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烨
“如果把鄱阳湖比作我的手掌,五个手指就是江西省的2江3水,而手臂就是长江,”12月4日,在都昌县鄱阳湖航道内,都昌候鸟自然保护区的李跃局长形象地描述鄱阳湖的江湖联系,尤其是枯水期,这个放干的“手掌”,成为众多候鸟的家园。
数百个世纪以来,鄱阳湖自然通江的历史造就了一条“洪水一片,枯水一线”的生命奇观。江湖达成的默契在一张简单的白纸上勾勒出此起彼伏的生物多样演替图案,这一演替场景中有沿湖世代耕种、渔樵的村民生存景观,也有数以万计的候鸟种群迁徙聚散。他们都会被一条细细的灰线牵扯,这条灰线每年都会随着水位变化,不确定地出现在鄱阳湖的湖边。它是枯水线,也是生命线。
天没亮,李春如就起身从洞子李的湖床上向马影湖走去,在雾色笼罩下鄱阳湖大面积的消落带拧成一条细细的灰线,这条灰线的一头是湖水,一头是堤岸,大雁、小天鹅、苍鹭、灰鹤等水鸟就卧在浅浅的苔草中,在寒冷的潮风中还没有醒来,只能听到偶尔的啼鸣声。
对岸星子县的水位刚退至11.3米,裸露出的草滩上苔草、下江委陵菜、老鸦瓣的幼苗开始生长,它们拥挤在干涸的湖床上,准备在春汛到来之前,完成整段生活史,把种子埋入淤泥中,等待周而复始的第二个冬天。在水下泡了一个夏天的苦草此时也在晒滩,它们的冬芽是白鹤的食物,也是枯水线到来的标志。
35年来,这位住在鄱阳湖畔都昌县多宝村一个半岛上的“鸟医生”,每年冬季枯水季时都是这么巡湖的。他6点起床,从洞子李沿着湖床走到马影湖需要1小时40分钟,徒步4.5公里。沿途查看水鸟数量,有无偷猎、投毒行为,然后在马影湖兜一个大圈,与负责此地巡护的多宝乡大雁协会会长马祖桃碰面,两人在农民护鸟员许小华家吃早餐,然后沿着湖床走回家。
30多年的护鸟经验,李春如对候鸟的习性已然了解。站在马影湖干燥的沙地上,很远就可辨别是一群天鹅从头顶飞过,几只大雁卧在“草海”里窃窃私语,“它们是在商量到哪里觅食”。在阳光驱散湖面的雾气之前,它们可以趁早在农民的旱地里捡谷子、油菜苗吃,天气晴朗了,为了避开草滩的牛群而集结在湖岸线上,远远地与人拉开距离。
“鸟是跟着节气走的,”李春如说,他所居住的半岛上,因血吸虫病的袭扰,村民已搬离,只剩李春如一家。他的家坐落在半岛深入湖床的一垄高地上,上面有3个砖房,是日常护鸟、生活的起居室。房子被几座丘陵围拱着,这几座贴近湖面的山头是夏侯鸟繁殖的地方。每年超过10万多只夏侯鸟在都昌境内繁殖栖息,李春如房子对面更是齐聚了数量众多的夜鹭、白鹭。2004年,湖北蕲春县一个偷鸟人在夜间上树“端”鸟蛋被睡在山上竹棚里的李春如发现,两人为了几个鸟蛋争执起来,偷鸟蛋的人在他的大腿上扎了一刀跑掉了。
节气就像候鸟的生物钟,立秋后,夏侯鸟会逐渐飞离洞子李,秋分后以大雁、赤麻鸭、灰鹤、白鹤、白头鹤、小天鹅等为代表的鄱阳湖冬候鸟群开始出现在逐渐裸露的湖滩地上。“大雁来的最早,”李春如说,它们有时10月底就来了,那个时候水位线还没落到12米,草洲还没长出来,它们就去做“贼”,偷农民的晚稻吃。2年前马家堰20亩晚稻就被早来的大雁吃完了,5、6个村民来找他算账,说鸟是他管的,让他赔偿,他说“鸟是我的就好啦,早发财喽。”
2015年鄱阳湖罕见的冬汛,裸露的湖床再次被淹,很多大雁找不到栖身之地,把多宝乡沿岸4、5公里内的油菜、小麦苗全吃光了,农民损失惨重。
对李春如而言,正常的枯水期,一者不影响鄱阳湖的航道通畅,保障渔民的正常生产生活,二者裸露的湖滩也足够雁、鸭、鹤、鹬等水鸟过冬。拿多宝境内的马影湖来说,水位退下去以后,这处鄱阳湖的外湖基本干涸,松软的湖床露出泥沙,对于笨拙的雁鸭来说,在沙质土壤中掘食苔草根茎是件很容易的事,且大部分候鸟需要沙粒帮助胃部消化,沙地是水鸟汇聚的栖息地之一。
渐次裸露的还有泥质的湖床,是数量众多的底栖贝类、昆虫、鱼鳅的藏身之所。尤其是浅水区的泥滩地,是鴴鹬水鸟如鹤鹬、反嘴鹬、青脚鹬、环颈鸻、金眶鸻等的觅食天堂。大型濒危涉禽如白鹤、白头鹤、白枕鹤也喜欢这些区域。一者,此地远离人居区。二者,浅水湖区亦是苦草冬芽的休眠地。尤其是鄱阳湖旗舰物种白鹤,整个越冬期间几乎以苦草冬芽为食。只有在丰水期延长,苦草生长受到影响的情形下,在冬季选择下江委陵菜的直根为食。但很明显,白鹤尖而长的喙,更适合在松软的泥滩里掘挖,而不是干地。
据统计每年来鄱阳湖越冬的白鹤群体占到全球数量的98%,而枯水期苦草出露的食物量是影响这一濒危物种持续生存的决定因素。
“冬季水位高了会淹没水鸟的栖息地,而太低栖息地就会缩小斑块化,沿湖饮水也成问题”,都昌候鸟省级自然保护区的李跃局长总结说。而每年枯水期的到来,也是都昌候鸟省级自然保护区180多公里长的湖岸线最忙碌的时节。
前两日还睡在车上的李跃,安排了两拨人守湖。从多宝乡到万户镇,鄱阳湖的湖岸线经过了都昌县10个乡镇。都昌也是拥有鄱阳湖水域面积最大的沿湖县。对于李跃而言,多宝有李春如等众多民间护鸟员的守护,安全隐患较低。他们巡护的重点在北山到万户镇这一条线。尤其是位于都昌、新建、余干三县交界的朱袍山湖区,是都昌候鸟省级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亦是诸如国家一级保护鸟类白鹤、白枕鹤、白头鹤经常栖息的地方,因往来渔船的复杂而监管困难。
朱袍山屹立湖中,相传明初朱元璋曾驻足此山,并脱下袍服晾晒,故此而得名。实际上它是鄱阳湖区在第四纪的新构造运动中升起的一座丘陵。对于巡护朱袍山湖区的候鸟来说,此制高点尤其重要。曾在朱袍山守湖的杨钦安,在船上住了2天,此地无保护站,吃住皆在船上,每天日常巡护,要在岛上草滩走十多公里,“泥滩地坐都没处坐,2天下来人就吃不消了。”
在岸上,李跃就开着那辆猎豹沿湖跑,晚上就停在湖边,睡在车里。曾经与非法捕捞螺蛳的渔民发生冲突,肋骨被打断三根。“枯水期禁止捕捞泥滩里的螺蛳、贝类,这些是水鸟的食物。”李跃解释说。每年冬季,因人手不足,湖岸线太长,投毒、猎捕候鸟事件屡禁不止,“听说一只大雁在广东可以卖到1万块,而脖子越长的鸟,价格越高。”
毒鸟的人一般会选择在傍晚或夜间,用呋喃丹拌入谷粒或者小虾,撒入湖滩中,大雁或者天鹅误食中毒后,坠入湖里,他们就在天未亮之前下湖捡尸体。李跃早已摸熟了他们的行为规律,在汽车中蹲守也实属无奈。
12月4日,2只天鹅在大沔池湖区发现受伤,一只脚蹼被草滩中的兽夹夹中,另一只疑似被步枪击中关节。2只天鹅夜间被送往李春如的候鸟医院诊治,经手术包扎后,被兽夹夹中的雄性天鹅已基本康复,而被步枪击中关节的雌性天鹅即使不截肢,以后也难飞起来了。
“天鹅飞时是需要助力的,就像飞机助跑一段距离一样,”李春如说,而且落地时也需要腿部支撑,这只雌性天鹅在接受包扎观察后,将送到南昌收养。
最初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李春如在洞子李用药品开始救治受伤的候鸟。李春如曾是一名合格的医生,1969年从九江卫校内科专业毕业,因个人原因回家务农,2012年筹建鄱阳湖候鸟医院后,30多年里,前后已救治了近5万只候鸟。尤其在夏季夏侯鸟坐巢时期,夜间起风,早上可捡到200多只雏鸟,“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雏鸟艰难的生存场面让李春如触目惊心,也为每年鄱阳湖迁徙的候鸟尽最大的力气帮助。
在李春如的鼓动下,多宝乡已有40多位村民自愿加入护鸟行列。从洞子李到老爷庙7.4公里的湖岸线被切割给7个人分段守护。作为长江中下游自然通江的最后两个淡水湖之一,鄱阳湖的枯水线变动牵扯着候鸟迁徙与植被的演替之路。尽管,适宜冬季候鸟生存的科学枯水阀值尚待商榷,但守候在这条脆弱生命线上的希望却在这群自发的村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