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
1
新搬来的拐男人,天气若是好时,总要抱着孩子去井边玩。那是口废井,水还旺着,水面杂生着碎叶睡莲,有时能听到青蛙和昆虫的嘶鸣。孩子喜欢跪在井边的倭瓜秧里逮蝈蝈,蝈蝈青绿肥硕,她把蝈蝈的翅膀掰下,圆肚塞进嘴巴,然后盯着别人,老牛反刍似的咀嚼。她好像长期处于某种饥饿状态。那个夏天,这个被男人称为“小东西”的小女孩,时常套着条裤衩,光着胸脯,被她父亲的右臂揽住腰身,站在午后的大街上,张望着行人。
如果来我的商店,男人通常把小东西搁在店前的沙堆上,自己寻了凳子坐,透过玻璃晃着她。有时一个顾客也没有,房东的狗卧在屋檐的阴影下,恹恹地啃着骨头,而我,也没心情翻那本侦探小说,就点支香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他的瞳孔是棕色的,乙肝患者那种,得体而机警地目视着我,点点头,要么含混地摇头——类似大多数北方山区的农民,他也是个嘴拙舌笨的人。偶尔他眼神游离,去拢小东西。小东西捧着沙子,手合成沙漏,沙子便没有声息地流。有时她扭了头,咿咿呀呀地和男人说话。她属于那种说话晚的孩子,我听不懂她在嘟囔些什么。
那个夏天暴雨连绵。我一点不喜欢夏天。下雨的时候,我也得套上雨披胶鞋,蹬着辆“金牛蛙”牌破三轮车,赶学校接孩子们。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我没问过他们的名字,也许问过忘记了,我的记性是越来越糟了。他们都白白胖胖,是那种典型的营养过剩的孩子。跳上车后,他们大声地吵个不停,跟厨房里的蟑螂一样放肆,即便下雨了,也龟缩在雨衣里,坚持互相咒骂。也许,他们认为这是最愉快的功课吧。我怀疑两个男孩都暗中喜欢女孩,这样,他们的争论让我隐隐厌恶起他们的早熟。
把他们挨个送回家后,我敞开店门,等着快下班的工人来买便宜的杂货。“你真勤快,”男人说,“现在,像你这么肯吃苦的小伙子,不多了。”
心情好时,我告诉他,我其实是个懒鬼,衣服生了虱子也不洗的那种人。我现在这么勤快,只是我想攒笔钱,“不是为了娶老婆,”我解释说,“我需要一笔路费和生活费,我想离开这地方……”
他会盯着他女儿说,“哦。”良久才转过头,机械地扫扫我,再去瞥他女儿,同时喃喃着叹息道,“哦……是这么回事……哦。”
尽管我们是邻居,但我很少去他家。偶一次替房东大妈收电费,才发觉他租的这两间房子,远不如我租的那两间敞亮,由于是面西背东,都夏天了,还那么阴。斑驳的墙壁上爬着肉乎乎的潮虫,竹节蜘蛛在水缸沿编了密网,网上黏着死掉的苍蝇和蜜蜂。我拿碗去水缸里舀水时,碗里游着条红褐色的蜈蚣。
“你们这样,会很容易生病的,”我警告他说,“你要是生不起病,最好在屋里喷些杀虫剂。”
“好的好的,”男人慌乱地说,“你们家……有杀虫剂吗?”
他借走了我的杀虫剂,再也没还我。他还经常来借些似乎不该借的东西,譬如粮食,“半袋就行,”他喏喏地说,“这阵子手里紧……没钱买米了。”除了大米和面粉,他借过的东西还有:汤匙、壮骨麝香虎骨膏、一双再生底的塑料拖鞋、半瓶山西老醋、一台我祖父留给我的“牡丹”牌收音机。气温高达39度的那几天,他从我的店里顺手搬走了几个西瓜,“你记账吧,”他说,“等我有钱了,马上还给你。”他说话的时候脸有些红。我很少看到成年男人脸红。
“好吧。你缺什么就拿什么,”我说,“不过,你老婆要是回来了,别来跟我借避孕套啊。”
“好的好的,”他说,“我老婆就该来看我们了啊,”他有点得意,“你没见过我老婆。她在城里上班。她……很漂亮呢。就是有点黑。”
我觉得他是在撒谎。也许他根本没老婆。没准这个小东西也是个弃婴,被他抱来收养的。谁知道呢?我对别人的兴趣不是很大,除了那个每天从我商店门口经过的姑娘。
2
这姑娘在清水镇的手套厂上班。她眼睛近视,总是眯缝着眼睛骑自行车,下午六点,太阳光很柔,她还是戴着顶宽檐的白色草帽。我怀疑她上学时练过铅球,她裙子下隐露的小腿粗壮光滑,蹬起自行车来肌肉一绷一弛。她不怎么会打扮,有天她穿了条蓝色花点裙子,脚上却套着双红白相间的厚短袜。
“她真像匹斑马,”我对男人说,“精神啊,真他妈精神。”
男人对我的赞美不发表意见。
“听我说,她们家离这里肯定很远,信吗?她骑自行车总是这么快。她妈肯定在家等着她吃晚饭呢。”
男人有时候听腻歪了,就说:“你要是喜欢人家,就找个媒人介绍介绍。”
我问,“她漂亮呢,还是你老婆漂亮?你老婆什么时候来看你们?”
“快了,快了。”他说,“她要是没时间来看我们,我们就坐火车去看她。”
后来的某个清晨,他真的带上小东西去看他老婆了。他说他老婆在青岛。我知道青岛离我们这里很远,但是我不知道远到何种程度。男人出门之后我曾找了张《中国地图》,用食指比了比划。北京离我们这里是一指,青岛是一指半,而我知道,北京离我们这里足有一千里地。那天他隆重地向我辞别,并且跟我借了200块钱。他显得很不好意思,“你是个好人,你放心,等我回来,我会连本带息都还给你。”我说利息就算了。“那哪行呢?”他坚持说,“利息是肯定要付的,而且要比银行的利息高。”他振振有辞的样子让我觉得他有些啰嗦。
当然,更啰嗦的好像不止这些。他犹豫片刻说:“你能再借给我双袜子吗?”他脱掉鞋,脚趾便从袜子里露了出来,“我……我穿着双破袜子去看她……会被她……笑话的。她是个喜欢干净的女人。”
我只好又借给他两双袜子。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应该就是碰上了这么个好邻居。他颇为激动地攥着两双袜子,想说点什么,但也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这样,在那个夏日的清晨,这只老袋鼠,揣着小袋鼠,坐着火车去找他们的母袋鼠了。我开始后悔借给他200块钱,他真要是不回来了,他的那些账,还有我的两双袜子,找谁要呢?可是我想想,更倒霉的是房东,那个退休的老太太根本不晓得男人走了,估计房租要泡汤了。
早晨、中午和晚上,我还是定时定点接送三个孩子。只不过那个箍着牙齿矫正器、本来就患儿童多动症的男孩,创造了一个危险的游戏:他让另外两个孩子按住他的脚踝和大腿,上半身倒仰着,像一扇被剖了膛的猪肉,从三轮车里骄傲地摊出去,同时他的胳膊模仿着各种动物的舞蹈动作。为了他这个高难度的游戏,我被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罚了10块钱。之后我就把这孩子的活儿给辞了。傍晚时,斑马姑娘仍要路过我的店铺,不过她从没瞥过我半眼。我想我的好日子什么时候才来呢。我总是对我自己说,我要离开这个小县城了。我要离开这个穷地方,去城里走走。我一身的腱子肉,怎么都不会饿死,我的理想是到城里的工地上做个建筑工人,开着吊车运钢筋和水泥板,要是做不成建筑工人,我就去当演员。我长得比我们县的那个男播音员强多了。演员做不成,我就去唱歌。我的嗓门比电视里那些唱美声的胖子们还亮。当然,如果连歌手也做不成,那么,我想,在饿死之前,我就再回到清水镇。
3
我没料到半个月后,男人就带着小东西回来了。看来他确实交了好运气,腰板挺得直直的,那支椿木拐杖换成了不锈钢的,虽然刚下火车不久,还能瞧出来头发是打了发胶的。小东西鼹鼠似的尾随在他身后,穿着双花里胡哨的新凉鞋。远远地他和我打着招呼。他还了我的200块钱,并且执意付我10块钱的利息。“你不能不要,不要就是看不起我们。”他说话时使用了“我们”这个词,说明他好像真的找到了他的老婆。看来他老婆在城里混得不错。
使我惊奇的是,小东西说话突然清晰了许多。她坐在沙子上,抠着自己的新凉鞋,说:
“草莓……冰……山。”
“草莓”两个字她说得无比清脆。草莓冰山?大概是一种冷饮的名字了。
“你老婆好吗?”
“好的,好的,”男人说,“就是瘦了。”
他说话时没什么表情,眼睛愣愣地盯着小东西。
“草莓……冰……山。”
小东西吮吸着手指说。
她的瞳孔在烈日下保持一种贪婪的淡黄色。她好像胖了点,头发黑了点,她还换了条新裙子。这些好像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另外她多了个新玩具,一只毛茸茸的狗熊。她把狗熊抱在怀里,时不时伸出柔软的舌头,咬它的圆鼻子。她好像已经学会了如何亲吻别人。
男人手里有了钱,便很少来我店里闲坐,他比以前更为沉闷。隔三差五来店里一回,买一块五一袋的东北三宝酒。这酒是用人参、枸杞泡制的粮食酒,喝起来就跟用刀子割喉咙似的,刚喝下去没酒劲,过半个时辰胃里就像倒了瓶硫酸。“你少喝点,小心胃溃疡。”男人不回答,只是用手点着零钱。
“我要去看我老婆了。”半个月后他说,“小东西想她妈了。她想吃草莓冰山了,她连做梦都舔嘴唇。”
这次他没和我借钱,他租了辆夏利,直接把他们送到百里之外的火车站。我帮他把一个破行李包塞进出租车的后备箱,又把从小东西手里掉下的狗熊捡起来给她。她蜷在男人的怀里,小得像只早产的猫。“一路顺风啊!”我对他们父女俩大声地嚷嚷。
他们是十天后返回的。如果没有记错,这次和上次没什么明显区别。只不过小东西的狗熊不见了,怀里紧紧地搂着天线宝宝和樱桃小丸子。她头上戴着维吾尔族的花帽子,很多支假辫子将她的额头衬托得小了些。她好像还认识我。
4
这个燥热的夏天,青岛变成了我最熟悉的城市。当然,他们频繁的旅行并没有让我对青岛这座城市了解得更多。我想象着他们一家三口在街心花园散步,想象着他们一起到冷饮店吃冰激凌,到烧烤店吃烤鱿鱼和烤蚕蛹,或者到海边逮海鸥,我对城市的向往便会更强烈。我已经做好准备,等明年开春后,也像我的邻居那样,坐着火车,去城里看看。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火车。
我对男人的老婆没好印象,每次都是男人拖着瘸腿和小东西去看望她,她却一次也不回来。男人很少提及她,即便提及,也只是概括性的描述,譬如,“她漂亮着呢”,“她有点黑”,“她喜欢吃椰子”,“她抽烟”,“她带小东西去吃汉堡包”,“她信佛的”,诸如此类模糊而又高度抽象的话。随着频繁的青岛之旅,男人的脾气暴躁起来,也许,是对女人的想念让他有些焦躁?有天早晨我听到隔壁摔盘子的响动声,接着小东西纤细的哭声尖锐起来。我过去的时候他正朝着小东西叫嚷:
“吃吃吃!吃屎啊你!你除了吃还会干什么!”
看到我他就噤了声。我把小东西抱起来,她嘤嘤地抽泣,排骨一样的胸脯小心起伏着,我听到她说:
“妈姆,我要吃冰山……妈姆……妈姆……妈姆……”
我抱她出了屋子,给了她支草莓雪糕。在日头底下,我发现她的胳膊上全是淤伤,红一块紫一块的。一定是男人动手打她了,而且不是那种简单明了的殴打,是用手指掐的。这种打孩子的方式明显是女人式的恶毒。我不由愤怒起来。男人坐在门槛上抽烟,我对他破口大骂的过程中,他比哑巴还哑巴,最后我威胁他说:
“你要是再打小东西,就把从我店里赊的账全还了!妈的!把我的收音机也还我!”
他的头快要埋进裤裆里。后来他真就把头埋到裤裆里了。
我的警告和劝阻并没有发挥多大作用,我仍常听到他咒骂小东西。兴许他是个好面子的男人,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仍不可避免地通过劣质墙板清晰地传过来。他掌握的脏话有限,他的吼叫声显得陈旧而缺乏新意,“贱货!婊子养的贱货!”“吃你妈个×!你妈早把你忘了!”这些言辞经常在深夜伴随着小东西尖厉的哭声,在我的房间里蜜蜂似的颤抖着嗡嗡乱飞。
他和我的关系淡漠起来。很少来我店里闲逛,甚至也不来借东西。我倒觉得这样有些不妥。那个斑马姑娘也有阵子没从门口经过了,我很少看到她戴着性感的墨镜和帽子,海豚一样游过我的眼睛。我怀念起她粗壮大腿的同时,对邻居的歉意也萌生出来,有天我买了只南京板鸭,给小东西送过去。在门口,小东西正独自玩。她拿了把破工具刀,割樱桃小丸子。她已经把樱桃小丸子的肚子剖开了,撕扯着肚子里柔软细琐的海绵。
“叫叔叔。”
她面无表情地乜斜我一眼,继续去割樱桃小丸子的脖子。然后她一把就将樱桃小丸子的脑袋拧了下来。
“叫叔叔啊。”
她盯着我,半晌才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贱……货……婊……子……”
“你说什么?叫叔叔啊,叔叔给你鸭子吃。”
她用手撕扯着海绵,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说:
“贱……货……婊……子……”
那只鸭子被我自己吃掉了。我对邻居的态度恢复了那种鄙夷的状态。这个猥琐的家伙,什么时候搬走呢?
5
男人的脾气宽裕的同时,手里的钱似乎也宽裕起来。我记得有个喜欢写黄色小说的作家说,残疾人的性生活是值得祝福和怀疑的。但男人只拐了条腿而已,有些事情他肯定比我做得更好。从第一个陌生女人踏进他们的厢房,陆续有些日子了。我很纳闷男人是如何联系到这些廉价夜莺的。
这些鸟都长着鲜艳的羽毛。有时她们顺便来我的商店买东西,譬如香烟或者汽水,还有个女人问我店里卖不卖避孕套,而且要那种双层加厚外带水果味的避孕套。我喜欢盯着她们看。我看不出她们的年龄,在夜晚不太明亮的光线下,她们的脸型和眼睛都差不多,我只是恍惚闻到一张张红润的嘴唇散发出苹果糜烂的香气。通过她们的口音我才敢断定,她们并非是同一个人,而是很多的人,或者说,是很多只卖肉的鸟。我想男人是疯了,不是他疯了就是这些女人疯了。
男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把小东西支到我的店里。我们就坐在板凳上看电视。她喜欢爬到我的腿上,双臂吊着我的脖子打秋千。电视里通常放映着一些清宫戏,我看不太懂,孩子也没有兴趣。有时候看着看着,我们的眼睛就互相对视,我朝她笑笑,她只是望着我,脸上肌肉僵硬。她的眼睛越来越大,深陷的眼窝像投到屏幕上的黯影。实在没意思,她就换上我的大拖鞋,在屋子里跳格子。跳着跳着她就发呆,盯着身后的格子动也不动,我在她木偶般晃动的影子里,时常听到隔壁的叫声。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我感觉到我体内的一些不安分的因素在萌动,我真想拿把镰刀骟了这男人。小东西什么都不懂,玩得腻了,就爬上我的床睡觉。她从不和我说话。她睡觉的时候眼睛是半睁着的,我总是怀疑她其实是醒着的。我甚至怀疑她什么都懂,和大人一样懂。她只是患了自闭症。
我去他们家拿我的扑克牌的那个晚上,月光很白。男人这段时间迷上了占卜,白天的时候经常和房东大妈用扑克算卦。门虚掩着,我挑开门帘,然后我看到了另外一些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没开灯的屋子被月光映得很亮,男人的身体像尾草鱼扑腾着,同时伴随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女人的喘息声并不明显,细细的,从喉咙里一丝一丝挤出来。男人嘴里不时冒出一两句脏话,恶狠狠的,牙齿似乎都咬碎了。他们并没有发现我。
我突然想撒尿。我觉得我必须撒泡尿。我转身逃离房间时,脚底下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我以为是凳子,小心地用手去扶,然后,我摸到了一只温软的小手。是小东西。我蹲下身时几乎要踩到她。原来她就蹲在墙根下。我看不清她的脸,我只是摸到了她的头发,水淋淋的,后来我摸到了她的眼睛,也是水淋淋的。我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一直哆嗦着。好像很冷。
在我的房间里她也不说话。她只是瞪着一双眼睛。我等着男人做完事后把她抱走。她在我怀里一直哆嗦着。我真怕她就那么死了。
6
好歹天气爽了。是一下子爽起来了。除了接孩子们上学放学,开商店,我在一家“爱心服务中心”接了份新活:就是用那种坚硬的麻花钢丝,通上电源,帮居民楼的住户捅堵塞的下水道。我还算喜欢这工作,钢丝在“隆隆”的噪响中钻进黑暗中的洞穴,下水道就汩汩涌出淤泥、头发、糜烂的避孕套和香烟头。这种连轴转的状态让我没时间去琢磨别人的事情,我甚至淡忘了斑马姑娘。我很少在吃饭时扒着柜台等她下班。晚上也通常早早睡了。我的梦很脏。有天我梦到和女人做爱。令我焦急不安的是,我看不清女人的面孔,只是和一双修长饱满的大腿纠缠,这让我口干舌燥。在一阵麻冷的涌射中我突然惊醒过来。原来有人敲门。
是个女人。店里有些黑,看不清模样。她在食品架上搜寻着,最后怀里堆得满满的,凑到白炽灯泡下问,“你……有雪糕吗?”
她要了两支草莓味的雪糕。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很明显是蒙山一带的,有些艮,可不是纯正的蒙山话,她的舌头似乎打了卷。付了钱后她没着急走,而是从身上摸索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在掌心戳了戳,皱着眉头说,“哥们,借个火。”我递过去火柴,她划了两根才点着,点着后她猛吸了两口,烟雾从鼻孔里徐徐喷出。然后她走开了。我这才看清,她穿着一件勒腰的网衫,银白色的,后面露出一大片浮白。
第二天,我在房东的院子里看到了她。房东的院子里栽了好些向日葵,刚爆出黄色的花盘。房东的孙女和小东西围着那口井追逐。她和房东,就站在一排向日葵下,抱着胳膊说话。后来房东进了屋,她就把小东西招呼过去,在井沿边坐了,唱歌。说实话,她长得还没有斑马姑娘漂亮,皮肤黑,眼窝凹陷,个子矮矮的。她唱的歌我没听懂,大概是另外一种方言了。声音也有些沙哑,像是迟钝的玻璃刀滑过石灰墙壁。
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就是隔壁男人的老婆了。
我没想到,晚上的时候,男人拎着两瓶酒过来。他有阵子没和我交往了。他扔了拐杖,拖着条腿。自己寻了两只瓷碗,把酒倒满了。“我老婆回来了,”他的眼睛像快要熄灭的烟头,轻轻一吸就忽闪着明灭,“她……来看我们了,”他小心地咳嗽两声,把碗端平,“今天我请客,喝吧。”那个晚上,我们把他老婆从青岛带回来的两瓶洋酒喝个精光,我们的舌头都大了起来。他是何时哭起来的?我也记不清楚。他哭的样子有些奇怪。他蜷缩在墙角,双臂紧紧地箍着他的瘸腿,肩膀一颤一颤,偶尔他抬起脑袋,捏着发红的鼻子擤鼻涕。擤完鼻涕,就把手在鞋帮上蹭蹭,埋了头继续哭。我劝他快去睡觉,他半晌盯着我说,“她明天就走了,”他说,“她都不让我碰她……”
我说,也许是旅途劳累没有心思吧。男人晃着头说不是,“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她是我花了两万块钱,从一个南方侉子手里买来的,”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摇了摇,“两万块啊……两万块钱。我这辈子就攒了两万块钱……生完小东西……她就不让我碰她,跑城里打工了。”我说她在城里混得不错。男人哭的声音愈发大起来,“我担心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连中国话都说不好……她总也记不住我们村子的名字……我真怕哪天把她丢了……你说我们爷俩要是把她丢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可我恨她……我找女人是因为我越来越恨她……”
我想他真的喝多了。我也喝多了。酒喝多了,眼里看到的东西就破碎起来,声音也会变得破碎起来。我把他搀扶到他家。屋子里的灯还亮着,他老婆怀里抱着小东西,似乎就那么睡着了。
7
女人是第二天早晨走的。她拽着一个硕大的皮箱拱进汽车。太阳还没出,天空很干净,街上飘着猪圈的粪味。男人抱着小东西站在门口,不住地朝汽车摆手。小东西好像还没睡醒,头枕着男人的肩膀,闭着长睫毛的眼睛,手里抓着一只长颈鹿玩具。随着男人大幅度地摆手,长颈鹿一荡一荡地,磕着男人的腰。
我是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小镇了。我已经攒了八千块钱,准备随时离开。我辞退了接送孩子的钟点工作。两个孩子的父母为我的行为很惋惜,他们叮嘱我要是重操旧业,一定先想着联系他们。“爱心服务中心”的活我还接着,和在商店里日复一日地站柜台相比,我更喜欢接触那些不同的面孔。盯着黑色的污垢从下水道流淌出来,我会暂时忘记斑马姑娘和我的邻居。
女人回了青岛后,天气若是好时,男人总要抱着小东西来商店里坐坐。小东西对门前的那堆沙子失去了兴趣,她更喜欢钻进草丛逮昆虫。她把逮到的蚂蚱、瓢虫、金铃子和螳螂关进一个玻璃瓶子,然后搬了凳子,和她父亲并排坐着,看着路上不多的行人。他们仿佛是两只布满灰尘的玩偶,在太阳底下暴晒着,我隐约能听到他们的骨骼“噼啪噼啪”着轻响。有时我出去了,便让他们父女俩帮忙看着商店。他们对售卖商品很感兴趣,尤其是小东西,最喜欢从货架上拿东西。作为回报,我允许她随便吃冰箱里的雪糕和冰激凌。她和他父亲一样不爱说话,和她讲话时,她只点头或摇头,也许她真的变成一个哑巴了。
他们是在秋天搬走的。他们的行李不多,总共装了两个纤维袋。男人雇了一个人,帮忙送到汽车站。小东西拖着件过膝的黄毛衣,像是新的,手里攥着几件肮脏的玩具。男人把借我的东西统统还了回来,再生底的拖鞋、“牡丹”牌收音机,包括一瓶快用完的“枪手”杀虫灵。还这些零碎的东西时他没说话,只是撅着屁股,一件一件整齐地摆到地板上。
“我们要走了。去青岛。”他说,“小东西大了,我一个人哄不了,”他递给我支香烟,“你放心吧,我们找到她妈后,就在郊区找处房子。”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哪天要是来青岛,记得到我们家喝酒。”他热忱地握住我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后来他真的说了,“你别追那个斑马姑娘……”他的声音很小,“……你不知道,我和她睡过,很便宜的,她只要了五十块钱。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做老婆?”
我没说话。我的胃里很不舒服。我轻轻掐了掐小东西的脸,“和叔叔说再见。”男人对我的反应似乎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两声继续念叨,“是她主动的……不是我……我知道你喜欢她的。”
小东西走过来,把玩具扔到地上,犹豫了片刻,然后,掐了掐我的脸。她的手指还是那么瘦。
“叫叔叔。”
她的指尖滑过我的耳朵、鼻尖、脸颊。
“叫叔叔。叔叔给糖吃。乖哦。”
她的指尖再次滑我的脸颊、鼻尖,耳朵。后来她的手指蹭着我的耳蜗,在我的耳蜗处停了十三秒。我想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了。
“和叔叔说再见吧。”
她转身离开我。一句话都没说。后来她又走过来,搂着我,在我的鼻子上亲了一下。也许,她把我当成她的狗熊玩具了。
8
他们走后,我再也没有他们的音讯。秋天很冷,我不知道他们在青岛混得如何。男人能做些什么呢,好像是个笨拙的人,不会修电器,不会修钟表,也不会像盲人那样走街串巷替人算卦,单靠女人,应该也不容易的。我做好了随时准备走的打算。我对斑马姑娘也不抱什么想法了,也许,我根本就从没对她抱过什么想法。我不相信她是那样的人,打死我也不信,那只是男人意淫而已。她怎么会看上他呢?即便他给她五十块钱。我最后一次见到斑马姑娘是一个午后。皮肤黝黑的卷发小伙来我店里买香烟,还没来得及找零钱就走了。我追出去,然后,我看到斑马姑娘正跨在一辆金城摩托车上等他。斑马姑娘抱着他的腰,和摩托车一起消失了。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我学会了喝闷酒,喝得晕乎乎了,就猫进被窝睡觉。对于即将到来的冬天,没有什么比睡个暖和觉、做个春梦还重要的事。那天接到陌生人的电话时,我已喝得头有些炸疼。我拿着电话揉眼眶。
是个女的,声音很急促。
“告诉小东西她爸,我出事了……他们要送我回缅甸。让他小心,别让小东西到井边玩!”
女人呜咽的声音淹没了一切。电话很快挂断。我觉得事情蹊跷,按来电显示的号码打了回去。我听到有人问,你好,这里是青岛××公安分局,请问找谁?我说我找刚才那个打电话的女的。那边沉默了一会问:“你是她男人?”我说不是,我是他们的邻居。那边“哦”了声说,“那你找一下你邻居,让他接电话。”我说他们搬走了。那边说:“哦。那就没办法了。他老婆在这里卖淫,被我们的人抓了,查她的身份证,她说没有。后来被我们查出,她是缅甸人,几年前,被人从云南边境拐骗过来,卖给了一个山区的农民。她连男人是哪个镇哪个村的都不知道,除了蒙山话,她既不会写汉字也不会说普通话。你把她男人的地址告诉我们好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蒙山县的,几个月前,他就带着孩子去青岛找他老婆了,他们没找到她吗?那边显得有些不耐烦,我说我能再和她说两句话吗?后来我再次听到她的声音,她只是哆嗦着说,
“别让小东西去井边玩,会掉到井里的……会淹死……别让小东西去井边玩啊,掉到井里……淹死的……”
电话里传出争吵的声音,电话也在嘈杂的哭声和尖叫声中挂断。我握着电话有些蒙。男人早就去了青岛,难道他没找到他老婆吗?他老婆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呢?我后悔没问得清楚一些。我再次挂电话过去,那边,已经没人接了。
9
那年冬天我终于离开了小镇。我没心情再等下去,再这么窝着,恐怕一转眼,我就老死在小镇了。我去了北京,是坐火车去的。是慢车,每过半个小时,火车就哐当着在不知名的小站卡住三两分钟。小站会拥上些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扛着行李,靠着车厢的厕所门猛劲抽烟。
由于是冬天,大部分建筑工地都停工了。我的一身腱子肉并没有给我带来意料中的好运。我曾经去一家影视公司推销自己。这家影视公司在地下二层的一间仓库里。他们盯着我乱糟糟的头发、干裂的皮鞋和军大衣,似乎有些忧伤。也许,他们这辈子,还没碰到过我这么丑陋的民工。他们不清楚,我其实连个民工都不是。那个冬天,北京下了无数场大雪,北京在我印象中,一直是臃肿的,银白的,冰冷和绵软的,像一盘硕大的冰激凌。我的钱很快花干净了,在饿死之前,我想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那天我在木樨园地铁入口看到个拐子,正坐着乞讨。我知道他不是我的邻居,他身边没有小东西,而且,这个乞讨者比我的邻居多才多艺,他弹着一把吉他唱歌。我远远地瞥了他一眼,搓着手在附近转悠。后来我发现了家冷饮店。原来冬天也是可以吃冷饮的。我钻进去,找了位子坐下,“给我来份……草莓冰山吧,”我说,“有吗?”
“先生,请您先付钱。”服务员是个可爱的姑娘,戴着顶圣诞老人的红帽子,圆圆的鼻子让人感觉很温暖。
我把玩着塑料勺,盯着桌子上的食品。所谓的草莓冰山,也只是冰激凌上浇了些草莓汁而已。我舀了大大的一勺,目视着玻璃窗外流动的车辆和寒冬夜行人,塞进嘴巴,然后卷动舌苔,大口大口地、机械地咀嚼起来。
选自《人民文学》2003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程绍武
本刊责编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