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汪蒋之争到“回答托派”:茅盾对《子夜》主题的改写*

2017-01-15 05:41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子夜瞿秋白茅盾

妥 佳 宁



从汪蒋之争到“回答托派”:茅盾对《子夜》主题的改写*

妥 佳 宁

《子夜》的创作动机长期被解读为“回答托派”,即用小说写作阐释在帝国主义压迫下,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始终无法战胜买办阶级而发展中国的资本主义经济。然而,茅盾虽接受瞿秋白的指导,但直到成书之后仍未能深入理解所谓“托派”观点并予以有力回答,反而在揭示“立三路线”的过程中与某些所谓“托派”观点形成共鸣。事实上,在小说“提要”和现存大纲及前四章手迹当中,茅盾笔下所谓的“民族资产阶级”与“买办”,更多地呈现为实业与金融之间的对立掣肘。茅盾之所以不能很好地“回答托派”,既是因为实业与金融背后的汪派与蒋派之争,也是从宁汉对立到宁汉合流时期的茅盾,其1927年的亲身革命经历在1930年上海的曲折映现。而小说结局由原来设计的吴荪甫与赵伯韬在红军四起形势下的握手言和,按瞿秋白要求改写为民族资产阶级无法战胜买办,虽符合了“回答托派”的意识形态要求,却遮蔽了茅盾原本对中国社会的把握与言说方式。

《子夜》; 托派; 革命; 茅盾; 瞿秋白

1939年,茅盾在新疆学院演讲时,对《子夜》的写作动机作出定性:“这样一部小说,当然提出了许多问题,但我所要回答的,只是一个问题,即是回答了托派:中国并没有走向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中国在帝国主义的压迫下,是更加殖民地化了。”①转引自茅盾:《〈子夜〉是怎样写成的》,《战时青年月刊》第2卷第3期,1939年。该文最初发表于1939年6月1日《新疆日报·绿洲》,原题为《茅盾谈〈子夜〉是怎样写成的》。这为后来很长时期内的《子夜》解读模式奠定了基调,即在帝国主义压迫下,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始终无法战胜买办阶级而发展中国的资本主义经济,以此“回答托派播散的中国已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谬论”②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68页。。这种解读也相应地成为文学史中的经典论断,甚至质疑《子夜》艺术成就的论者,同样以“回答托派”作为小说“主题先行”的论据③蓝棣之:《一份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重评〈子夜〉》,《上海文论》1989年第3期。。

然而,《子夜》究竟是如何回答所谓“托派”的?众所周知,在《子夜》的写作过程中茅盾曾受到瞿秋白的指导,并有所改写。1931年4月,茅盾携部分已成小说原稿及各章大纲访瞿秋白,并在此后详谈一到两周。瞿秋白建议茅盾“改变吴荪甫、赵伯韬两大集团最后握手言和的结尾,改为一胜一败。这样更能强烈地突出工业资本家斗不过金融买办资本家,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是没有出路的”④茅盾:《〈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回忆录[十三]》,《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4期。。瞿秋白的这种指导,显然出于所谓“回答托派”的意图。既然小说原来设计的吴、赵握手言和的结尾,并不利于“回答托派”,那么茅盾在接受瞿秋白这样的指导之前,究竟如何理解吴赵之争?所谓的“回答托派”,又具体指谁,其观点究竟如何?

这不但要重新考察当年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更要细致辨别茅盾小说创作过程中不断改写的无数文本“碎片”,厘清其中细节与1930年代中国社会历史乃至更早时期茅盾所经历的革命实践及革命文学论争之间的复杂纠葛。只有真正回到文本与史实构成的“民国历史情境”本身,才能逐一解答文学与当时社会历史之间的具体问题,进而探寻建立在这些“碎片”之上的“宏大”意义。

一、《子夜》与中国社会性质论战

在讨论茅盾对《子夜》主题的阐释时,往往被忽略的,是茅盾1939年的演讲所处的新疆学院,尽管带有“赤化”色彩,却处于盛世才标榜“亲苏”的特务统治之下。就在茅盾抵达迪化前,盛世才在1937年12月途径新疆回国的康生等人授意下,以“托派”罪名逮捕了之前由苏联派往新疆工作的中共党员俞秀松,蓄意制造了“大阴谋案”。后俞秀松被押往苏联,1939年被判处死刑。而俞秀松不仅与茅盾同为中共早期创建者,在新疆时更化名王寿成担任新疆学院院长。这样,茅盾在新疆学院演讲不能不鲜明地亮出批判“托派”的态度。

但日后对《子夜》的解读模式,并不由这次演讲的偶然性决定,而是由小说本身与这一问题的纠缠以及日后的意识形态环境所决定的。无论茅盾在此次演讲之前是否曾经提及《子夜》要“回答托派”或思考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问题*曹万生较早注意到了《子夜》与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关系并不那么单一,但他认为,所谓“回答托派”的说法是茅盾1939年才首次提及的,此前在小说创作过程和《子夜》后记中都未出现,而是1937年何干之对关于中国社会性质论战加以总结并给予定性之后,尤其是1938年毛泽东公开肯定论战中使用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说法后,茅盾才用这样的说法来解释《子夜》。见曹万生:《茅盾的市民研究与〈子夜〉的思想资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6年第9期。,至少经瞿秋白指导后的《子夜》写作过程,已不可避免地与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发生了联系*毛夫国在曹万生的论证基础上认为,“回答托派”并非《子夜》创作时的真实意图,由此质疑“重写文学史”浪潮中以“回答托派”作为论据来判定《子夜》“主题先行”的做法。见毛夫国:《再论〈子夜〉的“主题先行”》,《文艺理论与批评》2015年第6期。。茅盾后来曾再次解释《子夜》与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关系:

剩下一个问题不可以不说几句:这部小说的写作意图同当时颇为热闹的中国社会性质论战有关。当时参加论战者,大致提出了这样三个论点:一、中国社会依然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质;打倒国民党法西斯政权(它是代表了帝国主义、大地主、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利益的),是当前革命的任务;工人、农民是革命的主力;革命领导权必须掌握在共产党手中。这是革命派。二、认为中国已经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反帝、反封建的任务应由中国资产阶级来担任。这是托派。三、认为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可以在既反对共产党所领导的民族、民主革命运动,也反对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夹缝中取得生存与发展,从而建立欧美式的资产阶级政权。这是当时一些自称为进步的资产阶级学者的论点,《子夜》通过吴荪甫一伙的终于买办化,强烈地驳斥了后二派的谬论。在这一点上《子夜》的写作意图和实践,算是比较接近的。*茅盾:《再来补充几句》,《子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第576页。

如茅盾所述,参与论战者可以大致分为“革命派”、“托派”和“资产阶级学者”三派。这场论战并非单纯的学术讨论,而是在1927年国共分裂进而争论以往国民革命乃至未来中国革命性质的背景下发生的*卢毅:《论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1928年,戴季陶、陈果夫、陈布雷、周佛海等在上海创办《新生命》月刊,“检讨”国民党在此前国民革命中清共的不力*周佛海:《今后的革命》,《新生命》第1卷创刊号,1928年。。10月,陶希圣在此发表《中国社会到底是什么社会?》,随后在新生命书局出版《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及《中国社会与中国革命》。1930年,陶希圣又在《新生命》月刊发表《中国之商人资本及地主与农民》,称:“中国社会是金融商业资本之下的地主阶级支配的社会,而不是封建制度的社会。”*见陶希圣:《中国社会到底是什么社会?》(《新生命》第1卷第10期,1928年)、《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上海:新生命书局,1929年)、《中国社会与中国革命》(上海:新生命书局,1929年)、《中国之商人资本及地主与农民》(《新生命》第3卷第2期,1930年)。

对陶希圣的古代社会分期*“陶希圣1929 年5 月所著《中国封建社会史》,主张周代为封建社会,春秋之际,封建制度开始分解,因此秦汉以降不能称封建社会。”见冯天瑜:《史学术语“封建”误植考辨》,《学术月刊》2005年第3期;陶希圣:《中国封建社会史》,上海:上海南强书局,1929年。,避居日本的郭沫若有不同观点*郭沫若认定周代为奴隶社会,秦代进入封建社会。见郭沫若:《诗书时代的社会变革与其思想上的反映》(《东方杂志》,1929年第26卷第8、9、11、12期)、《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上海:上海联合书店,1930年)。。而受当时中共中央宣传部及中央文委的直接干预*王慕民:《关于“新思潮派”的几点思考》,《历史教学》2000年第8期。,创造社刊物《新思潮》在1930年第4期发起征文,其中一个题目便是“中国是资本主义的经济,还是封建制度的经济?”*《新思潮社第一次征文题目并缘起》,《新思潮》1930年第4期。。这一期上还刊登了丘旭的《中国社会到底是什么社会?——陶希圣错误意见之批评》*丘旭:《中国社会到底是什么社会?——陶希圣错误意见之批评》,《新思潮》1930年第4期。。作为“中国经济研究专号”, 《新思潮》第5期发表了中共中央宣传部秘书潘东周、中央文委委员王学文(郑景)等人的一系列论文,由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讨论,来肯定“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务依然要由中共领导*潘东周:《中国经济的性质》;吴黎平:《中国土地问题》;向省吾:《帝国主义与中国经济》;李一氓:《中国劳动问题》;向省吾:《中国商业资本》;郑景:《中国历史上两次最大的农民暴动》。见《新思潮》1930年第5期。。中共中央文委书记朱镜我等主编的《新思潮》月刊,也就成为后来茅盾描述中的“革命派”。这一期《新思潮》的“编辑后记”明确了刊发这些论文的最主要目的,倒不全是驳斥国民党的相关论述,而主要是反对所谓的“取消派”:

然而,事实上竟有一派自命理论家的人们,竟非主张中国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因而说现在的统治阶级是资本家的民族资产阶级,目前的军阀混战的局面是甲派资本家集团与乙派资本家集团的对战;他们竟认定中国封建势力已经扫除,帝国主义已经对民族资产阶级让步,所谓资产阶级性的民权革命已经完成其任务,目前没有任何的革命征兆,一切农民底反抗统治阶级底行动只不过是大革命后的“余波”,工人运动之非合法的斗争行动,只不过是一种盲动。于是,他们一齐地反对中国革命的十大政纲,一齐地破坏工人群众之政治斗争,一齐地取消学生群众以及城市小资产阶级底为自由而斗争的运动,而自命为真正的革命党人。这就是今日中国的所谓取消派的中国革命论,同时也就是他们一派的政治路线之根本观点及其实际行动之总策略之中心。*《编辑后记》,《新思潮》1930年第5期。

所谓“取消派”,原是1905年俄国革命失败后,布尔什维克对孟什维克中持“取消革命行动”观点者的称谓*查1928年汉语语境中该词的用法:“8. 取消派 一九〇五年在俄国革命后的反动时代,孟什维克底一部分主张取消对于政权底直接的革命行动,即是把以前的作个总结算,主张工人必须与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同作政治运动。”见《新术语》,《思想》1928年第2期。。这里“今日中国的所谓取消派”,正是对当时出现的中国托派的一种叫法。托派,即托洛斯基派,是1927年正式与斯大林派决裂的苏共派别,后又逐步发展成为一个国际“共运”组织。托洛斯基*即托洛茨基,文章所涉时代翻译为托洛斯基。本文保持时代色彩,均写为托洛斯基。(1897—1940),是与列宁共同领导俄国革命的苏共元老。1905年俄国革命时期,托洛斯基提出“无间断革命”论*中文多译作“不断革命”,瞿秋白将其译作“无间断革命”,彭述之译为“永续革命”(郑超麟:《瞿秋白与托洛斯基不断革命论》,《郑超麟回忆录》下,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294页)。汉语中“不断”一词有“反复”、“没完没了”之意,故此处采用瞿秋白译法以避免产生歧义。,主张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无间断”发展过渡,即要求无产阶级在反对沙俄统治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中,迅速争夺革命领导权;1917年,托洛斯基与列宁共同领导“十月革命”后,成为苏共最高领导人之一。列宁逝世后,托洛斯基与斯大林及共产国际在中国革命等问题上分歧严重,托洛斯基反对中共加入国民党的国共合作方式,更强调无产阶级革命领导权,主张将国民革命“无间断”地发展为无产阶级革命。1927年“四一二”之后,托洛斯基主张中共退出武汉国民政府,建立苏维埃政权,完成无产阶级革命。中国革命失败后,托洛斯基与斯大林的争论白热化,认为斯大林当为中国革命失败负责,而共产国际则将责任归于陈独秀等中共领导人。至此,苏共及中国留苏学生都分裂为两派*王凡西:《双山回忆录》,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67页。。1927年12月,苏共十五大批准了开除托洛斯基党籍的决定,开始在苏联全国肃清托派分子,托洛斯基被流放到哈萨克,中国留学生中的托派也被遣返回国。1928年7月,托洛斯基的《中国革命的总结与前瞻》等文章,强调“资本主义关系在中国的绝对优势,它的直接的统治”*[前苏联]托洛茨基:《中国革命的总结与前瞻——它对东方国家和整个共产国际的教训》,托洛茨基著,施用勤译:《托洛茨基论中国革命(1925—1927)》,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63—301页。与斯大林关于中国“半殖民地地位和帝国主义的财政经济的统治”论述完全相反*斯大林:《中国革命问题》,《论反对派》,上海:中华书店,1932年,第259—263页。,在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期间引起各国代表强烈反响,一些代表回国后纷纷成立托派组织*唐宝林:《简论中国托派》,《中共党史研究》1989年第1期。。至1929年,托洛斯基本人也被苏联政府驱逐出国。留学苏联归来的托派成员严灵峰,1930年在中国托派刊物《动力》创刊号上发表《“中国是资本主义的经济,还是封建制度的经济?”?——应〈新思潮〉杂志之征》,回应《新思潮》的征文。他批判王学文等新思潮社的观点,认定“中国社会经济中是资本主义成分占‘支配’或‘领导’的地位”*严灵峰:《“中国是资本主义的经济,还是封建制度的经济?”?——应〈新思潮〉杂志之征》,《动力》第1卷第1期,1930年。。《动力》随即成为托派表达类似观点的阵地。所谓《子夜》“回答托派”,也就是要否定这样一种关于中国已经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观点。而上述三派的分歧,绝不仅仅是对此时中国社会性质的看法不同,更来自于对此前国民革命性质与任务的不同理解。这场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很大程度上是立场之争,各派出于不同立场分别发展出各自的理论为其意识形态服务,有时甚至刻意保持与对方的意见相反,呈现一种先有立场,后发展出基本理论的逆行轨迹。

然而,经常被忽略的是,在托洛斯基与斯大林及共产国际就国共合作问题发生分歧之初,中共内部也相应地出现了广州和上海两种对国共合作的不同态度。上海的中共中央尤其是陈独秀等,最初并不乐于积极同国民党合作北伐,更倾向于群众运动;而亲赴广州的瞿秋白等,则按共产国际指示积极促成国共合作,以北伐的战争方式推动革命。到中共五大及八七会议前后,由于对革命形势的判断不同,中共内部的这种分野发生了巨大转折。在共产国际新的指示下,瞿秋白等组建新的中央,积极开展军事活动,脱离武汉国民政府,而将革命失败的责任归于陈独秀等。从苏联陆续回国的留学生带回托洛斯基讨论中国问题的文件,宣传托洛斯基思想。这些思想辗转影响到被排挤出中央的陈独秀、彭述之等人,逐步被他们有限度地接受*郑超麟:《回忆录·左派反对派》,《郑超麟回忆录》上,第321—322页。,在国内先后成立了一系列托派组织,分别出版《我们的话》、《无产者》、《十月》和《战斗》等刊物,并于1931年一度统一*参见唐宝林:《中国托派史》,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4年。,被当时的中共中央称为“陈托取消派”。但是,部分中国托派也并不完全认可陈独秀。

在一系列中共中央文献及上述《新思潮》的“编辑后记”中,所谓“取消派”的叫法,乃是出于中共中央对该派观点的反对*尼司编:《陈独秀与所谓托派问题》,广州:新中国出版社,1938年,第6—7页。,认为其关于中国已经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观点,等于取消了“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务*棠:《取消派对于中国经济认识的错误——帝国主义与中国经济》,《新中国》第1卷第1期,1933年。。中国托派当然不会自视为“取消派”,而是按照苏联托派的叫法自称“布尔什维克—列宁派”、“列宁主义者左翼反对派”或“左派反对派”等,并反将中共中央称为“干部派”。那么,在托派看来,中国社会性质和革命性质的问题,究竟应作何解?事实上,托派自认为坚持无产阶级革命,而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的“反帝”“反封建”,在其眼中仅仅是争取中国的独立和民主,还不是最高目标。托派认为,如果不及时将这样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无间断”地过渡为无产阶级革命,其结果便是“人们转移了工农群众对于本国压迫者的仇恨,去恨帝国主义,外国压迫者”*郑超麟:《回忆录·进潮或退潮?》,《郑超麟回忆录》上,第278页。。

1928年,在莫斯科召开中共六大后,瞿秋白不再担任中共中央高层职务,被留在苏联。1930年从苏联归来的瞿秋白,此后之所以要求茅盾改写小说结尾,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斯大林派和托派之争已经波及中共内部。关于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焦点,已不再是国共之间对革命性质的争论,而成为中共内部中央与所谓“取消派”之间就中国革命是否仍需“反帝”“反封建”问题展开的争夺*彭维锋:《在文学与政治之间:瞿秋白左翼时期的文艺思想研究》,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年,第33—43页。。一旦茅盾小说表现出上述“编辑后记”所指摘的观点,譬如“现在的统治阶级是资本家的民族资产阶级,目前的军阀混战的局面是甲派资本家集团与乙派资本家集团的对战”,那就不仅是缺乏对所谓“取消派”观点的批判,反而有可能成为典型的“托派”言论。这显然是瞿秋白不愿看到也不允许出现的。

由此可见,茅盾这部小说虽然与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思想背景存在密切关系,但创作之初却完全不能“有力”地否定所谓“托派”观点,反倒与之不无“共鸣”之处。那么,茅盾在小说中究竟如何描绘并评判所谓托派观点呢?

二、托派对工人运动的态度及茅盾的描绘

由于小说描写共产党多集中于罢工部分,故《子夜》出现的“取消派”观点,主要是在对罢工领导者的相关描绘中*此外,在未受瞿秋白影响的“提要”和接受瞿秋白建议后重新写成的现存大纲手稿中,茅盾多次提及“取消派”。在“提要”所列“工贼”形象中,最后一种即为“属于取消派者”。而吴荪甫与罢工工人之间的第三次斗争,茅盾设计了“罢工指导者之间发生了不同的意见,工贼中间,亦有蒋派,改组,取消,及资本家雇佣工贼四者之间的暗斗。工人中分裂”(茅盾:《子夜(手迹本)》,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第449、452页)。在现存大纲第十三章纸页空白处,茅盾列下了与罢工运动相关的22个相关人物,其中“左派女工”何秀妹、张阿新、陈月娥,均属“立三路线者”,而“工贼”中只见蒋派、改组派和资本家雇佣者,并未出现具体的取消派“工贼”形象,仅有中共罢工领导者苏伦属于“取消主义倾向者”,也非托派组织成员(茅盾:《子夜(手迹本)》,第477—478页)。。在中共地下工作者玛金与苏伦散会后的单独对话中,苏伦说:“看到底:工作是屁工作!总路线是自杀政策,苏维埃是旅行式的苏维埃,红军是新式的流寇!”*茅盾:《子夜(手迹本)》,第368页。被玛金认为“和取消派一鼻孔出气”的党员苏伦,其观点虽然包含了托派对苏维埃和红军问题的不同看法,却并不能显示现实中托派对罢工问题的真正态度。

1933年《子夜》出版后,瞿秋白所作、鲁迅修改并以鲁迅笔名“乐雯”于4月2日和3日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的《〈子夜〉与国货年》,在评论《子夜》之余,不忘对上海某些民族资本家在1933年元旦发起国货年运动加以讽刺*对瞿秋白和鲁迅合写该文的考证,见丁景唐、王保林:《谈瞿秋白和鲁迅合作的杂文——〈《子夜》和国货年〉》,《学术月刊》1984年第4期。。而紧接着的1934年又被命名为妇女国货年,并于元旦在上海举行国货公司花车游行,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上海美亚绸厂的丹凤花车*《妇女国货年》,《东方杂志》第31卷第3期,1934年,封里照片。。上海美亚绸厂由民族资本家莫觞清于1920年创办,1925年后在沪已先后设立6个分厂,“合计有织机五百余台,每月出品可达一万余匹,每年营业约计三百五十万元”*《美亚织绸厂小史》,《国货月报》第1卷第3期,1934年。。此后又不断扩充,甚至被上海的《国货月报》尊为“诚我国丝织业最大之工厂也”。尽管《子夜》所写裕华丝厂并非绸缎厂,但小说中吴荪甫丝厂的规模巨大,且不断扩充,吞并了陈君宜的绸厂,正可与现实中的上海美亚绸厂相映衬。更重要的还在于,小说与现实中两厂均发生大罢工。由于资方削减工资*“美亚的工资于去年七月,曾经有过一次九折的减削,此次绸织企业家集议之后,美亚厂方又于这九折工资之上,再行七折或七五折,这即是说,不出一年,工资逐次减低百分之四十。”狱生:《上海美亚织绸厂工潮纪实》,《女青年月刊》第13卷第5期,1934年。,1934年3月3日起美亚绸厂10个分厂四千多工人一致罢工。后资本家联合法租界巡捕房予以镇压,造成“三一一”惨案。罢工工人先后向上海市政府和社会局请愿,均遭镇压,终被迫复工,罢工失败*[美]裴宜理著,刘平译:《上海罢工:中国工人政治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59—272页。。而对现实中这样一场与小说描绘极为相仿的罢工,中共中央和托派作出了不同的表态。由此也可间接得知,在中共中央与托派眼中,《子夜》所描绘的罢工及其失败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时已经撤到中央苏区的中共中央,在其主导的中华苏维埃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上*早在1932年,《红色中华》的主编王观澜即因“重大托派嫌疑”而被苏区中央局免职并一度开除党籍。,将正在进行的美亚绸厂罢工视为各家“绸厂总罢工已经开始”,并且以宣传攻势强调这次罢工“粉碎了取消派的破坏阴谋”*《风起云涌的白区工人斗争》,《红色中华》第171期第4版,1934年。。而托派刊物《火花》则在罢工失败后讨论《美亚绸厂工人罢工失败的原因及教训》,承认该派曾致信罢工委员会,但未能完全争得领导权;并提出既与《红色中华》观点不同,又与《子夜》所描绘的“取消派”观点也不相同的看法:

但罢工惨败的直接原因,则是四月十五日向社会局请愿时及被驱散后,未能紧把握住工人情绪的变化而为及时的策略的转变。在包围社会局时,罢工领导者不知道在美亚工人孤军独战,无广大工人群众实力拥护,不足以威胁国民党形势之下,在国民党市政府已奉有蒋介石命令早具决心压迫美亚工人斗争情形之下,在美亚工人大奋斗月余,精神疲敝,不堪再受流血摧残情形之下,如果包围社会局时间太久,不适可而止,则国民党政府为维持其统治威权,必将以武力压迫工人,而使疲敝工人再受流血的打击。因此,他们使工人漫无限制包围下去,以致终不免于狼狈的溃退,而造成惨败的前提。但在工人被武力驱散以后,如能立即把握住工人情绪已经颓丧,已经对罢工失望,这一点,而敏捷的设法恢复工人的情绪并作策略的转变,则仍不至于召致这样悲惨的失败。但不幸,这时,工人领袖多已被扣留被逮捕,史大林派的官僚们既溜之不见,而反对派自己又不能提出这样及时转变策略,因之,使工人徘徊恐惶数日之久,不知出路何在。结果,资本家以停伙食,解雇的手段,更进一步向工人压迫。精尽力竭的工人们更不能支持,于是便零乱的无条件的复了工。*宇:《美亚绸厂工人罢工失败的原因及教训》,《火花》第2卷第4期,1934年,落款“六月,十五日”。

中共中央与托派在《红色中华》与《火花》上分别从各自立场分析了这场罢工。尽管《子夜》描绘的是此次美亚罢工前四年的1930年在“立三路线”指导下上海各行业大罢工,但仍可与1934年的美亚大罢工各派态度作一番对比。《子夜》描写裕华丝厂罢工出现失败迹象和工人党员被抓的严峻形势时,中共罢工领导者克佐甫要求第二天再次罢工,玛金却提出不同意见*茅盾:《子夜(手迹本)》,第362页。:

“我主张总罢工的阵线不妨稍稍变换一下。能够继续罢下去的厂,自然努力斗争;已经受了严重损失的几个厂,不能再冒险,却要歇一口气!我们赶快去整理,去发展组织;我们保存实力,到相当时机,我们再——”

玛金的话立刻被克佐甫打断,遭到严厉指责:

“你这主张就是取消了总罢工!在革命高潮的严重阶段前卑怯地退缩!你这是右倾的观点!”

克佐甫虽然使用了“取消”和“右倾”等词汇,但仅是出于对玛金的警告与提醒,并未认定玛金是所谓“取消派”或托派。然而,小说中玛金对裕华丝厂罢工问题的观点,与现实中托派对美亚绸厂罢工的观点颇有相通之处。茅盾如此描绘中共罢工领导者的意识,虽然是出于对“立三路线”过激倾向的批判,但在另一方面却显然未能完全与托派思想划清界线。其原因倒不是茅盾与哪一托派组织有任何关联,而是因为流亡日本刚刚归来的茅盾,从根本上并不能完全明白当时的托派观点究竟如何,或何种曾经“正确”的观点现在已被划入“托派”而不允许再提。他仅仅从瞿秋白对所谓“取消派”的批判中了解到一些中共中央对该派观点的描绘,故而小说中才会出现对苏伦那些“看到底”观点的描绘。

茅盾写作《子夜》过程中,虽按照瞿秋白所解释的党的政策“何者是成功的,何者是失败的”来“据以写后来的有关农村及工人罢工的章节”*茅盾:《〈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回忆录[十三]》,《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4期。,但终于只在表层按中共中央对“取消派”观点的批判予以描绘,让玛金怒斥并拒绝苏伦,而未能从小说情节与细节描绘上体现与托派的清晰界线,反倒让玛金自己对罢工运动的态度与托派观点发生了某种“共鸣”。可见,《子夜》直到成书之后,仍未能彻底完成瞿秋白的意识形态意图,尤其没有很好地回答托派。相反,倒是瞿秋白,在后来更为详尽的《读子夜》一文中,不忘借助玛金“恋爱要建筑在同一政治立场上”的“真正的恋爱观”,指出被她拒绝的苏伦的“取消派”立场不正确*原文见施蒂尔:《读〈子夜〉》,《中华日报·小贡献》,1933年8月13、14日。本文引自瞿秋白:《读〈子夜〉》,瞿秋白著,朱正编:《论〈子夜〉及其它》,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23—124页。。

既然茅盾当时并未能深入理解所谓“托派”观点并予以有力回答,甚至与某些托派观点不无相近之处,那么在瞿秋白特定意识形态诉求之外,茅盾究竟是从哪里获得了他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认识的?被瞿秋白解读为“民族资产阶级”与“买办”的对立,到底有着茅盾本人怎样的现实经验基础?这些问题的答案,应首先在受瞿秋白影响之前写成的小说“提要”和前四章手稿中去寻找*对《子夜》成书谱系进行详实考证的汉学家冯铁教授发现,现存手稿的前四章,正是未经瞿秋白建议修改的原写作稿。[瑞士]冯铁著,李萍译:《由“福特”到“雪铁笼”——关于茅盾小说〈子夜〉(1933年)谱系之思考》,[瑞士]冯铁著,火源、史建国等译:《在拿波里的胡同里》,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56—479页。。而此外的章节当中,只有部分痕迹残留下来。

三、实业与金融背后的汪派和蒋派

小说能否很好地回答托派,关键在于如何判断中国社会的性质,也就是如何描绘“民族资产阶级”与“买办”斗争成败的。回到《子夜》即可发现,所谓“民族资产阶级”与“买办”的对立,在小说中更多地呈现为实业与金融之间的冲突;与其说是“民族资产阶级”无法战胜“买办”来发展中国的资本主义,不如说是1930年中国金融发达而实业凋敝的经济怪象的写照。

在受瞿秋白指导之前已经写成的小说手稿第一章结尾处,吴老太爷昏厥将死,吴荪甫、杜竹斋等家人亲属挤在小客厅里忙乱。张素素问经济学教授李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李玉亭回答:“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这小客厅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茅盾:《子夜(手迹本)》,第23页。借李玉亭之口,将实业与金融的并立作为“中国社会的缩影”,显然是小说的点睛之笔。整部作品都围绕着工业资本家吴荪甫和金融家赵伯韬在借贷、公债和罢工三条战线上的斗争展开。吴荪甫最后因同样作为金融家的姐夫杜竹斋倒戈赵伯韬,以致彻底失败。一旦忽视小说所描绘的金融与实业相互掣肘甚至对立,而仅仅着眼于“民族资产阶级”与“买办”这样的阶级话语表述,固然可以看到小说后来对所谓“托派”的回答,却遮蔽了茅盾原有的社会认知视角。

现存小说的“提要”手稿,是茅盾否定了最初构思的三个记事珠之后*这三个记事珠辑录发表于《茅盾作品经典》第1卷(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6年,第499—513页),但辑录有部分文字认读错误。其手稿照片可参见孙仲田:《图本茅盾传》,长春:长春出版社,2011年,第128页。,重新确定的写作提纲,更早于前四章手稿的写作,同样未受瞿秋白指导的影响。“提要”首先列出了“两大资产阶级的团体”:“吴荪甫为主要人物之工业资本家团体”和“赵伯韬为主要人物之银行资本家团体”。介绍双方的政治背景时,手稿原文写着“工业资本家倾向改组派”,“银行资本家中,赵伯韬是蒋派”。在“改组派”几个字旁边的空白处,茅盾用另一种较粗的笔迹标明“即汪精卫派”*茅盾:《子夜(手迹本)》,第448页。。所谓改组派,正式名称是“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是宁汉合流后汪精卫遭排挤暂赴海外时,国民党内部反蒋的政治派别。1928年陈公博等创办《革命评论》,将海外的汪精卫奉为领袖,宣扬恢复“民国十三年的国民党改组精神”*汪精卫:《一个根本观念》,《革命评论》1928年第12期。。汪、蒋之争成为当时国民党内部最为严重的冲突。到1930年中原大战期间,冯、阎、桂、粤军阀联合起来与蒋派中央军争夺革命正统,拉拢汪精卫在北平召开“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扩大会议”,即“北方扩大会议”,另立国民党中央*陈进金:《另一个中央:一九三○年的扩大会议》,《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再度与蒋分庭抗礼。这些都成为《子夜》小说故事的重要背景*关于《子夜》对国民党改组派的描绘,参见妥佳宁:《国民党员茅盾的革命“留别”——兼及〈子夜〉对汪精卫与国民党改组派的“想象”》,李怡、蒋德均编:《国民革命与中国现代文学》中,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345—364页。。若不能看到小说中随处可见的汪、蒋之争,则无法正确解读吴、赵背后的不同政治理想。

而在小说文本当中,并未明确吴荪甫和赵伯韬分属汪、蒋两派,只是予以暗示。小说第三章手稿写唐云山的汪派主张“我们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中国不是没有钱办工业,就可惜所有的钱都花在军政费上了”。同时说明吴荪甫的政治倾向“也是在这一点上,唐云山和吴荪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茅盾:《子夜(手迹本)》,第63页。另外,屠维岳向桂长林表示:“吴老板也和汪先生的朋友来往。”见第162页。。非常值得注意的一点,是现实中汪精卫及改组派对实业与金融的态度。改组派用发展实业来阐释孙中山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主义:“实业计划 Industrial Development of China 实与民生主义相表里,假使实业计划不克完成,民生主义必无从实现。”*陈公博:《目前怎样建设国家资本?》,《革命评论》1928年第7期。而汪精卫拟在“北方扩大会议”上提出《经济政策及财政政策草案》,提出“兴办生产事业”、“保障产业和平”、“发展农业并改良农村经济生活”、“整理金融和币制”、“奖励移植”的经济政策。其中“整理金融和币制”,不仅要创设国家银行、实行金本位制,以应对金贵银贱问题,还明确规定“托拉斯及交易所的应受国家严格监督”*汪精卫:《经济政策及财政政策草案》,《国闻周报》第7卷第35期,1930年。。要求严格管控金融的改组派,被称为“实业党”。吴荪甫之所以与唐云山等改组派成员追随汪精卫,正是由于汪派振兴实业的政治主张。而小说手稿当中曾经使用过的一个英文副标题aNovelofIndustrializedChina*手迹中小说最初的英文题名In Twilight之后有两个副标题:a Romance of Modern China in transition,或a Novel of Industrialized China,见茅盾:《子夜(手迹本)》,第1页。而小说改名《子夜》后,扉页上的英文标题则是The Twilight: a Romance of China in 1930,见茅盾:《子夜》,上海:开明书店,1933年,扉页。,即中国工业化的故事,正与改组派所谓“实业计划 Industrial Development of China”相一致,足见吴荪甫振兴中国工业的宏大理想,其思想来源不无国民党改组派的影子。

《子夜》又如何描绘南京国民政府的蒋派?相对于从香港到北平的汪派,小说也只暗示了赵伯韬的政治背景*有学者对《子夜》中“赵伯韬的身份角色”存疑,见梁竞男、张堂会:《〈子夜〉中吴荪甫、赵伯韬矛盾斗争存疑》,《名作欣赏》2011年第11期。。赵伯韬对李玉亭提出更换益中公司总经理时,反对的理由便是“我这里的报告也说是姓唐的,并且是一个汪派。”李玉亭、杜竹斋等劝吴荪甫避免和赵伯韬斗法时,先后提到“唐云山有政党关系”、“老赵自己也有的”*③⑥⑦ 茅盾:《子夜(手迹本)》,第217、239、23,428—429,167、270,241页。。赵伯韬与美国金融界有密切关系,这显然与现实中蒋派政权背后有金融支持者一致。

南京国民政府在“四一二”前后获得上海金融界,尤其是江浙财团及外国资本的支持,此后又不断加强对金融的控制*郑会欣:《关于张嘉璈被撤换的经过》,《学术月刊》1986年11期。。利用中央财政的关税收入为担保,大量发行公债,以保障蒋派中央军与地方军阀作战的高额军费。一旦蒋派战败,这些由南京国民政府发行的公债,下届政府是否负责就很难预料,故而公债市场的涨跌受到战事胜负的直接影响。蒋派与各系军阀的中原大战,严重影响国内交通运输,工商业受到重创;而金融界却大发国难财,在公债市场利用军事内幕操纵涨跌。小说描绘益中公司合伙人孙吉人“江北的长途汽车被征发了,川江轮船却又失踪”,吴荪甫吞并的8个小厂所生产的轻工业产品因战事阻碍交通失去了销路;而赵伯韬、尚仲礼则买通军队的进退来控制公债市场的涨跌。“关税库券”、“裁兵公债”和“编遣库券”等等,被投机的散户们戏称为“棺材边”。依靠与南京国民政府的密切关系,赵伯韬干预交易所增加卖方的保证金,甚至放出消息谎称要南京财政部饬令各大银行及交易所“禁止卖空”,企图挤压做“空头”的吴荪甫的利益空间③。虽不能真正禁止卖空,但双倍保证金这样不平等的交易之所以能实现,正是因为南京国民政府要靠公债来维持巨额军费,故而偏袒从事“多头”交易的金融集团。

汪派被称为“实业党”,注重保护工业资本家利益,主张发展实业,而蒋派南京政府则依靠金融资本家支持*王正华:《1927年蒋介石与上海金融界的关系》,《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4期。,甚至因时局与战事需要而侵害实业利益*袁广泉:《中兴煤矿没收事件始末——北伐战争就地筹饷及民营企业的抵制》,[日]石川祯浩主编,袁广泉译:《二十世纪中国的社会与文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02—441页。。实业家吴荪甫和金融家赵伯韬分属汪、蒋两派,他们对中原大战的态度也受其政治倾向的影响。赵伯韬“希望此次战事的结果,中央能够胜利,能够真正统一全国。自然美国人也是这样希望的”。而吴荪甫“有发展民族工业的伟大志愿”,“他是盼望民主政治真正实现,所以他盼望‘北方扩大会议’的军事行动赶快成功”⑥。即便不用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模式来解读,也可明显地看出,茅盾小说与中国社会现实的对应关系。

汪派与蒋派经济政策的差异,用常见的阶级话语表述就是:两派各自代表了工商业资产阶级与买办、大资产阶级的不同利益。而把阶级话语还原后,则呈现为两派对实业与金融冲突的不同立场。茅盾之所以选择实业家与金融家的斗争来把握当时的中国社会,除了1930年中国金融发达而实业凋敝的社会原因外,还与他本人的亲身经历密不可分。

四、南京与武汉之间的革命正统之争

小说中的一个细节,似乎颇能展现茅盾本人经历与《子夜》所描绘的中国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由于中原大战影响公债涨跌,唐云山向吴荪甫报告张桂联军要退出长沙,消息利于蒋派中央军,公债将止跌反涨。吴荪甫向唐云山确认军事内幕的可靠性,问他“铁军”是否向赣边开拔,唐云山告诉吴荪甫该部队并非攻向南昌而是撤退⑦。王中忱曾指出这个“铁军”并非“北伐战争中叶挺所率领的国民革命军独立团”,而是1930年联桂反蒋时重新继承北伐时期第四军番号的粤系张发奎部队*王中忱:《重读茅盾的〈子夜〉》,《海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吴荪甫为什么要用“铁军”来称呼张发奎和李宗仁等的张桂联军呢?北伐时期,国民革命第四军一部由张发奎等率领屡建功勋,“铁军”盛名远播,不仅是粤系张发奎等后来不断沿用第四军的番号来表明其革命正统性,诸多派别的部队也都在争夺第四军番号。中共南昌起义的部分部队即来自叶挺所率第四军一部。而脱离叶挺后的朱德余部,在井冈山会师后,又组建了中国工农革命军第四军,后改称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直到抗战时期国共再度合作,叶挺领导的部队仍以“新四军”为番号,都是来自北伐时期著名的粤系第四军。

这一细节看似无关紧要,却不经意间流露了茅盾本人的经历与小说的密切关系。就在以“回答托派”来解释《子夜》创作动机的新疆学院演讲中,茅盾曾说“我那时没有参加实际工作,但在一九二七年以前我有过实际工作的经验,虽然一九三〇年不是一九二七年了,然而对于他们所提出的问题以及他们工作的困难情形,大部分我还能了解。”*转引自茅盾:《〈子夜〉是怎样写成的》,《战时青年月刊》第2卷第3期,1939年。那么,茅盾1927年以前究竟有过怎样的实际革命经验?又如何以1927年以前的经验来写1930年的中国?

日本学者桑岛由美子提出“《子夜》的问题是大革命时期的矛盾的延长”,并考证了“在1926年1月的中国国民党第二届全国代表大会上,茅盾担任宣传部秘书,是宣传部长汪精卫的直属部下(当时的代理部长是毛泽东)”*[日]桑岛由美子著,袁暌译:《茅盾的政治与文学的侧面观——〈子夜〉的国际环境背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3期。。

而1927年初,茅盾赴武汉国民政府工作,先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即黄埔军校武汉分校)任政治教官,4月起编辑汉口《民国日报》。此前被排挤到海外的汪精卫,于1927年4月回沪,坚持国共合作,与蒋不合,随即赴武汉主持国民政府。“四一二”之后,蒋介石在南京另立国民政府,宁汉分裂。粤系部队第四军一部由张发奎等率领,不仅在北伐中建立功勋而被誉为“铁军”,更在宁汉对立中为汪精卫方面提供了重要的军事保障。其对武汉国民政府的支持,更甚于湖南籍的唐生智、何健等军阀。而茅盾所教授的黄埔武汉分校学生,亦归入第四军部属,成为日后广州起义的重要力量。此时的茅盾撰写了一系列社论,支持汪精卫“工商业者工农群众的革命同盟”等政令*雁冰:《工商业者工农群众的革命同盟与民主政权》,汉口《民国日报》,1927年5月21日;引自茅盾:《茅盾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369页。。事实上,汪派支持实业并拉拢工商业者的做法早在广州国民政府时期已经显现:1924年7月,广州国民党中央即在汪精卫的提议下设立实业部,动员工商业者参加革命。而在南京国民政府与武汉国民政府对立期间,武汉金融界将大量现金转移至上海等地,遭到武汉国民政府的阻止,汪精卫于开除蒋介石党籍的当天,即4月17日,颁布了《集中现金条例》,查封各银行金库。这与南京国民政府依靠金融界支持的做法完全相反*中国银行行史编辑委员会编著:《中国银行行史(1912—1949年)》,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1995年,第139—140页。。

南京国民政府与武汉国民政府对革命正统的争夺,显然是后来国民党内部汪、蒋长期对立的重要起点。尽管汪蒋之争自广州时期已经展开,但正是国民革命时两个国民政府的分庭抗礼,成为后来国民党中央数度分裂的效法对象。1927年7月底,武汉国民政府集结大批部队于江西,意图东征南京国民政府,然而就在此时,包括部分“铁军”系在内的部队为中共掌控,在南昌发动起义,一度主张“和平分共”的汪派也不得不改变态度。短暂的宁汉对立,最终在中共南昌起义,尤其是广州起义之后,出现了一致清共的局面。而茅盾在武汉国民政府与南京国民政府对立期间的革命经历,事实上不仅影响到他的《幻灭》、《动摇》和《追求》等早期革命文学创作,也在《子夜》中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这样也就不难理解,茅盾为何在小说中仍然让吴荪甫使用“铁军”这样的称号,来指称再度与蒋对立的张桂联军。

小说中“五卅”纪念日,李玉亭感慨各地农民骚动和“土匪”打起共产党旗号的,数也数不清。“他很伤心于党政当局与社会巨头间的窝里翻和火倂,他眼前就负有一个使命,——他受吴荪甫的派遣要找赵伯韬谈判一点儿事情,一点儿两方权利上的争执。他自从刚才在东新桥看见了示威群众到此刻,就时时想着那一句成语:不怕敌人强,只怕自己阵线发生裂痕。而现在他悲观地感到这裂痕却依着敌人的进展而愈裂愈深!”*茅盾:《子夜(手迹本)》,第211页。这再一次点出吴荪甫与赵伯韬之争,背后正是国民党内部的对立,而中共大规模罢工运动和红军的兴起,使得李玉亭深感两派合作共同对抗中共的“必要”。然而在中原大战甚至“北伐扩大会议”又一次分裂国民党中央的情形下,李玉亭的这种携手反共愿望当然难以见到希望,故而不免悲观。

另外,小说中吴荪甫工厂的罢工风潮中,工会里属于改组派的屠维岳、桂长林等主张安抚工人,而属于蒋派的钱葆生则主张用流氓镇压工人。这两派的差异,显然与1927年武汉国民政府继续国共合作却无法控制“过火”的工农运动,而南京国民政府利用青帮血腥清党的政策分歧相一致。而小说中罢工运动的最终结局,则是两派试图和谈。最终在潮水一般的工人冲厂之际,工会改组派的桂长林引来警察,开枪镇压了上海各地前来冲厂的总罢工*关于小说中罢工运动的党派背景,参见妥佳宁:《作为〈子夜〉“左翼”创作视野的黄色工会》,《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这正与武汉国民政府最终转向清共,并致宁汉合流的大革命结局出奇的相似。由此可见,茅盾用以描绘1930年上海的理论资源和切身体验,有许多恰恰不只是来自上海,而来自1927年南京与武汉的一度对立与最终合流。

由此反观小说结局的改写,瞿秋白建议茅盾“改变吴荪甫、赵伯韬两大集团最后握手言和的结尾,改为一胜一败。这样更能强烈地突出工业资本家斗不过金融买办资本家,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是没有出路的”*茅盾:《〈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回忆录[十三]》,《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4期。。而在茅盾原来设计的“提要”中,小说结局是在“吴赵皆有同归于尽之势”时,“长沙陷落,促成了此两派之团结,共谋抵抗无产革命。然两面都心情阴暗。此复归妥协一致抗赤的资本家在牯岭御碑亭,遥望山下:夕阳反映,其红如血,原野尽赤。韩孟翔怃然有间,忽然高吟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大家骤闻此语,冷汗直淋。”*茅盾:《子夜(手迹本)》,第452页。

“提要”中小说题名原为《夕阳》,另外还有两个名字“《燎原》or《野火》”。显然是对应着这一原有结尾设计的。吴荪甫与赵伯韬在红军的燎原野火面前,最终走向握手言和,不恰是1927年从宁汉对立到宁汉合流的写照吗?正是瞿秋白出于“回答托派”意图对小说结尾的改写建议,遮蔽了茅盾以1927年革命经历对1930年中国社会的理解。

结 语:从《夕阳》到《子夜》

受瞿秋白影响之前的《夕阳》,诚然是茅盾以自身革命经验对中国社会的把握,但后来接受瞿秋白建议改写而成的《子夜》,同样也是茅盾作出选择的结果。《子夜》的复杂写作过程,已不可避免地纳入“回答托派”的主题。不过,茅盾对中国社会的原有理解,并不局限于“民族资产阶级”是否能够战胜“买办”这样的阶级话语,实业与金融的关系以及汪、蒋之争等原有视野,仍大量残留于作品当中。

囿于小说主题“回答托派”的既有定论,以往研究很难就茅盾自身对中国社会的把握与瞿秋白所做的意识形态要求之间的纷繁纠葛,作出细致的辨析。只有回到写作过程中残留的大量文本碎片,在史实考证和文献生成系谱整理的基础上,重新研判各种表述中的不得已与暧昧的自我辩白。只有“不简单用现象和差异瓦解‘主流’,或依靠过去结论的‘反题’来推进认识”*姜涛:《“重新研究”的方法和意义》,《读书》2015年第8期。,才能将层层覆盖于文本之上“意义的斑驳”逐步揭开*李怡:《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范式》,《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回到原本就不可能泾渭分明般清晰的历史当中,去理解更为多义复杂的文学。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张慕华】

2016—04—21

妥佳宁,内蒙古科技大学文法学院(包头 014010)。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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