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尹学芸,女,出生于1964年3月。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和《人民文学》颁发的全国文学作品大赛创作奖。
1
我给伊丽莎白鼠打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陪我去趟大洼。伊丽莎白鼠问我去大洼干啥,我说散散心。大洼的万亩稻田变成了万亩荷塘,我在微信上看到了图片。伊丽莎白鼠当然想和我一起去,可她分身乏术,正看孙女呢。
“你去看大象的母亲了?”她问。
我问她咋知道。她说听大姐说的。是大象的姐姐。两个人都看孩子,在游乐园门口见了面,叙谈了几句。她不是听大象说的,而是听大象的姐姐说的。也好。大象的姐姐离娘家近,应该比大象跑得勤一些。我去看老太太已经有两个月了,大象的哥嫂接待了我。
“你还给留钱了。”伊丽莎白鼠又说。
我跟大象的哥嫂不熟。我留钱的事,有点矛盾。既想让大象知道,又不想让她知道。但大象一直没有跟我联系,那段时间,我甚至心有惴惴。伊丽莎白鼠透露的这个信息很重要,我心里的那块石头一下落了地。
“我一直也没去看老太太,总是没时间。”
我能想像伊丽莎白鼠的忙乱和紧张。她的孙女两岁半,是儿子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送给她的礼物。那小子中专毕业实习去了一家贸易公司,三个月就让一个女孩怀孕了。伊丽莎白鼠曾经疯了似的让儿子远离那个乡村女孩,结果是,那个女孩被带回了家。
我们又谈了一些别的,伊丽莎白鼠那端总是被孙女打扰。最后手机还是被抢了过去,奶声奶气地问我:“你是谁啊?”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到大象了,她在H市生活。相比我们居住的埙城来说,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当年她走的时候,我曾经开玩笑说,你是我们三人中第一个去大城市的,希望将来有一天我去H市开会时,你能开着宝马去车站接我。那天是2001年的春天,是我们相识的第十六个5.19,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要聚一聚。开始是我们三个人,后来是我们六个人。三个女人,带三个孩子。大象走了以后,聚会就自然终止了。我和伊丽莎白鼠同住一座城市,我们很少见面。大象没走的时候,我和大象也很少见面。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有点古怪,用大象的话说,她跟伊丽莎白鼠是一种物质关系,跟我则是精神关系。那我和伊丽莎白鼠算什么关系呢,物质加精神?当然说这话的时候,我们还是小姑娘。大象结婚早,我们仍叫她小姑娘,因为我们三人中,她年纪最小。每年春节前我都要去H市开会,经常试图联系她,可十有八九联系不上,或者,联系上了她没时间出来,也没空接待我。十几年都是这样,自从她举家搬走,有关她的信息,就比流星还少。我们甚至一次也没有碰过面。换成别人,这种友情早就落花流水了。但我们之间不至于。即便一百年都不见,我心里依然有她,她心里依然有我,这毫无疑义。有一次,电话打到手抽筋,万千言语都堵塞到那根细细的电话线里。说好了她过来,我在酒店把水果洗好,把咖啡冲好,心情激动得像等初恋情人一样。最终还是让我等了个空。
其实她经常回我们家乡的这座小城,来看母亲。可这么多年,她都没找过我。当然,我也没有找过她。我问伊丽莎白鼠,你见过大象么?伊丽莎白鼠说,见过,但也是三年前了。
到底物质和精神不一样。我暗下思忖。
2
这些年,不止一次,我从邮局出来都想走进那条胡同。那条胡同的中间部分,有一条横向的石头胡同。很窄,两边都砌了石头墙,肩膀高,白灰勾缝,有些历史久远的味道。石头墙上开了一道门,就是大象的家,应该叫娘家。这里是城市的腹地,胡同的尽头就是几栋豪华的行政办公大楼。能在这样的黄金地段闹中取静,该是多么有幸。大象的母亲安老太,是这座城市的名人。不只因为她会做旗袍和西服,还因为别的。和大象认识以后,我们经常跑到这里来,赶上饭就吃,渴了就喝。菜园里的黄瓜、西红柿随便摘,从来都不客气。我们不客气,别人也不客气。她家总是高朋满座,年长的、年少的时尚女人,叽叽喳喳,像一屋子开屏的孔雀。我在这里认识了三五个人,关系相当好,请我去家里做客,或者送些小礼物。当然后来关系都失落了,我已经记不清她们谁是谁了。后来我们把聚会的地点改在了大象家里,在城北的鱼山脚下,是方方正正的一个大院落。我们理所当然不到这里来了。大象再搬到H市,我们逐渐就把这里忘了。
也只有去邮局我才会想起往事。步行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尤其是,从那个胡同口经过的时候。可从邮局出来,看到人力车,我就把那条胡同忘了。得承认,这条胡同仍在我的心里有位置,但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我从邮局出来下了牛毛细雨。人力车仿佛约好了,都隐匿到了城市的某个角落。我在街旁的报刊亭的廊下站了会儿,想下一步应该干点什么,是逛商场,还是去书店?这个报刊亭,许多年前我经常光顾,买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后来它卖磁带和光盘,再后来是卖冰棍、汽水和香烟。现在则上着门板,早就关门大吉了。对面那条胡同口的槐树荫里有卖鸟的、卖花的、卖杂粮的,都不是正经买卖人。货物都只有一点点。这些都是在此地有祖家宅的人,做买卖是为消遣。我往那边走是受了一只鹦鹉的吸引,它在笼子里上蹿下跳,扯着脖子喊叫。我有点想听清楚它的叫声。牛毛细雨没有让那个群体改变现状,他们都安静地在台阶上坐着,像一群不会移动的文物。我往那边走,那些眼睛一齐望向我。我不想让他们当我是顾客,还隔着几步远,我说,跟您几位打听个人。他们几乎同时说,你说。我夸赞了几句鹦鹉,才说出安秀珍的名字。显然他们都被难住了,几个脑袋同时沉思同时摇。我说,她年轻的时候是个裁缝,有两女一儿,小女儿名叫安慧。安慧就是大象的名字,大象的姐姐叫安静。安慧和安静中间,还有一个儿子叫赵玉德。这多么奇怪。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了。果然,那些老头都恍然大悟,几乎一起仰起脸,你说的是安老太吧?我赶忙点头,说这个安老太,她还好吧?鹦鹉的主人是一个瘦筋巴。这几个老头其实都是瘦筋巴。鹦鹉的主人说,她还那样。另几个人附和说,她还那样。我放了心。不管那样是哪样,我都应该去看看她,只要她还活着,就是我上门的理由。她比我母亲大三岁,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了。去看这么高龄的老人,贸然登门是有风险的。我往胡同深处走,走了两步,又回来了。我说,她家闺女都姓安,她家儿子却姓赵,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看着那个瘦筋巴。他们却都沉默了,眼睛平和地望着前方。车流、人流和不知姓名的风,都在街上穿行。没人看我,仿佛我是他们身边的一棵树。这样的沉默有一点点欲盖弥彰。我看着这几个飘着少许白发的头颅,猜测他们可能有的心事。不想说,或者不愿说,或者无话可说。我要走了,鹦鹉的主人叹息了一句:“谁知道呢,她家的事情,神仙也说不清楚。”
我自己解围说:“闺女随妈的姓,儿子随爸的姓……自古就有。”
胡同口是一个样,胡同里面是另一个样。我说的就是这条张相公胡同。张相公是明朝人,曾出任山西绛州学正。在家丁忧期间恰逢天降大雨,七七四十九日天不见晴。张学正率人在城内构筑引水工程,使雨水得以顺畅排出。
当时人们为了纪念他,便为他修了一座庙。胡同因庙而得名。庙毁于“文革”。1970年代末期,庙址一分两半,成了两户人家的宅基。
右边临街,是大象家。
在临近大象家的位置,我又向一位妇人打听,可她不是本地人。那条横向的石头胡同也不见了,一座高大的水泥建筑旁,隔出一条更小的胡同,与张相公胡同平行。我走几步,就走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一个老头拄着拐棍蹒跚着往外走,手里提着马扎。他仰脸看我一眼,从我的身边过去了。擦肩而过,我打量了他一眼,这张面孔我有印象。
我试探地问:“安慧妈妈是住在这里吧?”
他停下脚步,回身说:“屋里躺着呢。”语音很平和。
我没问他认不认识我。他过去也不怎么认识我。这幢房子有个耳房,印象中,他一直就住在耳房里。此刻,那个耳房的门大敞着,门帘还在摆动。他也不关心我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说完那句话,就拐出了这所宅院。
很有那么几年,这个老头就像谜一样让人解不开。我们频繁出入大象的家,但几乎没见过她爸,饭桌上也见不到。他总是盛一碗饭,去耳房吃。有时候在院子里撞见了,就像陌生人在大街上撞见一样,没人向我们介绍他,也没人向他介绍我们。他是一个容貌丑陋的男人,大鼻子,深眼窝,只会经营菜园。我们吃的黄瓜西红柿都是他的成果。但他在这个家里就像影子,远不如那些蔬菜有影响。
我认识大象不久,有一次大象去单位找我。这是她第一次去单位找我,给我的感觉,甚至称得上惊艳。以后的许多年,我和大象在一起只谈文学和绘画。我谈萧红和庐隐,她谈列宾。然后我们一起谈安娜·卡列尼娜。我们从不谈家庭、生活、委屈、痛苦诸如此类。所以在彼此的眼中,我们都不食人间烟火。那天我发现大象的眼睛红肿,她进门来就抱住了我。脸放到我的肩膀上,让我的衣服以及衣服下面的皮肉堵住了嘴,哭声节制而沉闷,浑身都在颤抖,眼泪把我耳边的头发都打湿了。我一动不动,就那样让她伏在肩头。不问为什么,也不劝慰。我知道,这些她都用不着。她只需要暂时有个肩膀让她停顿一下。这个过程大约有十五分钟,我的手臂都酸麻了。大象终于停止了哭泣,用我递过去的毛巾擦脸,抽噎着叹了口气:“我连我爸是谁都不知道……”
是半句话。永远的半句话。
我没有接话茬。是这样的话茬让我震撼,且超出了我的人生体验。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大象为什么哭,以及,她为什么要说那半句话。还有,那半句话到底想表达什么。她从没对我解释过。她说的那句话,我也没告诉过任何人,连伊丽莎白鼠都没告诉。
伊丽莎白鼠是个好美的女孩。小款的收腰西服,或者立领的盘扣旗袍,她有好几件,都是安老太的杰作。她的手艺可真好,一分一寸的宽窄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我认识大象那么多年,一件衣服也没有做过。我也有过蠢蠢欲动的时候,想那些漂亮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可知道安老太不收费,我就不敢张口了。所以大象说她与伊丽莎白鼠的关系是物质关系。既然是物质,交往的层面就多些。伊丽莎白鼠新婚时曾经住在大象的家里,他们两家像一家人一样。
有一次,伊丽莎白鼠问我:“知道安慧为什么不姓赵么?”
我问为什么。
伊丽莎白鼠说:“她爸不同意。她爸只同意赵玉德姓赵。”
我很惊讶。这个家里不是安老太说了算么?
伊丽莎白鼠说:“那得看是什么事。在安静和安慧的姓氏问题上,她爸一点都不通融。”
“他不许她们姓赵!”
我睁大了眼睛看她,脑子里无论如何转不过弯儿来。
院子像天井一样窄小,是因为前面的房屋太高大了。我猜,那应该是赵玉德的房子。似乎什么时候听大象说起过。赵玉德把自己的房子给了儿子,在父母的院子里又盖起了一座大房。城市寸土寸金,现在若想要宅基,可没那么容易了。只是,我没想到房子是这样的盖法。按照乡俗经验和逻辑,前后院落应该是递进式,前院低于后院。像糖葫芦一样,门对着门,窗对着窗,后院要穿堂而过。这座房子却像铁桶一样,既不留后门也没留后窗,外墙体是厚厚的水泥掩体,就像防御工事。只在旁边留出一道胡同供后宅出入,我用眼睛丈量,大概能过轮椅。能过轮椅的想法近乎病态,我心底有一丝悲凉,想这样的姿态不像儿子对父母,倒有点像对仇家,老死不相往来。印象中那个大院落,菜畦都有十几丈长。早春的塑料薄膜白汪汪,像水塘一样。这样的房子盖起来,不知安老太的心情如何。凭她的心性和对民俗的掌握,断不会喜欢这样的房子,这其中不知有怎样的波折。唯一眼熟的是那棵石榴树,把右半边院子都遮满了,石榴拳头大,红彤彤,当年曾经酸倒过我们的牙齿。掀开竹帘,印象中的堂屋又瘦又小,靠右侧支着一张木板床,左侧是碗柜之类的杂物。过去这是一个缝纫车间,一台缝纫机,一台包缝机,彻夜不停。成品衣服挂在后墙体上,县长出国访问的西服都出自安老太的手。靠窗一溜转角沙发,披着大红的外套。无论这里有多少人,都不影响安老太做活计。安老太无论怎样忙,也不影响来客来访。到饭点了,大家摘菜的摘菜,和面的和面,西红柿凉拌一个热炒一个,眨眼就能捣鼓出一桌子。我曾经非常羡慕这里的人气,有一点女性沙龙的味道。
虽然缺一点诗文,但这里的女士都时尚优雅。
屋里出来一个女人,头发花白,有六十几岁。我盯着看了几眼,几乎要认为她是安老太返老还童,可又觉得眉目一点都不像。她问:“你找谁?”
我说:“安慧的妈妈……”
她把里屋的门帘打开,“躺着呢。”
“病了?”我问。
她说:“没病,前几天闹感冒,这两天刚好。”
我走了进去,脑子里掠过安老太的样子。大身量,白胖白胖,俊眉俊眼。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五十几岁了,可一点也不缺少女人的妩媚和凤仪。偶尔丢一个眼风,还像年轻人那样俏皮。她这一辈子的苦,没人说起。男人不中用,家里家外都靠她一双手。我曾经听说过她许多闲话。比如,她家租房子,得是能买得起煤的。因为那时的煤金贵,一般人家买不来。她给人做西服,须是某个级别的领导干部。一般的人她只做中山装。但她对朋友仗义,那些出入她家门的女士,几乎都得过她的好处。她的花边新闻多了去了。否则凭他们一家人的能量,怎么可能在庙址上盖房子——另外一家,是大队书记。这里又是故事……她不单让自己住得好,还能给女儿要到宅基。那时安慧已经参加工作了,非农业户口在村里盖房子,得书记县长点头才行……只是这一切都没影响我和安慧的友谊,也没影响我对安老太的看法。我觉得她是一个聪明的务实女人,有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有一双灵巧的手。她的手真是怎样形容都不为过。丰腴、白皙、修长、秀美。与她的大身量根本不是一套。她有条不紊地把布边抻到缝纫机的针头下,脚下一踩,“咔哒咔哒”一阵声响,后面是一溜匀称的针脚,像她的人生一样平实齐整。我也做过缝纫工,做布边我都缝不出她的水准。
屋里有两张床,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小床上躺着的人似乎只是一个大孩子,盖一个花布单,一只脚撇到外面,就像骨骼标本。眼睛一落到她脸上,我就跳了起来。
3
“你知道安老太出事了么?”
回到家里,我忙不迭地给乔打电话。乔就是伊丽莎白鼠,她姓乔。我实在是让安老太的样子吓着了。那哪里是个人,分明是具骷髅。
乔一点也不惊讶地告诉我,“我早就知道。”
“早到什么时候?”我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
乔说,安老太发病的时候,在H市开颅,乔和丈夫就去医院探望过。安老太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安慧整整陪了三个月。
我本想抱怨一句,转念,又觉得抱怨毫无意义。
更多的消息,保姆已经告诉了我。安老太这样仰面朝天躺三年多了。她唯一会做的事就是翻动眼皮。我把手在她眼前晃,她一点意识也没有。脑顶上的头发比雪还白,堆积在枕头上,左侧面却是个拳头大小的坑,薄薄的头皮随着呼吸起伏,就像个气泡一样。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嘴巴微张,似乎不会闭合。我只在她床前站片刻,就匆忙出来了。我受不了她的样子。保姆在身后告诉我,她在这里伺候两年多了,老太太一点褥疮都没长。每天三餐都是她亲自喂,早晨喝了半杯牛奶,半杯蔬菜汁。保姆问我是谁,我说是安慧的朋友。保姆搬了把椅子让我坐,我却坐不下。我的手一直在抖,甚至握不拢拳头。知道我想干什么吗?我想把那根氧气管扯下来。我不想看着她那么受罪。许多年前她都不忌惮生死,说要给自己准备耗子药,一旦身体出现状况,也好不麻烦别人。她曾经认真地对安慧说,到那时你别拦着我。
“放心吧,我不会拦着。”安慧在帮忙钉纽扣。
安老太在给一件西服锁扣眼,她的针脚比后来的机器锁眼都细密。此刻她扭头对我说:“小琴你做个证,我愿意早死早托生。”
“标准呢?”安慧漫不经心地问,“你说个标准。”
“只要我不知道拉屎撒尿,你就用绳儿勒死我。”
安慧对我说:“刚才还说耗子药呢,这么一会儿又变了。”
我喜欢听她们之间的对话,这种对话让我觉得她们不普通。
她甚至让我帮忙写字据,执行她的遗嘱。安慧不耐烦地说,写它干啥,到时我不拦着就是了。
眼下她真的是求死不能啊!
我用手抹了一把脸,眼睑潮乎乎的。她说那些话时,发丝还是黑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称的美丽。肩上搭一条软尺,有一点帕金森,头不时摇一下。
“这三年的一切费用都是安慧在负担,每个月的月底准时来送工钱。这个老闺女可是没白养,谁都没有她孝顺。”保姆感慨。
“她就这样躺了三年?”我还是难以置信。
从安家出来,我没有走那条张相公胡同。而是斜里往东插,穿越了整个城中村。胡同没有一条是直的,曲里拐弯,房屋都从地面往天空延伸。这个世界日益喧哗躁动和狭窄,曾经让安老太孜孜以求,现在却已经不属于她了。牛毛细雨早就停了,天光明晃晃。我在大太阳底下一阵一阵地起冷痱子,周身都冒寒气。我没想到局面是这样,她老了,她病了,她死了,我都不吃惊。只是想不到她会成为植物人,已经三年多了,而且还将继续植物下去。这是活着么?这样的活着她情愿么?
她应该体面地活着或体面地去死!命运不该这样对她严苛!
我想起安慧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她家曾经请道士去看阴宅,顺便给全家看了前世。老爷子(安慧的父亲)的前世是黄鼠狼;安老太的前世是北山的荆树疙瘩成精了;安慧的前世则是庙里的玉女,给主家插花掸尘。“你说巧不巧,我出生那天正好红卫兵捣毁了张相公庙,把泥像拉倒了。张相公像的前边站着金童玉女,有老人说,这多像安老太家的二丫头啊。”
我应该是个无神论者。我看着安慧。
安慧又说:“十几年以后,我家在庙址上盖房子,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我妈不在乎,她说她修炼千年,刀劈不坏,火烧不着,神鬼都奈何不了。可我总觉得不那么简单。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做相同的梦,一个人走夜路,突然就有人在身后用一只大手拍我的肩膀。”
我喜欢听安慧的故事。
安慧叹了一口气,说:“神鬼也许奈何不了她,但不会奈何不了我。”
“那只大手是谁?”我问。
安慧摇了摇头,说若是知道是谁就好了。那一段,她每天都去十字路口烧纸钱,就为了那只大手不再拍她的肩膀,让她能睡个安稳觉。
我无力地看着安慧。
安慧烦躁地说:“我也知道这些都是鬼扯,是我心里不干净。”
4
我先认识乔,然后通过乔认识了安慧。
我们原本都是不相干的人,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封信。展开信纸,有一句话斜着写在格子纸上:“你能来看看我么?”
亲昵,信任,又透着孤独无助。签名龙飞凤舞。
哦,那个年代。纯真、烂漫、日月光华。无论求助者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会拒绝。那是梦想灿烂的年龄,所有的日子都是金色的。
寄信的地址是一家机关的幼儿园,信封上的字像漂亮的书法作品。顺便说一下,那时我几乎每天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乔的信之所以能引起我的注意就是因为别致。那不是一封信,是最好朋友之间的呢喃。那时我在村办企业上班,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只手。我对厂长说我要请半天假。厂长说,不批。我只得利用中午时间骑着自行车上路了,我有三个小时属于自己。我家离县城三十八华里,我用最快的速度也要一个半小时。我准时出现在那家幼儿园门口。幼儿园静悄悄的,孩子们都在午睡。一间宿舍的门敞开着,有两个阿姨模样的人坐在门口,一个在打毛衣,一个在门板上画画。
我刚要开口,画画的女孩忽然站了起来,迈过一团淡粉色的线团来到了我面前,说:“是你吗?”
我就知道了这个人是乔。
乔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顶数她漂亮。我说我来看看你,我没有时间,我只能看你一眼,就走。乔二话不说推出了她的自行车,说:“我送你。”
一路上乔告诉我,她相信我会来看她。我问为什么。乔说,是从我的文章里读出来的。那时我正在报纸开专栏,每周写一篇稿子。编辑说,法国一家报纸有“罗兰时间”,你的专栏就叫“小琴时间”吧。至于为什么要给我写信,乔说,她遇到麻烦了。乔说,她遇到的麻烦不能对任何人讲,但希望能告诉我。乔的故事很长,先从青梅竹马说起。乔和我一样是农家姑娘,爱上了邻居家的哥哥。他们每天上学要过一条河,河上没有桥,都是哥哥背着她过。有时候她放学晚了,哥哥会在岸边等着她。可乔的父母都不同意这桩婚事,嫌人家穷。乔的母亲甚至把绳子挂在房梁上,说你不和他断绝关系我就上吊。母亲当真上了一次吊,当时家里只有乔一个人。母亲也许不想真上吊,但一不小心就套上去了。那次把乔吓坏了,下决心和邻居哥哥断绝了来往。后来乔经人介绍来到了这家幼儿园做临时工,乔想把工作做得更好,每天晚上都去文化馆自费学手风琴。老师是男的,只有乔一个学生。有人就不往好处想,幼儿园的园长去找文化馆的馆长反映情况,事情搞得沸沸扬扬。
园长是女的。也许是出于嫉妒,也许还有别的想法,她总想一脚踢开乔。
我默默听着乔的故事,乔的故事在我看来惊心动魄。那时候我接触的人和事都很少,非常容易被打动。可惜一个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已经来到了服装厂门口。我遗憾地看着乔,我不能请乔到里面坐一坐,我没有这个权利。乔主动和我道再见,我说我有空再去看你。乔充满希望地看着我说,你会有假期吗?
只要厂里没活儿,假期随时都会有。第二次去看乔我决定住在那里。晚上乔神秘地对我说,有一个人想见你,但她不敢见。我问为什么。乔说,她怕你让她失望。我想,我怎么会是一个让人失望的人呢?因为怕失望不敢见一个人,这有多么别致啊!我拉着乔的手就往外走,我知道她说的是安慧,在乔的嘴里我已经听熟了这个名字。我还知道安慧的家就在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骑车去也就十几分钟。
安慧是城里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当时知道的就这么多。
第一眼看上去我就喜欢安慧。安慧已经是小主妇了,但模样还像个中学生。短短的碎发,配一张苹果脸。眉眼都很淡,可淡得非常有味道。系一条小花猪的围裙,小花猪长着翅膀,似乎随时可以飞起来。他们正在吃晚饭。安慧的丈夫像一个老大哥,专心致志地给我们削苹果。与我和乔相比,安慧显得成熟和稳健,但她喜欢我,我能从她的眼睛看出来。我翻看一本画册,里面有许多画家的自画像。天呀,我看见了列宾,我喜欢他!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列宾,在这之前我既不知道他这个人,也没看过他的作品。但列宾的眼神一下子就征服了我,那么苍凉和尖锐,似乎能直抵你的灵魂深处,一下就让人热泪盈眶。我注意到安慧和乔交换了一下眼神。乔说:“又是一个喜欢列宾的人。”安慧说:“我不是喜欢,我爱他!”天哪,我多喜欢安慧这种明快的语言风格!
这一天我们睡在了安慧家的双人床上,把她的丈夫挤到了另一个房间。我和安慧彻夜不眠,乔似睡非睡地一会儿打鼾一会儿插一句话。这就叫相见恨晚啊,我感叹。我们的话题谈了很远,最后终于落在了很近的地方。安慧问我对她丈夫的印象,我说:“挺好呀,我们把他挤跑了他也没意见。”安慧说:“我有一句话对谁都没说过,现在告诉你。”我期待地看着安慧,安慧说:“我不爱他,一点都不爱。”
我激动极了。不是因为安慧不爱她丈夫,而是因为安慧肯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安慧对我说,婚姻是妈妈包办的。她妈妈是那样一种人,一辈子什么都不如愿,唯一的愿望就是两个女儿能比别人强。安慧的姐姐长得不好看,她妈妈就高瞻远瞩,为她选了一个长相英俊的贫寒人家的孩子。安慧长得比姐姐好,她妈妈就选了一个有背景的人家,高中一毕业就把她嫁出来占位子。可姐姐不幸福,安慧也不幸福。安慧说:“你知道我每天面对他是什么感觉吗?”我傻子一样看着她。“我总想逃跑,那种逃跑的愿望有时会让我有一种发疯的感觉。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会跑掉,那时你会收留我吗?”没等我回答,安慧又说,“只是……我跑掉我妈妈就会死,她太爱我了。她在我身上寄托了所有的梦想。”安慧趴在床上,额头抵在枕头上,声音唔囔唔囔的。安慧的样子让我难过。但我还是不理解她,婚姻与爱情在我还是非常遥远的概念,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安慧在城市有住房,有固定的工作,这就是不逃跑的理由,这都是我和乔梦寐以求的。当然,我没有把心底的话告诉她。安慧和我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们对生活的要求不同。
早餐免去了。我们洗漱完毕一起动手准备了午餐。坐在餐桌前我们才好好看了看对方。安慧对我说:“我给你起个昵称吧。我喜欢叫你小狐狸。瞧你的头发多好,像狐狸的毛皮一样高贵。”我笑着说:“我喜欢叫你大象。没有比大象更可靠的朋友。”乔正在啃煮玉米,一口小白碎芝麻牙闪闪发亮。我说:“我们叫乔小白鼠吧。”乔说:“我是伊丽沙白鼠,这样显得美丽。”我们都笑了。安慧说:“我们每个人都许个愿好吗?”伊丽沙白鼠说:“我希望不远的将来能出现一个爱我的人。”大象说:“我希望命运能让我爱我丈夫,哪怕一点点。”我说:“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还能坐在一起。今天是几号?”安慧迅速去翻日历,说:“1986年5月19号。”
我在这一天的日记上写道:今天是不寻常的一天……
又写道:二十岁是一个季节么?
5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离开这块土地,因为伤心,还因为疲倦。在外地工作的叔叔三番五次催我过去,他一直想让我去他身边。叔叔的意图很明显,他说要把一个大眼睛男孩介绍给我,男孩手里有我的照片,是叔叔给他的。我对这件事情不置可否。父母对这件事情不置可否。可我知道我是父母的一个难题,父母情愿叔叔把我解决掉。我至今还记得当时伤心疲倦的状态,居然想到了生不如死。我写信把我的状态告诉了大象和伊丽沙白鼠,她们在某一个黄昏来到了我家里。大象甚至憧憬我要去的那座城市,“你能带着我一起去就好了”。现在想来这是大象变相逃跑的一种心绪,但当时没想到。伊丽沙白鼠问:“你还会回来吗?”我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叔叔有关大眼睛男孩的事已经说了一年多了,他一点也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减少热情。我知道叔叔喜欢我,小时候曾经想让我做他的女儿。我还知道叔叔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只要是他认为好的事情,会强行塞给你。我对大象和伊丽沙白鼠说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透透风。可我怕想回来却不能回来。我这一去会让叔叔产生错觉。大象说,你可以把事情说清楚。我说,不可能说清楚。叔叔一直想让我去见那个男孩,如今我去了,告诉他不是为了见那个男孩才去的?叔叔不会相信。
我知道谁都帮不了我。大象帮不了我,伊丽沙白鼠也帮不了我。我在她们来的第二天就走了。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一天都没喝一口水。叔叔看到我眉里眼里都是笑,第一句话居然是“我去告诉晏峻你来了”。叔叔说完这话就走了。我问婶婶:“晏峻是谁?”婶婶吃惊地说:“你不知道?就是那个大眼睛男孩呀!”
晚饭是我和婶婶两个人吃的,叔叔在人家家里喝了酒。叔叔是一个贪杯的人,边打酒嗝边对我说,明天人家请我们吃饭。我问,谁家?叔叔说,晏家。我千百次地说不去,叔叔千百次笑眯眯地说不行。他说,我和晏峻爸是好朋友,即使没有你们这一层关系我们吃他一顿也是应该的。我悔得都想一头撞在墙上,你怎么那么蠢啊,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于是我吃了人家那样一顿饭,人家已经把我当成……什么了。吃了饭,晏家母亲甚至想给我红包,我从那里逃了出来。红包还是让婶婶带了回来,还有晏峻。婶婶说,你们出去玩吧,到商场好好逛逛。我顺顺当当地跟在了大眼睛男孩身后,我想把事情跟他讲清楚。可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僵局,大眼睛男孩始终沉默着,后来我听到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你叔叔已经决定把你嫁给我了。”
我咯咯笑了起来,笑得自己直起鸡皮疙瘩。我说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你也决定娶我了吗?男孩说了那样一句话,是大象说列宾的那一句。可听得我膈应极了,难受极了。我从男孩的身边逃开了,又从叔叔婶婶家里逃了出来。我坐上了火车,又坐汽车,那种膈应和难受还是没法消除,我掉了一路的眼泪。后来我见到了熟悉的村庄、场院、树木,还有我家的青砖瓦房。母亲从屋里迎出来,我还能勉强笑一笑,看见大象和伊丽沙白鼠从屋里走出来,我终于喜极而泣。
我问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大象说,今天是5月19号,我们想到你家来就像见到你一样。
伊丽沙白鼠说,真怕你再也不回来了。你还走吗?
一股暖流涌到了心间。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再走了。
伊丽沙白鼠的恋爱有一点传奇。有一段时间她频繁地给我写信,说园长转变了态度,要把她介绍给自己的侄子。侄子在吉林当兵,是一个小军官。军官来看姑姑时看上了伊丽沙白鼠,就托姑姑给自己做媒。伊丽沙白鼠还对当年园长诬陷的事耿耿于怀,她在信上说,她要报复。她要与小军官好上一段时间,再把他甩了。伊丽沙白鼠每次来信都会向我“汇报”进度,我回信从来不谈这些。我想我天生就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我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果然后来的信写得少了,再后来好长时间不谈这块内容。再后来我收到了请柬,她与小军官结婚了。
伊丽沙白鼠与小军官一起去了吉林,让我和大象好几年都觉得缺憾。
伊丽沙白鼠给我们的信被她装在一个信封里。由大象分给我,或我分给大象。我和大象写信却从不装一个信皮儿,即使有时候我们是趴在一张桌子上写的。我们写给伊丽沙白鼠的信都非常讲究,要选择最干净的纸,要选择最好看的信皮儿,要选择最漂亮的邮票。我们会用最温暖和最动情的语言告诉她一些事情。我们希望她收到每封信的日子都是节日。那个地方太寒冷了,我们更怕她心冷。我们想用这种方式给她送去一些温暖。
我和大象朗诵彼此的信给对方听,通常要修改好几遍。我们还计划去吉林看她,可因为大象怀孕、生产的缘故,计划落了空。
伊丽沙白鼠在吉林待了六年。
我结婚了。我结婚的头一天晚上和大象在一起。大象对我说:“我有一点点爱他了。”
我想,是因为大象有了一个漂亮女儿的缘故。女儿的名字是我起的,叫穿山甲。
我生女儿那年大象却离婚了。那年大象的丈夫刚升了不大不小的官,正是前程似锦的时候。
我不知道安慧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她离婚的事,我是听安老太说的。安老太每天凌晨四点都会来敲我家房门,她睡不着。又无处可去,就只能来我这里。
安老太抖抖索索的样子让人可怜,只是几天的工夫,满头青丝就白得一塌糊涂。她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却劝不转安慧。她来我这里制定计谋,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想安慧不想见我,如果想见我她自会到我这里来。我每天都和安老太说假话,虽然满心不忍,但我更心疼安慧。
安老太不知道我对她撒谎,总会在第一时间跑来要结果。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种撒谎不好。安慧的婚姻本来就是包办的,此刻她在追求自由,就像娜拉一样。我逢人便说安慧的勇敢,是因为我心底懦弱,我甚至连懦弱也不敢说与人听。
我们之间就是这么不同。
安老太最后一次到我家里来都没有落座。她急如星火地说明天是星期三,安慧就要领证了,让我无论如何今晚过去一趟。我去了。是七月的天气,飘着小雨。我连伞都没带,雨很快就把我的长发濡湿了,我甚至都没有感觉。安慧住在母亲家,我朝她招了招手,安慧走了出来,神闲气定。我意识到我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只是笑了笑。
安慧说:“我本来想过一过再告诉你。”
我说我知道。
安慧说:“除了女儿和一座空房子,我连一双筷子和一只灯泡都没有。”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一上午都心神不宁。快下班的时候,我还是拨通了安慧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安慧的丈夫,想是正在收拾东西。我没说话眼泪先流了出来。我说,别欺负安慧好吗?她是女人。男人哭着说,不是我欺负她,是她欺负我。
我听不得男人说这种话。道了珍重,就把电话挂了。
晚上我去了安慧家。安慧的家真的很凄凉,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家徒四壁,除了蜘蛛网,什么都没有。墙上到处都是浅白色的印子。柜子的,镜子的,箱子的。它们走了,却把影子留下了。安慧是协议离婚,因为男人不愿意上法院。房子是娘家盖的,自然给了安慧,安慧又争来了孩子的抚养权,剩下所有的东西包括存款都给了男人,还有一座房子的建筑材料。本来他们是准备翻修房屋的。
房梁上电线都被剪走了。剩下的唯一一件家具是一只小板凳,三条腿。眼下板凳就放在了屋子中央,上面坐着安慧。
安慧告诉我,离婚是因为两件事。第一,她发现了男人有私房钱,是好大的一笔数目。这笔数目对于安慧来说甚至称得上天文数字。男人辩解说因为钱来路不正所以不敢告诉安慧,可这也是安慧不能容忍的,她不喜欢来路不正的钱。第二,男人经常撒谎。对自己,对别人,撒谎成了日常的生活方式。比如,单位有人找他,他明明在家里,却一定会说正在外喝酒。还有一次,他误了单位的事,居然说穿山甲在发烧,他在医院陪了一天的床。
安慧问我:“这样的人,你能容忍么?”
我果断地说不能。
我那时还没有接触官场,不知道那几乎是公家人的说话方式,而非某个人的恶习。
我为我的“果断”后悔了很多年。
我问,你没有留一点钱?
安慧说,我连买个包子的钱都没有。
我说,房子是你家盖的,算婚前财产。你完全可以争取些别的财产,既然他有那么多私房钱。
安慧说,可那样他就打我女儿的主意,他知道我不会放弃穿山甲。
我叹了口气,说,他将来也许会当政治家。
安慧说,他现在已经是政治家了。否则,我妈不会跟我断绝关系。
朋友和同事帮了安慧不少忙。谁家有用不着的暖壶,给她提了来。有用不着的单人床,给她搬了来。有多余的毛巾被,给她送了来。一个同事会木匠,给她打了小饭桌和小木椅。我想给安慧留些钱,安慧说什么也不要。
可我知道安慧到处筹钱给女儿买电视。女儿不能没有电视看。安慧买就会买最好的,这是风格。安慧不用我的钱,这也是风格。
我懂安慧。安慧无论做什么,我都懂。
日子像风一样刮了过去,乔像只候鸟一样被风刮了回来。
6
关于安老太的传奇,完全可以写一本书。乔用赞赏的口气谈到她,说她的一生,大小打了无数个战役,每一个战役都艰苦卓绝。但最后都以胜利而告终。
我让乔详细说说。
乔掰着指头算:“张相公庙旧址做宅基,甚至都不用挖地基。花岗岩石阶都被沉到了地槽里,怕碍别人的眼。那庙是公共产品,安老太能变更到自己名下,还不人脑袋打出狗脑袋?”
“还有什么?”我问。
乔说:“招工。安静、赵玉德、安慧,每一次招工都是安老太拚出来的。她的手段和招法比孙悟空都多,总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否则这种好事哪里总轮到他们。一家能招出一个就不错了,他们家却能出去仨,你到村里访访就知道了,他们家有多遭嫉恨。”
我说:“安老太神通广大。”
乔说:“还不止这些。侄子当兵,侄女考学,大舅转干,小姨转非。三亲六故都沾光。你记得她们家总是高朋满座吧?那些时尚女人为啥都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安老太?”
我看着乔。
乔说:“安老太能说会道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她们都是来抱团取暖的。”
我默默地想着那具像枯树一样的躯干,想像不出她在岁月的更迭中散发了怎样的能量。
乔说:“安慧的宅基仍然这样。女儿结婚陪送一套房,是最近些年的流行吧?可安老太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就已经这么做了,你说她有多超前!那时城市的土地也吃紧,再加上安慧是非农业户口,根本不符合政策。鱼山脚下又是风水宝地,在那里盖房子的人都有特殊背景。有人把告状信写到了国务院,联合调查组驻扎在宾馆,事情搞得沸沸扬扬。结果怎么样,他们仍然都把宅基拿到了手,其中也包括安慧的。”
“可却被安慧轻易卖掉了。”我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想起那个方方正正的大院落,我都有些心疼。
“你知道安慧为什么要去H市?”
我赶忙伸长了耳朵,“难道不是因为爱情?”
安慧的恋爱谈得诡秘,至今我也不认识她先生,我只见过一个背影,有一次去她家,正好有位男士从门口出来。安慧出来送,面孔含了羞怯。就几步路,她也没有把人喊回来,介绍给我。
那天安慧告诉我,男人是H市的人,他们是通过网络认识的。
“我觉得她是一直想逃离。逃离这个家,这座城,甚至逃离所有的人。如果不是这个理由,安慧完全可以在这里过一份安逸的日子。”
我心里一跳,想起若干年前安慧跟我说过的一些话,与她的身世有关,或与她的婚姻有关,都足够伤筋动骨。我脑子里经常出现一个画面,在石头墙砌的胡同里,穿着漂亮裙子的安慧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墙角一个花白的头颅侧出来窥视,目光里满是慈祥和歉疚。为什么是花白的头颅?我也不能解释。那时胡同对面的不远处是几排整齐的红砖房,被人称为高干房,掌管这座城市的人大部分住在那里。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会这样想,也许哪一扇窗子里就有与安慧相关的故事。
“她在这里有房子,有工作,有亲人,有朋友,有我们。”乔像是在说灌口,显见得有些激动,“生活在这里,或者生活在H市,对于男人来说有什么不同么?肯定没有什么不同。是她执意要走,而且要连根拔。她离婚要了安老太半条命,卖房又要了安老太半条命。她宁可要了老娘的性命也要去H市,能是为了爱情这么简单?”
我呆呆地看着乔,这时的她简直像个哲人。
“房子不是给了安慧么?”我仍不明白。我的意思是,既然房子是安慧的,安慧就有权处置。
乔说:“房子是安老太拿命换来的,她说死了才允许安慧折腾。当然她也是对安慧的婚姻没信心,希望安慧能有退路。可那个男人在H市没有房子。所以安慧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如果想去H市安家,就只能卖房。安慧说,不让卖房她就死。娘俩顶了半年牛,最后老的没有拧过小的。那个惨烈的场景你没看见,房子给人那天,老太太哭晕了三次。”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我都不知道。
“她幸福么?”这是我眼下最关心的。
“应该非常幸福。”乔的口气终于轻松了,有了艳羡,“她与男人一见如故,穿山甲也与那人处得非常好,他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男人总偷看安慧的日记,好奇那些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安慧知道他偷看,却并不点破。我在麦当劳遇到过他们一次,穿山甲拿着薯条往男人嘴里放,真看不出不是亲爹。”
我长出了一口气。人生需要结局,这样的结局让人安慰。
我女儿两岁半上幼儿园。有一天她在路上问我:“伊伊为什么有三个妈妈?”吓了我一跳。因为在这之前她曾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贝贝为什么有三个爸爸?贝贝是她最好的朋友,因为有一天她们一起尿了裤子。我去送衣服时她和贝贝一同坐在小床上,盖一条小被子,脚丫挨着脚丫。我问谁说贝贝有三个爸爸。伊伊说是老师偷偷说的,被她听到了。我说你听错了,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爸爸。伊伊高声说:“贝贝的妈妈结了三次婚,她怎么就不能有三个爸爸呢?”
所以,伊伊的三个妈妈问题把我弄得诚惶诚恐。我小心地问三个妈妈都是谁,伊伊不满地说,有安妈妈、乔妈妈,还有你。我说,安妈妈、乔妈妈都不是亲妈妈。伊伊更加不满地说,你也是不亲的妈妈吗?
2001年5月19日,是我和安慧、乔相识十六周年纪念日。前三天我就有些坐卧不宁。因为去年的十五周年我正在外地开会,因为忙昏了头,甚至没想起打一个电话。回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母亲,安慧和乔有没有找我,母亲说没有。后来才知道乔的儿子那段时间正在住院,即使我不去外地,大家也聚不成。我把电话先打给安慧:“大象,知道什么日子快到了吗?”大象说:“我和伊丽沙白鼠都看好饭店了,我们这两天转了七八家。”我们愉快地笑了起来,因为心情彼此彼此。大象说:“你总也不给我打电话。”我说:“我愿意让你想念我。”大象说:“伊丽沙白鼠说你快得道成仙了,见面我们还会认识你吗?”
我们在一家“锦绣园”见了面,见面的时候非常有意思,都有些含蓄并羞涩。我们在餐桌前坐成三角,让服务小姐点燃了十六支蜡烛。大象把我们的餐具从包里拿了出来,一人一只铁碗、一只汤勺,铁碗和汤勺下面都刻着我们的名字。大象的细心没人能比。
大象问我:“如果有来生,你是愿意做男人还是愿意做女人?”
我说做女人。女人在不柔弱的时候也能装作很柔弱,我喜欢这种状态。
大象说:“可我希望你做男人,好娶我,然后养活我。”
我说:“谁养活我呢?”
伊丽沙白鼠说:“我在没结婚前就说来生要嫁给你,你忘了?”
伊丽沙白鼠说的是大象。大象是伊丽沙白鼠的灵魂。我说:“我们来生还做女人吧,就像现在这样。我是狐狸,你是大象,她是白鼠。”
三个三十几岁女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杯子里流淌着岁月。
伊丽沙白鼠的儿子,我们都叫他心肝儿。心肝儿是个小歌星,那副沙哑嗓子的歌喉,迷死人了。有一次在影剧院演出,心肝儿手拿马鞭唱《打虎上山》,一用力,背带裤子的纽扣挣掉了,裤子掉到了屁股底下。全场哄堂大笑。心肝儿却不笑,他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挥着马鞭坚持把曲目唱完,全场都乐疯了。伊丽沙白鼠的丈夫是个风趣而随和的人。有时我们出去吃饭,因为大象单身的缘故,就只带孩子。伊丽沙白鼠的丈夫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央告:“带我去吧,我都馋死了。”如果哪次我们发了善心真想带他去,他是不去的。他是一个懂得进退的人。他和伊丽沙白鼠是属于那种打打吵吵的夫妻。有一次我们去他家,他正被拎着笤帚疙瘩的伊丽沙白鼠追得满院子跑。看见我们就夸张地喊救命,我随手就把一根长木棍递给了伊丽沙白鼠,说:“用这个。”
伊丽沙白鼠收了凶器,说:“今天就先欠着吧。”
他赶紧说:“谢谢娘子。”
他爱拿穿山甲开玩笑,称自己是老公公,叫穿山甲儿媳妇。穿山甲已经知道这不是好话,就叫他屁公公。那一年的5月19日天已经很热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穿了裙子。我们在大街上骑车转了好多圈,终于选定了一家名叫长白山的东北风味餐厅。伊丽沙白鼠有许多感触,说那些年随军去东北,邻居有多么好,秋天送蘑菇,冬天送松子。分别的时候许多人都送到了车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那天我们要了白酒,一个一个喝得耳酣心畅。
伊丽沙白鼠特别佩服大象,说她能做男人的事。原来大象自己翻修了房子。邻家都拆了房子重建,起脊高了,都压了大象房子一头。她去砖瓦厂挑砖瓦,去水泥厂拉水泥,去木材市场挑木材。和包工头一分一分地计算成本,也把房子盖了起来。因为房子面积体积都一样大,一点也看不出她的房子比邻居的差。可她和穿山甲只住在最小的一间房里,因为她们还是没有一件家具。在单人床里面垫一块木板,就变成了双人床。穿山甲在一只小方凳上写作业,可看上去她们幸福极了。
大象说:“知道我为什么有信心吗?我在小狐狸那里受了启发。”那年有关机构给我开了小说作品研讨会,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正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大象说,小狐狸能把小说写到中央台去,我怎么就不能做好自己的事呢?伊丽沙白鼠说,现在我们都是俗人了,小狐狸有朝一日会和我们没有共同语言的。大象说,我们也进步呀。
我婉转地说:“有朝一日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聚一聚。”
大象马上明白了:“会有那一天的。”
从餐厅出来夜已经很深了。我们推着自行车,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漫步。一个年老的妇女还没有收起她的冰棍摊。我说:“谁知道我现在想什么?”俩人一起说:“吃冰棍!”
我们笑得一塌糊涂。
都不愿意回家。我们在鼓楼后边的小花园里坐了下来,那里有石凳石椅。一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走了过来,依次看我们,说:“我能陪陪三位小姐吗?”
我们站起了身,几乎同时说:“去你妈的!”
7
第二次去看安老太,我做了些准备。还能准备什么呢,只能备一点钱,聊表心意。时令已到秋天,过去的三个月,我几乎没有哪天不想起安老太。想起她,就觉得日子过得不踏实。钱装进了信封,捏一捏,总觉得薄。添一些,又添一些。索性拉开了抽屉,把预留的生活费也装了进去,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冲过去的情谊,拿多少都是应该的,可惜我能力有限。
大街上已经有卖石榴的。但都不及安慧家院子里的石榴颜色周正,像小灯笼一样倒悬,稠密得有些不像真的。树上落了一只鸟,是一只戴胜,长着王冠一样的羽毛,在枝杈上蹦蹦跳跳。戴胜红红绿绿,若不仔细瞅,还以为石榴在动。耳房的门帘还在飘,我停了下脚步,没见有人走出。堂屋里“哗”地传出笑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你醒了吧,你醒了吧,你睡得太久啦!”
我心里流过一丝温馨,想这个孩子会是谁。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安老太的重孙女。她一定在哄太奶奶玩。虽然太奶奶一无所知。她也许是受了姑奶奶的委托。她的姑奶奶就是安慧和安静。
一辈一辈的人啊!
我进了堂屋,保姆从床上翻身下来,慌忙趿拉上鞋子。墙角坐着一个小姑娘,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拿着色彩艳丽的羽毛。原来她是在跟保姆玩。小女孩淡眉淡眼的样子非常有韵味,我看得有些痴。她问我:“你是谁啊?”
我问她是谁。
她说叫赵迪娅。
我说:“你爸是不是长得像臧天朔?”
她使劲点头,问你咋知道。我说很早以前就知道,那时还没你呢。
保姆让我坐床沿上,我继续说:“你爸小时候唱歌特别好听。不知道现在唱得怎么样了”。小丫头说:“现在只能说更好听了,比臧天朔唱得还好听不少。”
逗了两句嘴,我端详小丫头长得像谁。真是一点也不像她爸,她爸小时候被安慧当成玩物带在身边,像毛毛熊一样。有一次,安慧闹着玩,把他的裤子扒了看他的蛋蛋,把男孩子急哭了,骂安慧姑姑是女流氓。
奇怪。我说,你长得怎么有点像姑奶奶。
保姆说,一家人都说她长得像安慧,她跟安慧也最亲。
“我给小姑奶奶打个电话吧。”她大模大样起来,从床上拿起一部不知谁的手机,捂到耳朵上:“小姑奶奶,快快回家吧,赵迪娅想你了。”放下电话,赵迪娅说:“小姑奶奶说她没在家,有时间她会回来的。”
保姆说:“还没拨号呢,你就打电话,瞧把你能的。”
赵迪娅说:“没拨号我小姑奶奶也听得见,不信回来你问问她。”
口齿可真伶俐。
我说:“赵家改门风了,赵迪娅的嘴巴比她小姑奶奶巧多了。”
我去里间看安老太,她大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朝上翻,额上一杠一杠的抬头纹,不时上来下去。这是她身体上唯一活跃的区域,我情不自禁地把手在上方又晃了下,安老太无动于衷。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屋顶,白色的顶棚已经泛黄了,分明有两个漩涡一样的黑影像硬币一样大,是被她的目光打出的洞。她是有这种穿透能力的,我相信。纵深的、历史的、久远的、魔幻的安老太,具有神性的不可预知的力量。只是,与三个月前相比,她似乎又小了一号。那只右脚还在外撇着,似乎三个月之中都没有收回被子里。凉,像石头一样凉。也许是我的感觉出现了偏差。我又产生了那种想法,伸手把那根细细的管子从鼻孔里拔下来,让她长出一口气,然后魂归天国。这件事得有人做。我太想那么做了,虽然我没权利。我眼睛盯着,嘴里用着力。我想如果躺在这里的是我,谁如果那么做,我会感谢他八辈祖宗。可如果我现在这么做,我就是杀人犯。我的脊背一阵一阵地发麻,赶忙把手背到身后,一只手紧攥住另一只手,唯恐它突然脱离我的控制。我有些要打寒战。我从屋里出来了,面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只布包运了半天气。这是用三角布块对起来的包包,颜色很鲜艳,针脚都缝到了里面,里面有一层布胆。这是艺术品,安老太的手艺都是艺术品。只是上面落了很多尘土,这些灰尘一眼就能看出来。里面的安老太呢?她的身上肯定也落满了灰尘,三年啊!赵迪娅问我在看什么,我随口说:“这个布包是你的吗?”
赵迪娅说:“哎呦,这儿还挂着一个布包呢,我怎么一直也没看见。”
小丫头话说得很夸张,声音很嗲。
我把眼睛移开了,退回到床沿。
我问你怕不怕太奶奶。小丫头摇头说,不怕。她不过是睡着了。我问,她会醒来么?小丫头说,会哦。她白天睡觉,夜里就会醒来。我问她夜里醒来干什么。小丫头说:“她在房上飞,从这里飞到那里。还能飞到那个大烟囱上,那个大烟囱,比大楼还高。”
她朝北指,那个方向有一座水塔。
保姆扯了她一下:“别胡说。说的怪瘆人的。”
小丫头说:“我见过太奶奶飞,像鸟儿一样。”
保姆对我说,赵迪娅总说看见太奶奶飞,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按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情景。我们老家有个小孩子,每晚都能看见家里死去的老人回来找吃的。家里大人不相信,那个鬼魂就摇动碗架子,那些碗就哗啦哗啦乱响。
我问赵迪娅:“太奶奶有翅膀么?”
小丫头把两只手弯到了腋下,说太奶奶的翅膀就长在这里,飞回来的时候就收起来,像躺着一样。
我说,你看过蝙蝠侠吧?
小丫头说,对,就像蝙蝠侠一样。
保姆的眼神痴了。我赶紧扯开了这个话题。问赵迪娅爸爸妈妈在干啥。她说去上班了。爷爷奶奶呢?我又问。她一指前边的大房子:“在那边呢。”
我跟她们告别,往前边走。那个巨大的房后身像个冰冷的后背,隔开了与安老太的脉脉温情。我又有了一些不良的想法。眼下赵玉德夫妇都退休了。原来他们都是“小三线”的人,后来转产到了齿轮厂。厂子不景气,被一家市属企业吞并了,他们都提早成了吃老本儿的人。我过去也许见过他们,也许没见过,反正一点印象也没有。我进去的时候,赵玉德正在给女人拔火罐,衣服撩了起来,后背上排满了紫印子。我喊了声大嫂,女人迅速爬起身,问我是谁。我说是安慧的朋友,过来看看你们。我从包里拿出信封放在桌子上,说也没买东西,不知道你们需要啥,这是一点心意,请收下。两人都很客气,劝我收起来。我说我三个月之前来过一次了。大嫂说:“那个人是你呀。保姆说有人来,我们猜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自从老太太变成这个样子,就一个朋友也看不见了。“
大嫂是个健谈的人,没容我问什么,就开始数说这些年的不容易。自己不容易,安老太更不容易。她往耳房方向指了指,说老爷子一辈子一点功劳也没立,就会找老太太的茬儿,总是嫌这个嫌那个。我默默地听,她说的这些与我的记忆对不上号,或者说,刚好相反。当然,我是二十几年前的记忆。她又说:“老爷子就是自私,老太太在屋里躺三年多了,他连脚印都不送,他说他害怕。你说说,哪有这样做夫妻的啊!人没死呢他就说害怕……一分钱都不舍得花,一点情谊也不讲。不是我做儿媳妇的说他,他就是个冷血动物!”
赵玉德在一旁默默地听。
我说:“上次来我见到他了,拿着马扎往外走,腿脚也不利索……他大概也顾不得别人了。他好像没有工资吧?”
我的意思是,他一辈子不挣钱,手里大概也没什么积蓄。
大嫂说:“家里卖地的钱有一部分在他手里,八万多。当初分钱他就把自己的一份捏紧了,说出大天来也不往外掏。老太太做手术时想让他支援一下,你猜怎么着,他说老太太的手术根本就多余做,活着还不如死了——这是人话么?老太太真是白跟他过一辈子,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跟他离婚。不是我当儿媳妇的嘴损,摊上这么个老爷们儿,大妹子让你说说,有跟没有有啥区别……”
赵玉德咳嗽了一声,大概觉得媳妇话扯得太远了。
那些往事涵盖了多少是非与岁月,我不愿多琢磨。说到了安老太,我忍不住要问根由:“这样大的刀口,到底是怎么了?”
8
上午没有上班,碰巧家里来了客人。做菜时听到了手机短信的提示音,跑过来看了看,是一个不熟悉的号码,写了不着四六的几句话。
饭菜就绪的时候,脑子里还是飘过了那个短信,写些什么忘了,只记得不是普通的拜年短信,好像有一点暧昧。在招呼大家吃饭前,我抽空下了个结论:不是套话费的,就是发错了。或者是无聊的人随便拣了个号码发过来,希望有点艳遇,也未可知。
午后的家里空荡荡的。客人都走光了,翻看手机时,无意又看到了那则短信,竟看出了另外一种味道:
夜里梦见你了,你家住在一个有南北溪流的地方,水深厚,深绿,清透。我们拉着手边走边说话,醒后很想你。祝你身体好。拥抱你,久一点。
我坐了起来,怔怔的。水的颜色和情态,久一点的拥抱,都不是随便什么人随随便便就能表达出来的。我的心就在这一刻有了滋润的感觉,凭空生出了山光水色。我知道这些话不会是写给我的,我的生活中,没有男男女女的过往——假如这可以称为情书的话。好奇心促使我用家里的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
手机的彩铃很好听,但许久没有人接。就在我决定放弃的时候,电话突然接通了。里面问:“你找谁?”
第一印象,是个年轻男孩的声音。这让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我说:“你给我的手机发短信了。”
他说:“是我发的吗?”
我念了那串号码。
他说,是我发的。
我呵呵笑了两声,说你不小心发到了我的手机上,你发错了。
对面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没发错。我夜里确实是做梦了。醒来的时候是七点多,原本想给你写封信,却发现不记得你的地址了。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其实内心是激动的。我听出了对方是大象,我居然把她的声音听成了年轻的男孩子。
我避免大呼小叫喊她的名字,我努力装得很平淡,免得让她笑话。
快乐像一面小鼓敲打着我的心。面前没有镜子,可我知道此刻我一脸的阳光灿烂。这个世界除了大象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我这样的感觉,伊丽莎白鼠也不行。
我们林林总总谈了许多,但没涉及彼此的生活,安老太,以及我去看安老太的事。虽然我很想知道她在H市的生活,可因为她不说,我也没问。
她不想说的话,我从来不问。
这是一个梦中梦,场景逼真,心理活动纤毫毕现,醒来我怔忪很久,不明白那样庞杂的故事线索怎么一下都进入到了我的梦里,而且彼此纠结牵扯,像现实中正在演绎的一样。窗帘没有拉严,外面的星光映到玻璃窗上,是狭长的一道弧线。翻开手机看了下时间,才深夜一点多。有一个未读短信:
夜里梦见你了,你家住在一个有南北溪流的地方,水深厚,深绿,清透。我们拉着手边走边说话,醒后很想你。祝你身体好。拥抱你,久一点。
我一下翻身坐了起来,查看时间,是五分钟之前。我把电话拨了出去,大象在那端沉沉地说:“继续睡吧,做个好梦。”
9
“是莫小琴么?猜猜我是谁。”
脑子里飞快地转,谁的声音这么柔和而磁性,一定是熟悉的陌生人;又显得从容做作,该是个傲娇的人。
“我是高众。”电话里清晰地说。
我傻傻地张大了嘴巴,然后结巴了一下:“高,高书记,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高众说:“想请你喝个茶……”
我身上骤然阴冷了一下,“喝茶”不是好词,我经常上网,知道喝茶代表你有事情了,有关方面要找你约谈。可……我不是党员干部,似乎不应该归纪委管。
人聪明起来就鬼使神差,他大笑了一声,说就喝个茶,我让司机去接你。
我赶忙说,不用不用,你说地址,我自己开车过去。
也好。他说,就去逍遥居吧。
一路走,我在想高众找我干什么。他跟安慧离婚这么多年,从没找过我。有一次去矿山采访,是他的小爱人接待了我,小他八九岁,面容姣好,是个性格活泼的南方人。很显然,她不单知道我,还知道我与安慧的关系。这个世界真小,就像老话说的,两座山碰不到一起,彼此相关的人迟早都能碰到。吃了饭去招待所午休,她执意不回家,而是躺在我对面的单人床上,迫不及待地说:我想问你两个问题,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说,你问吧。她说,我想知道安慧离婚后悔么?安慧现在幸福么?我侧过身来看着她,她眼巴巴的样子显得特别可笑。我努力让语气轻松而柔软,然后斩钉截铁告诉她,安慧做任何事都不后悔,她现在很幸福。我笑眯眯地,一点都不想把话说得让她如愿。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他们都应该比安慧过得好,可却对安慧念念不忘,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安慧对高众还有影响。那时高众和小妻子的儿子已经一岁半了,高众是农经委的副主任。而现在,高众是这个八十万人口县份的五巨头之一,是春节前走马上任的。
社会上都在流传高众的传奇故事。他就是那种运气好的人,三五年一步台阶,他赶得总是恰如其分。
知道他高升,伊丽莎白鼠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说安老太多亏成了植物人,否则,是会气死的。我问生谁的气。她说还能有谁,安慧呗。
家里有这样一个姑爷,我都能想像安老太趾高气扬的样子。这应该是她许多年前的梦想。
却被安慧一脚踢开了。
我稍微有点紧张。这个叫高众的人,早不是原先那个老大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走了油头粉面路线,我能在电视上或者会场上远远地打量他,从没想走到近前跟他说句话。他过去是只猫,现在突然变成了一只虎,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虎打交道。我没和这么高级别的领导单独接触过,他的身份还那样特殊。
当然,我还有点心虚。
当年安慧让他难堪了。他去送孩子的抚养费,连续送了两次,安慧都没有让他进门。安慧明确告诉他,不想花他的钱养孩子,因为不知道他的钱是否干净。我亲眼看见高众的一张白脸变得铁青,眼里冒出凶光。他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大概不想把事情闹大,因为这不单影响声誉,搞不好还要承担责任。我和大象击掌欢庆,一个人是否有风骨,就该在这个时候体现。大象不用不干净的钱养孩子,这种境界谁能有!伊丽莎白鼠却忧心忡忡,她说这样就断了穿山甲与生父的联系,这样真的好么?
大象说:“生父有什么了不起,有和没有还不都一样!”
我顿时一愣,想起了大象的身世。不过,我觉得大象成长得也很好。
翠色的竹子装饰了整个房间,我进去的时候,他一只手摁住西服的下摆,绕过红木桌椅伸出手来握。他的手汗津津的,很湿润。脸上也汪出油来,不知是因为护肤品,还是这些年油吃得太多了。耳闻他很多传说,说他对夫人如何好,夫人对他如何好,简直是佳偶天成。大象说得不错,他天生就是政治家。从一个基层的公务员,摇身变得举足轻重,这里有多长的路要走,不知他都经过了怎样的努力。我使劲往回想,也想不起当年那个削苹果的老大哥什么样,偏着头,就是个模糊的暗影。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时的印象。眼下他十指交握放在桌子上,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简单地说:“你变化不大。”
我胡撸了一下头发:“老了。”
他浅浅一笑,大概是认同的。开门见山说:“你跟安慧还有联系吧。”
我说:“不多。我有十几年没见她了。”
他皱着眉头偏了下脑袋,大概以为我在撒谎。
我急着解释:“自从她去H市我就一次也没见过她,有时去市里开会也试图联系她,但总没能如愿。”
他看着我,大眼珠子乌瞪乌瞪的。
我说:“我说的是实话。”
他说:“连电话都不打?”
我低下了头。确实打过电话,就是春节前的那一天,大象发来个暧昧短信,在梦里都险些让我误会。
可这件事我不预备说出来,他一旦问我短信的内容,我有些不好说出口。
服务员探了一下头,大概想进来续水,他不耐烦地摆了下手:“不麻烦你了。”
空气里都是尴尬紧张的元素跟分子,我后背毛茸茸的,都冒汗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怕什么话题惹他不高兴,跟他见面我缺少心理准备。我只得选择沉默。他急促地敲了敲桌子,心底大概也挺烦闷。他想缓解一下局面,骤然停下手问:“她父母怎么样?”
我长出一口气,终于有话可说了。
我的信息都来自安慧的大嫂,第二次去看安老太,她事无巨细地叙说,繁密而周到,让我跟着她一起紧张,一起跌宕起伏。安慧的第二任丈夫叫韩德安,安慧是有些宿命的,觉得“德安”两个字暗含了她的命运走向,所以她听从命运的安排,走得义无反顾。可安老太不喜欢这门亲事,因为韩德安穷。他在一家文化公司做业务,离婚时,房子和孩子都给了前妻。大嫂说,他和安慧是有感情的,过得也算幸福。安慧在一家企业打工,赚得不多,但每次回娘家,都大包小裹地带东西。可安老太就是扭不过这个弯,说安慧卖房买房是招了女婿。每次韩德安回来,安老太都指桑骂槐。安慧结婚十几年,她一次也没去过H市。三年前,她发现自己的帕金森加重了,终于答应去H市检查身体。车子下了高速,安慧就发现母亲头往一边歪,完全是无意识的。她以为母亲困了,睡着了。等红灯时,安慧喊她看左侧的一个大公园,才发现已经喊不醒了。
车子直接开往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脑干大面积出血。即便开颅,生还的希望也渺茫。安慧盯问医生,有没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医生为难地说,那倒有。安慧说,那还等什么?马上手术!医生说,你跟家人商量商量,即便手术成功,也非常可能是植物人。安慧说,有没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不是植物人?医生无话可说了。安静和赵玉德夫妇赶到医院,安慧已经在手术方案上签了字。她说所有费用她来拿,不让哥哥姐姐掏一分钱。都以为安慧这些年在H市挣了些钱,事后才知道,她先借高利贷,然后又卖房子。手术和后期护理很快就把房款折腾进去了,安老太却成了这个样子。
我问,老太太有没有留下句话?
大嫂说,只跟她说了句。她赶到医院前,老太太一直闭着眼。她俯下身去叫妈,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却没能说出话来。根据唇语猜测,老太太说的是:“不治,回家。”
我点了点头。这像安老太的性格。
大嫂说,安慧在H市没有正经工作,日子过得不轻松。可这个家她仍是顶梁柱。赵玉德身体不好,安静身体也不好,前两年还做了大手术。老太太躺了三年多,连保姆费都是安慧在负担,我们不是不管,是实在没有能力。
大嫂说得很真诚。
我环视了一下这幢大房子,在城市的腹地有这样一幢大房子可价值不菲。大嫂大概想到了我所想,不好意思说,我们不知道安慧卖房子给老妈治病,否则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这么做。老妈若是知道她租房子住,死都合不上眼。
我悄悄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当年还说让安慧开着宝马去接我,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艰窘。
安慧除了仗义,还有愧疚。我猜,她觉得母亲的健康出问题根子在自己。
只是这些我不会对高众说。我只告诉他,安老太得了一场大病,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已经三年半了。
说这些时我一直没有看他。我看眼前的茶杯。龙井的芽片在沸水中站立着,然后又倒下身去。像一排排士兵一样。
我想,如果可能,他可以去看看安老太——也许,他也是这样想的,安老太当年对他就像对儿子一样,寄予了莫大的希望。否则,他为什么找我?
他用毛巾擦了擦手,随手往桌上一扔——“你该谈穿山甲了。”
我骂自己笨。他除了关心穿山甲,哪会关心别人。
“穿山甲已经结婚了,嫁给了初中同学。如今在家里自己带孩子,是个女孩,大概一岁多了。”我介绍得简明扼要。事实是,我就知道这么多。
“穿山甲没有参加工作?”他拧着眉头问。
我想说,就业大军浩浩荡荡,穿山甲学的电子商务,也不好找合适的工作。
“安慧就是太任性!”他突然变得怒气冲冲,“她怎么可以让孩子与社会脱节、与时代脱节,年纪轻轻就待在家里!她没有能力帮孩子,就该让孩子来找我!”
“也许我的消息不准确。”我小心地喝了口水。
他说:“她们都是有病的人!”
我继续喝水。却在想有病的都是谁。
“包括你!”
吓了我一跳。我吃惊地看着他。怎么觉得他的口风开始不对了。
“当年要不是因为你们,安慧可能不会离婚。就是你们这些死党每天在她耳边叽叽咕咕,让安慧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整天拿个破笔写呀画呀,她画出名堂了么?就把自己搞得高不成低不就,像个贵族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以为自己是太阳能充电的!”
他说话频率很快,有点语无伦次。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想,我凭什么在这儿听他训斥?
“你给我约安慧,我要找她谈谈!”
我从包里拿纸,刷刷写了串电话号码,推给他:“你自己约。”
说完,我站起了身,要走。
他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蛮横地说:“你坐下!”
我想我为什么坐下,你没有权力命令我。可我还是情不自禁坐下了,虽然心里懊恼得不行。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你知道我们当初为什么离婚么?”
我冷冷地说:“我挑唆的。”
他噗嗤笑了,直视着我,郑重说:“我是过继给高家的,我跟高家没血缘。”
我回了下神,吃惊地说:“你想说什么?”
“怎么,你不知道?”他偏着身子跷二郎腿,面露嘲讽,“你跟安慧这么好,她没有对你说起我们为什么离婚?”
遥远的往事扑面而来,我当然记得安慧说的话。高众说谎,明明在家偏说在外喝酒。高众有不干净的钱,而且是天文数字。安慧当时问我,这样的人你能容忍么?
不能!我果断回答。
许多年后,我经常想起这两个字,自己都觉得震耳膜。是因为这两样都成了家常便饭。说谎,或者拿不干净的钱,甚至成了一种风气、时尚或荣光。
“安慧到底有没有对你说起过?她是怎么说的?”高众盯问。
我想,他是被这个疑团憋坏了,一直都想知道答案。难道他还在乎安慧?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他只不过是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到现在也没放下。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显而易见地,我不能把安慧的话告诉他,我不能找不自在。我紧张的样子他大概都不忍看,摆了摆手说:“算了,我们不谈那些了。”
看我还在那里发愣,他诡秘地笑了下,说:“你们别以为安慧是我亲妹妹!”
10
不行,我要发疯了。我躺在伊丽莎白鼠家的沙发上,身上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筋骨。高众频繁给我打电话,打听安慧以及安慧家庭的种种,尤其是酒后,有一天居然痛哭失声。他说他当年为安家做了很多事,帮她家打官司,给她家安各种装置,偷水偷电。甚至为了赵玉德的儿子去送礼,因为他想去“一小”。就在安慧提出离婚前,他还把安家的室内线路改造了,安老太的眼睛越来越不好,看不清缝制衣服的针脚。高众把屋子的各个角落都装上了节能灯,让整个房间都没暗影。他把心都给了安慧,就是没想到安慧那么没人性,一脚把他踢出了门,让他很有几年没脸见人。
我想起离婚那天我给高众打过一个电话,让他别欺负安慧。高众哭着说,不是我欺负她,是她欺负我。
高众还是个爱哭的人,识别多年,我才有了别一种滋味。
我虽不至于动摇,但真的有一丝柔软。如果事情可以重来,我会让安慧自己选择离还是不离,而不会那么高调支持她。尤其是,安老太制定的那些计谋,都被我私藏了。想起这些,我心里很不安,这种不安不是现在才有……如果安老太知道真实情况,不知会如何看我。真想能有人告诉我,年轻时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时隔多年,这个万恶的高众,又搅翻了我心中所有的平静,让我对往事重又有了审慎和猜度。
面对我的问题乔却很冷静。她边给我倒水边说,她不知道安慧的身世问题,但她知道有关安老太的种种,女儿随她的姓,不会没有缘由。我这才想起赵玉德,竟然印象模糊,那天我光顾听大嫂讲故事,没能看清他的脸。
“你以为安慧是高众的亲妹妹?”
“我没以为。”
“那他以为谁以为?”
“谁知道。”
难道是他以为安慧这样以为?他妈的!这个邪恶的高众,他为什么要说这么恶心的话,让人受不了!
“他官当大了,就放开了,以为什么都可以说了。”乔越来越一针见血。
事实证明乔的看法准确。我参加了由高众组织的一个酒局,大家都对他毕恭毕敬,任由他调笑。谈起我,他说我是他前妻的老闺蜜,当年就是在我的帮衬下,前妻把他一脚踹出了家门。似乎这是资本,被高众当作功绩反复宣传。
众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后悔得无地自容。这样的酒局我不该来,我是自取其辱。
一顿饭我也没怎么说话,也极少动筷子。我心里有话,却不敢说。我越来越忌惮他的身份。虽然他管不着我,可怎么自觉就矮了半头。骨头难道都可以伸缩么,我什么时候这么委屈过!
手机突然响了,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大声喊:“你还活着啊!”安慧在那端说:“我到家了,明天去庙里进香,你有空跟我一起去吧。”
安慧在寺院门口的菩提树下等我,单薄而瘦弱。就是单薄瘦弱的安慧让我那颗沸腾的心瞬间安静了。她齐耳短发,淡青色的一件短款外套,配一条毛蓝色的牛仔裤,手上提一个布包,配上她的淡眉淡眼,真是普通极了,没有半点来自大城市的优渥或优越。再严苛一点说,安慧像是从十几年前一路走来的,服饰和形容都像。我努力没让自己掉眼泪,走过去,她勾了我的手一下,我们往寺庙院子里走。她说,我的样子吓着你了吧?我摇摇头,看了她一眼。她的服饰看上去并不得体,倒像是在努力接近这个时代,趋近这个时代的流行。她告诉我,她是来替母亲进香的。每次回家来,都会来烧一炷香。她请了最便宜的一种草香,来到了香炉前。先拜,燃香,再拜。然后去了正殿,跪在蒲团上,给观音行礼。她叩在那里,两手抵着额头,良久。她的发梢窝在衣领里,有一缕跳了出来,朝向脑后。她站起身,又跪下。又站起来,又跪下。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我看着她,她沉沉地闭着眼,口里念念有词。大殿里多么安静,只有晨光走动的声音,倏忽跳到了她的后背上,是一团明亮的光晕,有些许温度。从蒲团上起身,她打开了布包,拿出来一个信封。一看就知道是我第二次去看安老太的时候留下的,里面装着我一个月的工资。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用你的钱。我说,这不是给你用的。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再说什么,把信封收了起来。我湿了眼角。安慧看了我一眼,说,我很多年没掉眼泪了,我的眼泪早流干了。
正殿的后身有排椅,我们坐在那里,好好说了一阵子话。眼前是盛开的一簇曼陀罗,黄澄澄的硕大,开得旁若无人。成群的鸽子在天上飞,我们都往天上看,它们可真自在啊!我们来得早,这里空无一人。她把包放在我俩中间,里面叮当响了一声。我问里面是什么,她说是三只铁碗和三只汤勺。哦,今天是我们认识三十周年纪念日。她说今年是大庆,我请你俩吃饭。我看着她,突然慌愧得不行。她的鬓边染了霜花。她说,你咋老这么看我?韩德安都没这么看过我!
我忍住不问。
她笑了下,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吧,韩德安是我老公。”
我知道。我还知道当年韩德安的名字让她有了宿命感,所以她去H市卖房买房走得义无反顾。我第二次去看安老太留下张名片,对她大嫂说,上面有我的电话,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结果,我还没到单位,电话就追了过来。大嫂焦急地说:“你是莫小琴吧?我有没有跟你说安慧离婚的事?……我这个死脑子,忘了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
我很吃惊:“安慧离婚了?为什么?”
大嫂说:“安慧把房子卖了,韩德安就跟她离婚了……男人敢情是冲房子来的……这样大的事我们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安慧要强,嘱咐我们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
“哦。”我说。
“你也别告诉乔。”大嫂嘱咐。
眼里又涌出泪水,我别过身子,没让安慧看见。
大象弹了一下裤子,那里落了根鸟儿的羽毛。“这次他本来想和我一起来,家里临时有点事……”
我看着她。
她看懂了我的眼神,突然扭过身来,一下抱住了我。布包被她带了一下,吱啷掉在了地上。
她哽咽道:“我也没做缺德事,命运怎么会这么对我……命运是个什么东西,怎么那么折磨人!”
我一动不动,像许多年前一样,由着安慧的肩头耸动。
安慧松开了我。我注意看她的眼睛,那里果然一片干涸,连潮湿的痕迹也没有了。她眉头耸动了几下,问我:“你相信轮回么?”
我的脑子里一直在出图画。当年安老太豁出性命要到了宅基,是想给小女儿安慧增加身价。安慧卖了房子去H市买房,然后卖房给安老太做手术,安老太成为植物人。韩德安是附着物,不知因为什么来的,却是因为房子走的……我猜不透,但这里肯定有玄机。佛家讲究因果,诸事因缘生。朝历史深处看,是安老太自己给自己埋了伏笔,经年长久,才有了命运的曲折走向。
安慧不过是帮助实施的人。在实施的过程中,有了一些副产品。
阳光逐渐有了温度,安慧把布包背到肩上,里面又是一阵哗啦哗啦响。我们挪到西墙根下,旁边是一株巨大的合欢树,像华盖一样罩在我们的头上。华盖上是淡蓝色的天空,明朗而干净。丝丝缕缕的云絮在天上飘,彼此牵牵绊绊。安慧逐渐平静了,她用纸巾擦脸,那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安慧问我:“你相信命运么?”
我看着她。
安慧说:“你说话。”
我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
安慧说:“我是信的。我所有的磨难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她胡撸了一下头发。
我看着她。
安慧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是的,我想问。比如,当初跟高众离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说谎和来路不正的钱是不是只是原因的一部分。我是让高众给搅和得够呛了。
可这会涉及到隐私,我问不出口。
安慧误会了。她说:“你一定想问我卖房子给我妈做开颅手术后不后悔。”
我看着她。
安慧站了起来,在我面前走了几步。说:“我不后悔,从始至终我都一点不后悔。安静总骂我愚蠢,说这件事做得害人害己。可我的话他们不懂,他们谁都不懂。我愿意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安然沉睡,那么踏实,那么恣意。这个尘世是她留恋的,那么安静,那么祥和,连一点纷争、一点纠结、一点牵绊也没有。我敢说,她这一生,这段日子是最幸福的。没人知道这种感觉对于她有多重要。我知道,我从小时候就知道。过去的那些日子,她没有哪一天是顺遂的,是安全的,是轻松而愉悦的。她总做噩梦,梦中不是人砍她就是她杀人。她经常在夜里大喊大叫,醒来大汗淋漓。她比任何人都热爱美好的生活,衣食无忧,受人尊重。可美好的生活从不热爱她……所以她要绞尽脑汁去算计,去争夺,去拚抢。有的东西她抢来了有用,有的压根没用。她像只年老的刺猬,争夺是因为习惯……总算一切都过去了,她的世界空了,自在了,安宁了。就像现在这样,只有那一小片白色的屋顶属于她,那里大概只相当于两枚五分硬币。她偶尔睁开眼睛,眼球不会转动,可我能看到她眼中的那个世界,像雪山一样安谧而洁净。”
我看着安慧。我印象中的安老太,不是安慧说的那样。
安慧又说:“什么叫一脚踩两只船,就像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只脚在阴间,一只脚在阳世。谁都奈何不了她。留不下她,推不走她,撼不动她,谁都休想再欺负她。她就这样站在两个世界的门槛,不疾不徐,不生不死。这边看人世,那边看风景。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状态么?是大自在啊!我经常想她已经不是人了。她成神了,或者,成仙了。她的脉搏跳动无异常,呼吸均匀,每一根血管都在输送血液。在她的身上,总是有奇迹出现。比如,过去她的一只手总是凉的,现在变热了。她脸上的黄褐斑变浅了,手放到她的肚子上,我甚至摸出她长肉了,就像婴儿肥一样……”
我忍不住说:“安慧,你出现幻觉了。”
安慧说:“如果你是她的女儿,就会相信这是真的。”
我无话可说了。我想,我不是她的女儿,所以不会想安慧之所想,见安慧之所见。我们到底是有不小距离的。她们是深爱对方的人。只是,很多时候,那爱其实很伤害。
她把两只手伸出来给我看,很粗糙,一只小手指甚至扭曲到变形。安慧说:“你一定好奇我这些年都干些什么,那样大的H市,也没有什么好工作等着我。文化低,没技能,我干了什么你想不到……可我再苦也不觉得苦,再累也不觉得累,一想到她躺在老家的宅院里等我喂食,我就把什么都忘了。她让我这几年过得充实,我打心眼里感谢她。”
我看着她,我在揣测她这话的言外之意。
她果然敏感:“你不相信?”
我有些无奈地说:“你觉得,她愿意躺在那里么?”
安慧说:“她愿意。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她,她从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我这不是贬低她——很少有人能看到她的内心,可我能看到。她嘴里大度,看轻看淡生死,其实骨子里特别恐惧。怕老,怕死,怕生病,怕被人嫌恶……现在好了,她差不多永恒了,你也许看不出来,但我知道,她很享受这种状态。否则,她哪里能活这么久。”
顿了顿,安慧又神秘地说:“春天我去南方的寺庙给她祈福,让大师给她算了命,你猜怎么着,卦签上说她是星宿下凡,会有很长的寿命。”
扑啦啦,一只鸟从我们的身后飞上了天空,吓了安慧一跳。
我吃惊地问:“很长是多长?”
安慧一脸憧憬地说:“最起码在我之前她不死。也许,她会活过我们所有的人。”
我站了起来,想大叫一声:“这有意义么!”声音在我的胸腔轰鸣,我却没把它说出口。我想,我的意义跟安慧的意义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注定我们的结论要南辕北辙。
我不想再说话,我想起了许多年前曾有人给安慧一家看前世,说安老太是北山上的荆树疙瘩,说安慧是张相公庙前的玉女。当然这都属无稽之谈。我居高临下看安慧。安慧面容清冷,眼神空茫而又执拗,似乎活在了虚拟时空里,与这个世界并无瓜葛。我想我多亏有两次去探望安老太的经历,否则我不敢相信这个世界有安老太这个人,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三年,而且还将继续躺下去。
躺到永远?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们之间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沉默。我本想告诉她,高众昨晚又喝多了酒,在什么喧闹的场合给我打电话,舌头是短的,不知所云。他后来说:“安慧什么时候回来你告诉我一声,我要跟她好好谈谈。”这样的话,他差不多每次都说,已经成了外交辞令。所以我并不当回事。我的理解,当然不是因为他爱着安慧,而是因为不甘心。年龄越大,职位越高,这种不甘心反而越强烈。否则,怎么解释他的行为呢?就像鬼使神差,我说了句:“安慧明天一早去寺庙上香,说好了,我陪她。”电话里突然沉寂了,我正后悔把这话说出来,里面的舌头突然捋直了,说:“知道了。”
这都是题外话。我不说出来是不想扰乱安慧的清净。
天光正午,乔大概实在熬不住了,打电话问:“定了哪家饭店啊?”
我昨天告诉她,今天中午我请她俩吃饭。我连日来紧张焦虑,确实忘了“5·19”的事。乔也没提醒我,她整天让孙女弄得焦头烂额,估计也把这茬儿忘了。
11
我们开始往外走,我故意落后了半步。这能让我悄悄打量她。我还是喜欢看她,大象,安慧,我少女时期的伙伴,喜欢绘画,热爱列宾,对说谎的人和不干净的钱嫉恶如仇……我知道。她没有变,她还是她,仍然有着浪漫和激情的表达和想像,就像布包里的三只铁碗和三只汤勺,这些年不知是怎样保存的。我还记得下面的名字都是她刻上去的,工整的隶书。她有轻微的洁癖,不愿意使饭店的碗筷。可眼下,这分明只是一种象征……等等,我仔细分辨着自己,突然感觉到了有一种对她的悲悯,而这种悲悯像鱼刺扎在肉里,那么不合时宜……大门口有个穿制服的小伙子走过来迎我们,说:“莫老师,这位是……安老师吧?”
安慧大约从没被人叫过老师,本能地摇头否认。
小伙子说:“没错,您是安老师,我是奉命来接你们的,已经在这里等半天了。”
我吓了一跳。安慧也吓了一跳。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已经了然,可还是摇了摇头。小伙子说,两位先上车,到饭店里再详细解释吧。
安慧死活不上车,她已经知道了,这车是高众的。她拉着我要走,司机连忙下车挡住了去路。安慧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小伙子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哀求我说:“莫老师,您帮帮忙,别让我完不成任务。高书记在饭店等着,菜都点好了。”我知道高众很过分,他经常很过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有过分的权力啊!也许,他就是在彰显过分的权力也未可知。我虚弱地扯了下安慧的衣袖,可怜巴巴说:“要不,就去一下吧。不就吃个饭么……”安慧说:“要吃你去吃,这个人跟我没关系。”我说:“看在穿山甲的面子上……”安慧说:“她是成年人了,用不着我越俎代庖。”安慧从始至终都很冷静,脸上看不出一丝不快。高众一直试图跟她联系,安慧都置之不理。高众只得退而求其次,他需要见她一面,谈谈,或者,还有别的。他都到了处心积虑的地步。我看出了小伙子的固执,他不放安慧走,他不能让自己回去没法交差。可安慧很从容,一再表示,她不可能上车。小伙子好话说尽了,安慧一点都不通融。安慧看着我,似乎是在商量:“要不,你跟他们一起走,我去找乔。”
我有些无地自容。我没想到今天是我们认识三十周年纪念日,打认识的那一天起,我们心中就有这个日子。如今,这个日子终于来到了。安慧从遥远的H市带来了三只铁碗和三只汤勺,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可我们却把这个日子忘了。
安慧到底没有上那辆车,年轻人拉扯她的时候吸引了很多人围观。她像受伤的豹子一样激烈地冲撞起来,然后跑出了人群,顺着一条胡同疾走而去,一只手摁着布包,走得义无反顾。
就像她当年去H市一样。
……
我叫小狐狸,这是大象和伊丽沙白鼠送我的爱称。我们之间有许多秘密,过去父母不知道,现在丈夫和孩子也不知道。就像称呼问题,如果有第四者在场,我们会规规矩矩地称名道姓。如果只有我们三个人就不同了,我们会很快进入一种状态,那种状态甚至与时空无关(摘自2001年7月7日日记)。
选自《上海文学》2016年第9期
原刊责编 甫跃辉
本刊责编 张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