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普夏之争”论普实克文学研究的科学化路径及其理论价值*

2017-01-14 02:57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2期

刘 云

由“普夏之争”论普实克文学研究的科学化路径及其理论价值*

刘 云

普夏论争的焦点在于文学研究是否属于科学研究。普实克认为文学研究是科学研究之一种,而夏志清则否认文学研究的科学性。普实克在具体的文学研究实践中为我们提供了文学研究的三个科学化路径:第一,文学研究的目的是发现客观真理;第二,文学研究的态度是克服个人偏见;第三,文学研究的方法是历史视角和系统分析。从此路径出发,普实克力图系统而科学地演绎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历史过程,并在纷繁的历史表象中寻绎出一条清晰明了的发展线索。他的建基于科学研究视野上的文学研究方法论,为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提供了持续而有效的支持,使其能够以独到的眼光发现并提出许多深具启发性的论题,深刻影响了20世纪末期以后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发展历程。

普夏之争; 文学研究科学性; 历史视角; 系统分析

引 言

捷克汉学家雅罗斯拉夫·普实克(1906—1980),是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也是一个富有争议的学者*[斯洛伐克]高利克:《捷克和斯洛伐克汉学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年,第161,162页。。学界对普实克的争议有很多来自于他与夏志清(1921—2013)就《中国现代小说史》所引发的论战。1961年,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一经出版发行,便得到褒贬不一的两种极端评价。芮效卫等学者认为这部作品是同类研究中之“最佳”者*[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作者中译本序,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xli页。。而第二年,《通讯》杂志即发表普实克的长文《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夏著进行了非常激烈的批评。夏志清为此专门撰写了一篇应对文章《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普实克教授》,反驳普实克的批评。这场批评与反批评,史称“普夏之争”。普、夏二人的文章对中国现代文学所持的观点几乎完全相反,并传达出明显的东西方冷战思维的意识形态特征,也就是在这里,“对普实克的神话和误解开始了”。在中国大陆,普实克的神话得到了“肤浅的阐述和发挥”*[斯洛伐克]高利克:《捷克和斯洛伐克汉学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年,第161,162页。,人们更多关注的是他作为“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万世荣:《纪念捷克著名汉学家普实克院士90周年诞辰》,《东欧》1996年第4期。,他的鲁迅翻译成就和对中国的热爱都一再被提起,而他的中国文学研究实践被认真研究的反倒不多。在欧美,普实克“革命的社会主义文学主张”*陈国球:《如何了解“汉学家”——以普实克为例》,《结构中国文学传统》,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75页。则遭受误解,似乎他的文学研究只是意识形态的注脚,是政治话语影响文学批评的典型;而夏志清则能摆脱政治束缚,在人文关怀下一抒个人对于文学性的见解,是思想解放的先驱。许多人都未能真正深入普实克文学研究的内部,对他的学术脉络及学术成就进行深入客观的评价。这种倾向严重影响了人们对普实克及其学术理论和学术观点的正确认识,也抹杀了普实克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要贡献。因此,重新走近当年那场争论并认真梳理普实克在论争中所持的观点,对其作出客观的阐释与评价,对于我们正确认识普实克及其理论价值,有着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一、普实克与夏志清关于文学研究科学性的争论

普实克在对夏志清的批评文章中开篇便提出:“任何一位学者或科学家的态度和方法本质上都部分地取决于主观因素,譬如他的社会地位,他所生活的时代等等……但如果研究者的目的不是去发现客观真理,不是努力克服个人偏见,而是利用科研成果纵容自己的偏狭,那么,任何的科学研究都是徒劳的。”*[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193页。联系整篇文章的语境,这段话体现出两个主要内涵:第一,文学研究是科学研究之一种,文学研究专家是科学家之一种;第二,夏志清的文学研究违背了科学研究的基本精神和原则,即通过理性客观的而不是主观偏见的态度,去研究和揭示客观存在的文学现象,从而为读者提供科学的文学知识。

针对普实克的批评,夏志清在他的反驳文章中首先便回应道:“普实克对我的著作的长篇批评,实际上是他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所拟定的一套‘科学’研究纲要。在其中,他规定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特性和功能,并推荐了一种分析和评价那些作品的客观方法。”*[美]夏志清:《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普实克教授》,《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230,230—231页。在这里,“科学”被冠以引号,体现出夏志清对普实克批评的否定态度。接下来夏志清便论述道:“我怀疑除了记录简单而毫无疑问的事实以外,文学研究真能达到‘科学’的严格和精确,我也同样怀疑我们可以依据一套从此不必再加以更动的方法论来处理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学。因之在这篇答辩文里,我的主要任务在于抗议把这套僵硬而教条式的科学方法套用在文学问题上是否通宜。”*[美]夏志清:《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普实克教授》,《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230,230—231页。普夏论争的焦点一开始便聚焦于一个本质问题——文学研究是否属于科学研究。在这个问题上,二者的认识截然相反。普实克是一个具有鲜明的科学主义倾向的文学研究者,而夏志清则与之相反,显示出人文主义的深刻影响。

实际上,文学研究中的科学主义倾向由来已久。19世纪自然科学的突飞猛进带来了对科学及科学精神的崇尚,从而导致科学主义的发生,即把自然科学作为人类知识的典范,把科学方法推广至一切人文及社科领域。科学主义的科学观主要包括以下几点:1.信仰科学是合乎理性的;2.信奉科学知识是客观的;3.确认科学是程式化的事业;4.相信科学和科学方法可以推广至一切领域;5.主张科学是价值无涉的*曹志平、邓丹云:《论科学主义的本质》,《自然辩证法研究》2001年第4期。。几乎与此同时,科学主义对文学研究的影响也日益显现。文学研究的科学化倾向到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时期走向鼎盛,出于文学学科自身建设的需要,它“承认只有科学的思维才是可取的,在艺术研究领域里也已广泛为人们所接受”*[前苏联]巴赫金:《文学作品的内容、材料与形式问题》,《巴赫金全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06页。。巴赫金对俄国形式主义的科学化努力所作的一段分析,比较清晰地说明了文学研究科学化的某些面向:

艺术学试图在摆脱普通的哲学美学的条件下创立科学的艺术理论……艺术形式不过是体现着自然科学及语言学规定性和规律性的那种材料的组合,仅此而已。这或许能使艺术学的论断成为实证科学的论断,有时,也许可直接作数学式的证实。*[前苏联]巴赫金:《文学作品的内容、材料与形式问题》,《巴赫金全集》第1卷,第310页。

与俄国形式主义的科学主义倾向几乎同时存在并发展的,其实还有以高尔基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但这一点,在文学研究的科学化历史中似乎很少有人谈及。高尔基认为文学与科学之间具有许多共同点,因为“无论是文学还是科学,其中起主要作用的是观察、比较、研究;艺术家也同科学家一样,必须具有想象和推测——‘洞察力’”*[前苏联]高尔基:《高尔基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第248页。。想象和推测在科学中表现为各种“假说”和理论,而在文学中则表现为“具体的形象”。形象是一种艺术思维的方式,艺术家用形象来表明他对世界的认识,因此艺术的思维,即形象思维,作为人类认识和掌握世界的一种方式,也必须依靠理性思维才能实现。正如高尔基所说:“这一切形象都是理性和直觉、思维和感情和谐地结合在一起而创造出来的。”*[前苏联]高尔基:《文学论文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327页。俄国形式主义与布拉格结构主义有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形式主义的一些代表人物,如雅克布逊等,后来都成为布拉格结构主义的中坚人物*雅克布逊是形式主义中坚人物,但是1920年形式主义宣布解散,他就开始在布拉格工作了。1926年,布拉格学派正式成立,雅克布逊及其他一些原形式主义者继续在其中开展活动,并产生影响。参见[比]J. M. 布洛克曼著,李幼蒸译:《结构主义: 莫斯科—布拉格—巴黎》,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63页。。二者均致力于从语言学出发对文学进行研究。语言学是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实现各自转折、趋于合流的重要关节*夏基松:《现代西方哲学教程新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1页。。结构主义在科学主义的道路上甚至走得更远,因为“结构主义文论只是作为社会科学总方法论的结构主义的一个分支,它几乎把所有其他学科中结构主义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全用到文学理论中来”*赵毅衡:《重访新批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03—104页。。因此,在布拉格结构主义者那里,科学精神正是文学研究应有的态度。

普实克不仅深入研究过俄国形式主义,而且身处布拉格结构主义的氛围中并深受其影响;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前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论对他影响颇深,比如他曾屡次提及小说创作的“典型化”问题。在布拉格结构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双重影响下,其文学研究具有科学主义倾向似乎自不待言。这既是文学研究科学化进程的一个表征,也是普实克自身学术发展的背景使然。

普实克虽然没有专门的文字论述文学研究的科学性,但是在他零散的叙述中我们仍然能够总结出其文学研究的科学化路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文学研究的目的、文学研究的态度、文学研究的方法。

二、文学研究的目的——发现客观真理

什么是真理?按照马克思主义观点,真理是人们对于客观事物及其规律的正确反映。客观性是真理的本质属性,只有符合客观实际的认识才是真理。客观实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存在及其普遍规律。发现客观真理是普实克对科学研究本质内容的概括与阐述。虽然,关于科学究竟是什么,实际上一直都是见仁见智,并无定论。A. F. 查尔默斯就认为:“不存在这样一种关于科学和科学方法的普遍主张,它可以适用于所有科学和科学发展的所有历史阶段。”*[英]A. F. 查尔默斯著,鲁旭东译:《科学究竟是什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87页。总体来说,关于科学本质的认识有两种倾向。一是把科学看作一种认知体系,比如在维柯看来,“科学应是对普遍永恒事物的知识这一要求”,而且“科学是追究原因的知识”*[意]维柯著,朱光潜译:《新科学》英译者的引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31页。。实证主义者所认为的科学是从经验事实中推导出来的知识,也是一种被广泛认可的科学观。二是把科学当作一种具有意识形态特征的文化形式。R. Olson就认为,科学“是一种文化建制,其特征表现为:每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旨在形成一种有条理的、普遍有效的、可检验的知识体系的思想活动和习惯”*③ R. Olson. Science Dfied&Science Dfied: The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Science in Western Culture,Berkeley: U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p.5.。但是不论哪种倾向,它们对科学的基本特征还是有一些共识的。科学往往被理解为一种知识系统,知识是科学的直接表现形式,科学知识形成于科学的研究活动。总之,科学表现为科学知识、科学方法、科学活动的统一*杨国荣:《科学与科学主义》,《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9年第2期。。科学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视为一种文化活动,但相对于其他的文化现象,科学的认识维度仍然是科学最主要的一面。因此,虽然Olson从文化角度看待科学,认为科学是一种“文化建制”,但他仍然对科学的基本特质作了一些描绘,认为科学代表着有条理的逻辑思维,是一种“对秩序、基本形式、普遍有效和可检验知识的探索”③。了解了这些,我们就能够理解普实克之所以坚持文学研究是要“发现客观真理”的原因了。

普实克在许多地方都提出过他对于文学研究目的的这一看法。如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导言》中,他明确提出:

我们对这一时期中国文学的研究是某项宏伟计划的一部分,其目的是去了解作为中国现代文化之重要组成部分的中国民族文学如何产生的完整过程……我们试图说明自唐开始绵延至今,以大众口语为形式的白话文学的发展过程。*[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导言,《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31,31—32页。

在这段论述中,文学研究是手段,是表象,展示中国文学发展的过程,绘制中国文学运动的路线图才是普实克中国文学研究的目的。这一目的倾向于总体、系统的论述,每一个作家、每一个文学现象都是文学发展进程中的一个点。对结构主义者来说,点与点之间不是孤立的,而是彼此联系的,正因为具有联系,对这些点的研究才有可能展示出“绵延至今”的线形运动的过程。对过程的精确描述意味着对客观现象的准确把握,由此可以提供关于此种现象的客观的专门知识,从而进一步发现和揭示这些知识中蕴含的真理。这正是实证主义者们所认为的,也是被社会广泛认可的科学研究的真谛。

普实克下面这段论述更详细、更深入地阐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目的,也更为切近对文学发展本质规律的探求:

从理论的角度看,在这段时期的文学中,我们能够具体而微地考察一项文学变革的伟大实验(我有意使用了“实验”一词,因为可以追索一个特定的/明确的动态过程,充分了解它各方面的动力源,就像自然科学实验那样,实在是社会科学领域一次难得的机会)……我们可以切身感受到决定文学发展的种种力量,进而解决这样一个问题:文学的发展是一个内在过程,还是由社会力量所决定的,如果是由社会力量决定的,那么,又是哪些力量。*[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导言,《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31,31—32页。

现代科学认为,这个世界理所当然地“存在着诸如规律之类的事物,它们制约着世界的运动,而且科学所从事的事业就是要发现它们”*[英]A. F. 查尔默斯著,鲁旭东译:《科学究竟是什么》,第250,255、257页。。因此,文学活动也存在一定的规律,文学研究的目的就是要发现并正确揭示这些规律是什么,是如何表现的。这是隐藏在丰富而复杂的文学现象背后的深刻本质,也是普实克努力要去发现的客观真理。那么规律究竟是什么呢?查尔默斯是这样说明的:“规律是对能动力量或者倾向的表征”,“有规律的活动是由有效的因果作用引起的。”*[英]A. F. 查尔默斯著,鲁旭东译:《科学究竟是什么》,第250,255、257页。因此,对规律的探讨最终要落实到对于各种因果关系的分析上。普实克对文学发展规律的探究与查尔默斯的观念类似,也是落实到对文学发展动因的追溯、归纳与分析上。虽然“在文化创造的某一领域里创建一门科学而又能保存对象的全部复杂性、完整性和特殊性,是件极其困难的事”*[前苏联]巴赫金:《文学作品的内容、材料与形式问题》,《巴赫金文集》第1卷,第306页。,但是,对于普实克而言,这正是他乐此不疲所要实现的目标。在他看来,文学研究工作可以像自然科学一样阐述其中的因果关系,也就揭示了文学运动的普遍规律。

综上,我们能够对普实克关于文学研究目的的思想作出比较清晰的总结与梳理:

1.中国文学是“一个特定的、明确的动态过程”,是一种客观的事实存在。

2.文学运动的特定事实、动态过程是复杂的,是由无数具体的文学现象组成的,文学研究者需要对具体的文学现象进行较为透彻的研究、梳理才有可能描绘出文学发展的动态过程,准确呈现文学这一动态过程的客观发展脉络,并说明不同时期文学的不同特点。这是文学研究的目的之一。

3.文学研究除了要呈现文学发展脉络之外,更要进一步探讨造成文学发展、运动、变化的各种动因,包括内部的、外部的各种因素,从而揭示文学发展的本质规律。这是文学研究的目的之二。

4.无论是目的一还是目的二,都是对文学知识的发现与建构,也是运用科学方法解释文学领域客观真理的一种尝试。

三、文学研究的态度——克服个人偏见

前文提到,普实克在评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时一开始便指出:“如果研究者的目的不是去发现客观真理,不是努力克服个人偏见,而是利用科研成果纵容自己的偏狭,那么,任何的科学研究都是徒劳的。”*[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193,193—194页。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窥见普实克对文学研究所持的基本态度——克服个人偏见,即采用非主观的客观态度。紧接着,普实克对这一观点进行了详细阐述:

研究中国现代与新近文学的著作无疑格外需要客观性,因为包括专业汉学家在内的绝大多数读者由于缺乏对所论问题的足够知识,无法独立地纠正作者的判断;而且,由于作者论述的是中国文学,而不是英国文学、法国文学或俄国文学,这样就更容易受个人偏见的蒙蔽和扭曲。*[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193,193—194页。

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的第二章中写道:“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19页。主观与客观的二分法,是哲学家们认识世界的前提。而文学研究所要面对与处理的正是一种主观情感、思想的结晶,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凝结,是一种上层建筑。能否实现对文学进行纯粹客观的研究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因此,夏志清对普实克所谓的科学的文学研究提出质疑,怀疑文学研究真能达到“科学”的严格和精确。但是对普实克而言,他看待文学的兴趣已由具体作品中的文字转向怀特海在《科学与现代世界》所说的“一般原则”以及“无情而不以人意为转移的事实”*[英]怀特海著,何钦译:《科学与近代世界》,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3页。。在他眼里,文学研究与科学研究早已殊途同归。文学作品、文学现象、文学运动一经产生,便是独立的客观存在,是能够被研究者接近与认识的客观事实。文学研究者的任务便是梳理并揭示出这种事实的合乎逻辑的存在真相。这些内容都是不以研究者主观思想而改变的客观存在,文学研究者只有采用客观的态度呈现这一客观存在。这是一种历史主义的研究态度,而且与他对文学研究的科学性认识以及文学研究的目的论一脉相承。而“个人主义、印象主义的批评对作品做的是主观化的阐释和评价,它彻底逾越了概念化的判断,只以主观感受为基础,诉诸当下的效果,而不顾及任何普遍接受的规范或价值标准”*[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导言,《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87页。,这样就严重违背了科学研究的基本精神与原则。

科学研究是一种建立在实证/实验基础上的对世界的理性认识,科学主义一开始便是与主观主义背道而驰的,强调对客观性的正确认识和准确反映。普实克对于文学研究态度的认识显然是与此相契合的。他认为文学研究者的任务就是要给一般读者提供他们不熟悉的关于文学的科学知识。文学研究者有责任带领读者客观地探索中国文学的真实面目,呈现给读者确凿不移的对于中国文学的正确认识,而不是被研究者个人偏见所扭曲的主观论见。这是一种对于科学的价值无涉性的认同。所谓价值无涉,是指在科学主义观念中,“科学知识都是以客观现象的联系和结构的认识为基础,依据客观化方法所建立的知识体系,科学最基本的属性是它的内容的客观性。科学主义将客观性等同于与认识主体的无关性,进而主张科学和价值是完全对立的两极,即科学是关乎事实的,而价值是关乎目的的;科学是客观的,而价值是主观的;科学是追求真理的,而价值是追求功利的;科学是理性的,而价值是非理性的;科学是可以进行逻辑分析的,而价值是不能进行逻辑分析的”*曹志平、邓丹云:《论科学主义的本质》,《自然辩证法研究》2001年第4期。。

恰恰在这一点上,夏志清与普实克产生了巨大的分歧。普实克批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用一种极为主观的批评方法”*[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196,201页。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并且被个人主观的政治意识形态所影响,所左右,未能“公正地评价文学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功能和使命,也不能正确地理解并揭示文学的历史作用”,以致“没能对一九一八年以来中国文学所发生的一切做出正确或全面的评价”*[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196,201页。。而夏志清则反驳道:“作为介绍现代中国小说的开创性著作”,“它的最主要的任务是辨别与评价”,即“把伟大的作家与优秀作家从平庸作家中辨别出来”*[美]夏志清:《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普实克教授》,《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231,235—236,239页。。就如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序言中所说的:“身为文学史家,我的首要工作是‘优美作品之发现与评审’。”*[美]夏志清:《中国现代文学史》作者中文版序,第xlvii页。夏志清所强调的正是批评家个人对文学作品价值的主观判断。他反驳普实克仅仅把文学作为历史的忠实记录而忽略文学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夏志清还引用了韦勒克关于文学研究与史学研究的区别,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如韦勒克说:“文学研究不同于历史研究之处在于它不是研究历史文件而是研究有永久价值的作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抹杀批评判断的必要性和对于审美标准的需要。”*[美]夏志清:《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普实克教授》,《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231,235—236,239页。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夏志清认为:

虽然,作为一位对科学的客观性极度关心的学者,普实克却一再提到“文学的使命”这一含糊的概念。由于抱着这样的观念,普实克显然没有警觉到把文学记录仅仅当作历史和时代精神记录所包含的危险。我的看法却正相反,我坚信文学史家应凭自己的阅读经验去做研究,不容许事先形成的历史观决定自己对作品优劣的审查。文学史家必须独立审查、研究文学史料,在这基础上形成完全是自己的对某一时期的文学的看法。*[美]夏志清:《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普实克教授》,《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231,235—236,239页。

夏志清对文学价值的主张与科学主义所信奉的“科学是价值无涉的”观念是相冲突的。罗素曾经说过:“价值问题完全是在知识的范围之外。那就是说,当我们断言这个或那个具有‘价值’时,我们是在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不是在表达一个即使我们的个人的感情各不相同但却仍然是可靠的事实。”*[英]罗素著,徐奕春、林国夫译:《宗教与科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23页。另外,夏志清所标榜的以韦勒克为代表的新批评派,实际上不仅不排斥文学研究的科学化,而且为文学研究科学化的过程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新批评派的代表人物艾略特、瑞恰慈、燕卜逊、布鲁克斯等,就是把文学批评等同于一种“应用科学”,力求用规范的分析性而不是单纯印象式、欣赏式的批评方法研究文学。艾略特就认为,“批评家,如果是真正名副其实的话,本来就必须努力克服他个人的偏见和癖好”,应该“找出一些原则来确定哪些书值得保留,哪些是批评所应该遵循的目的和方法”*[美]艾略特著,王恩衷编译:《批评的功能》,《艾略特诗学文集》,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第62—63页。。韦勒克虽然表面上反对科学化,但他对于作品审美价值的判断仍然像科学一样有一套规范和标准,而他对文学语词分析的重视也显示出鲜明的科学化的客观主义倾向。在韦勒克与利维斯的论战中,他也是认为以利维斯《细察》为代表的道德化批评方式缺乏应有的规范,因而是不科学的。所以,不管是认同文学的科学化还是反对文学的科学化,新批评派基本都是认可文学研究应该建立一种“客观上可以转换的方法系统”,如同韦勒克把自己的文学理论称为“工具论”,而这正是文学研究科学化的题中应有之义*参见赵毅衡:《重访新批评》,第99—101页。。

普实克所主张的文学研究的目的就是要揭示文学世界的“事实”与“真理”,因此只能采用无个人偏见、客观化的研究态度才可能实现他的文学研究目标,个人主义、印象主义的批评在他那里显然是不正确的。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所谓的无个人偏见只是一种理想,在实际操作中恐怕也很难做到完全的客观,但是对于科学研究来说,这种态度却是必不可少的:只有先在地抱有这种客观的态度,才有可能实现科学研究的目的。从逻辑上来说,普实克的观点无疑是非常正确的。而且,夏志清所谓的“独立审查”实际也不可能是完全“独立的”,文学批评家要对特定的作品进行阐释并发现其意义,就“必须在作品和作品之外的某个思想体系之间建立一种联系”*[美]罗伯特·休斯著,刘豫译:《文学结构主义》,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第13页。。夏志清批评普实克把文学和文学作品“仅仅当作历史和时代精神记录”,忽视其文学价值,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所谓文学价值或者“文学性”,往往只能在与“非文学性”的对立中才能找到,否则我们根本无法对文学价值进行诠释和判断。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的诸多论述也并非全部是对文学性的评价,也或隐或显地透出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影响,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因此,其对文学审美价值的强调更多体现为辩驳时的一种策略罢了。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看到,结构主义文学研究的科学目标,实际上并不意味着个人的和主观的文学批评不能在文学研究中占有任何位置。就普实克的研究实践来看,也不能排除其对于作家作品的一种主观的感受和评价。这里唯一需要多加注意的,是如何建立一个能够为主观研究提供方法基础的理论框架,使之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研究效果。恰恰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普实克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与夏志清相比显然是技高一筹的。

四、文学研究的方法——历史视角与系统分析

对于一个科学主义者来说,科学研究方法是必不可少的。夏志清在反驳普实克的批评时,曾经把普实克的文学研究方法称为“僵硬而教条式的科学方法”*[美]夏志清:《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普实克教授》》,《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231页。,并且力图证明其不合理。那么,被夏志清如此诟病的普实克的文学研究方法究竟是什么?我们从普实克以下的论述中可见一斑:

仔细考察夏志清对文学革命时期中国文学发展状况的描述,我们就会发现,他未能用恰当的历史视角来观察所研究的文学现象,揭示出它们与之前的文学时期的联系,并最终将之纳入到与世界文学的关系之中……虽然他频繁地将中国作家与某些欧洲作家进行比较,但他们之间的联系带有一种偶然性,而不是出自系统的研究。*[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201页。

从中可以看出,普实克文学研究的科学方法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历史视角,一个是系统分析。

(一)历史视角

历史视角,即在文学研究的过程中始终贯穿着一种历史意识。历史意识的兴起、人们对历史的关注与重视,起源于启蒙运动时期理性主义的蔓延。卡尔·贝克尔曾经说过:“历史学的兴起和科学的兴起,仅只是同一种冲击的两种结果而已,仅只是近代思想之脱离对各种事实的过度合理化而要回到对事实本身加以更仔细和不涉及利害关系的考察上面来的那一总趋势的两个方面而已。”*[美]卡尔·贝克尔著,何兆武译:《启蒙时代哲学家的天城》,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8页。这明确说明了历史学的发生与科学之间天然的渊源关系:二者都源于一种讲求理性的科学精神与态度。至于历史学借鉴科学研究的方法建立自己的学科规范,那又是后话了。因此,我们可以说,历史意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科学精神的体现,是科学主义的一个表征。对普实克来说,在文学研究中贯穿历史视角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从文学史的角度研究文学

结构主义在文学的文本结构研究、叙事结构研究方面有独到的建树,但是,结构主义也因此而往往被认为是只重视对文本结构的共时研究,而忽略对其发展演变的历时研究。布拉格结构主义弥补了这一不足。在1928年雅克布逊和泰恩雅诺夫共同发表的《语言和文学研究的问题》一文中,作者就已经注意到历时研究的重要性了:

然而今日共时性研究的结果迫使我们重新检验历时性原理。现象的机械拼合的观念,在共时性研究领域里会为系统概念和结构概念所取代,它在历时性研究领域里也肯定会被排除。一个系统的历史本身就创造一个系统。纯粹的共时性现在似乎是虚妄的了;每一个共时性系统都包含了它的过去和未来,它们是该系统的不可再分的结构成分。*[比]J. M. 布洛克曼著,李幼蒸译:《结构主义: 莫斯科—布拉格—巴黎》,第71页。

作为布拉格结构主义的追随者,普实克在文学研究中也一直贯穿着一种深邃的文学史意识。他在评论《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文字中也一再强调了在文学研究中发挥文学史意识的重要性。如:

我们必须看到,没有在中国文学史的背景上来讨论文学革命的意义是夏志清同样严重的一个问题。*[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198,222,196页。

除了勉强过关地复述了茅盾这些作品的大致内容外,夏志清根本没有从一位文学史家的观点来评价它们的重要性……一位真正的文学史家一定会对作者在三部曲之二中的创作意图感兴趣。*[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198,222,196页。

在普实克看来,从文学史的视角进入文学研究是关系到文学研究结论是否正确的关键。一位文学研究者若是缺乏文学史的眼光,就只能把文学研究局限在一些枝节性的问题上,难以真正把握文学创作的真实意图与真正价值,从而作出违背客观真实的错误结论,误导读者。

朱自清曾对早期文学史著作缺乏历史意识的状况进行了一针见血的批评。他说:“这些文学史大概包罗经史子集直到小说的戏曲八股文,像具体而微的百科全书,缺少的是‘见’,是‘识’,是史观。叙述的纲领是时序,是文体,是作者;缺少的是‘一以贯之’。”*朱自清:《什么是中国文学史的主潮——林庚著〈中国文学史〉序》,林庚:《中国文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722页。这里所谓的“一以贯之”,很显然和普实克的文学研究思想一样,也蕴含着对文学发展过程的重视与强调。

2.从社会史的角度观照文学实践活动

这要求文学研究者能够正确认识社会历史与文学实践的相互作用。在研究具体的或某一时期的文学作品时,要认识到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即社会环境对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并在肯定文学的社会功能的前提下,要求文学研究者“公正地评价文学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功能和使命”,“正确地理解并解释文学的历史作用”*[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198,222,196页。。普实克的这一观点,既受到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的影响——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要真实地展现出环绕着这些人物,促使其行动,影响其命运的现实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矛盾”,“要真实地描绘出环绕着这些人物,促使其行动的社会关系的历史变迁和时代特色”*张玉能主编:《马克思主义文论教程》,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5—96页。,同时也是布拉格结构主义所强调的“文学—社会—历史”整体结构思想的反映。

同形式主义一样,布拉格结构主义也把文学作品看作一个由不同元素组成的“文学结构”,不同元素相互联系,相互影响,共同组成文学作品的形式结构。但是布拉格结构主义避免了形式主义的不足之处,即不仅仅把文学结构视为一个独立自足的封闭系统*俄国形式主义文论中经常被人所引用的一句话是什克洛夫斯基所说的那句:“艺术永远是独立于现实生活的,它的颜色从不反映飘扬在城堡上空的旗帜的颜色。”这句话被作为形式主义的主要思想。但实际上,几年之后,形式主义阵营中的泰恩雅诺夫、艾亨包姆和其他人都开始把文学与社会的关系纳入到一个结构或系统中考查了,这一转变既是形式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持续争论的结果,也是形式主义自身理论思考的必然结果,即探索文学与非文学直接联系的那种必要性。但是这种探索没有形成清晰的轮廓,直到布拉格结构主义的出现,才最终完成了这一任务。,而是把文学结构看作与政治结构、经济结构、思想意识结构等等各种结构平行的一个更高层次的系统中的元素,它们相互关联,互相影响。文学结构虽有其自身发展的内在动力,但也与这些外在结构的影响密切相关。布拉格学派也非常重视对这些外部动力的分析,而且把文学的社会功能也纳入研究范围,给予高度的重视。如穆卡若夫斯基就一直坚持这种观点:

如果要对演化中的转变作出解释而不局限于“追求新变”这个单一的原则,我们就不得不在文学以外搜寻一个适当的理由;搜寻的范围可以始于别国的文学,而终于人类文化最繁茂的活动环节。不过人类文化也不是处于真空里,而是跟着群体而进,群体的演化,社会的演化,也便是文化演化的方向,正因如此,我们就必须研究文学史和社会史的关系。*引自陈国球:《文学结构与文学演化的过程——布拉格学派的文学史理论》,《结构中国文学传统》,第19页。

由此可见,结构主义曾经被认为是只重视分析文本的内部结构,而忽略对文本外部结构的关注,这种看法对布拉格结构主义而言,是有失公允的。普实克对文学与社会历史关系的理解,除了上述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之外,大致也源于此。

夏志清批评普实克把文学视为历史的婢女,过分看重文学的历史使命与社会功能,而忽略了对文学本身价值的判断*[美]夏志清:《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普实克教授》,《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239页。。这是不够恰当的,应该作一点辨析。如前所述,普实克确实对文学的历史使命及社会功能极为关注,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是把文学等同于对社会历史的机械反映,而完全忽视对文学实践的独特性及审美价值的判断与追求。在《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观主义与个人主义》一文中,普实克明确表示“艺术作品不是客观现实的真实记录,而是作者内心生活的反映”,“在艺术创造时,艺术家总是寻找一切机会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感受、同情或憎恨”*[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主观主义与个人主义》,《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1页。。只是在普实克的论述中,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与文学作品的历史价值是辩证统一的,在他那里,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并不是静态的、恒久的,而是被置于一种文学史的视野中以历史学家的眼光加以观照与分析的。更确切地说,在具体的文学研究过程中,普实克更为注重的是作品的动态的“演化价值”,即使是对“审美价值”进行分析,也是要纳入一个连贯的系统中对具体作家作品的艺术创造的独特性及其演化价值作出剖析与论断。

(二)系统分析

系统观念起源很早,中国古老的哲学思想中也存在系统思想,万物一体、阴阳相生就是最朴素的系统思想。系统是结构主义的核心概念,结构主义是对原子主义视野下分裂的世界的一种整合,“是在事物之间的关系中,而不是在单个事物内寻找实在的一种方法”*[美]罗伯特·休斯著,刘豫译:《文学结构主义》,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第5页。,格外强调对世界进行一种整体性、系统性的观察和认知。普实克认为:“艺术结构并非如表面所示,毫无关联,它们遵循某些共同的原则,这些原则是可以说明的。从这些原则出发,我们只需迈前一步,就能发现艺术结构的不同元素之间的关系,确定这些结构一致或相关到什么程度。”*[捷克]普实克:《中国文学中的现实与艺术》,《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88页。系统分析方法贯穿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始终。他对系统研究的重视从他对夏志清的批评中也可见一斑:

夏志清也没有对中国新作家与不同的欧洲作家之间的关系作出系统的考察……

由于缺乏对材料的科学和系统的研究,夏志清也未能发现这一时期作家间的联系以及他们创作方法的相似。这样的研究至少可以为划分作家提供依据,而且显然要比根据作家在形式上属于哪个文学流派或政治团体的机械分类法优越得多。*[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201,204,208页。

我认为,夏志清此书的主要缺点就在于……在评论作家作品时,他通常的做法是,除了简要地介绍一下故事情节,再来几句主观性的评论和判断,从未尝试对他们的创作个性做系统的阐述。*[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201,204,208页。

系统分析注重在结构要素关系的梳理中对不同要素进行科学的比较、分类,这对于作家作品分类尤为重要。一般的文学史著作在对作家作品进行分类时,通常是先在地以作家属于什么团体什么流派为标准,缺乏对作家文学形式、语言风格等创作情况的全面细致的考察。 比如文学研究会的茅盾与创造社的郁达夫,一个以现实主义为主,一个以浪漫主义见长,但普实克却通过对二人创作目的、创作方法、叙事结构、语言风格的综合比较,看出二人的相通之处*[捷克]普实克:《茅盾与郁达夫》,《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120—176页。,为重新认识和评价二人的创作提供了全新的视角。这是简单机械的分类法无法实现的。在普实克看来,系统研究意味着一种科学的方法论,它是与单一的、孤立的、片面的、偶然的批评方法相对立的研究方法。只有通过系统分析的方式,才有可能从整体上对研究对象作出全面而不是片面的、客观而不是主观的、严肃而不是随意的、能够经受多方检验而不是可任意更改的认识和评价,也就是一种具有科学性的普遍原则。

按照这个标准,在普实克看来,夏志清是不合格的,他“不能对某位作家的作品做系统的分析,仅满足于纯粹主观的判断”*[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201,204,208页。,而“感受和观点的主观真实性实际上是一种诚实,而不是真实”*[捷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导言,《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第42页。。这足以说明普实克对于文学批评的主观性与客观性、全面性与系统性、本质性与规律性的看法。普实克认为夏志清的评论过于主观,而夏志清认为自己是反映了真实的,但夏的真实恰恰是普实克所言的主观真实性,只是一种诚实,不符合普实克所要求的客观真实性。这是第一个层面的真实,是对符合客观事实的要求。第二个层面的真实涉及对普遍规律的要求,也即真理层面的真实。即科学性的文学研究不仅要反映出具体的、表面的、零散的事实,而且要在全面系统的科学分析的基础上,揭示这些零散事实中蕴含的普遍规律,从中挖掘事物的本质,这样才能对事实进行宏观的、准确的概括与分析,才能深刻把握文学的本质规律,反映文学科学的客观真理。第一层面的真实与第二层面的真实是逐步深入的,是从现象到本质、从个别到一般的认识深化过程。反映和把握文学的普遍规律是普实克文学研究的基本目标。这一点也与夏志清所主张的鉴赏与判断有本质不同。普夏之争,归根到底是对于文学研究的认识有根本差异,从而导致其方法论的巨大区别。普实克从科学主义出发认识文学研究工作,而夏志清从文学批评入手进行文学研究,二者的出发点不同,其对文学研究的认识也不同,导致其文学研究的面貌也出现了巨大的差异。

结 论

普夏之争发生在半个多世纪前的60年代初期,在那个意识形态先行的时代氛围中,普、夏二人各自凭着对中国文学的热爱,表露对中国现代文学的不同见解。虽然这其中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时代精神的烙印,但其各自对中国现代文学的阐发以及在观点的碰撞中产生出来的诸多命题,都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宝贵财富。而如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格局已随着时代的发展发生了变化,在全球化的氛围中,“对话”早已成为学界的主导思想,当年普夏那种意识形态先行的针锋相对的论调已多少显得有些另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剥离普夏之争中的意气之词,还原其争论思想的学术本质,就不难发现二者在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思考有殊途同归之处:普实克固然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但他也并不忽略文学的审美价值;夏志清固然以“优美作品的发现与批评”为其首要任务,但他对文学描写人生与道德力度的评判也始终未脱离文学社会功能的要旨。正如王德威在夏志清《中国小说史》的序言中所说:“尽管新批评或其他现代流派的评者立意要摆脱传统‘反映论’及‘道德论’的影响,这些影响毕竟是祛之不去。”*王德威:《 重读夏志清教授〈中国现代小说史〉》,[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xvi页。这也是普夏那一代以文学为使命且具有浓厚的家国情怀的文人摆脱不掉的宿命。况且,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在一个社会动荡、思想激荡的政治文化环境中,其自身所承载的社会意义已远非对文学本体的审美观照所能概括与描述的。从这一点来说,与夏志清相比,普实克无疑更深刻地抓住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精神实质并力图用更为科学准确的方式描述那个复杂的进程。

当我们从科学主义的视角重新走近普实克,解读普实克,可以发现:普实克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最大的贡献并不在于他对中国现代文学重要作家作品的分析,也不在于他对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主观主义与个人主义的发现,而在于他围绕着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主观主义与个人主义特征所作的一系列结构主义式的卓越分析。这其中包括对文学的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的辩证考量,对抒情性文学与史诗性文学这两种文学类型错综发展的论证,对中国现代文学各种叙事形式的探讨等。它们都是以主观主义与个人主义为基点,在结构主义方法论下进行阐述的。他不仅找到了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传统根源,而且从文学结构的功能、类型、叙事方式、情节结构、人物话语等各个方面,总结了中国文学从传统向现代转变过程中的各种表征。通过这些论述,普实克力图系统而科学地演绎中国现代文学革命发生的历史过程,在纷繁的历史表象中寻绎出一条清晰明了的发展线索。虽然同受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影响,但他对于中国现代文学诸多问题的发现和阐释,与中国大陆90年代之前以革命话语统摄现代文学的研究相比,显示出鲜明的差异,可视为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话语的碰撞,只是国内学界多对他研究中的个人主义倾向有所忽略而已。

当然,普实克的研究并非无可挑剔,其中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普实克虽然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各个方面进行了认真、深入的分析与研究,并进行了大量的论述,然而这些论述终显零散,暴露出系统性研究方法的一个重大弊端,就是在系统性并不充分显现的地方假定它的存在,然后力图证实它。尤其是当文学系统超越独立自足的结构,被纳入更广阔的社会文化系统之后,其中各种结构要素复杂交错的程度,已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要理清其中的各种关系,弄清各种要素的排列状态、因果关系,显得有些不切实际。因此,总体而言,普实克并未十分圆满地完成他的文学研究目标,实现他的理想。他的真知灼见虽然很有启发性,却往往显得力不从心,缺少更有针对性的分析论证,也缺乏更具系统性的研究成果。如Olga Lomova 所指出的那样,普实克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古典渊源的假设仅仅是建立在一种比较粗糙的方式之上,这很容易在50年之后引起读者对其准确性的怀疑。普实克用其渊博的学识、敏锐的理论思想,再加上强大的方法论支撑,呈现出例证繁多的中国文学发展的观点,然而,他却并没有进行更深入细致的研究,以提供一些“毋庸置疑的事实”。他的研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互相矛盾的论述,他不过是用了一种前卫的或者稍微带点挑战性的方式呈现了关于一个问题的新观点,可以持续地被后来的学者们进行广泛地研究*Olga Lomova. Paths Toward Modernity,the Karolinum Press,2008,p.10.。但无法否认的是,普实克对中国文学贡献的各种独创性观点具有深远的启发意义。关于普实克的开创性论题所引发的持续研究,可以参见高利克《捷克和斯洛伐克汉学研究》一书的相关章节。在此之外,李欧梵、王德威、陈平原等都有相关论题的深入开掘,可见其影响之深远。难怪高利克评价说:“据我所知,当普实克提问题和迫使别人更深入地阐述自己的观点时,他是最杰出的。”*[斯洛伐克]高利克:《捷克和斯洛伐克汉学研究》,第162页。

我们也许不得不承认普实克关于中国文学的各种观点带有一点直觉的色彩,但是这种直觉是基于其广泛的阅读、渊博的学识以及扎实的理论素养之上的。这其中有中国古典文学功底,有现代文学积累,有西方文学背景,有马克思主义与结构主义理论体系,还有翻译文学的实绩。正因为有着这些深厚素养的支撑,他才能够游刃有余地跨越中西,融通古今,展示中国文学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历史进程。不否认他对这一进程的描绘在细节上不够细致,但是通过他基于马克思主义与布拉格结构主义的思想与学术背景,对这一过程所作的从外在社会因素到内在精神实质再到细部叙事特征等各个方面的展示,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他建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体系的雄心壮志。而他贯穿中国文学发展脉络的文学史家的眼光尤为值得称道。“文学史者,所以见历代文学之动,而通其变,观其会通者也”*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绪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页。,他的每一个问题的提出都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在他高屋建瓴的史家视野观照中,对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进程的独到发现和准确把握,是历史意识与文学研究相结合而产生的卓越成果。

普实克与夏志清的辩论早已结束,而我们的思考却并未终结。历史发展到今天,普实克似乎早已被学者们淡忘,在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的叙述中,普实克的身影也几乎消失不见。这对于一位曾经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作出重大贡献的学者来说,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吊诡的是,当年夏志清批评普实克文学研究的所谓科学方法是僵化的、落后的,是政治意识形态的注脚,可是当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十七年及文革时期浓重的政治阴影之后,首先进入中国文学研究者视野中的,便是文学研究的科学性话语。他们以科学性为依托,采用科学性的话语策略,努力使文学摆脱政治的附庸地位,回归文学的本质。这是历史的反讽还是历史的必然?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张慕华】

2016—04—23

安徽大学博士科研启动经费资助项目“结构主义视域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J01001319)

刘 云,安徽大学学报编辑部(合肥 230039)。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