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力娇
哈达河开拓团,从兴安省出发,一路集结,到了麻山已是一千多人。
团长叫谷口回二,他是这一拨人中唯一一个骑马的人。
队伍从凌晨出发,走了五小时才走了十里路。都是妇女儿童,老弱病残,拖家带口,走路极其缓慢。队前是几十个青年学生在打头阵,他们是从边境守备队逃来的,看到有小孩扯着母亲的手打提溜不走,他们直翻眼珠子,真想一刺刀挑死他们。此时他们端着枪,机警地注视着周边的动向,唯恐哪一支军队出现,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时值秋日,万木萧条,冷风扑面。
他们出发时是夏日,没带厚衣服,经风一吹,个个如冻僵的柳枝,一扭就断。
谷口回二坐在马上,看到这满目疮痍,破烂不堪,实在愁苦。说实话,他对回日本一点不抱希望。有一句话他一直压在心底,不敢说也不能说,日本高层秘密指示:“开拓团民原地定着。”
一句定着,就意味着政府不管他们了,不管这些昔日曾怀着理想,“为了国家我们去了”的同胞们了,任他们在别国的土地上或生或死,死不足惜。
可是这怎么做得到呢?这些人也是人啊,不能你让来就来,你让留就留。再说留得住吗?苏联的飞机每天都在天上巡视,大炮每天都在地上轰鸣,生死危在旦夕啊。
谷口回二想到这儿,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此时虚弱苍白,倒是没有飞机,连一只鸟的影子都没看见,可是隐约的轰鸣声却由远及近。果然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前边的青年学生就和这轰鸣交上火了。谷口回二的位置离学生们有一千米远,恰是一个小谷底,他看不清坡上的情况,就策马直奔左边的高坡。
这一看,他大吃一惊,青年学生和苏联红军的坦克干上了。真是幼稚啊,怎么能随便开枪呢?不开枪或许有活路,开了枪,小命怕是不保了。
事情真像谷口回二判断的那样,坦克发了疯地向他们扫射。前排的人稻浪一样倒了下去;后面的一看打不过人家,掉头往回跑。他们提着枪,跟头把式的,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可是令谷口回二没想到的是,他们跑着跑着,眼看着就要到自己的队伍了,却开玩笑一样突然端起枪,向距他们五十米远的自己人开了枪。人群立刻炸了锅,团民们死的死,伤的伤,场面惨不忍睹。
谷口回二一动没动,眼见着这些不可理喻的学生,变态似的射完了他们的子弹,弃了枪钻进密林。谷口回二完全崩溃了,顿时万念俱灰。他没下令追捕学生,也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掏出手枪,沉思良久,向着自己的太阳穴砰的一枪。
谷口回二死了,苏联的坦克远去了。
副团长芥川悲痛至极,命令几个警卫清点人数,只剩七八百人。然后他满脸凄惘地指挥开拓民,把死难的同胞拉进树林,让树林成为他们的天然墓园。妇女们纷纷放下背上的孩子,四五人一组,拉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步挪不出四指远。
终于又有队伍从后面赶上来,绝望的人群看到了希望。
来的是一个连的关东军,但是他们并没有帮着打理眼前的惨景。他们声称有任务在身,很快逃掉。芥川悲愤地对着他们喊,这哪是同胞呀?这是敌人!芥川的话如一把苏打粉,发酵了人们的情绪,女人们落下泪来,埋怨,还不如中国人呢,中国人还给我们饭吃哪,也没说见死不救啊。
一位在地上倒气,危在旦夕的老头儿喃喃地忏悔,是我们错了,当初就不该来呀。
马掌店挂马掌的独臂师傅说,按说我们是罪人啊,又顶数我的罪最大。那些关东军,骑着我挂了掌的马,杀了多少中国人啊,躲到山上的孩子都不放过,那马有了马掌,上山跟走平地似的。
又有人搭话,是我们占了人家的土地和房屋,我们是刽子手的帮凶啊。
人们你一句他一句,尸体也不抬了,纷纷坐下,倚在了死人的身上歇息。他们太疲劳了,一步也挪不动。此时只要不让他们疲于赶路,他们死都愿意。有人提议,不如我们还中国人个人情吧,反正早晚都是死,以还债的形式去死,会更有意义,下辈子也轻松啊。
芥川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渐渐地心有所动。逃离罪责,超越苦难,死确实是最高的境界。他敞开嗓门反问开拓民们:你们当真这么想吗?
回答是:当真,绝不含糊!
芥川受了鼓舞,他指着横亘在左侧,一丈多深的大雨裂沟,坚定地问大家:看到了吧?那就是最好的偿还方式。
有人问,不会以为我们是为天皇尽忠吧?
芥川坚定地回道,不会,我们不需要尽忠,我们需要还债和道歉。我们拿了人家的命,就要还人家的命。国家不还,我们来还,不然灵魂难以安宁!
真就有人带头跳了下去,一个跳都跳,七八百人目标一致,顿时成了锅中的饺子。芥川果断地一挥手,警卫班的几挺重机枪,蛇一样吐出芯子,尖利的牙齿快活地撕咬着绵延的大雨裂沟。
芥川也跳了下去,他们共同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