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城市书写:《丹凤街》与南京*

2017-01-15 05:41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丹凤张恨水民国

袁 昊



民国城市书写:《丹凤街》与南京*

袁 昊

作为文化名城,南京在历史上有其固有的文化形象。进入民国后,南京城市文化与文学形象发生了变化,保守性与政治性成为其显著特征,而这也成为认识民国南京城市形象的固定观念。在这一概括性的认识之下,南京城市具体面貌却变得模糊。张恨水的民国南京城市书写,尤其是小说《丹凤街》,真实形象地记录了民国南京的城市样貌,是南京民国城市形象的文学显现。在具体书写中,张恨水运用总体与局部映衬、点面结合、高视角多维度相交错的方法,构建了民国南京城市的文学形象。张恨水的民国南京城市书写一定程度上开创了现代文学城市书写的别样路径,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张恨水; 《丹凤街》; 民国南京; 城市文学

作为六朝古都,南京有着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和雄伟秀丽的山河美景,自古就有“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美誉,是中国四大古城之一。南京这座城市留给我们的印象,既有金陵王气和秦淮金粉的历史光辉,也有王气黯然和气象不再的悲情与落寞,甚至这种沧桑成了南京城市形象的一个主要面相。随着王朝帝制的崩溃,南京成为民国的首都,这种沧桑感似乎在国民政府的城市再造中渐渐消失,政治性与保守性成了民国南京城市的文化特色。南京这种新的城市形象逐渐成为后来研究者对民国南京文学与文化整体评价的共识,“南京这一地域因为民国时期首府的地位,无形中具有更多政治文化所赋予的保守色彩”①尹奇岭:《民国南京旧体诗人雅集与结社研究·绪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3页。,作为民国首都的政治文化与抱持诗教的传统文化相融合,共同铸成民国南京的文化特征。

从民国时期南京的文学与文化史事中,也能证实这种城市文化特征的存在:民国“南京的文学笼罩在文化保守主义的传统之下,以古典文学为基础,试图融合传统文学与西方文学的精粹,形成艺术价值较高的文学作品,驳斥新文学中浮泛虚夸的成分,树立与新文化阵营截然不同的温厚广博的文学规范”②张勇:《文学南京: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南京文学生态·绪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5页。。

在具体梳理民国南京文学整体面貌时,研究者多把南京文学分为保守性的传统文学和政治性的党化文学:保守性的传统文学体现在以“学衡派”为主的旧式诗词创作上,而政治性的党化文学则体现在国民党所发起的民族主义文学运动上。这种论断似乎成为一种公论,但并不能作为民国南京文学与文化研究的定论。任何结论都是针对具体的研究对象而言的,而对象选取的范围及数量,往往决定了该结论适用的程度。比如李欧梵的上海研究,认为1930年代的上海是极为现代化的城市,其文学与文化体现了现代化的特征。可卢汉超的研究却认为上海并不是那么现代,甚至保有很强的乡土特征。李、卢二人的结论好像非常矛盾,是不是其中的一个结论错了呢?其实并不如此。结论的相反缘于二者研究的重点与选取的对象不一样,其结论仅仅是基于他们所涉及的研究范围,在其研究范围内他们各自的结论都是可靠的。与此类似,民国南京的城市文化与文学形象不可能只有单一的文化保守与政治保守这一个面向,它还有别样的文学与文化样貌。张恨水《丹凤街》中民国南京城市书写就提供了这样一个代表性的样本。

张恨水是现代通俗小说大家,一生创作了110多部小说,是非常多产的小说家。因受新文学评价机制的制约,很长时间里张恨水的小说并未受到较公正的对待。新时期以来,张恨水越来越被研究者重视,其中一个研究思路,即是驳斥新文学批评家指责张恨水小说缺乏现代性特征,从而去证明张恨水小说具有很强的现代性*温奉桥的《现代性视野中的张恨水小说》(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5年)就是代表,该书从“主题现代性”、“文体现代性”、“文化现代性”等方面来论证张恨水小说的现代性特征。,进而论证张恨水小说的独特价值与贡献;即使凸显张恨水在通俗文学中的重要贡献,也要用现代性与现代化为其张本,认为张恨水“上承中国古今小说传统,在沿着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民族形式发展道路上,使通俗小说的现代化突进到一个新的水平,使轻视贱视通俗文学的某些知识精英作家也不能小觑这位通俗作家的存在,他是使通俗小说再度中兴的头号功臣”*范伯群:《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46页。。直接论证张恨水小说的价值与意义不是本论文的重点,但我们可以从另外的角度来观察张恨水小说的独特之处。

除了章回体模式、叙事套路相似的特征外,张恨水小说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它们基本上都是对“城与人”的书写。张恨水在塑造一个个形象生动的城市人物时,也再现了北京、重庆、天津、上海、南京等众多城市的形象。其中对北京与重庆的书写比重较大,南京反而不是他书写最多的城市,只有《如此江山》、《九月十八》、《玉交枝》、《满江红》、《秦淮人家》、《丹凤街》、《石头城外》以及散文集《两都赋》以南京的城与人作为书写对象。但张恨水为数不多的南京书写却显示了他小说写作的变化。张恨水早期的北京书写更多是把城市作为背景,城市本身并没有主体地位,而南京书写却有了变化:城市从故事的背景转为叙述的主题,从“客体”变成了“主体”*⑤ 卞秋华:《张恨水小说中的南京书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4期。。

实际上,张恨水在南京寓居的时间并不长。他1936年初从上海到南京,1937年底离开南京到重庆,前后仅约两年。在南京期间,张恨水创办了《南京人报》。他到重庆后才创作了几部以南京为背景的小说,还有一部散文集《两都赋》。在《两都赋》中,他把南京和北京相提并论,而情感上流露出对南京更多的喜爱之情。张恨水非常喜欢南京,认为南京的自然风物适合他的性情,对南京的“荒落、冷静、萧疏、古老、冲淡、纤小、悠闲”情有独钟*张恨水:《顽萝幽古巷》,洪江编:《张恨水文集·散文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1页。。因此,他笔下的南京多“选择背对着城市的繁华,淡化和隐没了许多作为城市现代化的象征,而去寻访未被物质文明侵染,宁静、质朴的古城”⑤。之中又以《丹凤街》的南京城市书写最为出色。《丹凤街》不仅书写了南京市民社会的特征,也书写了南京城市古旧特色的一面,呈现了民国时期南京城市文学与文化形象的另一种面向。

作为庞大的空间实体,现代城市与乡村的稳定、熟悉、透明不同,是封闭与晦暗不明的,让人不易获得对它的真确认识与把握。在现代文学史上,以描写城市为主的作品,城市往往只是背景与场所,少有对城市本身的关注。这些文学作品中的城市面目模糊,轮廓不清,难以表达现代中国城市的实相和整体性。但张恨水《丹凤街》的民国城市却轮廓清晰,让人一目了然。读完小说,会让读者对南京的丹凤街乃至南京城市整体有一个较为可靠的认识。而产生这样的效果,与《丹凤街》独特的南京城市书写方法有关。

在书写丹凤街之前,张恨水介绍了临街的唱经楼,说“这楼名好像是很文雅,够得上些烟水气。可是这地方是一条菜市,当每日早晨,天色一亮,满街泥汁淋漓,甚至不能下脚。在这条街上的人,也无非鸡鸣而起,孳孳为利之徒”*张恨水:《丹凤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以下引文同出一书,不另注。。唱经楼其实是菜市场,来往的人群多为“孳孳为利之徒”。这与我们熟悉的大城市市民社会极为相似,毫无特别之处,只“是条纯南方式旧街”。但是,这条旧街却出现了新的现象,“现代化的商品也袭进了这老街,矮小的店面,加上大玻璃窗,已不调和。而两旁玻璃窗里猩红惨绿的陈列品,再加上屋檐外布制的红白大小市招,人在这里走象卷入颜料堆”。尽管古旧老街涌进了现代商品,改变了原有风貌,但张恨水对这里的“已不调和”并不关注,他把笔触快速切入与唱经楼同样古旧却更具南京城市特色的丹凤街,其着墨的重点是揭示丹凤街所蕴含的人事的生鲜活泼与生活的世俗悠远。

首先,张恨水书写了丹凤街的市面繁荣:“二三十张露天摊子,堆着老绿或嫩绿色的菜蔬。鲜鱼担子,就摆在菜摊子……男女挽篮子的赶市者,侧着身子在这里挤。过去一连几家油盐杂货店,柜台外排队似的站了顾客。又过去是两家茶馆,里面送出哄然的声音,辨不出是什么言语,只是许多言语制成的声浪。带卖早点的茶馆门口,有锅灶叠着蒸屉,屉里阵阵刮着热气。”其次,张恨水书写了丹凤街的“凡百男女”:“这里虽多半是男女佣工的场合,也有那勤俭的主妇,或善于烹饪的主妇,穿了半新旧的摩登服装,挽了个精致的小篮子,在来往的箩担堆里碰撞了走,年老的老太爷,也携着孩子,向茶馆里进早餐。这是动乱的形态下,一点悠闲表现。这样的街道,有半华里长,天亮起直到十点钟,都为人和箩担所填塞。”再次,张恨水书写了丹凤街遗世独立般的市容街貌:“丹凤街并不窄小,它也是旧街巷拆出的马路。但路面的小砂子,已被人脚板摩擦了去,露出鸡蛋或栗子大小的石子,这表现了是很少汽车经过,而被工务局忽略了的工程。菜叶子,水渍,干荷叶,稻草梗,或者肉骨与鱼鳞,洒了满地。两个打扫夫,开始来清理这些。长柄竹扫帚刷着地面沙沙有声的时候,代表了午炮。这也就现出两旁店铺的那种古典意味。”

这里,张恨水的丹凤街书写采用的是近距离观察与细描的方法,琐碎却非常真切。通过对丹凤街三个方面的书写,小说再现了丹凤街的特色风貌:丹凤街是民国南京的一条老街,是市民社会的典型生活场所,具有“古典意味”;即使在“动乱的形态下”,也有“一点悠闲表现”,从而呈现市民社会的日常生活恒常性。从写作方法和风格而言,张恨水的书写平实自然,以客观写实为主要特征。这种客观性的书写,既给予读者较为真实可靠的南京印象,一定程度上也塑造了南京的城市形象。因客观描写城市而使城市定型,因定型城市而使城市形象得以构建起来,这是一个双向塑造的建构过程。正如理查德·利罕所说:“城市是都市生活加之于文学形式与文学形式加之于都市生活的持续不断的双重建构。”*[美]理查德·利罕著,吴子枫译:《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页。

对民国南京城市的整体性描写固不可少,而具体细微的聚焦同样也很有必要,整体与局部结合、概貌与细节相配更能勾画出城市的本真面貌。张恨水对南京丹凤街的书写就遵循这一方法,在整体性地描写完丹凤街之后,他的笔深入丹凤街市民居所的细微处,选取了几个点来详细书写它的结构布局。

张恨水所选取的几个点是陈秀姐家、童老五家、杨大个子家和许樵隐家。陈秀姐家、童老五家和杨大个子家属于城市贫民阶层,许樵隐家属于上层绅士阶层。陈秀姐家在丹凤街内,童老五家和杨大个子家在丹凤街外,这是民国南京另外的贫民聚居地,与丹凤街陈秀姐家形成同类映衬;许樵隐家虽不在丹凤街上,但与丹凤街相距不远,同丹凤街陈秀姐家形成相反映衬。

在描写这四个家庭的样貌时,张恨水总体上采用的是对比手法:贫穷家庭与富裕家庭的对比,从两类家庭道德品质等方面加以比较,道德品质又与财富多寡成反比。而财富的多寡既从两类人家不同的经济状况加以比较,又从两家房屋具体状况来比较,尤其是后者的比较把南京城市不同阶层的房屋特征呈现出来,有记载历史的作用与价值。

陈秀姐家、童老五家和杨大个子家虽然都是底层平民,但是三家住房结构是不一样的。陈秀姐的房子非常低矮破旧:“矮小的人家,前半截一字门楼子,已经倒坍了,颓墙半截,围了个小院子。在院子里有两个破炭篓子,里面塞满了土,由土里长出了两棵倭瓜藤,带了老绿叶子和焦黄的花,爬上了屋檐。在那瓜蔓下面,歪斜着三间屋子。”其特点是“矮”、“破旧”、“小”,是丹凤街底层贫民住房的典型模样。而童老五家和杨大个子的居所其实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家,而是他们租住的房子,除了有与陈秀姐家房屋相似的破旧矮小外,童、杨二家房屋所在地自然环境较好,不乏淡淡诗意。童老五家“堂屋开扇后面,正对了一片菜园。园里有两口三两丈见方的小野塘,塘边长了老柳树,合抱的树干,斜倒在水面上,那上头除了两三根粗枝而外,却整丛的出了小枝,象个矮胖子披了一头散发,样子是很丑的。那口小水塘里,也浮了几只鹅鸭。这里并没有什么诗意,那鸭子不时的张了扁嘴呱呱乱叫”。这里的环境具有乡村田园的气息。杨大个子家旁边的“一条流水沟上,并排有大小七八棵杨柳树,风吹柳条摇动着绿浪,电灯泡常是在树枝空当里闪动出来。看着三四只乌鸦,工作了一日,也回巢休息了,站在最高一棵柳树的最高枝上,扑扑地扇着翅膀,呱呱地叫”。童、杨两家虽穷,但在贫居之中不乏生活的冲淡自然,显示了南京乡土气息比较浓郁的特点。

同这些贫民家庭形成对比的是南京上层绅士许樵隐家。许家的富裕,从房屋的宏阔就可见一斑。许樵隐公馆“在丹凤街偏东,北极阁山脚下空野里”,“是幢带院落的公馆”。“他家大门,是个一字形的,在门框上嵌了一块四方的石块,上有‘雅庐’两个大字。两扇黑门板,是紧紧的闭着,门楼墙头上,拥出一丛爬山虎的老藤,有几根藤垂下来,将麻绳子缚了,系在砖头上。这因为必须藤垂下墙来,才有古意,藤既不肯垂下来,只有强之受范了。这两扇门必须闭着,那也是一点雅意,因为学者陶渊明的门虽设而常关着呢。”许家院子里种有多种花草,很有气派。许家内部的陈设,仅就他的书斋来看,“有两个竹制书架,一个木制书架,高低不齐,靠墙一排列着。上面到也实实在在的塞满了大小书本。正中面陈列了有一张木炕,墙上挂了一幅耕雨图,两边配一幅七言联:三月莺花原是梦,六朝烟水未忘情。书架对过这边两把太师椅,夹了一张四方桌。桌旁墙上,挂了一幅行书的《陋室铭》。拦窗有一张书桌,上面除陈设了文房四宝之外,还有一本精制宣纸书本,正翻开来摊在案头,乃是主人翁与当时名人来往的手札。”许家外观森然,内部雅致,俨然殷富诗书之家。许家同陈、童、杨三家房屋结构差别明显,但却与它们一起构成了民国南京城市市民居所的丰富的多层次空间。

张恨水对南京城市由整体到局部的细致书写,勾勒了它的基本面貌,使读者获得民国南京城市文学形象的一般印象。但张恨水并没就此结束对南京城市形象的构建,他视野开阔,跳出南京,从更远更高的角度来观照南京。他设置了南京乡下作为观察的视点。连接南京城与乡的是从城里回乡的童老五。张恨水设置城乡对比的书写结构,无疑使南京城市形象更加完整也更加清晰。

离南京城三十里的乡下,是一派田园美景:“村庄园圃,一片绿地上,又是一堆浓绿,一堆淡黄,分散在圩田里面。”各户人家也都丰衣足食,就是到乡下开茶馆的洪麻皮也过得优哉游哉极为惬意。洪麻皮在乡下茶铺的周边环境,是“一道小河沟,两岸拥起二三十棵大柳树。这正是古历三月天,树枝上拖着黄金点翠的小叶子,树荫笼罩了整条河,绿荫荫的。柳花象雪片一般,在树荫里飞出去。水面上浮荡着无数的白斑。有几只鹅鸭,在水面上游来游去”;“在那柳树最前两棵下面,有一所茅屋,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水里的那屋子,却是木柱支架着,上面铺了木板,那屋子敞着三方朝水,围了短木栏,远远看到陈设了许多桌椅,原来是一所乡茶馆子”。南京乡下虽与城市形成对比,但更多是对南京城市的补充,把民国南京城与乡衔接在一起,而不至于显得突兀。并且,通过这种空间上的大跨度书写、对照,我们获得了对南京城市的整体性、“透明性认识”,使其具有雷蒙·威廉斯所说的“可感知社区”的属性:“小说家有意向人们展示所有,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可知和可沟通的。”*[英]雷蒙·威廉斯著,韩子满等译:《乡村与城市》,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32页。张恨水的南京书写呈现的城市、城乡社区及人群都在一种可见的空间内展开,这是他对现代城市文学书写的一个重要贡献。

有论者认为,张恨水《丹凤街》的南京书写“带有浓厚的象征意义”,是对“桃花源式的乡土生活的憧憬与渴望”,“其笔下的南京书写,有着强烈的乡村想象意识”*⑤ 卞秋华:《张恨水小说中的南京书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4期。。实际上,《丹凤街》非常写实,是民国南京城市样态的真实写照,并不是对城市形象的想象与虚构。只不过,张恨水选取的是对与现代城市相反的传统市民社会的一面加以书写。张恨水对市民社会的伦理道德等确实有想象与美化的成分*李永东在分析津味小说时突出了天津市井社会与民国政治之间的关系,超越了单一分析市井文学社会写实的常规模式。在谈到通俗作家的道德善恶价值立场的写作套路时,提到了周瘦鹃和张恨水(李永东:《市井生存与民国政治的沟通:想象天津的一种方式》,《中山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李对张恨水的评价符合研究界对张的通常看法,但张恨水的市井社会书写是包容于城市书写之中的,张对城市及市井形态本真性描写的价值与意义,要远远高于他对人物与故事的道德善恶的价值立场。,如夸大市民社会具有的侠义精神等品质,使读者觉得《丹凤街》表现的市民社会不太真实。这与张恨水创作该小说时的政治、历史环境有关。《丹凤街》作于1941至1944年*《丹凤街》是1944年出单行本时所改名字,原名为《负贩列传》,1941—1944年连载于《旅行杂志》。,正值抗战时期,虽然小说故事 “十九为虚构”,但张恨水把“下层传统社会”“有血气”“重信义”的特点加以表彰,以显示中国民间社会在民族危难中是有骨气、有担当的*张恨水:《丹凤街》“自序”,第1—2页。。但是,《丹凤街》的南京城市样貌却基本上照实描写,也就是说,小说中的城市样貌与社会形态为写真,而人物和故事为虚构。南京城市本身的书写非但不是象征与想象,还具有城市建筑纪实的特色。它所具有的乡土色彩正是彼时南京城市的本真样态,并不是作者乡土情结与理想在城市书写中加以表现使然。

至于张恨水为何选择且热衷于对古旧乡土城市的书写,需要进一步深究。这或许与张恨水的生长环境、教育经历、古典情结、对社会历史的认识等方面都有关系,不能单一地归因为张恨水“自身浓郁的古典情怀”,简单地认为张的民国南京城市书写是“在都市‘再造乡土’,重塑桃花源”⑤。张恨水的《丹凤街》,包括其他几部以民国南京为背景的小说的城市书写,甚至还包括他早期以北京为背景所写的言情小说中的城市书写,都有许多现代社会历史研究价值,而不能仅仅看作“鸳鸯蝴蝶派”小说,或者是通俗小说。正如陈平原指出的张恨水民国北京城市书写的意义非凡*陈平原比较老舍与张恨水对北京书写的异同,以显示张恨水北京城市书写的意义与历史价值:“如果说老舍笔下的北京是只占整个北京的六分之一的西北角特写,张恨水笔下的北京就是整个北京的概念图。并且,和老舍对北京叙述时的‘开门见山’,即没有敷衍说明直接介入场景的手法不同,张恨水有时候是借作品中的人物之口传达某个地方在北京的意义,历史、由来等知识。特别是,张恨水经常将故事安排在异乡人较集中的南城和东交民巷等繁华地区,那里是老舍涉笔不多的地方,但却是北京城市生活不容忽视的一个重要部分。”参见陈平原:《“新文化”的崛起与流播》,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85页。,张恨水的民国南京城市书写同样意义重大。

实际上,张恨水提供了一种城市文学写作的新可能,即一种城市文学的“世俗现实主义”。 说张恨水的文学写作“世俗”,是因为他关注传统市民社会的历史延续性,且非常看重这种延续性的重要作用。张恨水的写作基本是以市民社会为主,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忠信孝义。说张恨水的文学写作是“现实主义”,那是他有着非常明显的写实品质,他的小说的空间与历史非常清楚明白:空间架构稳定,历史时间清晰。这使他的小说始终具有难得的稳定感。这种稳定感是现代文学中较为稀缺的元素。现代文学在第一个十年较多被启蒙的激情所激荡,作品中空间与时间常常是被挤压着的;第二个十年现代派涌现,强调“我”的感受与主体性地位,空间与时间变得琐碎,更难以构成稳定的整体;第三个十年的抗战主旋律更难以让作者静下心来客观地描写空间与时间。从这个角度来看,张恨水的文学创作,尤其是他的关于北京、南京以及重庆的城市书写,就具有独特的意义与价值。在今天,当我们重新回头梳理与研究现代文学时,这种意义与价值就表现得更为重要。

近代以来,城市逐渐成为小说书写的重点对象之一,城市书写也处于不断变化之中:“从城市地标到城市肌理”,“从传统市民到近代都市人”,“从时间维度到空间维度”*邓大情、孙逊:《近代小说城市书写的变革及其小说史意义——以上海、广州为中心》,《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4期。。在这种转变中,小说不自觉地担负了构建城市形象的重任,甚至因小说而改变了我们对城市的观感与认识。这些小说家也成为城市的形象代言,如提到巴黎,我们就会想起巴尔扎克、左拉、波德莱尔;提到伦敦,就会想起狄更斯、伍尔夫;提到都柏林,就会想起乔伊斯;提到北京,就会想起老舍、萧乾;提到上海,想起的就更多了:早期的是韩邦庆、李伯元、包天笑、周瘦鹃,接着是左翼和新感觉派,稍后是张爱玲、苏青,当代的则有王安忆、程乃珊、陈丹燕、金宇澄等,他们共同构建了上海这一城市的文学形象。张恨水的民国南京城市书写具有相同的效果,甚至有人认为张恨水的《丹凤街》就是民国版南京的“清明上河图”*《张恨水的〈丹凤街〉堪称民国版南京“清明上河图”》,《江南时报》,2015年6月17日。,足见其对民国南京城市形象建构的重要作用。

更为重要的是,张恨水如此细密地架构民国南京城市的空间结构,非常清晰地凸显出民国南京自身的城市特性,推动或制约着城市的内在生长与变化。《丹凤街》的南京城市样貌,包括张恨水其他以南京为书写对象的小说中的南京城市样貌,让我们感知南京这一城市自身的特色。南京不同于十里洋场的上海,不同于八百年古都的北京,也不同于典型江南城市的杭州与苏州,民国南京既现代又古旧,既政治化明显又市民性十足。它是一个难以整一与简化的独特城市。尽管国民政府在1929年颁布《首都计划》,试图对南京进行现代化建造,但终因国民党内部在意识形态和建筑风格等问题上的纷争,使南京并未成为高度现代化的“通属城市”,而继续保有其传统古旧的一面。这与国民党政党属性有关,与南京城市自身历史特色也不无关系:正是南京惯有的习性制约了国民政府试图对其进行大规模的改造。民国南京的这一城市特性,恰恰暗合了马丁·李对布尔迪厄城市“习性”理论的解读:“城市的某种相对持续的(前)习性会以非常特殊的方式,对当下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或者甚至实体的环境作出回应,这些方式因城市不同和各个城市习性的形成过程不同而各有差异。”*[英]马丁·李:《重新定位地方:文化地理学、地方与城市习性的特征》,[英]吉姆·麦奎根编,李朝阳译:《文化研究方法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4页。这种差异就是其自身特性的显现,民国南京的城市特色就包蕴在其城市样貌和社会市井之间。

城市成为社会历史的推动力而不是偶然的或次要的背景与社会元素,是因它本身有其主体地位和功能。而文学作品对城市的书写与建构是其主体功能的别样显现。尤其是文学作品对城市空间结构的细密勾勒,形成文本中的或意识中的城市,这种观念中的城市有助于其历史推动力作用的发挥。张恨水《丹凤街》中的南京书写是如此,李劼人《死水微澜》中的成都书写也是如此。李劼人的成都书写采用了远景与近景、整体与局部方法,通过对成都近郊小镇天回镇,成都东大街、青羊宫、皇城以及郝公馆和伍家的书写,非常完整地勾勒出保路运动前成都的城市样貌。这种城市书写一方面交代了保路运动发生的地域背景、历史背景,另一方面也展现了成都自身的城市属性。它显示了中国在现代转型过程中地方城市各自的主体性与价值,也表明中国的现代化在不同城市空间开展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加拿大]查尔斯·泰勒著,韩震等译:《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17章和结论部分关于现代性的论述。。因此也可以说,在文学的角度上,张恨水的南京城市书写呈现了一座城市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地方性特色及其主体性地位。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张慕华】

2016—04—03

袁 昊,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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