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虎
福田是唐村公认的酒鬼。上二年级之前,我并不害怕福田。
那年秋天,我上二年级。学校是新建的,在唐村的西头。墙是用一色的青砖垒成。瓦是红色的,在烈日的照耀下,房顶上像着了火。学校的厕所还在建造之中,下课后我们要到西面的黄麻地里解手。女生在黄麻地的那一头,男生在这一头。黄麻即将成熟,散发出浓烈的香气。
我喜欢黄麻地。黄麻的气息让我心里充满了愉悦。男生们都有这样感觉。这种感觉,在我们向女生们解手的麻地里投掷完土块后,达到顶点。
那一次,我们扔出去雨点一样的小土块。女生们发出的尖叫声,让我们兴奋异常。我们站在黄麻地边,彼此会心而近乎淫荡地相视而笑,仿佛一群英勇无畏的战士,刚刚向敌人的阵地投掷完手榴弹。
福田晃晃荡荡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空酒瓶。
他指着我们说:“再不要吓唬女生了,不然,我今天夜里就让小鬼啃你们的脚。”
我们像一群惊恐的小麻雀,飞快地跑回教室。这以后,再没有人用土块吓唬女生。她们可以安心地在黄麻地里排泄。但她们也有些失落,似乎男生们的恶作剧带给她们的欢乐要比烦恼多得多。
听大人们说,福田是村里唯一会捉鬼的人。他夜里总是不睡觉,在村子里四处游荡,发现有孤魂野鬼,会捉回家去,用滚烫的开水煮了吃,有时候也会用油煎了吃。我不知道,他吃不吃凉拌的小鬼。
那天早晨,我背着书包去上学。麻雀在树上唱歌,在我听来,它们的歌声并不动听,有点像数学老师在讲课。经过村口商店时,我看见福田站在商店的柜台边,端着酒杯。
我害怕他,低着头,想快点溜过去。
“你过来!”福田叫我。
我停下来,乖乖地走过去。
“别再向女生扔土坷垃,这样做不对。”福田的脸红红的,像鸡冠一样红。唐村的人把土块叫做土坷垃。
“我没扔,是三强他们扔的,福田叔。”
因为恐惧,我第一次尊敬地叫他福田叔。在这之前,我都叫他福田。
“我看见你扔了。”
“我就扔了一个土坷垃,小小的土坷垃。”我的辩解苍白无力。
福田喝完杯中的酒,吃了一个雪白的盐粒,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以后不要再欺负女生了。”
“我保证,再不干这种事了。”我信誓旦旦地说。
福田笑说,递给一杯酒:“尝尝,好喝的很。”
我接过来,抿了一口。酒又苦又辣,我把酒吐掉了。
“什么味道,好不好喝?”
我说:“像辣椒泡的水,不好喝。”
我把酒杯还给福田,扬起脸来问福田:“福田叔,真的有鬼吗?他们长的跟我们一样吗?”
福田认真地说:“有鬼,都长着红眼睛绿脚趾,有的鬼好看,有的鬼难看。鬼的世界跟人间没什么区别,他们会飞,飘来飘去,像风一样。”
风吹过商店门前的土路,形成一个小小的气旋。福田指着气旋说:“看,那就是一个鬼魂,是个小鬼,跟你一样大。”
我看着那个气旋,不寒而栗,身上似乎有无数只蚂蚁爬过。
我小声地说:“你骗人,我们老师讲了,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福田哈哈地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得意。
福田的脚边放着一个尼龙袋。我很好奇,走过去看。
福田打着哈欠说:“别动,里面都是我捉的小鬼。我可是忙活了整整半宿。我要去集市上把它们卖了。”
我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尼龙袋。袋子里装的是绿色的田螺,还有水蛭在上面蠕动。
福田的小名叫鬼子。村里人都说,他是日本鬼子留下的野种。有一年,两个日本鬼子从徐州出来,经过唐村的麦场边。他们放下枪,把枪并排靠在一棵粗壮的槐树上。两个鬼子在麦场上追逐妇女。男人们都吓跑了,跑的最远的是福田爹。他是村里最有名的胆小鬼。他一口气跑过了沂河,第二天才敢回来。
福田娘跑的慢,被鬼子捉住了。他们让福田娘陪他们睡觉,后来就有了福田。因此,福田的小名叫鬼子。
六岁时,我在村口商店那里,听人们讲起这个故事。当然,讲故事的时候福田不在。我对这件事半信半疑。
我问父亲:“有人说福田是日本人的种,这事是不是真的?”
父亲很生气,用鞋底把我揍了一顿。父亲用鞋底打了我十三下。小时候,我一犯错,父亲就用鞋底打我的屁股。挨打时,我通常一边哭一边数他打了我几下。刚上一年级时,数学老师让我们算十以内的加减,我总是脱口而出,算的又快又准,我想应当跟父亲的鞋底有关系。
父亲打完我,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他说:“别听那些人胡说,都是瞎编的。”
“福田是解放后生的,日本人都滚蛋好几年了。”父亲整理着他的破布鞋。
他让我发誓,保证以后不再乱说这件事。我抽泣着起誓。
奶奶死的时候,我上三年级。灵堂设在我家的堂屋里。
在我眼里,奶奶是个好人,她从来没有打骂过我,有时候,还给我一些好吃的。我和我的兄弟们戴着白色的孝帽,跪在灵棚的两侧,有人来吊孝,我们就要陪着哭。我的兄弟们都在干嚎。还有人把口水抹在眼角上,充当泪水。只有我是真哭,哭得很伤心。
福田拿来一个大盆,里面盛满小麦。他给我奶奶唱起送灵歌。据说这样做,可以让我奶奶的灵魂上天堂。他的歌声苍凉而单调,像苍蝇在唱歌。
我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往盆里扔硬币。这是给奶奶的钱。去天堂的路上,如果有小鬼挡路,她可以用这些钱贿赂小鬼,求他们放她上天堂。看来贿赂这种手段,不只是对人管用。
福田唱完送灵歌,在奶奶的棺材前烧纸。黄色的纸钱烧着了,冒出一缕青烟。福田把我叫起来,帮他一块抬盆。我帮他把盆抬到他家。福田把麦子倒在一个簸箕里,捡出里面的硬币。
他把硬币递给我,说:“你把钱拿上,买书用,麦子我留下。”
我说:“我不要钱,那是给奶奶花的。奶奶要用钱买通小鬼哩。”
福田说:“那都是骗人的,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我接过硬币,把它们紧紧地握在手里。
我问福田:“你不是会捉鬼吗?”
福田叹息道:“我那是瞎说的,你别信。我装神弄鬼,都是让村里那些人逼的。他们看不起我,欺负我。我说自己会捉鬼,他们就不敢再欺负我了。”
“他们除了害怕权力,还怕鬼。”福田接着说。
我听不懂他的话,呆呆地看着他。
“你奶奶是好人。五八年挨饿,我差点饿死了。你奶奶见我可怜,送给我半个窝头,救了我一命。我这辈子都记着。”福田说着,掉下几滴眼泪。
我问福田:“我奶奶能上天堂吗?”
“她是好人,肯定能上天堂。”福田肯定地说,仿佛他就在天堂看守大门。
我和小伙伴们在村南的打麦场上玩藏猫猫。
玩了一会儿,我怕耽误第二天上学,就一个人回家。那时是五月,槐花开了,一簇簇躲在树叶间,像白色的雪。槐花散发出脉脉的香气,像米酒的味道。月亮又大又圆,如同一个大大的脸盆,挂在半空中。
我走过商店门口,听到人们的哄笑声。
福田抱着一棵高大的钻天杨,呜呜地哭。他身上都是酒气。
我走过去,问福田:“福田叔,你怎么哭了?”
福田喝醉了,说话时像嘴里含着一块糖。他说:“我想上树,上不去。”
“上树干什么?”
“我想上月亮,跟嫦娥睡觉。”福田大声地说。
人们哗地笑起来。
老光棍二孬说:“你快回家找你老婆睡吧,回去晚了,你老婆要跟别人睡觉了!”
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刺耳的笑声。那几个老光棍笑得最厉害。
我拉福田回家,可是我拉不动他。我跑去福田家,叫福田婶。
我敲福田家的门。敲了半天,福田婶才出来开门。她披着衣服,头发有些凌乱。我看到她白色的胸脯,像鲤鱼的肚子一样白。
透过门缝,我看到村长的背影。他正站在粪池边撒尿。他的尿落到粪池里,发出汩汩的响声。
我说:“婶,我福田叔喝醉了,在商店门口哭。”
“不管他,喝死他才好呢!”福田婶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第二天,在放学的路上,我遇见了福田。他背着一个草筐,下地打猪草。
我对他说:“福田叔,我昨天晚上看见村长在你家。”
福田听了,并没有表现出吃惊或者愤怒。仿佛这是别人家的事,跟他毫不相干。
他平静地说:“这是大人的事,你别管,也不要跟别人说。”
我点点头,答应了。他又说:“女人就是一块地,不能闲着,闲着就容易长草。”
他的话,我听不太懂。晚上,在商店门口,我听到二孬跟几个光棍在说福田婶跟村长的事。他说的话很下流。店主刘文不让我听,把我赶走了。
福田喝盐卤了。
我跑过去看热闹。那时已是黄昏,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刚刚下过一场雨,蜻蜓在低空中乱飞。
村医老马用一根皮管子给福田灌水,让他把盐卤吐出来。皮管子的一头是个碗状的端口,有人用脸盆往里面倒水。福田喝了一大盆水,但他还是没有吐。
老马让人去粪坑里挑来一块黄色的大便,放在脸盆里,又加了半盆水。老马用小木棍在脸盆里用力地搅动。过了一小会儿,脸盆里的水就变成了黄色的屎汤。
老马端起脸盆,让人们给福田灌屎汤。
有人摁住福田,往福田嘴里灌屎汤。福田挣脱开来,自己跑到粪池边,哇哇地吐起来。
老马说:“没事了,没事了,吐出来就好了。”
福田指着老马骂:“你个狗日的,我跟你没完!”
老马并不生气,笑着说:“我救你一命,你还骂我?”
福田婶跪在福田跟前,抱着他哭了。她说:“福田,我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福田不说话,紧紧闭着眼睛。他的脸色蜡黄,跟死人的脸色一样。
这以后,福田像是换了一个人,从不跟人说他捉鬼的事,也再没有去村口商店喝过酒。人们在村口商店门口闲聊,他从不参加,仿佛他根本就不认识那些人。
那是个雨天,福田来我家,找我父亲谈天。
我父亲对福田说:“板板正正地种地吧,别再搞那些装神弄鬼的事了。”
福田点燃一根烟,幽幽地说:“不搞了,如今村里人都不敬鬼神,敬的是权,还有钱。”
外面的雨正下的缠绵,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福田说:“我在唐村住不下去了,我总觉得自己是光着屁股在村里走来走去。我没有尊严,抬不起头,得离开这个可恶的地方。种完麦子就走。”
父亲劝他想开点。福田说:“你瞧着吧,我必须走。走之前,我得把他打一顿,打死他才解恨。”
我知道,福田说的是村长。我不喜欢村长,有时会想起他在福田家尿尿时的样子。他的背影让我恶心。我期待福田能把村长揍一顿,但他并没有动村长一根指头。
福田去找村长。他对村长说:“村长,你做的事不对。你当村长不能光想着捞好处,搞别人的女人。”
村长说:“配不配,你说了不算。我做事情,不讲究对错。当这个村长,整天忙前忙后的,要是没有好处,我当村长有什么意思?”
福田说:“关键是你搞了我的女人。你让我在唐村没有面子,我都没法住下去了。你得给我道歉。”
村长说:“你的面子是一堆狗屎,一分钱都不值。”
“好吧,咱们走着瞧。”
村长哈哈笑了,说:“你让那些小鬼来咬我的蛋?我等着哩!”
福田走了,一个人去了苏州。这以后,福田婶再没跟村长混在一起。她总是躲着村长走。后来,福田婶跟着福田去了苏州。他们再没有回过唐村。他们在苏州收破烂,生意做得相当不错。
村长的一条腿断了。有人说是自己摔断的,有人说是被人打断的。还有人说,村长半夜出来解手,被自家的驴踢断了腿。到底腿是怎么断的,只有村长自己知道。
那天,在商店门口,我看见村长从远处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老光棍二孬对我说:“听说村长接的是狗腿,你要是敢掀开他的裤腿看看,我就给你买一块糖。”
我说:“先给我糖。”
二孬给我买了一块糖。我把糖含在嘴里,迎着村长走上去。我拦住他,蹲下来看村长的腿。看完左腿,看右腿,但我没有看到狗腿。
村长吃了一惊,问我:“你这是干啥?”
我抬起头,认真地说:“村长,他们说的都是假话,你接的不是狗腿。”
我听到二孬在笑。他的笑声,像冬天里乌鸦因为饥饿发出的叫声。
村长到我们家找我父亲,告我的状。当着村长的面,父亲把我摁倒在地,打了我一顿。用的还是鞋底,打了十三下。但是这一次,他没有用力。我没感觉到疼,也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