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如辉
我娘说我哥是个吃货。
从小到大,从大到老,我娘一直说这样一句话:你哥是个吃货。这句话,把我的耳朵里都磨出了茧子。
我娘是不是迂了?或者疯了?不!我娘的头脑一直很清醒。
这事儿还是从四十五年前那个冬天说起吧。
我娘走在赶集回家的路上,细碎的雪花已经落了下来,大地即将蒙上一层厚厚的白被。我娘走得急切,家里的红薯窑还没有来得及封口呢。身后,响起一串咯咯嗒嗒的声音。我娘真的没有听见,在空旷的田野里,所有的东西一望无际,一阵阵急吹的北风,在旷野里游走,还有什么能让我娘留心在意呢?咯嗒咯嗒,咯咯嗒嗒,声音一直跟在我娘的身后。我娘左看右看,除了滚动着的细碎雪花,就是尚且裸露着的黑土地。下意识中,我娘回了一下头,意外发现了一只鸡。
很肥的一只母鸡,顶着一身的芦花,正仰着头盯住我娘,咯嗒咯嗒。
我娘又四下里瞅了瞅,远离的村庄在飘落的雪花下,显得十分模糊。这是谁家的鸡?我娘本在心里问,却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没有人回答我娘的问题,因为眼前,除了那只鸡,就是我娘,我娘的问题很多余。我娘蹲下身子,从口袋里先摸出一块糖,然后装进去,又摸出一个糯米团子,伸手到鸡的面前。这些吃食,都是我娘为我和我哥准备的,没想到在半路上派上了用场。
我娘轻而易举地抱起了那只鸡,小步快跑往家里赶。
我爹面前放几颗花生米,手里端着一个酒杯,吱溜一声,把一小口老烧弄进嗓子眼里。
我娘抱着鸡进来,我爹眼里放着光亮,目光跟着我娘打转转。这娘们,发财了。我爹想,心里美美的。
夜里,我爹开始悄悄地磨刀。我爹决定,悄悄地把那只鸡宰了。我看到,我爹磨刀的时候,嘴里流出一串黏液。临睡前,我爹警告过我和我哥,说出去,死了死了的。我爹边说,边用已经透出亮光的刀,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着。
次日,我还在想,那只鸡活不到晌午了,等我娘下地回来,那只鸡可能就瘫倒在锅台边上了。
当我爹准备在晌午之前动手的时候,那只鸡却在院子里叫了起来,咯嗒咯嗒、咯咯嗒嗒地没完没了。
我爹在鸡窝里惊喜地发现,一枚蛋,红红的皮,大大的个儿,握在手里,热乎乎的。
这样,我爹的下酒菜里,偶尔有一小份黄澄澄的炒鸡蛋。
我娘把鸡蛋藏在麦秸垛里,她要用它换油换盐。围绕着鸡蛋,我娘和我爹的捉迷藏游戏,愈演愈烈,直至口角纷争大打出手。
可是,我爹再也没动过杀鸡的念头。
我哥出了疹子,身上撒满了星星样的红点点。
我娘很慌张。从麦秸垛里掏出两枚鸡蛋,烧开一锅沸腾的水,将鸡蛋打到锅里。
鸡蛋在锅里翻了个身,我娘就将它们捞在碗里,端到躺在床上的我哥面前。我的好儿子,赶紧吃,表一表就好了。
表一表是什么意思?后来,我认真查了字典,知道又是发一发的意思。
我娘认为,出了疹子发一发,等疹子出来完了,病就好了。自然是偏方,有一定的道理。
我哥吃了鸡蛋,我跟着沾了光,喝了一碗鸡蛋汤。汤鲜得很,怎么说呢?简直无法形容。
一年内,我哥出了三次疹子,我喝上了三次鸡蛋汤。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鸡蛋呢?汤都鲜得无法形容,鸡蛋呢?会好吃到什么样子?我实在难以想像。
我哥又出疹子,我撸起胳膊上的衣服,把自己的皮肉在我哥的疹子上沾了沾。我渴望,我赶紧染上我哥的疹子。日复一日,我的皮肤仍然黑黑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这让我的童年很失望。
那只鸡劳苦功高,终于熬尽了生命,却给我们家带来无尽的幸福。
此时,我爹的病日益严重,哮喘病制造出来的效果,跟烧火的风箱没有什么两样。
我娘想将那只垂死的鸡炖给我爹吃,我爹拒绝了。我爹有一口没一口地请求我娘,把它埋了吧。
现在,我哥做了厨师。
我爹已经走三十多年了。
我哥吃得肥头大耳,一副啤酒肚子,总是走在自己的前面。
我娘说我哥是个吃货。我娘越说,我哥给我娘买的东西越多。
我娘说,打小你哥比你吃得多,你别怪你娘啊,你哥是个吃货。
我只笑而不答。
我爹临走的时候,悄悄告诉过我,你哥不是我和你娘亲生的,是你娘从乱死岗上捡来的。
我娘说那句话时,我起茧子的耳朵里痒痒的,很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