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荣
1
电话那头怯怯地问,是添儿吗?声音低而轻,飘悠悠的。
只有她这样称呼他,添儿。甚至,她不说话,单从电话那头的呼吸,他就能分辨出是她。冯添急切地应声,百合,是我,你好吗。
事隔五年,听到她的声音,冯添依然怦然心动。
百合的声音有些哽咽,然后,长久地屏息。冯添太熟悉百合悲伤的气息和表情了。他的心,猛烈地疼了下。他压抑着激动,轻声问,百合,你怎么?不急,慢慢说。你还在北京吗?
百合饮泣,是的。
冯添也语无伦次,他着急、担心,还有莫名的忧郁。百合又跟他联系了,她一定有事,不然不会打电话。他记得,五年前,她要跟他分手,也是这样的电话,哽咽,屏息,也是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冯添说,在就好。百合,我去红房子咖啡屋等你。你知道那儿的,答应我,不见不散。
来到咖啡屋,冯添坐在了老地方。这里记录了他和百合美好而难忘的时光。窗外是一个小菜园。菜园边有辆破自行车,闲置角落很久了,锈迹斑斑的。他想起在大学校园时,两人骑一辆自行车,百合喜欢坐在横梁上,头仰靠在他怀里。他能闻到百合头发的芳香。
百合来了,冯添从她推门的一瞬间,就看见了。她穿了条长裙。这是她的风格,上大学时,她就爱穿长裙子。淡蓝色的裙子,更显她身材高挑而消瘦。她比以前更瘦了,脸色苍白。眼睛比过去还大,可能是瘦显的。冯添非常喜欢她细而长的眼睛,虽不是双眼皮,但那样干净、俊俏,还略带稚嫩和天真。那是一双孩子神色的眼睛,永远也长不大。她肩挎一只长带包,小巧精致,搭到腰间,与裙子的颜色很搭。冯添站起来迎接她。他那期盼的眼神,能把人融化。他和百合原本是要结婚的,可是……冯添按捺不住心跳和激动,眼里竟充盈了泪花。他俩对望着,站立着,忘记了问候。后来才慢慢地坐下,那样小心翼翼,生怕坐着什么活物似的。百合以前可不是这样,她常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屁股坐在对面,说快点,渴死了。岁月呀,把女孩变成了女人,又把她变得如此深沉而谨慎。
他们默默地对坐着,好一会儿不说一句话。她的神情冰冷,仿佛身上失去了所有的热量,连眼神都失去了光泽,冷冰冰地看着这个世界。冯添要了杯绿茶,给百合要了杯咖啡。还是延续着大学的习惯,百合怕苦,咖啡里要放两包糖。冯添给她放糖,这期间,百合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以前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这样说,添儿,我都幸福死了,你就惯着我吧。
百合又侧着脸,看着窗外,想必她也看见了黄瓜花间的灰蝴蝶,还有那辆静默在菜园边的自行车。不知她此刻想的是什么。她静静地流泪,泪水滑过她白皙的脸庞,滴在桌子上。她无声无息,静得让人心疼。
你过得好吗?冯添伸出手,温柔而友好地拍拍百合的手背说。百合微低着头,嘴似动非动,嘴角上翘,苦笑了下。她摘下围巾,微昂头,看着冯添。
脖子怎么了?有块牙咬的伤口,还有个手掐的痕迹。她穿的是圆领的衣服,伤痕一直蔓延到领子里面。冯添惊呆了,他噌地站起来,不用看想必裙子裹着的身体也是伤痕累累。冯添紧握着拳头问,谁,谁干的?
百合不说话,低垂着头。
冯添说是赵冬,这小子他还打人。
百合微蹙着眉,垂泪。
为什么不离开他?冯添问百合,声音轻得如自言自语。他说话没有底气,因为他说什么都没用,只有百合能做决定,否则谁也白搭。百合看着孱弱,可她主意最正。当初她离开时是那么毅然决然,不留余地。
百合细声细气地说,赵冬也很可怜,他是那么有才华的人,他会成为了不起的诗人。
听了这话,冯添已经气得不行,他可怜?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都这样了,遍体鳞伤,你还维护他的面子。冯添说完,看着窗外,菜园里的灰蝴蝶不见了,黄瓜花少了喧嚣,暗自开放着。
不愿意看我,是吗?百合往脖子上缠着丝巾,我把伤口缠住,让你只看见我的光鲜,我把伤痛隐藏,让你只看见我的微笑。百合像念诗一样轻咏着,可每一句都像锥子扎在冯添的心上。
离开他。冯添抓住百合的手。
百合苦笑着说,我还有选择吗?
怎么没有,你当年是那么干脆地离开我的。
百合说不上苦笑还是讥讽,今非昔比,我还有孩子。
带上你的孩子,离开他。再说,孩子在这样环境里,也不利于成长。
他会改的,他已经向我发誓了。
家暴者一贯的伎俩。冯添冷冷地说。
请不要这样说他。说着,百合起身要走。
先别走,好不容易见次面。冯添拉着她的手,她扭过头背对着冯添。但没挪动脚步。冯添拽拽她的手,示意她坐下。
百合顺从地坐下,那杯咖啡已经凉了,她好像一口都没喝。大学那会儿,她早猴急地三口两口喝光了。那个无拘无束、朝气蓬勃的野丫头不见了。是年龄改变了百合,还是生活改变百合,抑或赵冬改变了百合。
冯添说,我再给你要杯咖啡吧,这杯凉了。
不了,我要去接儿子。
儿子!叫什么名?
叫童童。
几岁了?
四岁。
我们分开五年多了。冯添略停顿了会儿,接着说,我要结婚了。怎么冒出这句不着调的话,显摆还是气人?冯添这个后悔呀。
百合怔住,直直地看冯添。又把眼神挪开,眼睛就不知道看何方了,也许她什么也没看,说结婚吧,你也该结了。有个家,回头,如果我不在了,还可以帮我照看童童。
你不在了?不是,你怎么不在了?冯添神经质地问。
我就是说说,还真让你看啊。你愿意看,你媳妇还不愿意呢。
冯添嘘口气,哦,是这样。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或者,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这是冯添迫切要知道的,他想帮百合。
百合凄然一笑。
怎么又是这种笑,冯添无法面对,这笑让他心疼。冯添有些生气,百合跟他疏远了。他带着气话问,那你今天找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扰你了。
冯添看她一眼,生气地看着窗外。黄瓜花没有刚才那么黄了,有的已经打卷了。开得鲜艳的,不结果实,是谎花。打卷的,倒是结了黄瓜扭。冯添觉得,他就是那谎花,开得老大,实际,什么都不是。
百合呼地站起来,压抑着嗓子喊,我找你干什么,你说呢,我这里难受,她拍着自己的心,想见你,想倾诉,想,就是想你。呜呜。
冯添几乎是奔到她的身边,一把抱住她。百合呜咽着说,这些话我原本是不想说的。
百合,你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是那么爱你,永远爱你,是赵冬生生把你抢走的。
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你给我交个实底吧,我可以等你。
不用等我,我不会离婚的。
百合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快步走出了红房子。
冯添沮丧地跌坐在椅子上,我怎么了?逼迫人家离婚。
2
冯添比百合和赵冬高一届,新生入学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百合和赵冬是一起来的,不像大多数的同学,爸爸妈妈陪着来,还有爷爷奶奶姥姥陪同,送一个孩子上大学,简直就是一个小型旅行团。在众多的新生当中,百合和赵冬特别显眼,他们俩拿的是两个大编织袋子,是那种装化肥、种子的编织袋,上面还清晰标着,什么种子,什么化肥,多少斤,产地。入学那天挺热,他俩拿的东西又多,且肩扛手提。冯添离老远就看见百合了,他是出于好奇,特别那个小姑娘,汗水湿透了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头,一缕一缕的,被汗水一滋,像是很久没洗头了。她肩上扛个编织袋,手里拎着编织袋,已经拎不动,即将崩溃。那个男生也没好到哪去,比她拿得还多,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催她快走。这哪是上学,整个逃难嘛。冯添快步走到女生的身边,伸手帮她拿东西。死沉,编织袋半透明,冯添看见里面还有塑料脸盆,铃当马勺的,啥玩意都有啊。冯添说,这些都不用拿,学校超市都有。女孩说你说得怪轻巧,那不得花钱啊。她的手刚腾出空,忙帮那个男生拿东西。那个男生一脸的烦躁和苦难。
冯添问女生叫什么名字,女生说她叫百合,指着男生说,他叫赵冬。
赵冬始终没说一句话,就是闷头走。冯添和百合并排走着,赵冬回头狠狠剜了百合一眼。
有的人相遇是一种错误,如百合遇到了冯添,才心猿意马。她和赵冬算是青梅竹马,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但他们没谈过恋爱,彼此关于男女的恋情,只字未提。用不着提,有这个过程没这个过程,到时候,他们都是要结婚的。两家大人在他们入学前,已经给他们按着农村的习俗订婚了。所以,他俩之间老成、把握得就像老夫老妻。就是那种,有事说,没事忽略语言,忽略谈情说爱,忽略青春的感觉。赵冬的浪漫情怀都在诗里了,他喜欢写诗,他在自己的诗里恋爱,在诗里忧伤。整个大学,赵冬没什么朋友,他孤僻、内向。如果说赵冬在大学有要好的同学,那还是百合,其次是冯添。也不是他非得与冯添要好,而是百合总和冯添在一起。所以,出去玩,也就带着赵冬。当然了,出去坐车、门票、吃饭之类的都是冯添总管。百合心安理得享受,赵冬却显得不自在,他的不自在不存在感谢之意,充其量是嗤之以鼻的清高。他顶烦冯添满不在乎、呼风唤雨的样子。也就百合这样的傻丫头信他的,无非也就是混吃混喝。赵冬当时真这么想的,他没看出百合和冯添有恋爱的苗头。他认为百合就是他媳妇,早晚办个手续的事。他也想像冯添似的花钱自如,但他没钱,他勉强用稿费养活自己。家里无力支付他大学费用,他不合群的另一面,贫耻心。
到现在冯添也百思不得其解,毕业那年,百合突然就和赵冬结婚了,没有丁点征兆。就算他们在农村订婚了,也可以解除婚约。
那天下着大雨,星期天,宿舍只有冯添一个人。冯添家就在北京,按理他是应该回家的,但他不愿意回去,母亲总是拿出一摞子照片,让他选对象。其实,母亲从来不主张早婚的,对一个男人,三十岁结婚都不晚。自从她知道儿子正跟一位农村姑娘谈恋爱,非常生气,她不理解,儿子的眼光会这么差。母亲很现实,作为母亲,他也希望儿子将来过得好,没有太高的要求,就希望他能找个北京姑娘。所以,只要冯添回家,那就是帮他找对象。所以,冯添尽量少回家。从此,冯添对母亲也有了成见,他不理解,知书达理的母亲,怎么会有这种偏见。她是没见到百合,见到,他会改变看法的。有一天,他突然把百合领回家,想给妈妈个惊喜。事与愿违,母亲说百合漂亮、温柔,但我不同意,她没有福相。那天,母亲没留百合在家吃饭,让他俩去饭店吃,都给他俩定完饭店了,直接去吃就行,饭钱已经付完。
冯添心凉了半截,母亲连顿饭都不让在家吃,她真不喜欢百合。
还是说那个下雨的星期天,那是临近毕业的时候。冯添望着窗外的雨,想着心事。突然,手机铃响,是百合打来的,冯添有点小窃喜。想谁,谁来呀。可是,他接通电话,却不是那么回事,百合的语气和声音都变了。她说,添儿,下雨了,我去你那里,下雨了。
好像,只因为下雨了,她才来这里。冯添说,雨这么大,还是别来了。他心里是愿意百合来的,他是担心她淋雨。
电话那头不说话,只能听到她微弱的呼吸,少顷,百合说,我已经到你窗下了。冯添奔到窗前,他看见百合正淋在雨里。他顾不得打伞,转身冲出房门,边跑边脱下衣服,裹在百合的头上,搂着她就往楼上跑。
进了宿舍,冯添给她擦着头上的水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淋雨,我哪做错了,你可以惩罚我呀。
百合幽幽地说,你没有错,正因为你太优秀了,所以我错了。
不对,你一定是生我气了。哦,对了,生我妈妈的气,那天去我们家,妈妈都没留你在家吃饭。冯添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你看我这段时间,放假我都不回家,就是要告诉妈妈,她错了,给她点小惩罚。
不,不是的。百合说,你妈妈对我挺好,她舍得给我们订那么一大桌子菜,去那么高档的饭店,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在我们老家,谁舍得请客人去饭店啊。这种理解方式,也是一种差距吧。
百合太单纯了,冯添想应该告诉她识别真伪。他说,我妈妈不在乎钱,在我们家,尊贵的客人才在家里吃饭,她是不屑于跟你在一桌吃饭。
哦?那是因为我是农村人。
但不要紧,我爱你就行了。
百合若有所思地靠在他的肩上,听着,安静得像个午睡的小猫。
突然,电闪雷鸣,百合忽然搂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身上。并不由分说,吻住他。冯添当然高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也热烈地回应她,说,百合,想我了,是吧。百合呢喃着,添儿,我爱你,一辈子都别忘了我。
谁说女人喜欢听甜言蜜语,男人也一样,冯添当时就蒙了,抱着百合就摔到了床上。单人床,只能容两个人侧着身,他俩紧紧地裹在一起。记得,百合自己一件一件往下脱衣服,后来,冯添帮着她脱,连袜子也脱掉了,渴望彼此融化。忽地,像进入了黑夜,想必乌云遮住了天空。冯添翻身压在了百合的身上。这次,百合没有像在酒店那样挣扎,而是紧紧地搂抱着他,恨不能把他一口吞进嘴里。很响的雷,就像劈开了窗户,闪电有节奏地贴着窗户一道道闪亮。冯添的手,触碰到百合的脸,他碰到了冰凉的一滴水。冯添从百合的身上滑下,默默地搂着她侧卧着。百合哭着,捶打他说,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冯添也哭了,说因为酒店那次受教育了,我想等你,等到我们毕业了,给你买个大房子。哦,不行,妈妈不会给我们买大房子的,本来她就不同意。我们买个小点的房子,只装下我和你,五十平吧,三十平,足够了。百合,你嫌小吗?
哇,百合哭出声了。
冯添说,你看你,三十平你就哭成这样,是感动的吧。那我以后努力挣钱,给你买一百平的,那你不天天听我的话呀,那显得我多爷们儿。
百合说,冯添,你不用给我准备房子了。我昨天晚上做个梦,梦见自己飞走了。因为,我看见天边有朵七彩的云,漂亮极了,我明知道那是缥缈的,抓不住,可是,彩云的绚烂,像施了魔法一样吸引着我,无法自拔。然后,我从顶楼冲出去,奔向彩云。当我冲出窗户,我竟长出了两只翅膀,翩翩地飞到了彩云上。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飞到哪去了。我没了,可是,梦也没醒,我就那么真空了。到最后,我醒了,梦也没醒。
哈,冯添笑百合天真,不就是个梦嘛,跟买房子有什么关系。毕业后,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子,有自己的小窝,这人才算安顿下来,然后,才是事业。再说,百合,我爱你,所以,我要给你一个窝。
爱我就行了。
百合,你记住,不要说我俗气。我们是凡人,谁都生活在凡世间。一个不肯为你吃苦挣钱,不舍得为你花钱的男人,他绝对不是真爱你。
添儿你太优秀了,优秀得我都无地自容,其实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怎么这样说呢?我是你的添儿。冯添当时也没多想,他就以为,百合,农村出来的孩子,都些自卑,无非就这点心理作怪。
外面的雨停了,天渐渐晴朗。冯添说,穿衣服吧,别让宿舍同学回来看见。
百合不语,她默默地起床,站在窗前。冯添也跟过来,拥着她。雨后彩虹挂在天边,离他们那么远,又那么近。
彩虹真美,像你一样美。冯添说。
花无百日红,美的东西稍纵即逝,百合说。
他们就那么依偎着,裸着,站着,忘记了时间。
现在想,百合那天是有所指的,冯添没多想。接下来,就忙着毕业,忙着找工作,忙着毕业论文,忙着答辩。反正各种忙。
等冯添再见到百合的时候,已经是毕业后。对,现在想想,是百合有意躲着他。他也是大意了,他想毕业都忙乱。偶尔一次,他在校园遇到百合,俩人谈了毕业去向。百合说留在北京。冯添就多了一句,赵冬呢?百合说也留在北京,我俩进了一家外企。
对赵冬跟百合在一个外企工作,冯添没多想,他俩本来应该相互照应。不知怎么回事,冯添从第一次见到赵冬就打心眼里反感,他的眼神和动作,都给人一种冷漠、灰暗的感觉。他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狂躁不安。更让他反感的是,他常年穿着露脚指头和露脚后跟的袜子。脚后跟那个洞格外大,走路从鞋边能露出来。好像一辈子,只买一双袜子。有一次,冯添实在看不过眼去了,把一双雪白的新袜子递给他,他狠狠地瞪了冯添一眼,掉头就走。百合脸一下就红了,说你这送的不是袜子,是在羞辱。不管冯添是否有意,最不该当着百合的面送袜子。
从那以后,冯添想治治赵冬的脆弱。谁叫百合还那么向着他。机会终于来了,他们三个去郊外游玩,回来时遇上下大雨。本来那条小河是可以垫着石头过,可是,下雨,河水涨了,石头淹没在水里了。他们只好脱鞋,蹚水过河。赵冬弯腰,刚要脱鞋,他抬头,瞅了一眼冯添,又瞅了一眼百合。发现冯添正在看他,看他的鞋。他停止了脱鞋,但他已经撩起了裤脚,百合已经看见露在鞋后跟袜子上的洞。这时,这鞋他就不想脱了。冯添麻利地把鞋脱了,露出一双雪白的运动袜,他指着赵冬的鞋说,赶紧把鞋脱了,要不鞋湿了怎么穿啊。赵冬在他的监视下,慢吞吞地脱掉一只,又脱掉一只。每个脚后跟还有脚指头都有破洞,滑稽得像张着的嘴。赵冬面无表情地看着百合,两只脚展览似的,撂在百合面前。
走喽,过河。冯添一手拎着鞋,背起百合,就蹚过河去。赵冬仍然站在河对岸,看他俩过河了,他狠呆呆地重穿上鞋,直接蹚过河。
百合从冯添背上落到岸边,眼里竟含着泪。她看着冯添,冷冷地说,幸灾乐祸,我鄙视你。她看穿了冯添,她替赵冬难过和尴尬。很大程度上,她可怜赵冬。
听到百合说我鄙视你,冯添就后悔了,是,他是想让赵冬出丑,尽管不是他让下的大雨,不是他让涨的河水。他真是打心眼里称赞,好雨知时节啊。他就想让赵冬千疮百孔的袜子,在百合面前一览无余。可是,恰恰在百合面前,出丑的是他自己。从那以后,百合的心里有个小石子,小得就像沙子,不硌得慌,但磨得慌。
赵冬过河后,没上冯添的车,气哼哼地走在路上。冯添开车追上他,按喇叭,示意他上车。他反倒冲进了旁边的小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那小毛道,车根本过不去。百合坐在车上,不说话,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看着赵冬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冯添把车停在路边,等着赵冬回来,可是赵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冯添试探着对百合说,赵冬可能从近路回去了,我们也走吧。
雨下得真大呀。百合还是看着窗外,自言自语。
冯添知道,无论说什么,百合也不会搭理他了。外面的雨下得大,冯添心里的雨更大,他隐隐觉得,百合无形中,正与他渐行渐远。他们之间,逐渐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冯添懊恼极了,我怎么了,不就是脱个鞋吗,那我也像赵冬似的,穿着鞋过河,你就不鄙视我了。
都赶一块了,那段时间,冯添也在生百合的气,他不想颠吧颠吧去巴结她,好像他有多大过错。
原来,赵冬在暴雨中走回学校,发高烧。赵冬坚决不去医院。百合坚持去医院,赵冬生气,强挺着,一跃从床上跳起来,刚下床,就摔倒了。他狠狠地瞪百合,那意思,你不是让我去吗,那我就去给你看。百合还是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自己跑去校医那儿给赵冬买的退烧药。等她回到赵冬的宿舍,他正喊渴。百合突然觉得赵冬很可怜,倒水,给他吃药,又给他泡方便面。他握着百合的手,说抱歉,我刚才不好,我不是对你,是对冯添。就因为他是北京人,就他生活优越,他就可以挤对我。还有你百合,跟他走得太近,他对你不怀好意。赵冬的口气,像是嘱咐自己多年的媳妇,不要上外面男人的当。不知道赵冬是真看不出来,还是装着看不出来。每次他们出去游玩,都看不出他有啥反感。有时候,冯添就是象征性地让让他,赵冬你去吗。他肯定平平淡淡地说,去呀。赵冬就像个小尾巴,守规矩,不声不言语地跟着他俩。从不跟他俩并排着走,不远不近跟着。在车里也是,坐在后座的一角,看诗集,拿着铅笔头,在纸上划拉着,多半是写诗。
赵冬跟他俩掺和,是有意监视呢,还是观察?说不清楚。
百合早想跟赵冬说和冯添恋爱了,她总感觉赵冬不会相信,还要费一番周折。现在,她想谈谈冯添和她,他和她。而赵冬此刻竟哼唱《月牙五更》,他好像知道百合想说什么,他断不能让她说出来,他欠起身子,声音微弱地给百合唱着。小时候上学,几乎孩子们都会唱这些随手可拾的民歌,他和百合上学的路上也唱过。
百合哭了,拉着赵冬的手,就像小时候上学路上拉着赵冬的手,雨天,赵冬把衣服脱下来,罩在她的头上。百合说赵冬,你放心,我会守着你,不让别人看不起你。
从村里出来,你父亲说让我照顾你,我做得不好,以后我会努力的。我也会有车,你坐在里面。赵冬说着,竟然暗自流泪了。
百合的心,也疼丝丝的。
从蹚河回来,冯添再见到百合,就是下雨的那个星期天了。画面,定格在窗前。天边挂着彩虹,草坪上跑着小狗,开着小花,整个校园,水洗过样的干净、清爽。
冯添现在想来,那个下雨的星期天,百合已经决定跟赵冬结婚,她是来跟他来告别,跟他的爱情告别。平心而论,冯添是故意让赵冬出丑。不想是双刃剑,触动了百合的恻隐之心,女性特有的恻隐之心。说具体点,是百合对赵冬那从骨子里固有的怜悯,这种怜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许这怜悯从他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伴随着乡土,逐渐长大,渗透到血液,又像血液般寻常,彼此不曾觉察,关键时刻干预着百合的思维和情感天平。
毕业后,百合和赵冬结婚了。什么时候结的,在哪儿结的,冯添一概不知,彼此再无联系。
3
今天,是什么触动百合要给冯添打电话,因为赵冬自杀了,住进了医院。百合彻底崩溃了,这样的日子,你死我活。每个人都在找出口,而每个人又不给对方出口,并严防死守。在赵冬殴打百合的时候,只因百合说了句,离婚吧。赵冬停止了殴打,猝不及防,拿起水果刀,割向自己的手腕。他问百合,你还要离婚吗?百合捂着他的伤口,哭着说,不离了。血最终封锁了百合的突围口。她把赵冬送进医院,万念俱灰,拨通了冯添的电话。
夜晚,医院长长的走廊,扯着百合的身影。医院静得出奇,失去了白天的喧嚣。百合站在病房外,迟迟不敢进屋,她从门玻璃看见了赵冬,正睁着眼睛,愤怒地瞪着屋顶。这是四人间病房,每个病床边都坐着陪护的人。只有赵冬的床边,冷清。百合强硬着头皮再次来到医院。早上,她把赵冬交给医生,交上押金,逃似的离开了医院。从咖啡屋与冯添分开,她从幼儿园接了孩子,把孩子送回家后。又一个人在大街上狂走,流着泪迎着风,一直走到华灯初上。然后她调转头,向医院狂跑。寂寥的医院走廊,飘散着来苏水味,她闻到了腐尸的味道,犹如她的生活。她顺着这味道,站到了赵冬的病房前。她像一片影子,也像一道轻风,推开了病房门。对,是风,赵冬挂在嘴上的诗句,你应该是一场梦,我应该是一阵风。
病房门推开那一刹那,赵冬两道钳子般的目光,打在百合的脸上,定定地注视着她。把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赵冬就那么瞪着眼睛,一把拔掉吊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跳下病床,冲出病房。
百合晾在病房中间,愣着神。病房所有人的目光都打在她身上。她的身体被所有眼神穿透,如万箭穿心。百合也冲出病房门,她不是去追赵冬,她连滚带爬,向家跑去。童童在家,她要把童童藏好,不让他看见来自地狱的一幕。她出了地铁,打车。每次她是不舍得打车的,走路也就二十分钟,可今天来不及了。她要赶在赵冬到家之前,把童童藏好。她打开房门,长长舒口气,还好,童童在客厅玩积木,赵冬还没到家。她连孩子带积木,一同抱进卧室,并嘱咐孩子,乖,妈妈和爸爸要谈重要的事,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也不管孩子是否答应,她已经带上卧室门,并把门锁上。她回转身,望着门口,无限坦然,那神情,好吧,所有的暴风雨都来吧。眨眼间,家门开了,赵冬凶神恶煞般地进屋,他把门仔细锁好,那神情,生怕外人进来,或怕屋里人出去,锁闭、隔绝外界的空气。百合坦然地站在客厅中间,淡淡地看着他。
一下午,你去哪了?赵冬问着走近百合,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趔趄着,向后退了几步,努力站稳。赵冬指着她,咄咄逼人,说,你把我扔在医院,而是那么嘈杂的病房,再加上陪护,十几个人。我不是猪,是人。赵冬无论多么愤怒,他也把声音压到最低,生怕门外的人听见。所以,因为压抑,他的声音更恐怖,他的表情更狰狞,他的出手更暴力。
百合回应,你没有钱住单间。
赵冬无奈而失望地摇头,说,你就知道钱,钱,钱,铜臭。他们,赵冬指着门外,不值得我为他们工作,他们不配,我是诗人,大诗人。等我的诗集问世了,他们,会对我刮目相看。
百合藐视地一笑,你今天的医药费,就是我们全家的生活费,你怎么就没闻到铜臭呢?
你是嫌我不出去赚钱,你到底还是嫌我了?如果连你也不爱我的才华了,那我还写什么诗呢?
我现在要的是童童的托儿费,还有,你看,我的衣服已经几年没买了。
赵冬指着百合,你变得势利了,你不爱我的诗了吗?
不爱。
好,告诉我,你爱谁了?我知道了,你在心里,赵冬用拳头砰砰捶着自己的胸,一直爱着那个混蛋,冯添。他让我出丑,让我难堪,他欺负我贫穷。
你为什么贫穷,你为什么不富有,贫穷是无能的表现。
赵冬哑口无言,他实在太气愤了,他的牙咬得嘎嘎响。实在无法消解心头的愤恨,他心里的魔鬼,在蹿腾着。他扑向百合,拳打脚踢。百合倒在地上,她捂着脸,冷淡地说,你打我的脸,我还怎么出去工作?怎么养活这个家,养活你的诗。
什么时候我心里,那个小小的百合,说话这样刻薄了。赵冬在心里疾呼。百合刚踉跄着站起来,赵冬又把她打倒。他认为打的不是百合,打的是她的反抗和不听话。他突然又想到了下午,百合去哪了?他住进医院,她居然晚上才来。并且,今天的话,不同于以往,句句钻心。嗖地,像是一把剑插在他心上,百合,跟冯添联系上了?他早就说过,回老家过,而百合穷死也不离开北京。她在等冯添。
赵冬厉声问,说吧,你见了冯添。是不是?百合,你这个贱女人。
听他说贱女人,百合流泪了,这话比打她一百遍都疼。她突然抬起头,怒视着赵冬,一字一板,咬字清晰地说,是的,我见了冯添。
你为什么不否认,你怎么就承认了,你承认是什么意思。又是雨点般的拳头。
血滴在百合的脸上,血是从赵冬手腕上的纱布滴下来的。百合缓缓地说,小心你的伤口。
赵冬把纱布撕掉,扔在百合的脸上。
卧室的门咚咚地响,百合向卧室爬去。她调整声音,尽量正常,说,儿子,你先写作业,先不要出来。听话,写完先睡觉啊。
赵冬拽着百合的头发,拽到客厅,别演了,你不累吗,我都累了。把这个小崽子叫出来,打开煤气,我们同归于尽吧。他看着百合,冷笑着,你怕了,你留恋了,哼,你在想着冯添。舍不得他。
我可以陪着你,别扯上孩子。
我们俩都死了,留着他在世上,遭罪呀。
百合默然地看着赵冬,她的心已经到了冰点。
赵冬自言自语,这个世界有什么留恋的,我写的诗那么好,大学的时候,你们有诗发表吗,我有诗发表,那时候稿费够我的生活费了。可是,我现在,连一本诗集都出不了,要自费,我是诗人,出诗集还要自费吗?笑话。
每一次家暴,以疲倦收场,没有结论,周而复始。尽头,遥遥无期。
慢慢长夜,百合躲在黑暗里,蜷缩着。像母狼似的,舔着伤口。
第二天,百合强撑着,爬起来。她今天必须去上班,这个工作她要保住,只要不耽误工作,还允许她接送孩子。她早早起床,叫醒童童。
赵冬还躺在沙发上睡觉,他的手稿,散落一地。他习惯,先在纸上胡乱划拉,然后再打字。一烟灰缸的烟头,电脑未关,指示灯一闪一闪的。估计他昨晚又熬夜了。他就这样,一贯的生活习惯,别人睡觉他醒着,别人工作他睡着。
百合已经连指责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无奈地看了眼睡着的赵冬,睡相是那样恬静,这也许才是他原本的眉目。他属于诗,在这喧哗迅猛的时代,谁还执着于诗?他一如既往。他必定是有缺陷的人。她曾跟他一起热爱诗,但是,她是母亲,她有孩子,她是肉身,她时时想起冯添。而赵冬的内心世界干得几近真空,只装着诗。
童童扑进百合的怀里,童童的小手抚摸着她的脸颊,那里有块淤青。她抱着童童,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
街上车水马龙,人们都在匆匆忙忙地奔走着,精神抖擞。百合觉得满大街的人,只有她满腹的心思。这时童童问,妈妈,你笑是什么样?
是啊,百合不笑,已经很久了。
路边有个早餐摊,油条豆浆。娘俩坐在桌边,要了两碗豆浆四根油条,夹了点榨菜和萝卜条。
正吃着,一辆小轿车停在桌边。冯添走下车,说,给我也来碗豆浆,哦,还有油条。他低头看童童,说,小家伙,叫叔叔。
童童对冯添说,我可没时候跟你玩,再不快吃,我要迟到了。
呵,还挺能说。吃完,叔叔开车送你,指定不让你迟到。
好呀,谢谢叔叔。
这回有时间叫叔叔了,小家伙,挺机灵。
百合有些拘谨,早早放下筷子。有意别过脸去,不让冯添看见她脸上的瘀青。冯添扫了一眼,装作没看见。他们很快吃完,百合把钱给了摊主。而冯添站起来说,嗯,吃得不错。小家伙,上车,咱们出发吧。
百合拉着童童,说这样太耽误你时间了,我自己送他就行了,不必麻烦了。
顺路,走吧。冯添又对童童说,小家伙,我答应送你的,说到做到哦。
叔叔是个讲信用的人,我和你做朋友。童童说着坐进车里。
一路上,童童很高兴,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拉上安全带,摸摸这,碰碰那。孩子不会装假,他对车很感兴趣,好多同学都是爸爸妈妈开车送。童童总和妈妈挤地铁,挤公交,再一路小跑。他也羡慕有车的爸爸妈妈,但他是懂事的孩子,不会说出来,也不会因此而自卑,他反而觉得妈妈很辛苦。有时他伸着小手给妈妈擦着汗说,妈妈,等我长大了,给你买车,你开着车,从二环到三环,从四环到五环。他调皮地唱着,啊啊,五环,你比四环少一环。这时,百合会开心地笑。
到了幼儿园大门口,有个同学问,童童,这是谁的车啊?
童童背着书包,搭着同学的肩膀,跟妈妈挥着手,边说,我叔叔的车。
你叔叔是谁呀?
叔叔是爸爸的弟弟呀。
两个孩子的对话,百合都听到了。她跟冯添互望了一眼,会心地笑了。冯添说,小家伙很聪明。我们上车吧。
上了车,百合还是坐在后排。冯添从后视镜对她说,要不要去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百合问。
你的脸。
我的脸很好,不需要。百合的口气明显生气。
冯添后悔,他就不该说去医院,那就等于看见了她脸上的瘀青。可是,他看见了,吃早餐时他就看见了。他气愤,他担心,他心疼。百合不说,他不能贸然询问。可他在心里问了一百遍,是那个疯子打的?
到了公司门口,百合默默下车,默默走进公司大门。这期间,她没回头,也没说一句话。冯添坐在车里,目送着她,直到她进了公司大门。
回到刊社,冯添接到了枫叶的电话,说都准备好了,也跟家里人说了,今天去登记,你不也答应了吗?冯添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要结婚的人了。
不等冯添说话,电话里枫叶接着说,我已经坐上地铁,往你那儿去了。还是不等冯添说话,直接把电话挂了。
冯添把电话扔在桌子上,怅然地看着窗外,嗯,今天又够热的。你说枫叶也是的,这大热天的,凑什么热闹啊。唉,只好陪她去了。冯添开着车,在刊社大门口等枫叶,他也想快去快回,一大堆稿子等着看呢。枫叶一脑门子汗地走来,经过冯添的车,都没认出来。冯添摇下车玻璃,说上车。枫叶迟疑了下,拉开车门上车。冯添就把车开上了主道,枫叶问,你借的车呀?冯添说不是,新买的。枫叶说怎么没听你说呀。冯添说这有什么好说的,那个捷达车本来就该换了。枫叶歪着头看了他半天,试探着问,你不会用的咱们结婚的钱吧?冯添说是又怎么了。枫叶快哭了,你怎么回事啊,我爸妈说了咱们结婚他们会陪嫁一辆车的,你干吗要买呀。你把置办结婚的钱都花了,结婚的时候花什么呀?冯添说,我开你家买的车不舒服。他从咖啡屋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想把破捷达车换了,他要买辆新车。他预感到了,百合会有用到车的时候。新车,百合坐着会舒服些。
到了民政局,前面有很多人在等着,他们俩也自觉地排号。枫叶的气已经消了,她拿着户口簿、身份证、照片,激动、兴奋地看着冯添,跟他夸张地眨着眼睛,做个小鬼脸,不时碰碰他的手。枫叶总是这么阳光,哪怕有点小摩擦,一会儿就好。冯添没有回应,枫叶以为他还在生气,就小声对他说,我觉得你提前买的这辆车挺好,坐着舒服,那我就告诉我妈,不用她老人家买了,折成钱,把钱给咱们就得了。冯添刮了下她的鼻子,你呀,小算计。枫叶拍拍他的手,还不是替你着想。说着话,就到他俩了,枫叶兴奋紧张,拉着冯添,快点,到咱俩了。她把证件放到工作人员面前,催促着冯添,快拿证件。而这时冯添的电话响了,陌生号码,他接听电话,喂,你好。电话那头问,你是冯添吗?冯添说是,对方说你认识百合吗?听到这,冯添起身,往门外走,说认识。枫叶眼睁睁看着冯添走出了门口,好不容易排到,唉,接电话,这么巧。看看后面焦急等着的人,看冯添去走廊接电话,看样子,一两句话不能完。还是让给后面的人先办吧。枫叶只好继续坐在椅子上等。冯添步履匆匆走到枫叶跟前,说有事,先走,让枫叶自己打车走,改天再来办。枫叶猛地站起来,刚说了句,怎么回事?冯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了。
4
是百合的同事打来的电话,说百合在公司晕倒了,请他速来。
不知怎么的,冯添听到这个消息,就止不住泪水。他想给百合打个电话,又怕她没有力气接,不打电话,又怕她以为他不来接她。百合呀,在他心里占据着怎样的位置,连他自己都估量不出来。
车行驶在北京拥挤的大街上,这速度,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他戴上耳机,还是给百合打了电话,一声,两声……他焦急地数着,百合终于接电话了,还没等冯添说话,百合虚弱地说,添儿,你在来吗,快点,我快坚持不住了。冯添平复心情,说,百合,我马上就到,在路上,你等我啊,等我,听话。
挂断电话,冯添的泪水又涌出了眼眶。
到了公司,百合躺在休息间的单人床上,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同事们说送她去医院,她不去,后来她给了我们你的电话。百合的两只手一直交叉着捂着腹部。冯添守着这么多人,他不能查看,但他知道,那里有伤。百合脸色苍白,咬着嘴唇。冯添抑制着泪水,他不能说话,怕一开口,泪水会奔涌而出。他拦腰抱起百合,跟谁也没搭话,冲出了大楼。
冯添打开后车门,把百合放进后车座平躺着,他站在车门,俯身,百合抱着了他,在他的面颊吻了下。冯添对她微笑着,说躺好,我们去医院。冯添边开车边问,百合,都这样了,为什么不让同事早点送你去医院。万一耽误了怎么办。百合说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伤口。
伤口?百合一直在伤口里生活,她是微笑着,在自己的伤口上舞蹈。
医生打开百合的衣服,腹部层层叠叠缠着纱布,透过纱布,已经渗出了血。医生拆掉纱布,惊呆,腹部多条伤口,红肿、渗血。医生给她上药包扎,冷着声问,怎么弄的?百合无语。冯添站在旁边,早已蓄满了两眼的泪水。他不知道该恨谁,那么爱谁又该从何处着手。医生看了眼冯添,问,你不是她丈夫吧?
冯添答不是。医生又问百合,你在哪包扎的?百合说自己包的。医生问,你哪来的那么多纱布。百合说我早买的。
医生对着冯添说,可以报警,典型的家暴。听见没,早就备下了纱布,因为这样的伤口经常出现,不是一次两次了,然后她拿出事先准备的纱布包扎。家,隐蔽的场所,为所欲为。多危险,早就该来,脸都白了,失血过多。好了,没事了,输液,静养几天。
报警,百合和冯添相互望了眼,像风中吹过一片树叶,无关紧要,可有可无。就连冯添也没有这样强烈的冲动,报警。除非受暴者伤害到丢了多半条命,报警能起作用。否则就是给施暴者推波助澜。
此刻,冯添心里正合计着一件事。他望着百合苍白的脸,还有那微蹙的眉头,握住百合的手说,百合,离婚吧。百合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闭眼睛,而泪水顺着眼角,汩汩地流出。
电话响了,是枫叶打来的。枫叶问他在哪?冯添说在刊社。枫叶说你撒谎,我去你单位了。冯添说,啊,我在医院,有个朋友病了。枫叶哼了声,不屑追究,问他还什么时候去登记。冯添说你定吧。枫叶说那就明天吧,我妈今天就不高兴了,说哪有这么登记的,能有多大的事,比登记还重要。冯添实在不想听她絮叨,说行,就明天吧。枫叶这才撂电话。
百合看了他半天,说是枫叶吧。
是,冯添着头不着尾地说,现在什么都来得及,百合。
你结婚吧。
那你呢?
我不离婚,赵冬很可怜,他每天熬夜写诗。
诗?我怕诗没死,你先死了。
大学时,你不也爱诗吗。
那是我们青春的驿站,我现在依然爱诗。
百合迟疑、顾虑着说,赵冬现在焦头烂额的,出诗集的事处处碰壁。所以他苦恼得不行。
我帮着联系出版社试试。
谢谢!我替赵冬谢你。
为我们曾经共同的文学梦。
百合勉强笑了下,伸出手,冯添俯身,握住她的手,还是那样柔软、润滑。百合难得笑。百合啊,心里永远装着一份爱,哪怕是即将干枯的湖泊,她要守到最后一滴水。
输完液,百合坚决不住院。走出医院,百合说她想接童童回家。冯添说我送你们。百合眼睛躲闪着,说不用了。
你这个样子,自己怎么接孩子,冯添故作轻松,行了,我好人做到底了,反正今天也搭进去,跟我们社长请了一天的假。
还是不用了吧。
为什么呀?
百合嗫嚅着说,赵冬变得很敏感。
冯添明白了,他强忍着怒火,打着哈哈说,嗨,我离你家远点停车不就完了嘛,他看不见。百合又是勉强笑了下,算是默许。
下午去接童童,停好车,百合和冯添一同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童童放学。童童从幼儿园大门兴高采烈地跑出来,欢快地奔向他俩。他没有扑进妈妈的怀里,而是直接扑进冯添的怀里。冯添就势抱起他,双手举过头顶。百合耳朵灌满了童童的笑声。
上车的时候,童童还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系上安全带,像个小大人,自信地拍了下冯添的肩膀,叔叔,我相信你的开车技术。冯添逗他,那好吧,我不辜负你的希望,会努力开车的。童童稳稳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挥手,出发。
好,遵命,坐好了,我要开车了。冯添从后视镜,看见百合灿烂的笑脸。童童看着窗外,大惊小怪地叫着妈妈,你快看,那个楼咋那么高啊,你猜它有几层?一会儿,又忽然指着窗外,快看,鸟巢……他一路上不停地惊呼,不停地说。冯添侧脸看了眼童童,鼻梁和额头长得真像赵冬,嘴和眼睛像百合,这孩子捡着爸妈的优点长的。难得的是,这孩子阳光向上,朝气活泼,性格不像他的爸爸。童童充当着小向导,用小手指挥着,叔叔过了立交桥,往右面拐。冯添心里想着呢,离百合家远点停,别因为送他们娘俩回来一趟,再给百合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想,到时候,百合会说话的,告诉他在哪里停。冯添心里有数,据百合说的那个小区,他觉得快到了。车速已经放慢,而童童这时突然关了话匣子,回头看看妈妈,又看看冯添,对冯添笑笑,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刚拐过一个弯,童童说,叔叔,你在这儿停车吧,我和妈妈走过去就行。
不约而同,冯添和百合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太阳热辣辣照进客厅,赵冬才醒来。他像翻找东西那样,冲进卧室,冲进厨房,冲进卫生间,百合和童童都不在。他揉着脑袋想,昨晚,他打了百合,末了,用铅笔刀,在百合的肚子上划了几刀。出血了?他现在开始后悔了,他看着手腕上的伤口,我不也是被你气的,割腕了嘛。百合又去上班了,她肚子上的伤能上班吗?她居然去了。工作对她有多大魅力,看起来,她一刻也不愿面对我呀。他看着包着纱布的手腕,我不是不去工作,因为我的伤还没好。赵冬自言自语着,他胡乱地往手腕上缠纱布,缠着缠着,又拆掉。他狠命地踩着地上的纱布和稿纸,踢着地上能踢到的一切东西。赵冬发泄完了,疲惫地燃上一支烟,打开电脑,继续写昨晚未写完的诗。
黑夜呀,请把星星也带走吧,
彻底干净黑下去。
只有灵魂和我舞蹈,
我本无罪啊,
只是爱到深邃。
到下午,赵冬觉得胃有无数条虫子在咬。他到厨房翻翻,什么吃的也没有。怪不得百合带着伤也要出去,家,冰冷,饥饿。今天,她会跟谁诉说,会跟谁流泪,她会吗?想到这,突觉抓心挠肝,他扑到窗户上,向外张望。他仿佛看见了百合,依偎在别人的怀里,竟撩起衣服,让那个人看她的伤口。他眼睛像冒出了血,他确定自己哭了,流出的是热辣辣的血。他光着脚跑下楼,跑到百合回家必经的路口,站住。但他的眼睛一刻也没停歇,在来往的车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搜索。天啊,他看见了,红色书包,儿子的。他从前车门下来。哦,接着,长发飘飘,百合,她从后车门下来。那是谁的车?男人的?赵冬扭头就走,他要赶在百合进家门之前回家。家,他太喜欢了,关上门,隐蔽,黑暗,狭小,独立,他的王国。尽管是租的房子,这不耽误他成为王的骄傲。他也不容易啊,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担心着百合,生怕她哪里做得不对,你看,今天果然又犯错了吧。他一边担心着百合出错让他恼火,一边渴望着百合出错,否则,他找不着打她的理由。这矛盾的综合体,折磨着他自己,已经折磨得抓心挠肝、体无完肤。
屋里的窗帘已经拉上了,百合打开房门,黑暗扑面而来,她顺手打开了灯。赵冬坐在沙发里抽烟,拧着眉头。百合径直走进厨房,洗洗手,先做饭。童童怯怯地走进卧室,孩子已经习惯了,回来就进卧室。
饭做好了,吃饭的时候,百合小心翼翼。赵冬闷头吃饭,一言不发,其间,他用眼睛询问了百合几次。百合太疲惫了,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就在百合领着儿子要进卧室休息时,赵冬叫住了她,百合,你这么急着进屋吗?就对我没有一句话吗?
百合把童童推进屋,并把门关上。赵冬,有什么事明天说,我很累。
是吗?赵冬冷笑,专车送还累吗?
百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了?不能啊,离小区那么远呢。她说,是,我打车回来的。
不是,赵冬呼地站起来,揪着百合的衣服,拉到了客厅,你撒谎了,是个黑色的车,说,他是谁。
百合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如果你说的谎言重复一百遍,谎言也就变成真的了。百合坚持说,是出租车。
赵冬痛心疾首,你怎么还不承认,我都看见了,你从后座下的,童童从前座下的。
百合蒙了,赵冬,幽灵吗,他跟在我的左边还是右边?
我再问你一遍,你承认了,什么事没有。你别再气我,你听见我的拳头咯咯响了吗?
我听见了,百合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吼,你的拳头每天都在响,在我的头上,身上。我甚至,每天都能听到你磨刀霍霍。
你给我正面回答,赵冬揪住百合的脖领子,那个人是谁?
百合视死如归的样子,出租车。
赵冬整个面孔都扭曲了,他摇着头,真是忍无可忍了,他一把撕掉百合的衣服,骂道,你不是不要脸了吗?还要衣服干什么。
赤裸,即使在丈夫面前,以这种暴力方式赤裸,也是对人格的极大侮辱。百合咬着嘴唇,怒视着赵冬。小声怒斥,卑鄙。
而赵冬全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他的眼睛盯着百合的肚子,肚子上缠绕的纱布。他一眼就认出,这不是百合包的。这么多年了,百合缠绕绷带的圈数,系扣的方式,他都一清二楚。而且,他都知道,百合买哪个牌子的纱布,哪个牌子的消炎粉和红药水。这已经成了日用品的一部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百合的肚子,他悔恨地用拳头打着自己脑袋,痛苦至极地说,一整天我就担心这件事,你撩开衣服让别人看你的伤口,你现在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百合苦笑,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伤口,别人?我的死活你全然不顾。
你死不了,你舍得死吗?为了他你也不能死啊。说,他是谁?
百合不再说话,一双眼睛冷漠地看着他。
你不是愿意让人家看吗,好吧,你就在这展览好了。赵冬撕扯着百合,把她的裤子撕掉,揪着她的头发,就那么赤裸着,贴在阳台的窗户上。
百合挣扎,赵冬声音放大,如果你动,惊动了童童,看见你这个样子,哼,你怎么收场?
赵冬的威胁,戳到了百合的疼处。她点头,她服从。她一动不动贴在阳台的窗户上,向夜展示她的裸体。她也恨天上的星星,既然黑夜了,还要点上希望的灯,既然给人以希望,为什么还要用黑夜覆灭。仿佛黑夜懂她的心思,果然星星隐退,大雨拍打着窗户,如无数条鞭子,抽打她身体,鲜血淋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沙发传来均匀的鼾声。赵冬睡得很安详,像个乖孩子。诸如男人的打呼噜,说梦话,他都没有。有几次百合端详着他睡着的模样,一度怀疑,这是那个暴虐的赵冬吗?不是,他是才华横溢的诗人。
5
百合确定赵冬睡着了,她蹑手蹑脚,捡起地上的外衣,披在身上,趿拉一双拖鞋,悄悄打开门,轻轻关上。她在门口听听屋里的动静,确定赵冬没醒她才跑下楼。
外面大雨如注,百合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正渴望冲进雨里,雨下得更大吧!冲刷掉她的耻辱,连同赵冬留在她身上的眼神。
她想打个电话,可是手机没带。路过一个超市,问有公用电话吗?超市的人说没有,她说能借我用下电话吗?超市的人犹豫着,是啊,太多拿人家电话做手脚的,或拿着跑了的,人与人之间的可信度在降低。百合说要不你替我打个电话吧,我迷路了,让家人来接我。百合说出的是冯添的电话,电话接通,超市的人说,你是冯添吗,这有个叫百合的人在超市等你。并告诉了他地址。
雨下得更大了,电闪雷鸣。百合抱着胳膊,蜷跪在超市门口,因为她裸露着两条长腿,外衣刚搭过大腿,她没穿内衣内裤。她绝望地等着冯添,因为电话不是她打的,她听不到冯添的口气,售货员只是告诉她,你等着吧,一会儿他来接你。所以,她不确定是否能等到冯添。如果今夜等不到冯添,那她就是人睡着,心醒着,冯添只是她青春的回忆和美梦,有过,不是永远。从此,她一颗心,宁愿泡在苦水里,无怨无悔。
晚上,冯添加班,也懒得出去吃饭,在编辑部冲了碗面。
到了超市,冯添什么也没说,用毯子裹着她就上车了。他开着车,去了一个他想去的地方。百合中间问过,我们去哪?冯添说回家。
回家?百合问。
嗯,回家。冯添说,你要的家。
百合蜷缩在后座,像是睡着了。她是觉得睡着了,但她能听到冯添的呼吸,她在这呼吸中感到安逸。完了,她已经离不开冯添了。
车又开了四十分钟,他们进了一个小区,很平常的小区。这是五楼,冯添打开门,能有五十多平。百合走进屋,她眼前不禁一亮,屋子是新装修的,但尘土很多,像是很久没住人了。屋里的摆设,按着新结婚的样子,一张大床,占据了屋里的主要空间。床单被褥,都是粉红色的,百合喜欢的颜色。这明明是婚床啊,但哪哪都落着灰。百合不解地看着冯添,扭头就走,她说她不能住在他和枫叶的婚房。冯添抓住她,这是婚房,五年前买的,五年前装修的。装修完这些年,我再也没来过。你还记得,那个下雨的星期天,我说要给你一个家,在北京给你买个房子。后来你和赵冬结婚了,但无论你跟谁结婚,这个房子我都会买的。女儿家哪个没有自己的房子,当你嫁人了,婆家对你不好,绊嘴生气,总得有个躲处吧。这是我妈妈说的,所以,我妈妈,这么多年,她始终有个自己的小家,是我姥姥给我妈妈的嫁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妈妈的这个温馨的小窝在哪儿,当然,我爸爸更不知道了。那么,这就是你温馨的小窝,那,钥匙给你。百合还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所措。冯添觉得百合的反应有些迟钝了,这是暴力家庭,给受害者造成的最终伤害。百合没有接钥匙,要冯添先替她保管。
百合打着冷战,冯添这才想起,百合还穿着湿衣服。他拿出自己的白衬衫,是唯一的一件衣服,家里更别谈有女人的衣服了,他让百合换上。百合走进卫生间,换上他宽大的白衬衫。百合走出卫生间,不住地用手往下拽衬衫的下摆,希望能挡得多一些。
冯添慢慢地向她走来,我爱你。
我注定欠你一个雨天,百合说完,扑进冯添怀里,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两条腿腾空,挂在他的腰间。冯添想起了那个下雨的星期天,和今天这个雨夜重叠着。他吻住了百合的嘴,梦回大学,他的百合回来了,失而复得。
百合抚摸着他浓密的头发说,明天去登记吧,和枫叶。
冯添不说话,更深地吻着她。他看见百合肚子上的伤口,又渗出了血,染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他疼惜地说,我们已经血肉相连了,我还能跟谁结婚呢?
百合说,可我不能离开他,离开他,他就会露宿街头。他很有才华,诗写得真好,我爱他的诗。他会成为有影响的诗人,一定会。
那好吧,你守着他,我守着你。
添儿,你结婚吧。
好,什么也别说了,在这踏踏实实睡吧。外面的雨又下大了。
百合猛然坐起,不行,我得回去,童童还在家呢。
冯添忽然意识到,百合啊,永远不是大学那个小姑娘了,一颗心,牵着家啊,牵着孩子。
其实,百合和冯添的事,赵冬已经预感到了。百合以为瞒过了赵冬,其实,每个有家暴的男人,对妻子都有一颗极其敏锐的心。任何对异性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那天晚上,百合凌晨两点到家的,雨就没停过。快到百合家的时候,冯添把车停在一个超市,到里面给百合买套睡衣,暂且对付着穿。百合就是穿着这套睡衣回家的。因为没带钥匙,赵冬给她开的门。赵冬盯了半天睡衣,问,谁买的?
我。
在哪买的?
嘉禾超市。
小区跟前这个吗?
是。
这种简捷的对话,不像夫妻,倒像在公安局做笔录。就在这简短对话里,赵冬知道百合有外遇了。第二天,百合去上班后,他拿着那套睡衣,去附近的嘉禾超市,问售货员,凌晨是一个男的在这买的睡衣吧?因为凌晨很少有人买东西,售货员记得很清楚,说是个男的来买的。
还用证实吗,男人买的睡衣,穿在百合身上。他不想这么早拆穿百合,老祖宗的战略战术,就是高啊,欲擒故纵。他要把文章做瓷实了,让她哑口无言,一枪毙命。而百合浑然不觉,自觉蒙混过关。那天晚上,跟赵冬短暂对话后,就慌忙进屋,她惦着童童,果然,童童睡在卧室的地板上。
第二天上午,冯添就被枫叶逼着去登记了,他再也没有借口了。
按着百合以往的性格,冯添认为,难忘的雨夜,他们是在追忆逝去的年华,重温那个下雨天的星期天,相互还对方一个内心珍藏的雨天。
说好再不见面了,可百合已经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她一遍遍回忆昨晚和冯添在一起的情节,每个细节都想到了,冯添的手指,滑过她的肌肤。她想念那张被粉红色包裹的大床,魂不守舍。熬到中午下班,她奔出公司,蹲在路边。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拨通了冯添的电话。百合对着电话哭着说,冯添,我想你,真的,我控制不住想你。救我,救我。冯添何尝不是,他正像个困兽似的,在刊社院子里的藤叶下转悠。他疯了,他不是东西,心里疯狂地想着百合,却和枫叶办理了登记。这结婚证,在他手里似有千斤重。所以,他不能再跟百合纠缠不清了。当他接到百合的电话,还是迫不及待地赶到百合身边。他们的情欲啊,就像春天破土的秧苗,无论风吹雨打,还是阳光雨露,都无法阻挡茁壮成长,势不可挡。如狂风暴雨,席卷了冯添的整个世界。他们又滚在了那张粉红色的大床上。
自认为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做得很隐秘。偌大个城市,谁会注意两个普通人。错,有一双眼睛,在百合奔出公司,蹲在路边给冯添打电话时,已经被盯上。这个人就是赵冬。已经明白了,早该明白,他们早晚会勾搭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迅猛。
6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安稳,百合和赵冬的家也风平浪静。而百合负罪感越来越重,因为破天荒,赵冬对她特别好。她却不知,赵冬是蓄势待发、秋后算账,到时让她一败涂地。
这期间,赵冬出诗集的事,冯添已经联系好了出版社。
枫叶一直催着冯添结婚,冯添说着什么急呀,反正已经登记了,再说,我们还买不起房子,现在的房价太贵了。枫叶说可以住在婆婆家里,也可以住在娘家。
别看百合和冯添难舍难分,但百合还是那话,她不会跟赵冬离婚的,她不想因为离婚,毁了一个诗人。在大学里,他们三个都是文学小青年,当走向社会,只有赵冬一如既往坚持着文学梦。等他的诗集出版了,也许会引起文坛的轰动。那样他就会得到社会的承认和尊重,他也会好起来。
冯添无奈地说,但愿你是对的。我从一篇来稿看到,施暴者,永远是施暴者。坚持,只能两败俱伤。
百合说,那只是小说,可以想象。毕竟不是生活。
冯添说,生活永远比小说精彩。
最后,百合说,你结婚吧,我不想耽误你,也别耽误枫叶。你以为,你能逃过婚姻吗,逃不过的。我们都是凡人,向凡人低头吧。
冯添他把房钥匙交给百合,说这个房子以后是你的了,在这个世界上,当你走投无路时,这还有一个躲避的地方。这是我为你唯一能做的。
百合说,我有何德何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你也不是有钱的人,现在这房子多贵了,恐怕我一辈子也买不起。别管我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吧。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愿别人。
冯添拥住她,百合呀,拿着吧,听话,你会用得着的。别让我心疼,我决定结婚了。这两天我就给你办理过户。买的时候就是为你买的,这是属于你的财产。
百合握着钥匙,百感交集,一个不富裕的人,肯送你无限增值的房产,能说他不爱你吗。百合已经打定主意离婚了,但他不想把冯添拉进来,她自己已经毁灭了,他不想毁了冯添和枫叶的婚姻。
诗集出版了,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这也是赵冬的心愿啊。百合替赵冬高兴,毕竟写了这么多年,终于有自己的诗集了。她把诗集放在了赵冬的书桌上,仔细端详,书封赫然写着赵冬著。
赵冬还没回来,去哪儿了?百合先做饭,炒了四个菜,值得祝贺。童童捧着书,又蹦又跳,爸爸的书。
赵冬总算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骂咧咧,原来他又去跑出版社了,联系出版诗集,又是无功而返。关于出诗集的事,百合事先没告诉赵冬,她不敢,一是没把握,二是不定哪句话又惹毛了他。
百合拿着诗集,双手递给赵冬,说你诗集出版了。
赵冬双手捧着书,眼睛竟有泪花闪动。他对百合欣喜地说,我的诗集,出版了?
是的,出版了。很棒的诗集,祝贺你!
赵冬问,是你找人出版的?
百合说是的。
赵冬问,找的谁?
百合犹豫了,说我们公司的人。
赵冬问,你们公司谁?
百合哑然。
赵冬喉结动了下,张着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百合说,咱们吃饭,我炒了几个菜,祝贺出版诗集。
压抑,只听到咀嚼声。童童捧着碗吃米饭,不敢夹菜。百合往童童碗里夹着菜,孩子低眉顺眼地吃着。总算吃完了,娘俩像做错事了,灰溜溜地进卧室。刚安顿童童上床,传来赵冬的喊话,百合,出来。百合嘱咐孩子几句,出来,带上卧室门。
赵冬压低嗓音,但是在大喊,这诗集是找你的奸夫冯添出的吧?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看见你俩抱在一起了。他把书砸在百合的脸上、身上。百合不动,不躲。他更来气了,三拳两脚,百合又像一堆棉絮,瘫在地上,任他踢来踹去。他用一只脚抬起百合的脸,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的生日,你居然都忘了。你的心早就飞走了,是吗?
百合说,离婚吧,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离婚。
赵冬哼了声说,这么跟你说吧百合,你的魂能飞出这个婚姻,你的肉体永远不能。
这话的意思,除非你死了。
百合气愤地看着赵冬,她觉得快窒息了。赵冬说,看什么看,给我做长寿面去。百合是爬进厨房的,趴在厨房的地上。赵冬在厨房里把她强拉起来,靠在墙壁上。他在百合脸上拍了两下,快点啊,我饿了。然后走出厨房。
百合强忍着疼痛,下了一碗面。她刚端起碗,又放下。她从卧室拿了安眠药,碾碎,放进面条里。这才端给赵冬,看着他吃下。吃完,赵冬躺在书房的沙发上,一遍遍背诵着诗歌。因为你相信命运,因为我怀疑生活。
赵冬快睡着的时候,不是在朗诵了,反复念叨。你应该是一场梦,我应该是一阵风。
念叨声消失,百合走到沙发前,拍拍赵冬的脸,确认他睡着了。她回到卧室,哄童童睡着了。她又光着脚走出卧室,光脚走路没声音。她走到赵冬跟前,用胶带,把他的手脚捆上。这时,赵冬迷迷糊糊醒了,嚷,百合你要干什么?百合把一条毛巾塞进他嘴里,说,我要杀了你,我不想骗自己了。赵冬挣扎得厉害,百合像包粽子似的,给他捆得一点不能动弹。百合找出一把锤子,在赵冬的眼前晃晃,意思,我就用这个刨死你。她又觉得不妥,拿着水果刀,在赵冬眼前比划。百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念诗。她把诗集一片一片撕下来,埋在赵冬的脸上。她用水果刀,轻轻地,颤巍巍地,仔仔细细地,一刀一刀划开赵冬的皮肤,不深不浅,刚能冒出一点血。
又是下雨,冯添听到外面的打雷声,想起百合光着身子跑出来的那个晚上,宛如昨日,而今,他已是枫叶的丈夫。人啊,瞬息万变。他不能想百合,一想,就心疼得没法。这个雨夜,百合会在干什么,一定搂着童童睡觉了。这会是个美好的雨夜,因为赵冬的诗集出版了,他应该高兴,这样也就不会找百合的麻烦。想到这些,他心情稍好些。他斜靠在刊社的沙发上,听着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有点像打击乐。冯添听着,倒觉得心旷神怡。不觉间,他睡着了,睡得很沉,连做梦都跟真事似的,觉得很恐怖。他梦见百合手里握着刀,刀在滴着血,对着他哭,哭出的眼泪是红色的,也是血。冯添突然吓醒了,他以为是在家的床上睡觉,他回手摸枫叶,空的,枫叶呢?他呼就坐起来,啊,是在刊社的沙发上。怎么做这样一个梦?哎哟,怎么做这么个梦啊。冯添很想去百合家看看,但不能去,那不给百合添乱吗。要不打个电话,不行。半夜三更的,赵冬听到铃声,还不挖地三尺问谁打的啊。
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能停啊。嚯,大暴雨啊,外面一定是落花流水了。
手机铃响了下,是条短信。百合发来的,冯添还没看短信内容,心先怦怦地跳。
添儿,你说过喜欢童童的。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下面好像是歌词。
望着漫天纷飞的玫瑰,
哪一朵为我望穿秋水,
春秋不能同时出现,
终止一生都找不到我的绝配。
什么意思,现在是凌晨两点,这么晚发短信,那就是百合出事了。他拿起衣服,冲出屋。闪电,把刊社的院子照亮,窗底下的花坛里,落花一片。
车就停在院子里,冯添打开车门,下意识地看了眼副驾驶。大学时,百合就愿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慵懒的样子,或者吃零食,或者跟你说话,或者看书。他坐进车里,无意间,脖子上的玉坠打在方向盘上,是百合在潘家园给他淘腾的,他还贴身戴着。刚才碰在方向盘上了,他连忙用手抚摸,还好,完整。
冯添开着车,向百合家开去。他竟然充满希望,在雨停之前,还来得及。
为什么冯添一接到百合的电话或者看见百合就怦然心动,因为和百合在一起,永远感觉在谈恋爱,哪怕你一百岁了。
忽然之间,冯添幡然醒悟,没有百合,终其一生他也找不到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