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秉相
【摘 要】合,“合”的初文即是“二物相合形”,许慎以小篆字形为依据认为:“合,合口也。从亼从口。”(《说文解字》)合口则唇闭,亦是“二物相合形”。“合”是万物昌盛、繁衍不已,不断创新的前提。西周末年太史史伯提出“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国语》) 认为新事物的形成是由不同或相反的事物和合而成的。《易传·缘辞·乾》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指万物在宇宙自然中形成一个至高至大的和谐状态,从而又普利万物。对人类社会而言,“和”也是他们存在的本然状态和最佳条件,《礼记》云“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孟子认为“天时不如地利, 地利不如人和”。元和四年,对柳宗元来说,西山是人化的自然,是一座饱含作者情感的山,西山即我,我即西山。柳宗元发现和宴游西山,在山与人、人与万物、人与精神的契合的推进中,达到中和的人生境界,完成了心灵的救赎。
【关键词】考场作文;文章开头;切题艺术;点题
中图分类号:G63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568(2016)34-0056-02
周大璞主编的《古代汉语教学辞典》中说:“凡不拘一格的记叙文章不可归类者,均可称杂记。”清代学者吴曾棋的《文体刍言》云:“杂记者,所以叙见闻所及,或谓之‘杂誌,或谓之‘杂识,其义一也。凡遗闻轶事,下至一名一物之细,靡所不有,而宫室之修造、山水之游历,其篇目为最多。其用与碑刻相似,然碑刻无不入石,记则或不入石。”
杂记的特点有二:一是内容庞杂。《文心雕龙·书记》: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举凡台阁名胜、山川花木、书画器物、人事杂事,见闻所及无一不可记。二是形式多样,风格不一,其文以叙事为主,也有叙事兼抒情者,有夹叙夹议者。“随事立体”,纷繁不一。清代学者孙梅的《四六丛话》云:“窃原记之为体,似赋而不侈,如论而不断,拟序则不事揄扬,比碑则初无涌美。综具多种文体特点。”
柳宗元《永州八记》的《始得西山宴游记》属于名篇。文本的中心句是“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关键词是“合”字。这个字就是文本之“质”,是作者的价值追求,也是文本思想内容的解读目标。
一、“合”的内涵
合,甲骨文作,金文作,小篆作,三形相同。李义光《文源》曰: 象物形,倒之为。合象二物相合形。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曰:象器盖相合之形,当为盒之初文。许慎以小篆字形为依据,其《说文》云:“合,合口也。从亼从口。”合口则唇闭,亦是“二物相合形”。“合”的初文即是“二物相合形”。
西周末年, 周幽王的太史伯最早提出“合”是新事物产生的前提。他说:“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国语》)他认为新事物的形成是由不同或相反的事物和合而成的。荀子也指出:“天地合而万物生, 阴阳接而变化起”。“合”是万物昌盛、繁衍不已,不断创新的前提。
“合”是事物生存与发展的最佳条件。《易传·缘辞·乾》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指万物在宇宙自然中形成一个至高至大的和谐状态,从而又普利万物。正是由于宇宙天地这种普遍的、本然的、正常的和谐状态, 才使得万物各遂其生、各得其所。自然界如此, 对人类社会而言,“和”也是他们存在的本然状态和最佳条件,《礼记》云:“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董仲舒也说:“能以中和理天下者, 其德大盛”。(《春秋繁露·循天之道》)故“和”既是事物正常存在的本然状态,也是事物生存和发展的最佳条件。
“合”是人类共同生活的准则。孔子的学生有若提出,应把“和为贵”作为处理人际关系以及建立理想的社会秩序的基本原则和价值目标。孟子认为人和是事业兴衰成败的决定性因素,“天时不如地利, 地利不如人和”。荀子认为,一个群体,贵在“和齐”。《礼记》也强调,应通过各种人际关系的和谐以“致天下之和”。只有人人都能遵守“合”的准则,才能建立亲密友爱的人际关系和安定祥和的社会秩序。
二、“合”的层次
《始得西山宴游记》记叙了作者发现和宴游西山的经过,描写了西山的怪特,抒发了内心的感受。一般的分析可能到此为止,但我们如果运用汉字文化的观照作用,就会对文本的理解获得全新的体验。文本的中心句是“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关键词是“合”字。那么,文本中的“二物相合”指的是哪两个“物”的“合”?笔者以为有三个层次。
首先是山与人契合。西山的特点是“特立”,在这里,柳宗元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他理想的人格表征。西山很高,“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 西山很雄,其下众山“岈然洼然,若垤若穴”;西山所见很广,“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远近景物重叠压缩尽收于眼底;西山所见很远,“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凡此种种手法,烘托的无非是西山之高峻,然后以“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一句,直点西山之“特立”。实际上,柳宗元所描写的西山一带,只是一般的丘陵,并非崇山峻岭,那柳宗元为何不惜篇幅,从各个侧面、各个角度详写西山的“特立”呢? 因为西山正是他傲世蔑俗的写照。西山高峻怪特,与四周众山自是不同,而柳宗元本人也是洁身自好,不屑与世俗为伍;西山长期不被人了解,却能永葆特立,柳宗元远贬永州,不为朝廷所用,却也不改初衷。这就是山与人的契合点,山即人,人即山,柳宗元之与西山,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
其次是人与万物融合。柳宗元在西山上所见,“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好像自己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融为一体,又仿佛与天地同游,悠悠无际,漫漫无涯。这种融合,使柳宗元“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时间之流逝,直到暮色四合几无所见“而犹不欲归”,这与之前游众山的“觉而起,起而归”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形而上的西山,让柳宗元感到了“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之前不安的、恐惧的、愤懑的心情消失了,代之以一颗平静、安宁的心,达到了物我两忘、与万物完全融合的境界。
第三是人与精神的契合,西山不仅接纳了柳宗元,抚平了他受伤的的心,西山还给了柳宗元精神上的滋养,给了他前行的力量与勇气。“万化”蕴含了道家委运乘化的思想,庄子说过:“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既然天地万物都可以与我合而为一,那么世间的穷通显达、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又何必放在心里呢?道家的逍遥精神消解了柳宗元的沉郁,排解了他内心的包袱,使内心重归平安。而“颢气”,即孟子说的“浩然之气”,又蕴含着儒家正道直行的精神。“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孟子·公孙丑上》)浩然之气是天地正气,是宇宙间的至大至刚之气,它集义所生,如善于培养,可充塞于天地之间。人若拥有这浩然之气,可与天地同游,与外物同体。眼前特立着的西山使柳宗元找到了精神上的支撑点,使他能俯视尘间的纷扰,鄙夷人间的宵小,笑对尘俗。所以西山砥砺了他的志节,让他既有了委运乘化的思想,又有了永葆胸中的浩然之气,从而完成了人生理想的救赎。
三、元和四年——寒江独钓
完成这样的分析,是从“合”的初文意义入手,结合“合”的哲学思想进行。但要全面理解,还要从柳宗元人生中具有转折意义的元和四年说起。永贞元年十一月,年方三十二岁的柳宗元(柳宗元出生于大历八年,即公元773年)从京城长安贬谪,走了三个月才到四千里外当时的南荒——永州,由于任“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属编制之外的闲员,故只得借住城南龙兴寺,与和尚为伴。随行的有六十七岁的老母卢氏,五岁的女儿和娘,以及堂弟柳宗直,表弟卢遵等人。元和四年对柳宗元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年。按唐代惯例,贬官一般在二年或五年后可以“量移”。虽然,曾在元和元年春正月有过一次希望,那是唐宪宗改元曰元和,“大赦天下”,但八月壬午诏“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这一打击并未使柳宗元心灰意冷。这时,他接到父亲的故交、时任京兆尹的许孟容的问候来信,说是十月,将册立太子,大赦天下,似乎又是一个新的转机,点燃他“复起为人”的希望之火。此外,从家庭情况而言,其母卢老夫人于元和元年五月十八日病逝,传统的守孝三年已经结束,已经三十六岁为子嗣问题所困扰的柳宗元,不得不考虑娶妻生子的终身大事(柳宗元前妻为弘农杨氏,贞元十一年,即公元795年结婚,第四年因流产或难产而死,年仅二十三岁)。在永州已度过五个年头,杀头的担忧已淡化,心情稍感安宁,柳宗元便发奋读书写作,宣扬“大中之道”,以求名垂后世。著作《非国语》完稿,共67篇,取得大丰收,并向好友吕温、吴武陵写信征求意见。九月十八日,他在东山法华寺西亭发现了西山的奇特。
四、同则不继—— 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
元和四年之前,柳宗元说自己“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是有道理的。来到永州,“至则无以为居,居龙光寺西序之下”,与和尚生活在一起,继续遭到政敌及投机者的攻击,流言蜚语,铺天盖地,“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万罪横生,不知其端”,身心受到严重摧残。由于王淑文的被处死,自感于党人中“罪状”最甚的柳宗元也曾担心被处死。年近七旬的老母因“炎暑熇蒸,其下卑湿”,水土不服,加之“诊视无所向,药石无所求”,刚刚半年就在永州染病身亡。孝子“孤囚穷系,魄逝心坏”,“穷下之声,无以舒其哀矣。尽无下之辞,无以传其酷矣。”(《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永州多火灾,“五年之间,四为天火所迫,徒跣走出,坏墙穴牖,仅免燔灼。书籍散乱毁裂,不知所往;一遇火恐,累日茫洋。”(《与杨京兆凭书》)自己从北方来到南方,气候不适,语言不通,未老先衰,疾病缠身,“以是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寄许京兆孟容书》)长诗《同刘二十八院长寄澧州张使君八十韵》中“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一句,高度概括了自己的贬居生活。在这种心境下,你也不难理解柳宗元“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的出游状态,作者表面上似乎沉醉于山林美酒之中,实际上内心深处郁闷异常。可以说苦中觅乐,散漫放任,随意而游,毫无目的。
五、和为贵——改变自己
青年柳宗元心性激切、峻直,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道:“子厚少精锐,无不通达。……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隽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精锐”“隽杰廉悍”“踔厉风发”等词语已透露出一股锐意直行、势不可当的气势,而“率常屈其座人”,更隐然含有某种露才扬己、得理不让人的自傲的成分。如果柳宗元只是一位学人或诗人,那么,其性格刚直激切些并无大碍,有时还可能会赢得朴拙古直的美名;但柳宗元却并不安于做学人或诗人,他要以这样的性格去从政,而且从的是一般老辣政治家都望而生畏的革弊图新之政,这就不能不出问题了。从另一方面看,年仅三十出头,即受到不次提拔,得以在权力中心运筹帷幄,发号施令,这不能不使其原已激切的性格越发激切,并极易由此滑向简单、轻率一途。革新运动的失败和被贬,一而再、再而三的政治打击,使柳宗元不能不在主观上慎重考虑自我性格与社会现实的适应问题,促使性格明显发生了内向化的转变,意识到这种性格不适宜在严酷复杂的政治斗争中立足,从而自觉地开始抑志敛性。其《佩韦赋》《解祟赋》《送从弟谋归江陵序》《答问》等写于元和四年前后的作品,都表现出了这一倾向。在《佩韦赋》(写于元和四年)中,柳宗元以柔软的韦(皮绳)作为约束自己刚烈心性的标志,声言:“恒惧过而失中庸之义,幕西门氏佩韦以戒”,去其“纯刚纯强”,以求“刚以柔通”。在《解祟赋》中,他更借卜筮之言告诫自己“去尔中躁与外挠,姑务清为室而静为家。”表示要“铺冲虚以为席,驾恬泊以为车。”这是久经生命沉沦之后柳宗元对人生的全部解悟,也是残酷现实给予他的带着嘲弄的赐予。《答问》中,他这样说:“仆少尝学问,不根师说,心信古书,以为凡事皆易,不折之以当世急务,徒知开口而言,闭目而息,挺而行,踬而伏,不穷喜怒,不究曲直,冲罗陷阱,不知颠踣”,只有深刻领悟了政治斗争的险恶、政治关系的复杂,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在此复杂关系和险恶斗争中的简单、幼稚。换言之,性格过于锐利,便易流于浮躁、轻率、鲁莽;斗争经验不足,常将事情简单化,便自然疏于周防,被政敌钻了空子。一句话,改变自己。
六、和实生物——“合”的救赎
山与人契合,人与万物融合,人与精神的契合,三个层次,层层推进,完成了柳宗元人生理想的救赎。所以,文本中的“合”字是柳宗元思想的整体融合,是一种中和的人生境界。
在西山绝顶,作者席地而座,纵目远眺,俯瞰四周,具体感受“西山之怪特”。从所见到所感,目游与神游结合、写实与写意并用、虚构与拔高交融,从“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到“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再到“心疑形释,与万化冥合。”进入全文的高潮。万虑顿释,天人合一,柳宗元已与自然万物融化为一体,精神得到高度升华。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绝妙体现,也是禅宗“顿悟”的最高境界。对柳宗元来说,西山是人化的自然,是一座饱含作者情感的山,西山即我,我即西山。达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境界,完成了心灵的救赎。
列子说:“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依,足之所履。犹木叶干壳,意不知风乘我耶?我乘风耶?”(《列子·黄帝第二》),对“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理解,周振甫先生认为;“心像凝结那样忘掉一切,形体像消散一样忘掉自己的存在。”胡士明先生认为:“心凝形释——指思虑全消,忘记自己的存在。与万化冥合——指自己好像已与万物融化为一体。”刘继源先生则认为:“柳子此时深刻感觉到自己的‘心(指思想)像水凝结成冰一样清明、纯洁,自己现在感到特别安定。‘形指面部容色,‘释消散。即‘恒惴栗那样惶恐不安的体态现在彻底放松了,暂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在这种境界下,柳宗元幡然醒悟,“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过去的游览,“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仅仅是一种消遣,一种逃避,一种麻醉。
这是柳宗元永州十年的一个转折点,标志着柳宗元摆脱了被贬所带来的“惴栗”的生活状态,翻开了人生崭新的一页。正如章士钊先生所言:“子厚永州山水之游,应分作两个阶段,而以西山之得为枢纽。”与其说是柳宗元发现了西山美景,不如说是他找回了阔大的心境,完成了生命的重构。
(编辑: 张 婕 实习生:张 夏)
新课程研究·基础教育2016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