝得兴高采烈,不多一会金黄色的小猪已被剥得七零八落,露出了微带粉红色的嫩肉。

厨师又上来将小猪端了下去。

“如何?”王耀先问二位客人。

“如愿以偿!如愿以偿!”杜斌高兴地说,美艳小姐只顾笑,只顾揩嘴,答不上话来。

“老弟,我祝愿你前程似锦,如愿以偿。”王耀先妙语双关地说。

正说着话,厨师端上了一盘肉片来,切得如纸一般薄的粉红色肉片上撒上了各种佐料。

“这是烤猪身上的第二层肉,刚从端下去的小猪身上剔下来的。”王耀先介绍过后,便伸出筷子拌匀了佐料。大家又开始行动起来了,不过比先前文雅了一些。

肉片又细又嫩,似乎一接触牙齿就化了;鲜美异常,微带麻辣,百吃不厌。

“与先前相比如何?”王耀先又问。

“先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只知道香脆;现在才算品出点味道来了。”杜斌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你才是猪八戒!”只会笑的美艳小姐终于开口说话了。

“老弟,我们在这里只是小小的如愿以偿,人家可是要大大的如愿以偿了。”王耀先说。

“怎么,他?”杜斌停下筷子抬起头来。

“他要荣升副师长了,他当上了副师长,连我都是他的下属了。”

“不至于吧?听说关于那两个女红军的事上面已经追究下来了。”

“是的,上面是过问了,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对付这件事,只要他把这两名女红军交出去,不但于他毫无影响,而且这又是他立功受奖的机会,何况他还有宴师长的宠幸。”

“据我所知,这个人很重感情。据说,他和那个白兰曾有过一段非同寻常的关系。”杜斌停下筷子注视着王耀先说。

“恐怕是传闻吧!”王耀先对这话很感兴趣,可表面上却装得很镇静。

“不!别人谈得有根有据。”他把他知道的情况低声向王耀先讲述了。

“啊!有这等事?不至于吧?”王耀先欲擒故纵。

“不,十分可靠。”

“哈哈哈!”王耀先突然纵声大笑起来。为掩盖他心中的高兴,他马上改换了谈话的语调说:“老弟,别书生气了!比如你,面对这样的选择:一方面是副师长的显赫位置,另一方面是同学或者情人的所谓情义,二者必居其一,你肯舍弃哪一方?”他略停片刻,像公布答案似的说:“有了高官厚禄,何愁美人与名马?”停了片刻他又戏谑似的说:“老弟,不久的将来,你就是副师长的副官了!”

“哪里?哪里?”敏感的杜斌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他曾经提供过金泽对待女俘的一些情况给王耀先,王耀先告金泽有通匪之罪,若金泽真的把女俘献出去,他们的告发便落空了;金泽升任副师长后,势必追究这件事,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王耀先,但老奸巨滑的王耀先,必然不会一个人承担罪责,况且他还有他的后台,到那时恐怕就得由自己这个位卑职小的副官来充当替罪羊了。顷刻之间,他口中的肉似乎失去了味道,脸上那喜气洋洋的神色也改变了,而这一点又没有逃过王耀先狡猾的目光。

“这个人我比你更了解。”王耀先说。“外表直爽,内心狠毒,杀人不露凶相。你不是讲过他命令枪毙那个俘虏的事吗?嘴巴一歪就把人家杀了,硬是眼都不眨一下。其实嘛,他都投降求饶了,又带路去抓了那个怀儿婆娘,也算立了点功,又何必杀他呢?”其实杜斌知道,那人是在逃跑时被击毙的。

王耀先有意提起这件事,在杜斌那已经开始绷紧的神经又拧了一转,使它绷得更紧了。因为他们俩人都很明白:金泽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最恨卖友求荣。杜斌从一个落魄青年而升为副官全是金泽的提拔,而他,为了更高的名利诱惑,便出卖了金泽。

“他当上了副师长,必对我进行报复,我只好等着像这头小猪一样任他宰割了。”王耀先诡秘地笑着,眼睛直视杜斌,说完狂喝一口酒,又夹了一大片肉塞进嘴里,杜斌看着他的腮帮上的肌肉太阳穴上的筋在蠕动,当王耀先的目光再一次逼视他时,他畏怯地避开了。

“我相信王团长既不是胆小的人,也不是无能的人。”杜斌说。

“说得好!”王耀先在杜斌的肩上拍了一巴掌。“真是我的好老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举起酒杯说:“来,老弟!干了这一杯!”他们都仰了脖子。王耀先又说:“说实话,老弟,我多少有几个朋友,我王某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猪,我担心的倒是你。”

杜斌心里明白,自己是被绑在王耀先的战车上了,这时想要退步抽身已来不及。

“这事全靠兄长你拿主意了。”杜斌说。

“老弟,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咋个能等别人来收拾我们呢?”

“兄长的意思?”

王耀先眯着眼压低声音说:

“如果这两名女俘虏在我们手里,情况会怎么样呢?”

杜斌转动着眼珠思索了一会,还不大明白王耀先的意思,王又接着说:

“如果金泽顺理成章的把两个女俘押送到省里交由上面处理,那我们无能为力,人家的副师长也就坐稳了,但如果他跟那个小女人真有什么关系,他要保护她,放她,我们怎么办呢?”

“好一着妙棋!妙!太妙了!”杜斌赞叹过后又陷入沉思:“妙是妙,就是不易办到。”

“老弟,事在人为嘛!听说你文笔很不错,应该发挥一下嘛!”王耀先这时才准备把他的计策合盘托出,他们避开两位女士一直谈到深夜。

当地的报纸用“金团长再立战功,女共产党投降就范”为题报道了一则消息,同时却又流传着一份“地下”传单,用章回小说的形式编成故事,一个引人注目的题目是“金团长屈驾设宴迎情妇,女共产党穿针引线修旧好”。看得出,编写这篇故事的人是颇费心机的。

金泽本不愿把女俘的事公之于众,他想寻求一个秘密的而又稳妥的解决办法,但却有人偏要把这事公布出来,把他推向进退两难的境地。更可恶的是那份来路不明的地下传单,恶意编造了他和女俘的所谓风流艳事,还暗示他通过女俘与共产党搭上了关系。这一明一暗的两篇文字使金泽十分恼火,但又无法消除它们的影响。

俗话说:“众口铄金”。的确,有时风言风语,道听途说也会掩盖事实真相,产生可怕的力量。正当当地的报纸和地下传单从不同角度披露金泽俘虏了两个女红军,并暗示金泽与其中的一个有暧昧关系时,社会上还流传着另一种传言,金泽有通共嫌疑。这种种舆论在当地的茶馆洒肆的闲谈中被炒得沸沸扬扬。与此同时,几份匿名的举报材料先后送达了云南省保安司令部、国民党云南省政府和国民党云南省党部。这几份举报材料的核心内容都是一个,金泽明目张胆地保护两个女红军俘虏,与地下党勾结,有通共嫌疑。应予审查严办。金泽遭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在这巨大的舆论面前,晏师长找金泽去作了一次认真的谈话。晏师长在他的机要室里接见了金泽,在屏退左右之后,晏师长让金泽坐下,金泽注意到了师长那方正的脸上严肃的表情和含着几分隐忧的眼神。金泽是晏师长的爱将,平常师长和他谈话总是庄重而又和蔼的,像今天这样的严肃,金泽也感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准备怎样处理两个女红军战俘?”师长开门见山的问。

“教育释放。”金泽也毫不隐晦自己的观点。

“你不感到这样做的严重性吗?”师长问。

“师长,我觉得这样做是瓦解川滇游击队现在还残存力量的策略之一。那些残存的游击队已经逃进深山老林缺衣少食,处境艰难。如果这两个俘虏被释放回家了,那些残存的游击队员就会感到,只要他们放下武器,就可以回归正常的劳动生活,谁还愿意过那种挨饿受冻,东躲西藏的生活。反之,如果我们对两个女红军战俘施以非人的待遇,那么就会坚定那些残存的游击队员们顽抗到底以死抗争的决心。兵法云:‘穷寇莫追,也就是要放他们一条生路,不使他们拼死抵抗。”

师长听了,频频点头,说:“你说的何尝不对,可惜当今的很多人,没有你这样的策略思想,这也就是为什么红军越打越顽强的道理。”当金泽正为师长赞同他的思想感到几分欣慰时,师长的话锋一转,说:“可是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现在已经有人在这个问题上对你,甚至对我大作文章了。对那些桃色绯闻,我们姑且不论,但他们直接向省上举报,说你融共通共,这个罪名可不轻啦!要是上峰追查下来,就必定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你知道我正提名你晋升副师长,要是这个罪名坐实,那不仅不能晋升,恐怕还有更大的麻烦,你可要警惕和三思啊!”

“那师长的意思怎么办才好呢?”

“那也很简单,把她们交到省保安司令部去,要怎么处理是他们的事,你身上的干系也就撇清了。你考虑一下吧!”

“是,师长,我会认真考虑处理此事。”

金泽忧心忡忡地离开了师部机要宝,他深切地知道,他派人把白兰和李卫红押送到省里,那是简单易行的事,不仅他的责任撇清了,而且种种的传闻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然而把白兰和李卫红送到那些凶神恶煞的人手里,会受到什么非人的待遇,她们的命运将会怎样?那就不得而知了。对于那个曾经和自己畅谈理想愿为之共同奋斗的战友,那个自己在心里倾心相爱的人,还有那个朴实无华的孕妇,为了自己的升迁就能置她们的生死于不顾吗?自己在良心上能够过得去吗?

社会上的种种传闻也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那一天父亲把金泽叫到了他的卧室。父亲自十年前受了那次打击以后,他的健康一直没有恢复过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显得更加苍老和虚弱了。他的鬓发已近全白,胡子也是大半花白。他用那种倦怠的却又是严厉的眼光看着金泽,他喘息了一会才说:

“你怎么还不吸取十年前的教训,又去和共产党沾上边了。”金泽待要申辩,他抬起手掌来止住,接着说:“十年前,你和共产党沾上边,不仅被学校开除,还给家里惹了不少麻烦。此后这十年,你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讲武堂毕业后,进入部队立了功升了官。这不仅是你个人的荣耀,一家人也算扬眉吐气,不再受人欺负了。如今你要是再和共产党有什么瓜葛,一旦被坏人污陷,不但你自己会丢官弃爵,也会给家里人带来灾难,你可是有家有室有儿女的人了,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金泽低头倾听着父亲的训诫。是啊!作为一个团长,他的荣辱,也就是家庭的荣辱,他的灾难也就是家庭的灾难,他简直无法分说。他无法正言以对,父亲又接着说了:“听说你和那个女红军还有些不清不白的关系?”倒是父亲这一问给金泽找到了答话的机会。多年的教导,他知道父亲的品格与为人。于是他干脆把他十年前在昆明和白兰相识相交相处的若干情况如实地告诉父亲,末了他说:“白兰与我可以算得上是思想感情相通的同学挚友,红颜知己,我和她虽然政治见解有差异,但我们追求的人生理想都是相通的。道德情操是一致的,我想信她是个既勇敢又善良的女性。我如果将她交出来,我岂不是成了卖友求荣的人?”

父亲听了金泽的一席话,面上的表情才松弛了一些,和悦了一些。说:“是的,做人是要讲品格的,对朋友是应该重义轻利的,我不希望你做一个卖友求荣的人。但是社会复杂,人情险恶,你可要设法处理妥当,不要陷自己于凶险的境地。”

“我会谨记父亲的教导与期望。”

金泽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之中,他要想找到一个两全的法子,既能解救白兰和李卫红,又不让自己陷于被动受攻击的地位。然而这实在不是能够轻易找到的方法。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自己十年辛苦积累起来的政治资本和社会地位都会毁于一旦。

娴淑的善解人意的妻子,看到金泽这段时间都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或是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她知道丈夫遇到了难题,是什么难题,她也略知一二。她为他担忧,为他着急,但却不敢多问,她只是用心照顾好他的起居饮食,或是尽量和丈夫聊一点轻松的话题来分散他的思想。这一点金泽也是心知肚明的。金泽心里也很感激夫人对他的体谅与关怀。她不像那些无知泼妇,在这种时候还要来给丈夫增加压力。

怎样解开这个结?经过了多少个昼夜的思索金泽还是没有想出办法来。正当他无计可施时,他接到了一个心腹排长的报告,说,游击队和地下党准备做通看守人员的工作,解救两个女红军出去。金泽心中暗喜,希望他们早日完成计划,把白兰和李卫红解救出去,自己无非担个看守不严的职责,受点处分也不过分,他表扬了这个排长并叮嘱他保密,告诉他自己会多派人加强看守,其实他并没有这样做。

白兰和李卫红被“囚禁”的这段时间,她们有了交流思想的机会,有一天李卫红说:

“指导员,我们从江西长征出发到这里,也算经历了千难万险。把我们留在川南组建游击队,我是因为走不动了,而你却肩负了重要任务。以前我对你这个指导员不怎么服气,心想,派这么个娇小姐当指导员怎么行。直到这次,你掩护部队撤退当了俘虏,我才佩服你了。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想问问你,可以吗?”

“我们俩现在是患难之交了,你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吧!”

“指导员,我是个苦出身,家里是贫农,经常受地方上豪劣绅的欺压,遇上天灾人祸,吃不饱穿不暖,生活苦不堪言,这才参加革命,在党的教育下,才懂得了要解放天下穷人解放全中国的道理。而你出身富豪之家,千金小姐,还出国留过学,为什么要来跟我们吃这份苦,遭这份罪?还有,三十一二的人了,组织上给你介绍对象,你也不干,这又是为何?”

白兰沉思片刻,淡淡一笑说:“好吧,那我就把我的家庭身世和个人经历都告诉你吧!”

白兰说,我是个好动的人,喜欢到处玩耍、参观。我随着我家派出去进货的人到处游玩,我的好奇心又很强,对什么事都想了解个究竟。比如盐是怎么熬出来的,丝是怎么抽出来的,堆积如山的货物是怎么搬到轮船上去的,乃至稻谷是怎样播种插秧生长的,我都想看个究竟。正是在这样的游玩和观察中,我看到了广大的工人农民所受的苦难,在我们这一类家庭中,我又看到了养尊处优享乐腐化乃至骄奢淫逸,在对外国商人的观察中,我又看到了他们对中国人的蔑视鄙视。这使我心里感到很不平,我觉得这世界太不公平了。在出国留学以后,我接触到了马克思主义,他为我解答了心中的许多疑问,于是我便参加了中国共青团旅欧支部的一些活动。

李卫红静静地听着,她用一种惊喜的目光看着白兰,她好像是发现了宝贝似的,她看到了一个出身富家的小姐能够如此地看待我们这些穷苦的劳动人民,并站到自己队伍里来,她为她感叹。接着问:“如果不是战争,不是长征,你也该找个喜欢你的人嫁了吧?”白兰知道她还想了解自己的感情生活,在这被囚禁的日子里敞开心扉说说也未尝不可驱走一些烦闷,于是她娓娓叙述了自己经历过的感情生活。

她说,父亲在商场上有一个打联手的伙伴姓徐,两家连在一起共同进退生意做得很顺,两家来往频繁,徐家有个男孩比白兰大两岁,很聪明,两个孩子真是青梅竹马,大人见此情景都颇为高兴。

两家人见两个孩子处得甚好,算得上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也就顺水推舟,在他们十三四岁时便给他们订了终身大事,以促进两家商业上的进一步联手。到了1921年徐荣贵十七岁白兰十五岁时,两家人为了进一步培养他们,便一齐送他们去法国留学,希望他们开阔眼界增加学识,学成归来以后把自家的商业进一步做大做强,并发展到海外去。

谁知出国留学这一步棋的发展远远超出两家人的想象。徐荣贵到了国外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他很少在校学习而是沉溺于享乐,出入于巴黎歌剧院,想方设法挤进上流社会的舞会,沉醉于巴黎高档的酒吧餐厅。他觉得这才是高雅的生活,这才是人应该过的生活。在经历了这些生活以后,他对比自己国家广大老百姓的肮脏、贫穷、愚昧,对比自己国家在外国侵略者面前的屈辱与卑躬屈膝,他感到自卑和羞耻,于是他立志要当一个外国人,不再愿意回到自己的祖国去。于是他把名字改成了徐亨利,对外国人则称亨利·徐。他也的确是个会抓住商机的人,他草草完成学业以后,1924年当他年满20岁时,便让家里汇钱给他,并让父亲派来一个管账先生,于是他盘下了巴黎一家颇大的酒吧,把它的一半改成中餐厅,一半继续经营酒吧。酒吧窗明几净,客人可以边品酒边欣赏街景,晚上灯红酒绿,在轻柔的音乐声中,喝过红酒翩翩起舞。中式餐厅不仅有金黄色的诱人的烤鸭,还有白嫩鲜美的海参鱼翅。傍晚之时生意红火,客人来往络绎不绝。这时的徐亨利可谓少年得志。这时他的生活所缺少的便是女人,是妻子,是贤内助,他多么希望白兰能和他迅速完婚,帮助他经营业已开张宏发的商业。在这段时间,他紧紧地追白兰,请她欣赏歌剧,参加舞会,参观他的酒吧,在他的餐厅享用高档美食。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发现白兰在这些活动中表情平静,绝少语言,竟对这些不甚感兴趣,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通过多方打听,终于知道了白兰的活动,知道她参加了中国共青团旅欧支部的活动。他既大惊失色,也更为诧异,这共产主义理论为什么竟有如此魔力让一个花季少女,对于人生的这一切美好享受无动于衷?这段时间他们也曾一起游览过巴黎的繁华街市名胜古迹。然而他们关注的事物各不相同,徐亨利惊叹于巴黎的繁华富庶,羡慕于巴黎上流社会的豪华浪漫的生活;而白兰却会在卢梭的塑像前久久伫立,沉思默想,也会在纪念法国大革命的那面石墙上的浮雕面前仔细观察致敬。徐亨利在生活上处处照顾白兰,给她买上好的化妆品,买可口的食物,漂亮的衣服,可白兰似乎对这些无动于衷,表现冷淡。徐亨利想,也许她是要有意表现得矜持一点。可是徐亨利有一次去找白兰,却发现她在一家工厂打工,穿着工人的工作服,戴着一双帆布手套,那手套上满是泥土和油污。徐亨利惊异地叫起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干这种肮脏的活,是不是缺钱用了,为什么不跟我说?赶快辞工回去,我给你钱用。”白兰平静地说:“你回去吧!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会安排。我不喜欢白用别人的钱。”“怎么是别人呢?我们早就订了亲的,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我怎么会是别人呢?”“再给你说明白一些吧,我想锻炼自己。”徐亨利一听这话着急了:“什么锻炼?一个人摆着优裕的生活不过,而要来干这种艰苦肮脏的活计,跟一些低贱的人在一起生活,这样来作贱自己,这是何苦呢?这不是发疯了吗?”白兰听了这句话,沉默了一会静静地说:“你当然不会理解的,你回去吧!你回去过你的那种浮华的高雅而享乐的生活吧!”徐亨利在白兰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鄙夷的神色,他真真的不能理解。

此后不久,徐亨利专挑了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约白兰到他的酒吧喝鸡尾酒聊天。他专门请了一个洋人调酒师,在白兰的面前表演了那娴熟、花哨而高超的调酒技术。他挑选了一个能够眺望街景的位置让他俩坐在那里品酒。白兰认真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笑着对他说:“你这里挺不错的呀!”徐亨利难得看到白兰高兴的笑容。他觉得说服白兰的机会到了。在谈了一些有关调酒的花样技术之后,他笑着向白兰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白兰小姐,你说人来到这世界上是为了什么?”白兰看到了他那故作神秘的表情反问说:“你说为了什么?”徐亨利呷了一口酒之后,似作低头沉思之后才抬起头来,眼睛直盯着白兰说:“为了享受!为了享受美好的生活!”白兰觉得他要跟自己讨论人生的意义未尝不是件好事。他看着白兰又接着说:“只有能够享受的人才能说出这种人生的目标。”他又问白兰:“那你说为了什么呢?”“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哈!我赞成!”徐亨利似乎找到了切入点便接着说:“是啊,完成自己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继承我们的家业,把它发扬光大,让我们一家人都能享受美好的生活。你说是吗?”白兰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说:“我们的国家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民在受苦受难,连年战乱,民不聊生,我们的国家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正在遭受西方列强侵略,欺负,瓜分。我们都快要成亡国奴了。我们走到哪里,只要知道我们是中国人,别人就会用一种鄙夷不屑的眼光来看我们。国家的命运和我们个人的命运是连结在一起的。因此我和许多旅欧青年同学一样,我们的使命是要探索一条挽救祖国危亡,救国救民,使祖国摆脱帝国主义的奴役枷锁解放出来、强大起来,使千千万万的人民得到科学和民主,过上富裕的生活……”当白兰还没有说完时,徐亨利“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好天真的妹妹!天真的幻想!偌大一个中国都是这个样子,就靠几个年轻人高谈阔论能够做到吗?”“我们就是要勇敢地去探索这一条道路。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现在又有人说:地上本没有路,但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当白兰在严肃地说这一切时,徐亨利笑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说:“小妹呀!你太可爱了!太天真了。我要为你的可爱而干杯。”说完他把酒一饮而尽,白兰失望地缓缓地站了起来,带着一种失落的心情离开了酒吧。徐亨利追了出去抓住她的手膀子,用力把她拽了回去,双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按了坐在椅子上。然后小心谨慎地告诉她说:“小妹,我有一事要告诫你,要是对别人我都不说,可我和你是一家人,说准确点即将成为一家人,所以我不能不说。我知道你在参加一个危险的组织,从事一些危险的活动。在法国如果被警方知道了,轻则遣送你回国,重则会坐牢,可是要在国内如果从事赤色宣传活动,那麻烦可就大了。坐牢杀头都是可能的。你是个聪明人,千万不能犯傻啊!”她知道她和徐亨利已没有共同语言,便不作声。徐亨利以为她把话听进去了,便接着说:“无产阶级革命,顾名思义那是无产阶级的事,像我们这些公子哥儿、千金小姐何必要去参与人家的事,说不定哪一天革命就革到我们这些人头上来了呢?”白兰平静了一会,故意问她:“你知道什么叫无产阶级吗?”“无产,自然是没有财产,专靠做工吃饭。”他见白兰没有反驳他又接着说:“在欧洲这些人做工吃饭,在中国无非也就是叫花子、流浪汉,挑泥卖水打短工的,这些人都是愚昧无知的,我们何必要去跟他混在一起呢?”白兰觉得已没有再和他交流的必要了。徐亨利还觉得没有说够,他又说:“小妹,你说我们这些能来法国留学的人哪一个不是富家子弟千金小姐?要真是那些无产阶级,他们哪有能力送子女到国外来留学?我感到奇怪而不解的是这些富家子弟千金小姐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偏要去帮那些无产阶级争什么权利,偏要去参加那些危险的活动,搞那些危险的宣传。这不是吃多了撑着了?精力找不到消耗了吗?”白兰正色说:“让我来回答你吧!因为他们心里还有祖国,还有人民!”白兰的话说得干脆,徐亨利把他的笑容变成嘲讽说:“哈哈!祖国,祖国是什么样的祖国?人民,人民是什么样的人民?”他们都不想再谈下去了。白兰对和徐亨利那种青梅竹马的感情在这些不投机的一次又一次的交谈中慢慢地消解了。

虽然两个人的情感在逐渐发生变化,但他们毕竟有过青梅竹马的那一段感情,而且双方的父母还有过婚约。所以两人也还没有绝交,双方都想通过交谈乃至辩论使对方站到自己这一方向来。但事与愿违,谁也不能说服谁改变谁。徐亨利就想采取一种非常的手段来迫使白兰改变自己,不再参与那些“危险”的活动。他在与白兰的谈话和见面地点的过程中,隐约知道了这个中国共青团旅欧支部第二小组的活动地点。于是他向法国巴黎警方告了密,称这个地方有中国留学生在集会进行共产主义宣传。他希望法国警方逮捕这些学生或是把这些学生遣送回国。他就可以在这个过程设法“营救”白兰,表现出一种“英雄救美”的举动。设法营救她出狱或是通过他担保让白兰继续留在法国。他想:“这样一来她必然会从内心感激我,最后放弃那些危险的活动,和自己走到一起。”法国警方搜查了白兰他们的活动地点,由于得到事前的警觉和平时的谨慎,警方没有找到任何从事危险活动的证据。后来通过多方了解和分析,白兰他们小组大概知道了告密者是谁。这样一来才使得白兰在内心与徐亨利的感情彻底破裂了。为了小组其他同志的安全,也为了麻痹徐亨利,在表面上白兰与他并未完全绝交。为了摆脱他的追踪,白兰选择了回国,于是她带着小组赋予她的使命在1925年春天回国了。她不愿在父母的眼皮底下开展活动,随即她便于1925年来到昆明考入法政学校读书。白兰说:“这便是我参加革命前后的思想活动和经历。”李卫红陷入了沉思,没有再说话了。

这一夜,金泽久久不能入睡。妻儿已经睡了,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金泽把电灯关了,窗外月色朦胧。他轻轻地推开房门,穿过堂屋走到庭院里去踱步。这晚虽有月亮但掩映在一朵一朵的云后,时隐时现。秋天到来,庭院里已经有了些许凉意。他脑海里还在萦绕着傍晚时吴孝感和卢瑞贞夫妇来访谈话的情景。他们已经知道了两个女红军战俘其中一个是白兰的消息。他们来质问金泽,将如何处置他们,问金泽想什么办法搭救她。金泽一时答不上来。卢瑞贞是个彝族,心直口快,她责备金泽:“如果你为了自己升官发财,而出卖自己的知心朋友,出卖自己的——初恋情人,那你真是——真是——”,她在这里停顿了两次,金泽知道她要说出一句很严厉的话来,这时卢瑞贞稍微转了一下口风:“真是,不是人!”卢瑞贞还提出要去见白兰,金泽表示同意并且说:“无论冒多大的风险,我都会让我们几个老朋友再聚会一次。”

1927年那个春天他和白兰经历过的挫折,再一次在他脑海里清晰地呈现出来。他还记得十分清楚。

1927年,春城的春天风和日丽、百花盛开、鸟语花香。可是白兰和金泽在冬天里播下的那两颗爱的种子,却并没有按原来想象的那么“破土而出,抽出绿叶,茁壮成长”。过去的这一个冬天,他们都分别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波折。

首先是金泽在昆参加共产党活动的传闻传到家乡,传到了他父亲的耳里。金泽一回到家,便遭到父亲的严厉训斥和责问。金泽竭力否认自己曾参加过共产党的活动,可是父亲坚持说:“无风不起浪。你要真没有参加共产党活动,就依我两条:第一你不用到昆明读书了,回家来跟着我经营商业,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第二,我们已经给你说了媳妇,两家换了庚贴,人家对你也还满意,春节时两家人见见面,你们小俩口也见见面。开春以后择日完婚。”父亲的话犹如五雷轰顶,让金泽半天说不出话来。金泽自从小学到初中阶段接触了新学以后,好像在自己的眼前打开了一道新的窗户,展开了一幅无比开阔的原野,这原野上空气清新,景物新奇,美不胜收,让他获得了许多新的知识,开阔了眼界,因而他产生了强烈的求学愿望。父亲要让他的学业半途而废,令他十分伤心懊丧。就好像他想象中的七彩宝塔要被一下子摧毁了一样。在此后的数天里,金泽多次在父亲面前哭诉,希望过完春节返回学校继续读书完成学业,自己保证不再参与任何社会活动。父亲似乎转了口风,但要求他春节期间去和未婚妻见面。为了能够继续读书,他也只好免强同意了。可也就在这段时间,他对白兰的想念愈加深切,他和她的见面、交往、活动、交谈的种种情景和细节都一一在他的脑海里呈现出来,跟“未婚妻”见面无非只是他敷衍父亲的方式而已。他在脑海里又想象着包办的婚姻的那个女人是如何丑陋:古老的装束打扮,宽大的面孔,扁塌的鼻梁,细小的眼睛,瘦弱的身材,还有一双半缠过的足。见了自己羞羞答答,脸一红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恨不能立即飞回到白兰的身边,把自己对她的那份情感,毫无保留地勇敢地倾吐出来。

很多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们的预料。春节期间,金泽跟随父亲、母亲去给他未来的岳父岳母拜年,岳父姓黎,是晚清的一个贡生。同时会见他那由父母包办的“未婚妻”。岳父岳母一家人对他都非常热情。行过跪拜礼拜过年之后,他们便安排金泽去和他的未婚妻见面,未婚妻名叫黎明静,这个名字倒有点意思,这见面的地点不是小姐的闺房,而是小姐的书房,这就大出金泽的预料。书房布置得很淡雅,墙壁上有两幅字画。字是她临摹赵孟顺的“洛神赋”,而画是古人画的一幅工笔络神。书桌上有文房四宝,还有一部小说《再生缘》。椅子和茶几都抹得很干净,椅子上有绣花坐垫,绣的是水仙和芙蓉。这位小姐中等身材,体形胖瘦适宜,面部虽略显丰腴,倒也眉清目秀。举止端庄文静,见面之初的确是红了一下脸,但随即镇定下来。她用早已准备好的茶具,泡上一杯溢着淡雅清香的茶,递给金泽。随即他们开始了徐徐的交谈。黎小姐告诉金泽,她读过当地的初等师范。她也想到昆明去继续求学,但父亲不同意,只好到此为止,目前在本地新办的小学任教。其他也就没有多谈,她只问了问金泽在外读书的见闻,金泽给她讲了一些。这初次见面,他们相互的感觉都还不错。至少在金泽看来这个包办的小姐,还不是什么丑八怪,行为举止也还自然得体,思想观念也还不十分陈旧,且能自食其力,这也就很不错了。特别是那墙上的字画还隐约透出了主人的情趣和修养。当然要论精明、能干、勇敢、开放,她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白兰的。过完春节以后,金泽再次向父亲恳求到昆明继续完成学业,待秋季毕业以后就回家完婚,没想到父亲断然拒绝。原来父亲松口,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去相亲,原以为金泽遇到这么个淑女以后,便会放弃继续求学的念头。没想到金泽仍然坚持要去昆明读书完成高中学业。为了让儿子不再“误入歧途”,父亲便作出了断然的结论,告诉他说:“你要去求学可以,但家里绝不会再给你分文的经济支持。”金泽心里很明白,如果没有了家里的经济支持,自己是完不成学业的。固然自己仍可以去打工为生,但完全去打工,就不能完成学业了。原来的打工生活在经济上只是起到添补零用的作用,而且主要还是了解社会体验生活,锻炼自己吃苦耐劳的能力。因此未来的生活道路怎么走在他的心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最终金泽还是选择了毅然离家出走,金泽的决定让父亲非常气愤。他确实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家的,他要违背父亲的意志赴昆明求学的消息也传到了未婚的岳母岳父家里。当金泽背上简单的行囊,孤独地踏上征途的这天早晨,在城外去昆明的道路上,一个身穿长衫的年轻人赶上了:“是金泽少爷吗?”那小年轻人问。“是的!”金泽回答。小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装有银元的钱袋和一封信交给他。他还以为是父亲回心转意,便把钱袋和信接在手里,问:“是谁让你送来的。”“你慢慢看就知道了!”年轻人说完便匆匆回头而去。金泽将银元装入行囊,然后打开信封,几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泽,你就放心去完成学业,实现你的愿望吧!”落款是一个字“静”。忽然间一股暖流沁入心脾,他为未婚妻黎明静的善解人意而欣喜,而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也出现了矛盾,在两个女人之间,我将何弃何从?

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在这个假期白兰回到广西南宁家中也经历了一次父母逼婚的过程。

1927年的春节到来之前,徐亨利回到了家乡,他从两方面对白兰展开攻势。一方面他从欧洲带回了具有西方特色的名贵的丰厚的礼品送给白兰的父母,在春节期间两家人礼尚往来,互相拜访。白兰的父母也为徐亨利在法国的事业的开张和发展感到高兴,觉得他有出息,不像某些有钱人家的子弟,只知挥霍浪费花天酒地。因此,他们也希望白兰及早与徐亨利完婚。另一方面他继续向白兰示好,千方百计讨白兰高兴,希望她仍回法国,帮助他的事业发展。白兰本来心里已经彻底否定了他离开了他,但为了自身的安全,为了组织的秘密,也为了两家人的脸面,白兰在表面上还没有完全拒绝与他来往。但内心的情感不能不表现在行动上,徐亨利对白兰那若即若离的态度十分把握不住摸不透,因而也难免表现出焦躁的情绪。有一天徐亨利对白兰说:“你跟我一起去法国。只要我们的事业进一步发展,我们就可以进入法国的上流社会,过上富足典雅而高尚的生活。和那些文明而高尚的人在一起,在舞会上翩翩起舞,进入歌剧舞剧院欣赏高雅的艺术,在沙龙里喝着香槟酒和朋友们开怀畅谈,或是沐浴着夕阳漫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当他说这一切时,白兰都默不作声。徐亨利急了追问道:“离开中国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我父母在这里,我的家在这里,我的祖国在这里。”“父母可以把他们都接了去享福嘛!”“你能把家乡的山山水水也搬了去吗?把家乡的人民也搬了去吗?你能把国家的历史文化也搬了去吗?”徐亨利回答不出来了。他抓住了国家和人民两词作文章:“哎,小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们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国家?人民是什么样的人民?这些年来国家战乱频繁,人民民不聊生?”“我们青年人就是要立志改变这种现实。”徐亨利再一次仰天大笑:“小妹呀小妹,你太单纯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有个外国人说过:在中国官是贪官,民是刁民。你有什么能力来改变这种社会现实?别做梦了!”“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做不到的,但只要我们这一代青年人都觉醒了,都去为之奋斗,那么梦想就会变为现实。”白兰说过这一点后激愤起来:“你瞧不起自己的国家人民,可是你也是黄种人,也是中国人的种,你到了国外你就是把头发染黄了,鼻子垫高了,你也变不成白种人,别人也不会承认你是欧洲人,白种人,你在西方人的眼中仍然是他们最可鄙的中国人。”

徐亨利无法说服白兰,他对白兰也大为失望,但是他深知这门亲事对他在欧洲创业发展的重要意义就在于白兰家的财富和在国外的人脉,所以他不能放弃,于是说服父母向白兰家提出了完婚的要求,白兰的父亲也赞同了,便向白兰施加压力。出于多方面的考虑,白兰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便只好采取拖的办法,答应在法政学校完成学业以后便完婚,和徐亨利一起到法国去。父母知道白兰的性格,便不好再相逼,好在法政学校读书的时间也只有半年了,便答应了女儿的要求。随着开学日期的临近,白兰及早离开南宁回到昆明。谁知这徐亨利怕夜长梦多,也随即跟踪而去。他来到昆明以后,便大肆宣扬他是白兰的未婚夫,宴请白兰的老师同学,在昆明最好的餐厅“福顺居”“冠生园”吃饭。白兰本不愿跟他这样做,但为了不影响自己开展工作,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只好勉为其难的跟着他去表演。徐亨利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一箭双雕,一是公开自己与白兰的关系,可以把她拴牢;二是避免“插足者”插进足来。他把工作做足以后,才离开昆明先回南宁然后回法国去。

这个学期开学不久,白兰和金泽先后被两个学校的校长叫去谈话。法政学校的校长告诉白兰,有人举报说她参加了CP,一年多来进行了不少共产党的宣传活动,校方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云南当政者在这方面追查得很严,一旦查出来就十分严厉而残酷,因此“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不给学校的领导造成牵连,就对你作劝退处理。”白兰虽然作了申辩,但校方的态度是坚决的,而且告诉白兰,这是对她最好的处理方式。这就迫使白兰不得不接受这种处理。金泽读书的新滇一中领导以相同的处理方式告知了金泽,迫使金泽不得不离开学校放弃他努力追求的学业。这样,白兰和金泽都到了生活的十字路口。白兰面临的选择是:要么回到广西南宁家中,当她的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这就必然会受到父母的逼婚催婚,去到巴黎和徐亨利完婚经营他的酒吧和中餐馆,这绝不是她对生活的追求;要么就依靠CP组织,到广州去参加轰轰烈烈的革命活动。她很自然地会选择后者。要留在昆明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的活动已引起了当局者的注意,而且自己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可以谋生。金泽面临的选择是:要么回到家乡去继承父业经营好自家的商店;要么另寻出路,独立谋生。然而出路在哪里呢?经过许多个不眠之夜的思考,他决定先离开昆明避避风头,然后回来报考云南讲武堂。他想:凭着自己的高于一般青年的文化知识,凭着自己具备的武功,考上讲武堂是有把握的。如果能考上讲武堂读书,父亲会觉得是一件光耀门庭扬眉吐气的事,他也会支持的。

春光明媚,春花烂漫,草长莺飞,滇池碧波荡漾。白兰和金泽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大观楼滇池旁的草地上再一次见面了。当他们相见的那瞬间,他们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那复杂的情绪,他们拉着手凝视着对方,那温柔的凄哀的,复杂的难以割舍却又不能不割舍的爱恋之情像一股热流注入到对方的心里,这短暂的一瞥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他们坐在草地上凝望着烟波浩瀚的滇池,凝望着苍翠的远山时断时续的交谈着,各人也把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打算告诉了对方。限于组织的保密,白兰只说要去广州看看当前中国的革命形势,而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意图。金泽倒是说明了,他在下半年来报考云南讲武堂的打算。他们虽然曾经在一起从事了一些革命活动,但白兰还没有能够将金泽发展成为CP或CY的成员。因为她觉得金泽对CP的认识还不够,还需要给他更多的帮助。更重要的是,当他们在一起相处得亲密无间乃至达到感情的一种水乳交融的状态时,一下子要转而谈一个极为严肃的政治信仰问题,这似乎太影响情绪了。于是便想把这个话题放到以后再谈。他们租了一只渔民小船到滇池上去荡舟。他们一起划着浆,不久便到了滇池的水中央。天空一碧万顷,身旁烟波浩淼,水波不时拍打着船舷,小船在轻轻地摇荡着,几只沙鸥在天空回旋飞翔,这时,在这天地之间,一切的纷争烦恼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们彼此含情凝望的笑容。白兰欣赏着金泽的年轻英俊,他那一双浓黑适宜的剑眉和那一双坦诚明朗的眼睛尤其令她喜爱,而金泽却欣赏着白兰白净秀美的面容和温情甜美的眼神,令他十分忘情。他说:“要是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有多美。”她说:“让我们都变成一对海鸥在这蓝天与碧波之间共同翱翔,彼此嬉戏不离不弃那才更美。”他们都相视而笑了。然而他们心里都明白,彼此分别的时间就要到来了。为了这终将告别的日子的来临,他们相约再约上吴孝感和卢瑞贞两个同学去滇西大理旅游一转。

……

他们去爬苍山,两两携手而上,回头眺望大理坝子眺望洱海,山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令他们感到心旷神怡,心胸开朗。他们一起去洱海荡舟,划船的船婆坐在船头,她头上缠着白布绣花帕,腰上围着一个绣着蝴蝶的短围腰,系围腰的带子上有一个大红绣球,系起围裙时就吊在屁股背后显得鲜艳夺目,他们四个分两边坐在船舱里。透过船蓬观赏洱海风光。海风吹来,洱海上略有点凉意,卢瑞贞依偎在吴孝感的怀里,并抓住吴孝感的手,而白兰和金泽只是背靠背地坐着,各人朝一个方向观赏洱海风光,就在他俩都向船蓬外张望时,吴孝感低下头去亲吻卢瑞贞,他们就这么默默地吻着,令白兰和金泽十分羡慕。

夜晚他们寄宿在一家白族人家,这家白族人的房子颇为宽敞。白族人的住房当前正面是一堵高大的顶上砌瓦的白粉墙,他们称之为照璧,照璧两边才是进入的大门,进入大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庭院。中有花坛,栽种着各种花草,开得最艳的是云南特有的山茶花。面对前方照璧的是主人家的堂屋和耳房,庭院两侧是客厅和客房。一小个客厅两边是两间客房。他们四人就住了一边的小客厅和两间客房。他们对主人谎称是两对小夫妻。

客厅是朴素而洁净的。房主人家给的照明工具是一对红烛和一盏菜油灯,意思是红烛点完,如还需照明就可用油灯。点燃红烛,烛光摇曳,把他们的身影投射到白粉墙上。他们四人对坐着,互相注视着对方那亲切而熟悉的面庞,注视着对方那清莹莹的目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话说。还是白兰打破了沉默,她用一种亲切而清晰的声音说:“我们四人从相识到相知,度过了一段充满激情的美好的时光,我会把青年时代这一段青春岁月的美好的感情深深藏在心里,让我在今后的岁月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会想到生活中曾经有过这么几个如此关注着你挂念着你的人。”金泽说:“我们享受到了一份美好情感,我们有了今晚的秉烛对话倾心相谈,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白兰说:“都别说伤感的话,无论如何,我们还有今晚这个美好的夜晚可以享受!”金泽和白兰都清楚,在这次旅行之后,他们就将分手,各奔前程。金泽说:“今后我们不知何年何月在何处相会?”白兰笑着摇了摇头,金泽想到了杜甫的诗《赠卫八处士》轻轻吟哦起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把这首诗留作我们异日相见的凭证吧。”白兰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掏出手帕擦干了眼泪,朗诵了王勃的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他们一同轻声唱起了当时的一首流行歌曲《离别》:“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番风雨,花开花落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四个人唱完一曲,都潸然泪下。

今夜月色很好,夜深了,烛光灭了,油灯点亮一灯如豆,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口照进屋来。他们就这么坐着,时断时续地交谈着,直到迎来黎明的曙光。

夜,繁星满天。

“报告团长,已经带来了。”一个勤护兵轻捷地来向金泽报告。

“好!让她们进来!”

两位女红军战士在两名士兵的带领下进了金泽家的客厅。卢瑞贞早已等候在那里。金团长吩咐这两名士兵:

“你们退下,除了吴先生以外如果有人来访先来向我报告。”

“是!”

金泽微笑着凝视两名女俘。她们都已洗干净了衣服。那位怀孕的女俘穿着一件宽大的男军装,戴着八角帽,稍稍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头垂下去了。白兰穿着一套洗得粉白的灰军装,束着腰带,袖肘处撕破的那个口子已经补好,端端正正地戴着军帽,显得朴素而又精神,只是面容清瘦些,眉宇间仍带着几分忧郁。看到她的英姿,金泽昔日的感情一下子被唤回来了,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一步跨上去伸出了他的右手。白兰也抬起头来凝视着他,那目光是冷淡而怀疑的,片刻之间,她也似乎从金泽的目光里发现了什么,慌乱地把她的目光掉开了。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害怕那双眼睛会唤起昔日的温情,此刻,她首先得和自己作斗争。她咬一牙,不理会那只向她伸过来的曾经握过多次的手,金泽缓缓放下手来,这时白兰和卢瑞贞拥抱在一起,眼泪夺眶而出。待她们各自分开拭干了泪,金泽才说:

“请坐!请坐!”

两位女俘在金泽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白兰同志,我今晚请你们来……”

“团长先生!”白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称呼错了!我们是你的阶下囚,怎么是同志?”她已经镇定下来了。

“不!也许我们还有共同的地方,虽然我们政治观点不同,但希望中华民族繁荣昌盛,希望中国独立、民主、富强,这一点大概是一致的吧?”

那位女红军稍稍抬起头注视着他们,有了话题,白兰的思维一下子挣脱了感情的羁绊,进入了思辩状态。

“繁荣昌盛?独立富强?十年内战,五次围剿,这就是你们的繁荣昌盛统一富强吗?”

“我承认这是事实,但造成这个事实的原因何在?”

“原因?有人叛变了大革命,屠杀共产党人,屠杀革命群众,把全国人民推入十年内战的血海之中。这些事实,你真的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你自己就在执行围剿的命令。”

他们似乎一下子又回到过去的争论中去,金泽害怕重演那段历史,因为在十年前的争论中,他总是失败者,可现在他是胜利者。

“我不想和你重复过去的争论……今天我请你们来是为朋友相聚。”他想用这句话来唤起昔日的感情。

“团长先生,你现在是胜利者,请问你将如何处置我们?你把我们带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女红军真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团长真有些语塞说不出话来。屋里的气氛似乎变得低沉凝住了。正在这时,客厅外面传来一串笃笃的响声,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走进一个人来,他一面走一面用手帕揩着额头,一进门就笑开了,说:

“哈哈,真是冤家路狭,见面就吵嘴!”

进来的人满面红光,一张脸胖得圆乎乎的,眼睛眯成两条弧线,他走到白兰面前一鞠躬,说:

“红军同志,还认识在下吗?”说着有意伸出了左手去,白兰迟疑了一下也被迫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他握过白兰的手以后又走到另一位女红军面前说:“请问这位同志尊姓大名?”

“她是我们的护士长李卫红同志。”白兰代她回答。

吴孝感伸出手去,李卫红疑惑地坐着不动,吴孝感的手并未缩回。又说:

“李同志,我叫吴孝感,教书匠,自由职业者,是可以和工农交朋友的。”

李卫红勉强伸出手去,吴孝感轻握了一下,接着吴孝感又和金泽握了手,然后他的两只手高举到空中交合在一起,他放开了声音说:

“我和红军同志握了左手,又和团长阁下握了右手!现在这两只手合在一起,象征着你们二位握手言欢,重修旧好。”

吴孝感尽量发挥他的幽默天才,想使气氛活跃起来,可是除了简单的寒喧之外,还是没有多少互相都感兴趣的话可谈。

“团长!夫人吩咐,已经准备好了,请客人上楼吧!”一个女佣出来说。

“请大家上楼吧!”金泽说。

吴孝感在前面引路,两位红军在中间,金泽在后,从客厅侧面的楼梯陆续登楼。金、吴两位夫人在楼梯口迎候。金夫人穿一身青绒旗袍,前襟和下摆上绣上几朵艳丽的花,显得庄重而又大方。吴夫人卢瑞贞穿一身紫红色的金绒旗袍,与吴孝感在一起,一胖一瘦,对比鲜明,显得诙谐而又活泼。在灯烛辉煌的楼厅里摆设了一桌雅致而又清爽的酒席。在金泽、吴孝感和两位夫人的邀请下,两位女红军勉强就座了。金夫人在客人面前的酒杯里斟满了殷红的葡萄酒。金泽微笑着站起来举杯说:

“今晚是朋友相聚,本人略备薄馔给来自远方的朋友接风洗尘,希望大家放松情怀,开怀饮酒,畅叙友情。”

李卫红疑惑不安地看着金泽。

“哦,李同志,忘了向您介绍,白兰、吴孝感、卢瑞贞和我,是十年前的同学、好友,那时我们常在一起聚谈,十年过去了,虽然各自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朋友终归是朋友。来,李同志,白兰、孝感、二位夫人,让我们满饮此杯吧!”金泽以主人的身份发话了。

吴孝感和二位夫人都已站了起来端起了酒杯,而白兰和李卫红仍然严肃地坐着。

“团长阁下!”白兰开口了。“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我了解你过去的性格,却不知道你今天的为人?”她的话音冷静而清晰。

“我刚才说过,十年分别,人世沧桑,人生难得几回聚,你,我,孝感和瑞贞,曾经在一起度过了那么美好难忘的岁月……”

“是的,是的。”吴孝感补充说。“还记得那首诗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我没有忘记过去,但往昔无可追寻,我更清楚的是现在,现在我们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如果,如果在战场上两军对垒,我会向你射击的。”白兰的语调虽然平静,但已掩饰不住内心复杂的情绪。

“如果那样,我也会还击,但这里毕竟不是战场。”金泽说。

“不!这里也许是另一个战场。你应该明白,战场上你没能使我屈服,宴会上也同样达不到目的。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白兰也为自己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感到后悔。

“我没有别的意思,这个,今天,只是朋友相聚。”金泽看到白兰的表情仍然是怀疑的,感到有些为难。

“让我说一句吧!”吴孝感把端着的酒杯放下来。“十年一别,大家变化都很大,但你俩还是有一点没变。”

“哪一点?”白兰问。

“一见面就唇枪舌箭互不相让。你们该明白我为啥叫这个名字?”

大家都茫然地看着他。

“吴孝感,无笑感,就是没有笑感神经。我的笑感神经哪去了?”他笑眯眯地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就是让你俩的唇枪舌箭吓飞了。”

大家终于笑了。

“李同志,白兰同志,让我们领主人的情,干了这一杯吧?如果你们相信孝感还是昔日的笑感,那么请相信我的话:今日的宴会不是鸿门宴,我吴某人也不是项羽。金泽老弟此番请二位前来不单是给二位压惊洗尘,还有重要的事情商量,这就是如何解决二位的回归问题。”

金泽、吴孝感再次端起酒杯。白兰也缓缓站起来端起了酒杯,金泽心中一喜,他感谢吴孝感为自己解脱了困境。

“为了昔日的友谊,干杯吧!”金泽说完便和吴孝感一起举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白兰却没有喝,等他们放下酒杯,她才说:

“团长先生!借你这杯酒祭奠死在你枪口之下的红军烈士!”说完将酒杯高举过头,然后弯腰洒在地上。她喉头哽咽,泪水在眼里转,但她用力忍住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僵住了……

噔噔噔,一阵急促的楼梯声响起,金泽贴身的勤护兵跑上楼来压低声音说:

“报告团长!杜副官来访。”

金泽立起身来:“我下楼去,一会儿就回来。”

他下了楼,杜副官正转动着他那机敏的眼睛四处窥探,没有发现什么,才说:“团长,弟兄们盼着发饷呢!”

“明天就发。”金泽迅速回答他。

这一天夜里,白兰没睡着,她倾听着李卫红粗重的呼吸心里着急,不过她没说梦话,也没有呻吟,似乎睡得很沉,也许她会好一些的。今天,特别是今天,她希望她赶快好起来。这些天来,李卫红的妊娠水肿越来越严重,由双脚踝肿到小腿,又由小腿漫延到大腿。整个小腿肿得亮光光的,像一个圆柱形的水袋。两天来,她头痛眩晕不能起床,吃什么吐什么,一点精神也没有,根本无法站立,白兰真是焦急万分,地下党和游击队已经做好了两个士兵的工作,准备在最近趁他俩值班看守时营救白兰和李卫红出去。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候,白兰希望李卫红赶快好起来。

金泽对她俩的看守并不严,在这间囚室外面一般只有两个士兵看守,此外就是出大门的地方还有门岗。这个营救计划本来是容易实现的,可是白兰最近发现在这囚室对面不远处的一间楼房上,经常开着一道窗子,那里多了一双诡秘的眼睛,这又使她多了一层忧虑。

天亮了,李卫红醒来了,白兰问她:

“今天可好些?”

“好像好一些了。”

一句简短的回答,使白兰减轻了几分忧虑,看守人员送来了稀饭和馒头,可是李卫红不想吃。白兰小声地劝她:“今天,您无论如何要吃一点才行。”她只想喝点米汤,看着白兰,两颗晶亮的大泪珠夺眶而出。白兰的眼睛也湿润了,不过,看着她喝下去小半碗米汤,心中的忧虑又减轻了一些,李卫红终于起床了,在屋里走动了,白兰更为放心了。

天气变了,风尖啸着拉下了雨帘,秋雨像麻布一样斜织着。刷啦啦,雨打进门窗来了,地上已经湿了一片。虽是初秋,这个高原坝子的气候一雨便成冬,令人感到寒冷。白兰和李卫红不安地看着这阴沉沉的天空和如麻的雨脚。又一阵冷风吹来,她们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李卫红突然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起初吐的是饭菜,接着吐的便是黄绿色的苦水,直吐得脸青面黑两眼翻白全身痉挛。白兰一只手帮她捶背,一只手扶着她前倾的身体。在呕吐的间歇,李卫红急促地喘着气,白兰的神经也绷得紧紧的。她的呕吐终于停住了,白兰的神经刚刚松弛了一下,便扶她睡下,她的身体像木头似的倒了下去。在这一瞬间,白兰一下子看到了一个可怕的表情:李卫红两眼圆睁,嘴、面部和眼角的肌肉都在抽搐,像无形的手指把肌肉使劲地拧拢来,然后又缓缓地把它放开,然后又拧拢来。

“卫红!卫红!你怎么了?怎么了?”白兰大声地喊,她艰难地摇了一下头,似乎在说:“我不行了!”紧接着她开始更严重地抽风:两手紧握着拳头曲在胸前不停地抽动,两脚也弯曲起来。她的脸色变得更青,由于脸上肌肉的抽搐,使她的模样变得难于辩认。她全身都在震颤,剧烈的抖动使床都晃动起来。

白兰一下子急得六神无主,她想不出任何办法来解脱战友的苦难。雨下得更大了,一阵阵地刷啦啦地抽打着门窗。她想叫一叫看守的士兵,央请他们去请个医生来,可是连看守的士兵也被雨打得没了踪影。她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找医生,可是她既不知道这陌生的地方哪里有诊所,更不能让李卫红一个人在这里,她明白,如果自己离开,万一她从床上摔下来,那么也许会发生更为严重的情况,因此她只能守住她,一步也不能离开她,看到她一阵阵抽风出现的那痛苦不堪的表情和姿势,白兰的眼泪像决堤般奔涌出来了。好长时间来,她都没流过一滴泪,在被俘后幽禁的这两个多月里,她没有流过泪,就是在川南战场上,在牺牲了的战友身边,她也把泪忍住了,然而今天她流泪了。为在死亡边缘上挣扎的这个母亲和她腹中那同样面临死亡威胁的婴儿流泪了,天空响着闷雷,好像死神在一步步地逼近这痛苦不堪的母子,白兰愤恨自己的无能,她一只手紧握着李卫红的手,好像在和她一起受苦,另一只手握拳狠狠地敲打自己这疼得快要爆裂的脑袋。

“针!”在抽风稍停时,李卫红的嘴里突然蹦出一个字来,白兰看到她眼睛眨了一下,那僵硬的手伸了一下指着床头。

白兰一下子猛醒过来,她想起了李卫红的针线包,里面有一大一小两颗针,这不是可以代替针灸用的银针用吗?白兰赶紧取过针线包,打开取出针来。她先把小针扎在李卫红的“人中”穴上,然后用大针先扎了两个拇指上的“少商”穴,并且放出两颗殷红的血来,接着又扎了“虎口”上的“合谷”穴,又移到头上扎了“印堂”穴,“太阳”穴和“百会”穴,最后扎了大腿上的“殷门”穴和小腿上的“承山”穴。白兰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了手指上,李卫红的肌肉似乎很紧,白兰每扎下一针都要咬紧牙关使出最大的力气。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李卫红的抽风逐渐停止了,白兰才感到自己通身都出了大汗。看着还在喘息的李卫红,白兰对这位不善言辞的农村妇女,对自己的战友、红军游击队的护士长充满了敬意,她像有先见之明似的,就在被囚禁的这段时间教会了自己扎针;她在和死神作斗争的极端困难的时刻,居然还能用自己的理智,提醒别人用针给自己治疗,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性!

夜幕降临时,白兰发现对面那楼房上的窗户打开了,灯点上了,那一双诡秘的眼睛出现了,白兰想试探一下,那双眼睛是不是在监视自己,她把灯灭了,坐在黑暗中观察。果然那窗前眼睛闪了一下便消失了,不一会囚室外边又增加了两个看守的士兵,那楼房上窗户里的灯仍然亮着,不过那双眼睛不在了。白兰感到狐疑:那双眼睛是金泽派的还是别的什么人派来监视的?

这天晚上九点,那两个秘密参与营救她俩的士兵来换岗了,他们推开门给白兰递了个眼色,白兰扶起了李卫红,原来值岗的士兵走了两个,那后来又增加的两个却没有走,十点左右,一个留小胡子的军官带着三个士兵来到这里。

“金团长命令,带这两个人。”小胡子军官说。

“长官,杜副官吩咐我们,除非金团长亲自来,谁也不能把他们带走。”原来留下的一个士兵说。

“谁说的?”小胡子军官见情况有变,一边问话,一边用手电筒照射了一下那两个士兵的身后。

“杜副官说,这也是金团长的命令。”

说话之间,跟随小胡子军官来的三个人已经移动到了杜副官派来的这两个士兵的身后。

“胡说!我刚从金团长那里来。”军官说。

“长官,我们也……”

这个士兵还没把话说完,已经被小胡子军官带来的人迅速按倒在地,用手巾塞了嘴,把手反捆起来。他们把这两个士兵丢在白兰和李卫红睡过的床上,用被子盖了起来,锁上门,“押着”白兰和李卫红出去了。

在小胡子军官的带领下,一行人顺利地通过了门岗,走到大街上。夜很黑,只有间或从门缝里透出的昏黄的一缕灯光给这漆黑的街道涂上了一片似有若无的光影。走了一段路,李卫红渐渐地可以行走了,不再要别人搀扶,半个钟头过后,他们已经到了城郊,白兰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时她才感到了夜的清凉。小胡子军官抹掉了自己的小胡子伪装和同志们道别后悄悄走了。他们又急速地走了半个钟头左右,来到一个岔路口,不知谁嘘了三声口哨,从隐约可见轮廓的一间房子后走出两个人和几匹马来。在这一段步行中,白兰才弄清了那个“士兵”中有一个正是红军游击队二支队的支队长,李卫红的丈夫。

“上马!”支队长命令,他随即将李卫红抱起,举上了一匹马去,随后自己也一跃而上,让李卫红的背贴着他的前胸。那两个参与营救的士兵也上了马,白兰还不知道安排她骑哪一匹马,她正要发问,两个游击队战士已走到她的身后。

“执行!”支队长在马上一声令下。

一双粗壮有力的手从背后一下子箍住了白兰的双手,把她迅速推到路边。

“你们……”白兰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奉命处决叛徒!”

“啊!”白兰仅只吐出这两个字来,便随着两声沉重的枪响扑倒下去。

枪声使李卫红的头脑更加清醒了,她问:

“敌人追来了吗?”

“不!我们把那个叛徒枪毙了。”丈夫回答。

“谁?”

“白兰。”

“啊!”一声惨叫,李卫红昏倒在丈夫怀中。

马队疾驰,隐没在夜幕中,田野一片寂静。

也许是由于夜的庇护,也许是由于她个子瘦小,也许是那个游击队战士不忍心杀死她,白兰没有死,从背后射来的两颗子弹,一颗从肩胛骨上端射入,擦着锁骨穿出,另一颗擦着腋窝穿过。她苏醒过来了,俯卧在地上,脸贴着湿润的泥土,好像泥土也是回甜的。她挣扎着坐起来,辩别着方向,终于看清了先前隐蔽马匹的那幢房子。她忍着剧痛坐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那幢房子爬去,倚着墙根坐了下来。肩头像炮烙似的痛,一股热流顺着乳房向下延伸。她什么也不想,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得得得,得得得”,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唤醒她睁开眼睛,是从城里来的,还有手电筒在闪光。怎么办?她心里似乎很杂乱,又很清楚,她下意识地摸自己身上,可是没有任何武器,对了!有一盒火柴!她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用颤抖的手把它擦燃了。一朵诱人的桔黄色的火苗在面前燃起来了。她心里感到了一丝温暖。当第一根火柴熄灭时,她又擦燃了第二根。这时,她的思维好像从未有过的清醒活跃。看着这一朵小小的火苗,她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追求光明的小女孩多可爱而又可怜啊!又想起了高尔基的童话《伊则吉尔婆婆》中那个英雄丹柯,他用自己燃烧的心照亮了同伴们前进的道路,自己像谁呢?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是像丹柯?也许谁也不像。她看着这朵小火苗,凄然地微笑了,马蹄声渐近了,她擦亮了第三根火柴。

白兰被金泽派出“追赶”游击队的队伍救回来了,金泽原以为可以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十一

“凡事应当机立断,目前的机遇也许是你一生中难得的一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件事处理得当,那些谣言就不攻自破,晋升副师长就不会有什么障碍了;要是处理失当,不但会失去这次晋升的机会,恐怕还会引起更大的麻烦,那时我就爱莫能助了。希望你三思,好自为之!不要把事情弄得更为被动了。”

师长的这番话语重心长,金泽完全理解。

“我一定按师长的意思办,把她交出去,请师长放心!”金泽表示了这样的态度,然而却陷入了激烈的痛苦和矛盾斗争中。

他又去看望了白兰。她被重新抓回来后,金泽把她安排在一个秘密的住处,派人给她治伤,并加强了看守。虽然她的伤口已逐渐愈合,但她面容苍白,精神疲惫。她倚着枕头半躺半睡,她的眼窝陷下去了,眼睛微睁,正处在一种半睡眠状态之中。她的双眉仍然微微地蹙着,双唇闭着,嘴角微微下撇,好像在忍受着痛苦,整个脸上呈现出一种凄凉而坚毅的美。看到她这副姿势和表情,金泽的内心颤动了。白兰在金泽的心中,本来是充满青春活力,能言善辩而又潇洒俊俏的,今天他第一次看到了她被痛苦折磨出来的娇弱与坚毅,看到了她的孤独和凄凉。她本来就是千金小姐,可是为了她的信仰,为了她所追求的那个目标舍弃了舒适富裕安乐的生活,备尝了艰辛与痛苦。虽然金泽并不理解也不赞同她的信仰,却能理解她的献身精神,为她这种执着的追求精神所感动。她的精神烛照着金泽心中那个自私的欲念,使他感到惭愧。他怎么能忍心让这个自己曾准备倾心相爱的可钦可敬而又可怜的小女人再去备尝铁窗之苦和非人的折磨呢?

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并把这个主意告诉了白兰。

金泽找到吴孝感,交给他一封白兰的亲笔信,请他带着这封信迅速驰往广西南宁面见白兰的父亲。她父亲是当地有影响的大商人,请他作好各方面的工作营救白兰。

白兰的父亲正为多年没有女儿的消息而万分焦急。一得到吴孝感送来的信,便运用他的财力和人力在四川、云南军政两方面做工作。在这样的背景下金泽得到了晏师长的同意,把白兰交给川军。理由是:由于川滇黔边游击队在川南活动,川军要了解更多的情况,叫他们把白兰交给川军由川军去处理。送走白兰的机会终于到了。

……

暗淡的上弦月悬在天边,星星闪烁,太空显得很幽秘,田野一片沉寂,高大的树影伸向天宇。“得得得,得得得”,公路上响起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金泽亲自率领着一个加强排的士兵纵马疾驰,静夜使这马蹄声更加清脆更加急促,扣人心弦。这天早晨,他派了一个精明能干的排长领着一班人把白兰秘密送走,为了便于联系,他请吴孝感同行,给吴孝感配了一匹性子温顺的好马。下午,王耀先请吃饭,一直盘桓到晚上十点方才归来,回来时便接到了报告: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在半路上劫持了白兰,两个弟兄负了重伤。金泽心急如焚,他把最近发生的情况作了分析,推测到了这件事的一些因果,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复杂性与严重性,因此他亲自率领人马去追赶。

他加上一鞭,冲在马队的最前面。

“噼噼,啪啪”!马队在一座小桥附近遭到伏击,枪弹呼啸着从耳畔掠过。“冲过去!”金泽大喝一声。他们伏在马背上举枪还击,两腿一夹,闪电般冲过了小桥。

马队踏上了粗糙的盘山公路,马蹄踢着石块冒出点点火星。山间林涛阵阵,不时传来山蛤蟆那单调而烦人的叫声,山路迂回曲折,马队不得不放慢速度,战马浓重的鼻息声更显得突出了。

夜深了,天空那一弯新月似乎明亮了些,山野的景物也看得比较清楚一些了,马队下到一个山坳,两山之间是一道溪流,溪水在微弱地闪光。溪流冲击着山石,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琵琶演奏声,时断时续,勾起人无限的心事。马匹到了溪流中便低头畅饮起来。金泽趁马匹饮水时抬头仰望对面的山梁,那右侧山腰上是一片台地,隐约有一些人家。再仔细一望,发现有两个黑影猫着腰窜到人家户后面去,金泽立即命令他的士兵涉过溪水,拴好马匹,准备进行搜查。他把四十来个人分为两组,分别从正面和侧面向那块台地包抄上去。

从正面攀登的那一组立即遭到了射击。激烈的枪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和山野的宁静,惊起山间的宿鸟,扑楞着在林间乱飞乱叫。对方的布置是比较周密的,正面和侧面都有防卫。金泽估计,劫持白兰的那些人马一定是在这里歇息了。他命令还击,枪战开始了,枪声更加激烈,对射的流弹在夜空织出了美丽的火网。金泽又把自己率领的这一组人分成四个战斗小组,用一组吸引对方的火力,其余三个小组,借着朦胧夜色的掩护,一直穿插到那些农舍中间去。他担心那些劫持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会杀害白兰,因此,他并未留在原地指挥,而是带着一个小组出击了。金泽的三个战斗小组出现在对方潜伏的农舍之间左冲右突连续射击,对方的人已经被击倒了两个。他们的阵脚大乱了。对方有人叫了一声“快撤”,他们的人便拔脚飞奔,向着台地的那一头跑去,还有人不时回身射击。

循着下命令的声音,金泽紧紧盯住了那个指挥者,他终于隐约看出了那个人,那个自己把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继而提拔起来作为自己随身副官的人。“确实是他!”金泽心中升起一股愤怒之火,他控制住自己,不断地奔跑、跳跃、伏下、跃起,对方也发现了他,边跑边回身射击,子弹擦着他的头顶和耳边飞过。金泽就着一条地埂瞄准了那个向前逃窜的黑影连开两枪,那个身影随着枪声一个筋斗翻了下去。金泽痛快地舒了一口气,带着他的士兵搜索过去,却没有发现人。狡猾的家伙!敌人全部逃跑了,金泽也不再追赶,他带着士兵们把这一带的农舍山沟都搜查遍了,却仍然没有发现白兰的踪影。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敌人的圈套:桥头的狙击,山地的枪战,都是为了迷惑和阻挠他的追赶。他十分失望!为了救出白兰,他又带领着人马连夜驰驱。

黎明来到时,他们不但没有停歇,而且加快了奔驰的速度,在较大的岔路上,他都安排人分开去追赶,他一边策马奔驰,一边注意沿途观察,但是他很明白,在这一路的大山里,敌人潜踪匿迹是很容易的,而他要发现却十分困难,夜幕又降临了,一夜一天的驰驱,人困马乏,仍未发现白兰的踪影,这使金泽非常懊丧,他们就住宿在刚进入四川的一个小县城里。

吴孝感的笑容还是那么可爱!正当金泽焦灼不安的时候,第二天早晨,他那胖乎乎的身体和眯弯了眼角的笑容出现在这个小城中,金泽焦急地向他诉说所发生的一切,他却不动声色,似乎无动于衷。对金泽一边劝慰一边引他到了一个大院里。大院的里里外外也有一些士兵,看样子是外地来的,吴孝感把金泽引到里面的一间小屋旁,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他轻轻地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军官,操着广西口音,当金泽进去后,门又关上了。在里边的一间屋里,那个娇小的身影,苍白的略带忧愁的笑容映入了金泽的眼帘。她!白兰,却原来在这里,金泽真是喜出望外!

吴孝感告诉金泽:“那位年轻军官是白兰的弟弟,他领着一个加强排的川军来接收白兰。在路途中,他们发现了被劫持的白兰和我,那些失去头目的劫持者不敢阻拦,便把白兰和我交给了川军。”金泽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逃跑后的杜斌暗中和王耀先取得联系,向王耀先提供了有关金泽和白兰的全部情况,然后用尽了他们的全部聪明和狡猾,精心编制材料向省保安司令部告密。他们告发的材料真真假假,谎言和事实混杂在一起。在派系之争本来就十分激烈的国民党军队内部,为晏师长的对立面提供了口实,晏师长迫于压力,不仅放弃了提拔金泽的动议,而且对他作出了革职查办的处分,直到第二年抗日战争爆发,才又重新启用,但降职为营长。1938年晏师长率部开赴前线参加了著名的台儿庄战役。

十二

1938年4月25日凌晨2点。地点:台儿庄前线的普旺。

入夜,炮火震天、拼死厮杀、血肉横飞的战场终于逐渐安静下来了,夜幕下的枪声显得清脆尖厉,时紧时疏很有节奏,弹痕划破夜空,呈现出闪电似的直线或弧线。凌晨3点,连夜袭的枪声也没有了,整个战场终于沉寂下来了,只有我们的阵地后面那些被燃烧弹击中的房屋还在燃烧,照亮夜空,有时还会发出“噼噼啪啪”的炒豆似的爆裂声。

这里是台儿庄东北面二十多公里的村庄蒲旺。村庄建筑在一个平缓的斜坡之上,我们的阵地就构筑在村子北面的斜坡上。村子里的青壮年带着小孩早就逃跑光了,只剩下那些走不动的老年人还留守在家中。日本鬼子那残酷无情的炮火点燃了整个村庄,也就夺去了那些老年人的生命,他们连呻吟和叫喊的力气都没有,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纷扰的世界。

战场上静悄悄的,然而人影幢幢,那是敌我双方的士兵都在搬运各自战死的官兵。也许是因为心照不宣的默契,在这个时候,双方都未向那些搬运尸体的士兵开枪。尽管这样,还有那些和敌人扭打在一起而战死的官兵,双方都来不及把他们分开,他们仍然拥抱着扭结着躺在夜空的星光下,呈现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扭曲的姿态。

坚守在战壕里的滇军官兵抱着枪斜倚着战壕的土壁进入了梦乡,数日来的浴血奋战已使他们疲倦到了极点。只有那些被指定巡逻的哨兵还硬睁着发涩的双眼在巡罗瞭望。这时还是农历三月二十五日。山东的夜,还是寒气逼人,但是士兵们还是在极度的疲劳中入睡了。当一抹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射下来时,许多战士被惊醒了,看到阳光、云层,他们揉揉睡眼,庆幸自己还活着。士兵们的脸上不均匀地布满了泥土硝烟,只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有的战士嘴里还含着半块馒头或窝窝头,朝露使战士们的衣服变得有些许湿润。他们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了,被战火掀起的硝烟和尘土薰染遍了,经过了一个低温的凉夜,他们的衣服变得硬硬的没有保暖的功能,那些受伤还坚持不下火线的战士,他们衣服上的血水、汗水和泥土粘结在一起成了硬块,行动更加不便。战士们相互看着别人那种奇怪的样子,都相视而笑了。营连长们赶紧向士兵们下达命令,让大家赶快抢修那些被炮弹轰塌了的堑壕,赶紧检查自己的枪支弹药,因为新的一天到来了,黎明的平静意味着一场更加激烈而残酷的战斗即将开始。上午9时左右,厚厚的云层裂开了一条缝,太阳露了一下脸,那是一张灰蒙蒙的血红的脸。

炊事班送来了早餐,大家狠吞虎咽地吞食着。大战在即的战场上的确是显得异常的沉静,这沉静反而使人感到紧张得心跳。

上午10时左右,以浓云为背景的天幕上出了一些小黑点,小黑点慢慢变大,变成了一群“一”字,机械的轰鸣声一点点地明晰起来了。当轰鸣声变得很响亮时,机翼上贴着红色膏药的十几架日本飞机很快就飞临战场上空了。战士们纷纷找掩体或是跳出战壕找隐蔽的地方。很快,敌人飞机分三个批次扔下了炸弹,第一个批次扔下的炸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我们刚修复的堑壕又有若干地方被炸塌了,第一个批次的炸弹声还没有完全停止时,第二个批次的飞机飞来又扔下了炸弹,又一轮震耳欲聋的爆炸掀起的泥土有如浪涛,我们的许多战士,又一次被浪沙掩盖,有的战士倒在血泊之中。第二个批次的轰炸刚过去,敌机第三个批次的轰炸又来到了,我们的脑袋里耳朵里似乎已经失去了感觉,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在轰鸣,两只耳朵里不停地发出嗡嗡的耳鸣。许多战士跳来跳去在不停地选择隐蔽的地点躲避轰炸。

我们没有飞机支援,没有飞机在这里参战,没有制空权,只好愤怒而悲伤地看着敌人的飞机在我们的上空肆虐,只好选择躲避轰炸的方式和地点。尽管在这些天的作战中我们已经有了不少选择躲避轰炸的方式,但是在敌机三个批次的轰炸中,我们还是又有不少战友牺牲或负伤。我们曾多次要求总部给我们调来防空的炮火却迟迟没有到来。我们的防空炮火在哪里?我们的空军在哪里?我们的航空工业更是查不可寻。落后就要挨打!我们能选择的只是逃避挨打的方式,减轻挨打的痛楚。

敌人的飞机飞走不久,我们忙着抢运伤员,修补工事。下午2时,日寇的大炮阵地上升起了一个硕大的气球,紧接着大约有几十门或是更多门大炮开始射击了,炮弹如雨点般飞临我们的阵地上空。巨大的爆炸声把我们的耳朵都几乎震聋了,如山摇地动,我们的阵地变成了一片泥土飞扬的火海,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都被点燃了,树木、野草、庄稼地的秸杆,乃至牺牲战友的躯体都在燃烧,有一股烧焦了的糊味。阵地后面还没有燃烧完的断壁残垣再一次燃起熊熊大火,浓密的烈焰黑烟高达数丈。我们的许多战士还没有来得及射击就葬身在这样的火海之中。我们牺牲的战士负伤的战士和没有负伤的战士几乎都全被炮弹掀起的泥土掩埋起来了。在这时,除了仇恨,我们已经忘记了一切,到了下午三点半左右,炮火刚停,敌人的步兵便在坦克的前导和掩护下从蒲旺的东北、正北和西北三个方向向我们的阵地发起进攻。在这里,我们没有牺牲的战士抖落掩盖在自己身上的泥土,从各个隐蔽的地方进入了堑壕,轻伤的战士简单而迅速地包扎好创伤,拿起武器进入了阵地。

敌人的十几辆坦克喷着火苗,向我们的阵地发射一串串的机关炮弹。坦克后面的步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他们像狼群一样发出巨大的嗷嗷的叫声。我们没有坦克,没有战防炮,我们只有轻重机枪,手榴弹和大刀,还有铁锹,除此之外,就只有我们的血肉之躯,自鸦片战争以来,我们就在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前面屡受欺侮。今天,我们还是在日寇的陆上坚船(坦克)和利炮之下付出巨大的牺牲。我们的国家要何时才能有强大的工业生产出足以克敌致胜的坚船利炮!

1000米,800米,600米,500米,我们的轻重机枪和步枪开始怒吼了。嗷嗷叫着的狼群中有一些鬼子倒下了。但他们并未停步,而是绕开倒下的人继续向我们冲来。坦克的炮口仍在喷射着炮弹,鬼子的一些小队长的手中的步枪上还有一面小小的膏药旗在闪动,400米……坦克发动机的隆隆声和炮声一起吼叫着,再不想办法,敌人就要突破我们的阵地了。在轻重机枪拼命射击的掩护下,我们的十多个战士抱着集束手榴弹冒死冲出了堑壕,他们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冲向敌人的坦克,冲在前面的第一个战士接近坦克时,抱着手榴弹卧倒在地,敌人的坦克开过来了。他拉开了导火索,把集束手榴弹塞到了坦克之下,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坦克的履带和轮子炸坏了,这辆坦克便不能前进了。而带着集束手榴弹炸坦克的战士为了保证爆炸成功,他不能迅速离开,因而常常壮烈牺牲或重伤。之所以要两人一组,是预先考虑到如果第一个战友牺牲了,或是爆炸没有成功,那么就由第二个战士去完成这炸坦克的任务。我们就用这样的方法炸毁了敌人的五辆坦克。减少了坦克的掩护,敌人的步兵就暴露在我军的有效射程之内,我军的轻重机枪、步枪向敌人猛烈开火,敌人成片地倒在我们阵地前面一两百米远的地方。嘹亮的冲锋号划破长空,我们跃出战壕冲向敌人,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被民族仇恨与愤怒点燃的我军战士,无比英勇,在撕裂般的喊杀声中端着各种武器冲向敌人,首先轻机枪和冲锋枪密集地射出了复仇的子弹,又把鬼子撂倒了一大片,敌人开始撤退了。那些从被炸毁的坦克的炮塔中掀开盖子爬出来的十来个坦克手成了我们射击的活靶子,他们先后被击中,有的从坦克上滚下来,有的就倒卧在炮塔上。他们那污浊的血顺着炮塔流了下来,给坦克挂上了一绺彩带,看到这一切,我们的心里觉得真解恨!

敌人的这一次冲锋被打退以后,阵地上又出现了短暂的平静,敌人的这一次冲锋是被打退了,然而在飞机、大炮、坦克的轰击下,在和敌人的肉搏中,我们又有大量的士兵和军官牺牲了。我们这个团原来有两千多人,自从4月22日加入台儿庄战役到今天,我们伤亡已经近一半以上。现在守在阵地上的没有受伤的和轻伤的仅有一千人左右,而敌人发起冲锋时,从那密集的队形可以看出,他们的参与攻击人数每一波都有千人以上。战场形势显得异常严峻。旅长郭建臣意识到敌人新的一轮冲锋即将开始,仅靠已被轰塌的堑壕和伤亡过半的这一团人死守是难以抵抗敌人进攻的,必须采取机动的战术方能击退敌人的进攻。于是他命令一营营长王承福领着一连人从侧面绕道向西面设伏,待敌进攻时从敌之后侧攻击。又命三营营长金泽死守东北角。王营长中等身材,但身体扎实,宽宽的肩膀,皮肤黝黑。金泽向团长行了个军礼以后,便迅速地进入了阵地。

17点50分,暮色渐浓,敌人的第二轮进攻开始了。在野战炮和迫击炮的联合轰击以后,又是坦克在前开路,步兵随后,仍然分三路开始了冲锋,夕阳的余晖斜照着这炽热紧张的战场。战场响起了激烈的嘈杂的不间断的枪声,敌人的坦克在喷射着炮弹,发出“咣咣”的声响。我军的重机枪、轻机枪、步枪的射击声交织在一起,敌人的步兵也在行进中射击,越靠近我们的阵地,他们倒下的人越多就越疯狂。他们像发了疯似的,嚎叫着越过他们同伴的尸体,一步步地向我们的阵地逼近。我们虽也派出了战士用集束手榴弹去炸坦克,但这一回收效不大,因为坦克后面的日军士兵和坦克配合起来,把试图炸毁他们坦克的我军战士在还未接近有效爆炸距离时,便被他们的冲锋枪手击中而牺牲了。由于牺牲和负伤的人多,我方阵地上的火力也没有先前那么猛烈了。敌人嚎叫着、奔跑着,射击着。眼看就要接近我方阵地的堑壕了。每一个战士都万分着急。正在这时,敌人的侧后响起了枪声,王营长率领的骑兵出现在敌人冲锋部队的后方。那激烈的枪声配合着手榴弹的爆炸声,使敌人成片地倒下。敌人立即改变了作战方法。他们从西北和西面进攻的两支队伍,立即收缩了回去。坦克也掉转了方向,他们的这两支军队约一千多人立刻对我们潜伏侧击的王营长带领的一个连形成包围。我们的战士在王营长的带领下抢占了一个制高地与敌人进行了激战。战斗许久,王营长命令寻找突破口突围。他们带在身上的子弹快要消耗完了。王营长高呼“为死难同胞报仇!为牺牲的战友报仇!拔出我们的大刀和小鬼子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了一个。”他们选择了敌人较薄弱的地方挥舞着大刀拼杀过去。战士们就这样用大刀开辟出一条血路,在撂倒了许多鬼子的同时,许多战士也在敌人合围的枪声中倒下了。王营长和他突围出来的战士归来时,总共只有十七个人了。他们两眼血红,衣服褴缕,浑身泥土血污,大刀还紧握在他们手上,有的大刀在撕杀中卷了口,像饺子的边,有的大刀已经断作两截。前面的一截已经不翼而飞。当他们这十七个人集中在一起时,他们相互凝视着,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滴眼泪,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郭旅长走了过来,王营长抬起头来向他行了个军礼说:“我没能把弟兄们带出来。”说完眼泪“唰”的夺眶而出,顺着他宽大的脸颊流下。旅长在他们每个人的肩上轻轻擂了一拳:“兄弟!好样的,我们滇东北的汉子的脊梁是直得起来的。你们赶快吃点干粮,战斗还在进行。”

夜幕降临,由于王营长这一支部队的奇兵侧击,敌人从西北和正北两面进攻的部队缩回去以后,也就来不及再组织进攻了。然而进攻蒲旺东北角的那一支队伍在四辆重型坦克的掩护下步步进逼。金泽带领坚守那里的部队名为一个营,其实只有一个连左右的人了。用集束手榴弹去炸敌人坦克,但对于敌人的四辆重型坦克,集束手榴弹似乎发挥不了多大作用。眼看着敌人一步步地逼进,营长金泽默念了一句:“母亲!儿子不能为你老人家尽孝了,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他高呼一句:“弟兄们!放过敌人的坦克,绕到坦克后面去,用大刀和他们拼”。他们在敌人的坦克可能经过的路线上各放置了两箱手榴弹,作了适当处理,一辆坦克向金泽迎面驶来,机关炮仍在“咣咣”地发射,金泽紧紧地爬在地上,已经成了坦克射击的死角。就在坦克快要辗到他身上的那一瞬间,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越过了敌人的坦克,同时拉响了手榴弹,两箱手榴弹在敌人坦克下同时爆炸,敌人的三辆坦克就这样趴在我们的堑壕边了。还有一辆未被炸毁的坦克斜插在深深的堑壕中动不了。金泽和他的一连人杀入敌群中左冲右突,左杀右砍。在巨大的呐喊声中完成着民族的使命和敌人厮杀拼搏,最终全部以身殉国。当郭旅长带着增援的部队到来时,敌人在我军的射击之中又倒下了一片,他们逃回去了。

临晨,蒲旺阵地上的大火已经熄灭,有些余烬还在闪烁着红红的火光。郭旅长和钟光汉代团长在夜色中穿过他们防守的这一道防线,逐一清点还活着的和只受了点轻伤的士兵,和后勤人员总共只有200多人。钟团长向师长报告了情况,就在这一天,一八二师的第二线阵地后堡,火石堡也遭到敌人的进攻。师长觉得坚守蒲旺已无太大意义,士兵也无力坚守了,便命令钟光汉团长将1079团在天明前撤出蒲旺。到湖山清点人数时,连同后勤人员和被打散归来的,1079团总共只有300多人,只是原来人员的五分之一。

当第二个黎明到来时,战场上摆满敌我双方战死的将士的尸体,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往往是一群一群地倒在一起,在日光的照射下雾霾的浸润下,金泽睁开了眼睛,有两个鬼子兵倒在他的身旁,一个的胳膊和另一个的大腿压在他的身上,他想把他们掀开,但一用力就感到身上的多处伤口剧烈的疼痛。不久有两个清理战场的士兵经过他的身旁,他吃力地叫出了一个字:“我……”那两个士兵走到他的身旁惊喜地叫了起来:“金营长还活着!”他们发现这两个鬼子兵都是死在金营长的佩剑之下,他们移开了鬼子兵的尸体,当战士们把他抬上了担架时,他又昏迷过去了。回到战场医院,医生给他清洗包扎伤口时,发现他的身上有大小十三处伤。最严重的一处是刺刀从前面进入,从脾脏下穿过,几乎刺穿了他的整个身体,大家都惊异于他旺盛的生命力。

在金泽身边不到两米处,大家还找到了金泽的勤务兵,他侥幸也还活着。他俩都被送往军部设在车辐山的战地医院。金泽的勤务兵小陈苏醒过来,看着昏迷不醒的营长,哭泣起来。他向来为他治疗的医护人员要求一定要救活金泽。他向他们讲述了金泽在这场战斗中的情况:他将两箱手榴弹的后盖打开,将导火索拉来连接在一起,然后又连接在一根粗绳上,这粗绳的一头就拽在自己手里。战斗激烈地进行,阵地剩下战士们仍在拼死向敌人射击,敌人的两辆重型坦克开了过来,用集束手榴弹去炸敌坦克的几个小组冲了出去,都没能炸毁敌人的重型坦克。重型坦克一直冲到我们的战壕边了,伏卧在地上的金营长一跃而起,在这瞬间拉响了那两箱手榴弹,终于把它的履带炸坏了,同时金营长又跃到坦克后面和日本鬼子展开了搏斗。敌人的另一辆重型坦克越过我们的前沿阵地栽在深深的堑壕中间动弹不得。战友们先后爬上坦克顶上把手榴弹塞进了它的炮塔里。我跟着金营长冲入鬼子群中,他们有十几个人把我俩包围了。金营长挥起大刀,撂倒了两个鬼子兵。这时两个鬼子兵的刺刀同时向他的两肋刺来。他侧身抓住了左边刺来的那一杆枪,然而从右肋刺来的那一刀,他就无法躲过,那一刺刀刺入了他的右肋,这一瞬间他的大刀一挥削去了左边那鬼子的半边脑袋,同时又正抹在右边那个鬼子的脖子上。两个鬼子应声倒地,刺刀也从金营长的身上拔了出去。这时四个鬼子把我包围了起来,金营长一个箭步跳到我身旁,用大刀隔开了刺向我的两把刺刀,当我的刺刀刺入了一个鬼子的胸膛时,我也被另一个鬼子的刺刀从背后刺入,这时鲜血已从他腰间流了下来。那两个鬼子又共同向他刺杀,他的手臂和腹部被刺中了,大刀当啷落地上,就在他弯腰的一瞬间,他拔出身上的短剑,刺向一个鬼子的下身,那个鬼子嚎叫着转身向后逃跑,另一个鬼子吃了一惊,在他回头张望的一瞬间,金营长的短剑刺入了他的腹部,他应声倒地了……这时我失去了知觉,往后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战地医院的医生护士和其他救护人员听了小陈的叙述,异常感动。小陈看着身边面色苍白的营长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他放声大哭起来。就在他放声大哭时金营长的身体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点重浊的喘息声。大家都转悲为喜,意识到他还活着,赶快去把战地医生请来。一位老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他的心脏,伸手号了一下他的脉膊,看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口的包缚情况。然后说:“他失血太多,需要输血。”老医生去找来了血液科的医生化验了金泽的血型是“O”型。许多医护人员和抬担架的士兵都愿意为金泽输血,但化验的结果竟然没有一个是“O”型,大家眼看着金泽苍白地躺在那里,万分危急,无计可施,医生指示护士给他输了生理盐水和葡萄糖。但他的生命体征仍很微弱。

就在这天下午,七八个战地服务团的女兵来到了战地医院,她们是刚入伍不久的,她们的工作是战地宣传和参加战地救护。她们给伤员们带来了一些水果分发给大家。当她们正要给伤员们表演节目唱歌时,那位老医生用手势请他们暂停,接着向他们介绍了一位重伤员需要“O”型血,问她们中间是否有“O”型血的?是否愿意为这位重伤员输血。战地服务团中的一位瘦小的女战士应声而出,她说她就是O型血,她愿意输血。老医生打量着她的身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似乎在问:“你行吗?”这女兵似乎很敏锐地看出了老医生的意思。她说:“医生,我的身体很好,请你输我的血吧。让我看看那个重伤员,可以吗?”医生说:“当然可以。”便让护士带她去看金泽。当她看到金泽时,惊奇地:“啊”了一声,同时用手捂住嘴巴。当护士回头看她时,她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金泽。护士问:“你认识他?”“不,不。”女兵接连否认,接着解释说:“他有点像我的一个同学。不过我那同学是广西人。”护士让她看了金泽身上的七处伤。女兵流下了眼泪。

战地医院采集了这个女兵200cc的血液,登记了她的姓名“韩思颖”。这女兵希望再输一些,但老医生拒绝了。这200cc血液经适当的医学处理,输入了金泽的身体,这真是救命的血,金泽在接受输血的第二天早晨睁开了眼睛。小陈告诉了他这两天的情况,并告诉他一位战地服务团的女兵为他输了血,才使他苏醒过来。金泽用微弱的声音问护士谁给他输的血,护士告诉他那女兵名叫韩思颖。又一个早晨来临了,台儿庄前线的炮声枪声仍很密集,战地服务团的女兵们又来巡视战地医院。当韩思颖和金泽四目相对时,金泽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然而当他想移动身体时,剧烈的疼痛使他知道这不是在做梦。他惊奇地喊:“你!你是……”那个女兵跨上一步行了一个军礼说:“长官,我叫韩思颖!是184师战地服务团的女兵。”金泽怀疑的眼光还没有消失,女兵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你苏醒了,我们都很高兴。”“是你为我输的血?”“是的!你为了保卫国家负了重伤,我能为你作点贡献,是应该的,也是很高兴的。”“你是……”金泽还在问。“我是韩思颖!184师战地服务团的女兵韩思颖。”她作了强调,金泽喃喃地念道:“韩思颖?韩思颖?”他们又对视了片刻,女兵用力捏了一下金泽的手,他似乎明白了,不再问了。

不久金泽和其他重伤员在台儿庄战役还未结束时便转移到了后方。

“韩思颖——白兰,白兰?韩思颖?”这两个名字一直在金泽的脑海中盘旋。

尾声

半个世纪匆匆而过,人世间沧海桑田,风霜雨雪,柳暗花明,终于又迎来了春光明媚的时刻。

一九八五年春节。

好一场瑞雪,漫天皆白,鹅毛纷飞,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迷离恍惚的雪花中了。一位老人银髯飘拂,拄着一根罗汉竹的拐杖缓慢而平稳地踏雪而行,这时雪正下得紧,肩上帽子上已堆了一层,须眉也沾上了雪花,俨然是一位老寿星了。他很兴奋,揣测着那位故人的相貌,当然了,不经人介绍肯定是认不出来的,他一路思索一路前行。当他进入地委礼堂时,那里面热气腾腾,党、政、军、工、农、学、商以及民主统战人士的各界代表已经同聚一堂了。今天地委在这里举行春节茶话会。

两位精神矍铄的女老人离开座位在服务人员的引导下向门口走来,她俩是这次茶话会特邀代表,不远千里来到她们当年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两位年逾古稀精神矍铄的女同志,一位满头银丝,腰板挺直身着戎装,另一位仍然是穿着普通的干部服,齐颈的短发大半花白,神态安详,步履轻盈。两位老人在进门处迎到了长髯飘拂的那个男老人。当三位老人站在相距一公尺左右远的位置时,双方都凝视着对方,似乎在寻找旧时的容颜,并读出那漫长的岁月和曲折的历史来。经过服务员的介绍,他们都确认了对方,三位老人都向前跨了一步,三双骨节粗大布满青筋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老金!”两位女首长先开口,眼眶湿润了。

“李同志!白同志!”老人叫出声来,热泪夺眶而出。

“噼噼啪啪”,鞭炮齐鸣。茶话会开始了,礼堂外传来了幽微的硝烟火药味,宣染了热烈的气氛。

入夜,白兰在招待所一间卧室内接见了金泽,她特意要来了两支蜡烛,点燃了放在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里。两位老人无言相向,烛光摇曳,勾起他们对半个世纪风云变幻的无限怅惆的回忆,相对无言许久。金泽不敢随便讲话,还是白兰勇敢地打破沉闷的气氛轻轻地吟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这时,两位老人的眼睛都湿润了,他们凝视着对方,似乎幻化出年轻时的音容笑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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