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武歆,男,著有长篇小说《陕北红事》《密语者》《延安爱情》等9部,出版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并多次被转载。创作一级。天津市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
1
平日里喜欢读诗、写诗的小克,总会在北方深秋的晚上想起“风声鹤唳”这句成语。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只要想起“风声鹤唳”,小克就会精神抖擞而且诗意盎然。
某天黄昏,小克说起他正在写作的长诗《风声鹤唳》,忽然话题一转,用诗一般的语言讲起写作《风声鹤唳》时出现的突发情况——那天晚上,深秋的冷风在玻璃窗上肆无忌惮地舞蹈,像是一个莽撞的情人要扑进我的怀抱里。之前我正在百无聊赖地躺躺坐坐,后来就诗泉喷涌,当时正要铺开纸张、准备继续写作《风声鹤唳》,敲门声急骤响起,老马幽灵一般出现在我家门前,他晃动着一头无可挑剔的白发和一口异样洁白的假牙,目光恍惚、语气冷静地告诉我,“小克,你姐姐失踪了”。看着突然出现的老马,我一时缓不过神儿来。那一刻我好像随着恍惚的老马在风中漂浮游走。老马呀老马,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惆怅的诗歌里呢?你不会是坐着阿拉伯飞毯抑或女巫的扫帚来的吧?
关于“老马轶事”,小克在过去的日子里曾无数次讲过。记得有一次小克喝酒,喝着喝着就说到了他的二姐夫老马,笑逐颜开地讲了老马跟他们刘家十年没有走动的原因。小克睁着迷蒙的双眼,用讲《十日谈》一样的语气说,老马仇视我们刘家的原因很简单,我可以负责任地断定,分崩离析的“导火索”就是那次“香瓜事件”。
十年前,满面笑容的老马用一个皱巴巴、脏兮兮的粉红色塑料袋提着十个精灵古怪的小香瓜出现在刘小克家。当时刘小克在场。老马隆重地对丈母娘也就是小克的母亲说,香瓜又甜又脆,这是我一生见过的最好的瓜,我一下子就买了二十个。随后老马又以他儿子大金的口吻,继续对丈母娘说,我给姥姥也拿来十个,大金都说了,必须要给姥姥拿来。真是不贵,您猜多少钱?平均下来,一个香瓜才两块钱,十个就是二十块钱,真是不贵呀!小克的母亲不识字,也没有工作,一辈子在家操持家务,纯粹的家庭妇女,但老马的弦外之音,小克的妈妈还是听得清晰明白,再加上老马一贯以来的吝啬作风,小克的母亲二话不讲,当即掏出钱包,要把香瓜钱在第一时间给二姑爷老马,可遗憾的是,她钱包里没有二十块钱,只有一张五十的钞票,小克的母亲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拿给了老马。老马立刻接过去,拿出他的钱包准备找回零钱,同样遗憾的是,他只找到了两张十块钱的钞票,老马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坦荡地递给丈母娘,不做任何解释,只把空荡的钱包呈现出来。小克的母亲爽快地说,十块钱不要了。老马似乎早有预知,但还是禁不住嘿嘿笑着,胜利地转过身去,没有丝毫的客气。因为这二十块钱的香瓜,再联想到老马在刘家当姑爷的二十年间,曾经从小克母亲手里拿走过“一斤生姜”、“两个西瓜”以及“十棵大葱”的钱,所以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小克父亲,对着走出大门、还有一只脚跨在大门里面的老马背影,气愤地说,我怎么有这么一个叫花子姑爷呢,我这是缺了哪辈子大德呀,丢人呀丢人。牙不好的老马耳朵倒是很好,一根针掉在地上老马都能听见,何况小克父亲的声音近乎山中猛虎咆哮,老马当然听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准确地砸进老马耳朵里。老马瘦弱的身子在大门中间停顿了一下,刘小克猜测老马会转回身,跟老爷子耐心解释或是激情理论,但老马终于没有回身,像个得胜还朝的将军一样扬长而去。从此,老马仿佛一位有志气、有骨气的慷慨壮士,十年没有再登刘家的门。小克的二姐也是夫唱妇随,竟然十年销声匿迹。后来逐渐显露出来的无数事实充分证明,老马拿来的十个香瓜,还不是他买的,是他大手大脚的邻居送给他的。机灵的老马在自己品尝不花钱香瓜的同时,竟然还从岳母那里挣了三十块钱,随随便便地又做了一件小生意。
小克想着十年前那次“香瓜事件”,立刻感受到了深秋夜晚来访的老马那浑身上下彻骨的凉气,就是因为十年的积怨——兄弟姐妹还有各自伴侣以及下一代,小克父亲临终时全都念了一遍,唯独没有老马的名字——小克没有礼貌地把老马让进屋,况且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小克堵在门口,口气冷峻地问他“我姐怎么失踪的,失踪多长时间了,为什么失踪”,老马似乎并不介意在门口说话,也不介意小舅子冰凉的态度,但他只是回答了小舅子的第二个问题,“已经三个小时了”。小克质问姐夫老马,“我姐那么老实的人,你是不是打她了?”老马张开一嘴令人气恼的白牙,发誓一般地说“我怎么会打你姐呢,我是那样的人吗”,小克搜索记忆,老马确实没有打过老婆,他琢磨可能是两个人拌嘴,二姐生气不过,一气之下走开,一会儿就会回家去。
“要不要报警呀?”老马看着小克,突然来了一句。
“报啥警呀,失踪二十四小时派出所才立案。”小克赌气地说,“说不定……我姐现在这会儿已经回家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老马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是临走前还是不忘嘱咐小克,要是有消息,马上告诉他。老马说完,留下他的手机号码,带着他的一口白牙,镇定自若地走了。
小克讲,老马二十年前做的一口假牙,至今仍然整齐、洁白,据说当时花了不到一千块钱,也不知道这家伙那一口假牙怎么保护的,虽然十年没有联系,没有见过面,但小克依旧相信老马的那口假牙肯定还是二十年前的假牙,老马这个鬼家伙,他家里的所有东西,总能花特别少的钱,使用特别久的时间。老马几乎没有做过一件吃亏的事。
小克惆怅地说,我二姐失踪的事,我真的没放在心上。道理很简单,父亲过世时,我通知了二姐,她“哦”了一声之后,竟然没有登门告别自己奄奄一息的父亲!我们兄弟姐妹都清楚,她拒绝告别父亲,就是因为十年前父亲骂了老马的缘故,她竟然帮着老马一起记恨自己的父亲,甚至不能原谅马上就要撒手人寰的亲生父亲。这样不讲情义的姐姐,我还能认她做姐姐吗?
2
老马的媳妇也就是小克的姐姐,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名字——刘秀贞。
秀贞在刘家排行老二,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据小克讲,他二姐在认识老马之前,是一个非常爽朗可爱的人。那时候的刘秀贞在“下乡”十年之后、“病退”回到了城里。脸膛红彤彤的刘秀贞不仅身体健康,内心也是开朗的,她总是笑声朗朗,像是一个幸福的红苹果。也就是从那年开始,当时刚满十一岁的小克,知道二姐不仅是“幸福的红苹果”,还是一个“又涩又硬的苦柿子”,更像一个咬不动、砸不烂的铁核桃。据讲刘秀贞是最后一个离开“知青点”的知青,在此之前,她只要给队长送一点小礼物,哪怕就是给队长闺女送一条手帕都能返城,因为当时的形势,知青返城已经势不可挡,国家已经默许知青可以通过病退、顶替等多种方式回城,但还必须走一下无足轻重的程序。可是刘秀贞坚持不送那点小礼物,似乎她也不着急回来。到了最后,高大威猛的生产队长几乎请求刘秀贞,“人家都走了,你不走吗?回去开个医院证明,你可以得肝炎、心脏病,或是心肌炎,有诊断书就可以走了,你不用回来,寄来吧,俺们把档案给你立刻寄去。”生产队长说得特别可怜,因为刘秀贞的离开,两个大院子、十几间房屋的“知青点”,大队就可以名正言顺接管了。最后,刘秀贞几乎是在生产队长央求下,眉开眼笑地离开了下乡十年的广阔天地。
返城的刘秀贞“顶替”提前退休的父亲进了生产轮胎的工厂。那时刘秀贞年岁已经不小了,早就应该考虑嫁人的问题了。后来通过朋友加朋友、朋友亲戚加亲戚的介绍认识了老马。小克模模糊糊地记得,最初老马也还可以,他在一家国营单位工作,与人相处也还彬彬有礼,是一名颇有修养的钳工。似乎一切是从他们有了儿子大金开始,老马突然变了,变得极为吝啬,就像他把儿子起名“大金”一样,一头钻进了窄小的钱眼里,顾头不顾尾地拼命往里钻。后来在与别人接触、相处时老马也是针锋相对、寸土不让。
小克清晰记得,有一次二姐刘秀贞和老马一起回娘家。二姐在门口小摊上买了两把线,就是缝衣服扣子那样普通的细线,两块钱一把,四块钱两把。刘秀贞买回来之后,老马眉毛一挑,问老婆划价了吗?刘秀贞诧异,四块钱的东西……还划价吗?老马斩钉截铁地说,当然要划价了,我们凭什么要吃亏呢?刘秀贞说,没有吃亏呀?老马说,你没有划价,那就是吃亏了!话音未落,老马已经掐灭烫手的烟头,拽着老婆,气势汹汹地直奔门口的小摊铺。时间倒是不长,他们回来了,老马手上多了一把线,喜悦地说,她敢不给我!二姐脸上却是带着羞赧的表情。据说老马跟那个卖线的矮个儿妇女争论不休,最后那个卖线的妇女把一把线扔到老马眼前,像是给狗扔了一块没肉的骨头,脸上带着鄙夷的神情。小克二姐对老马的作为也是不满,当时恨不得穿上隐身衣或是立刻钻地遁去。但没有办法。后来小克曾听二姐跟母亲讲,老马就是那样的人,不跟他吵了,随他去吧。小克的母亲总是说老马“财迷鬼”,最初秀贞也在旁边附和母亲,后来日子久了,刘秀贞突然不再附和自己的娘,转而开始攻击自己的娘,说她娘势利眼,看不起老马,所以老马才这样较劲儿。秀贞自言自语,仿佛在开导自己,老马财迷,不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吗?
小克接着说,我二姐跟我关系一直不错。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二姐预感将来她无法拿出钱来帮助我,所以提前很多年,开始慢慢为我攒钱。当然是偷偷地攒,每个月以五块钱的速度一点点积攒。起先我不知道,只是在我那年快要结婚时,她才把三千块钱拿给我。我攥着由一张一张五块钱捆起来的厚厚的三千块钱,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坚决不要,怎么能要?我让二姐快点拿回去。可是二姐哭丧着脸,声音颤抖地说,拿不回去,拿回去老马会跟我急的!他要是知道我有小金库,他都能把家点火烧了!那时我才知道,我二姐的工资完全交给老马,平日她买什么东西,老马都要跟着,就是买一双女人的袜子,老马也都要如影相随,讨价还价之后才能出手。老马不放心我二姐,总是担心她被人家欺骗。如今二姐要是把这笔巨款拿回去,等于向老马坦白了她私藏小金库的事,那可是会天崩地裂的,最后我只好把钱接过来,对二姐说,那就放在妈妈那吧,让妈妈替你存着,等以后你有事,再给你。我二姐认真地想了想迟疑地点点头。母亲在一旁补充说,你要是自己想吃点啥,你就拿去买点好吃的,我给你留着,一分钱都不会动。
小克回忆这段往事时,仰望窗外黄昏时刻的远天,眼圈里含着闪亮的泪花,任何在他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滚烫的热气。
3
关于老马的故事,小克无数次讲过,即使没有见过老马的人,只要听过诗人小克的讲述,哪怕仅有一次,老马这个人都会栩栩如生地站立在你面前。后来小克仔细分析,老马的吝啬不断加重,与他儿子大金的出生没有太大的关系,而是其他的原因。小克又补充说,老马的吝啬,说是一种病态,倒不如说是一种宣誓,他似乎要与世上所有人进行一场心理乃至情感上的激烈对抗。两手空空的老马,被打得头破血流之后,才发现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有“吝啬”这个大棒子,于是他要挥舞这个引人注目的大棒子与别人进行对抗。对于别人的白眼乃至冷嘲热讽,老马没有丝毫的羞涩,他仿佛进入到了一种状态,看着别人对他的议论,他特别高兴,甚至别人越是发火,他越是兴高采烈。
“他喜欢看见别人被他气疯的样子。”小克说,“最典型的例子,是老马跟他的小姨子、也就是我三姐美珍进行的那场畅快淋漓的争吵。”
小克声调悠长地说:“那件事起因很简单。”
有一次,刘秀贞在老马的监督下,买了一双皮鞋。第二天回娘家,跟三妹美珍见了面,说起新买的鞋子,秀贞说在商场试穿还可以,回家来再一穿,好像有点小,已经把脚磨破了。美珍说,我试试看。于是试了,倒是正好。于是美珍把她刚穿了不长时间的一双皮鞋跟姐姐换了穿。美珍说,我替你排一排,穿几天再给你。于是秀贞穿着三妹美珍一双旧鞋回了家。老马看见老婆脚上的新鞋变成旧鞋,又听了换鞋的缘由,立刻拉上老婆,直奔丈母娘家。那时候,美珍住在娘家,孩子还在哺乳期。看见气势汹汹的老马推门进来,美珍似乎意识到,可能是鞋子的问题。但没想到问题那么严重。
老马说:“美珍,你不能这样欺负你姐姐!”
美珍反问:“你这话从何说起?”
老马脸色严肃,指着秀贞脚下的旧鞋,质问道:“新鞋换旧鞋,这不是欺负人吗?”
美珍说:“这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事。”
老马呵呵一笑:“秀贞是我老婆。”
美珍讥笑道:“你不觉得你婆婆妈妈吗?”
老马义正辞严,道:“旧鞋换新鞋,这就是占便宜!”
美珍争不下去了,怒吼道:“滚!”
老马却是转过头,笑呵呵地对秀贞说:“让你滚了,听见了吗?”
老马说完,站起来走了。秀贞流着眼泪,也马上站起来,追随老马而去。就在老马走后不到一分钟,美珍气得晕倒在地,最后又是掐人中又是别大腿,总算醒过来,她拖着虚弱的身子对天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见老马。当天晚上,正在哺乳期的美珍立刻没了奶水,几个月大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晚上,美珍也骂了老马一晚上。
当时秀贞听见妹妹美珍晕倒后全家人的叫声,她竟然连头都没回,死心塌地追随老马而去。小克似乎非常理解地说,我二姐必须要在第一时间站起来随老马而去。要是晚了,哪怕就是晚了几秒钟,老马都会教训她的。
4
小克说,老马第二次登门,是在早上七点钟,也就是说,与他昨晚登门相隔了八个小时。老马说,从昨晚十一点到现在,已经八个小时没有秀贞的消息了。
小克气愤地说:“你倒是去找呀?我姐一夜没回来,出事怎么办?你还能睡得着?你倒是报警呀,找警察去呀!”
老马似乎不以为然,反倒委屈地辩解:“小克,你不能埋怨我呀,你不是说要过了二十四小时派出所才能接警吗?现在才刚八个小时。”
小克恨不得上前给老马个耳光,他大声质问道:“你竟然能睡得着?还能睡八个小时,秀贞不是你老婆呀,你就这样对待我姐?”
小克气得说不出话来,胡乱穿了衣服,推了一把依旧镇定自若的老马,开始去寻找二姐刘秀贞。
北方城市的深秋季节,根本谈不上魅力,有的只是颓败、懊丧、怅然。街上行人如织,每个人都在挖空心思地寻觅着自己的食料,没有人注意街上两个心境不一样的男人。
小克说:“我们这样扫大街,一辈子都不会找到,还是快点报警吧。”
老马看了看手表,严谨地说:“截止到现在,失踪时间才十一个小时,派出所受理吗?”
小克气得想要狠踢老马两脚,愤恨地说:“你还真是理智,你别忘了,这十一个小时可是在晚上,在冷风嗖嗖的晚上,她遇到坏人怎么办?她是66岁的人了,即使不遇上坏人,生病晕倒了怎么办?”
小克见老马依旧迟疑,立刻猜出来他是不愿意浪费他的手机费,于是拿自己的手机报案。很快“110”把电话转给了当地派出所。一个有着浑厚嗓音的男警察跟小克通话,问完失踪者的大致情况后,又问小克给失踪者打过电话没有。小克跟警察说我姐她没手机,怎么打电话?警察又问是否跟家庭成员产生了激烈矛盾?小克对警察讲,我让刘秀贞丈夫跟您通话。小克把手机递给老马,老马跟警察激动地发誓,没有矛盾,也没有争吵,人……就没了,不知什么原因。派出所警察了解完情况,让他们保持手机开机状态。小克又赶紧抢过电话,跟警察讲,之所以报案,主要考虑刘秀贞已经66岁了,又是在晚上失踪,还没有手机,所以情况实在特殊,一定要尽快找到,否则不知道会出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警察在电话里安慰小克,现在刘秀贞的情况已经上网,一有消息很快可以知道,随时保持联系吧。
小克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扶着身边一棵大槐树,再次追问老马:“你们真的没吵架?”
老马满脸真诚地摇摇头,接着又讲了刘秀贞失踪前的重大疑点——很多天以前,我就发现秀贞恍惚,拿东西、放东西声响很重,好像目测不准菜刀和砧板的距离,甚至有一天晚上我发现秀贞站在客厅挂历前凝神不动,当时我半夜起来小便,以为家里来了窃贼。小克,不瞒你说,我当时惊慌失措地,准备逃走,据说发现窃贼,千万不要与他对脸,窃贼容易狗急跳墙。我愣怔片刻之后,揉揉眼睛才发现是秀贞,我赶忙翻身坐起,提着松紧带发松的大裤头,问她怎么了,出啥事了?秀贞迟疑地说“睡觉吧”。
老马绘声绘色地讲完秀贞失踪前的迹象后,一句话不再讲了。小克瞅瞅阳光下的大街,与其坐等警方电话,还不如继续走着,那样心里才能安静一些。侥幸的话,说不准迎面就会碰上精神恍惚的刘秀贞正在走来。
小克在前、老马在后,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小克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派出所警察在电话里说,第一中心医院有一个被车撞伤的妇女,是今早凌晨被撞的,各种情况与失踪的刘秀贞比较吻和,建议他们现在马上去看看。小克心中发慌,立即拽着老马,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十万火急地奔去医院。
小克说,那天上午,他和老马先后去过好几家医院,受伤者都不是刘秀贞。一直到下午三点多钟都没有找到刘秀贞。后来,直到傍晚时分才知道,原来刘秀贞这段时间里竟然待在壹号酒楼?!
关于刘秀贞在壹号酒楼的具体情况,当然是小克讲述的。但颇为奇怪的是,当时小克并没有在壹号酒楼的现场,可是……他为什么还能讲得如此细致?
5
刘秀贞来到壹号酒楼的时间,是离家出走后转天上午十点半。这段时间也正是小克拽着老马奔走在各个医院的那段时间。
壹号酒楼几年前是这座城市闻名遐迩的酒楼,也是当年腐败的代名词,去那里吃饭的人几乎都是公款消费,或是生意人请客套关系的地方。后来很长时间没有听过壹号酒楼的消息了,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早就关门了。刘秀贞以前没有来过壹号酒楼,所以也就没有任何比较,当她在深秋的阳光中走进壹号酒楼时,肯定不会发现已经败落的种种迹象。
一个穿戴普通的老年女人走进酒楼,并且径直走进酒楼最豪华的单间,对于这个当天就要关闭、正在准备转让、只剩下最后一顿午餐的壹号酒楼来说,是一件颇为蹊跷的事情。
大堂经理林巧巧听服务员说,有一个老年客人准备在一号包间用餐,于是亲自来到一号包间,想要看个究竟,到底是啥人来吃壹号酒楼这“最后的午餐”。在此之前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壹号酒楼已经没有公款消费的了,都是自掏腰包的客人,尽管酒楼已经把菜品降了又降,许多不靠谱的菜品已经撤走,但客人还是越来越少,如今已是门可罗雀。即使偶尔有来就餐的客人,似乎也是怀念一下壹号酒楼逝去的风光,或是体味一下曾经特别的日子,满足一点好奇心和虚荣心,但也很少在一号包间吃饭。
一号包间有四百平米,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说话聊天的地方,真皮沙发围成一圈;另一部分是吃饭的地方。两个部分用错层的方式显示出来。包间内金碧辉煌,因为早就没有客人,服务人员也不再认真仔细打扫,所以显得非常落魄的样子。没有人光顾的地方,都会有些落寞。但对于刘秀贞不一样——66岁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进餐馆,也是第一次进餐馆的包间。所以刘秀贞看不出颓败,也看不出落寞,她看到的都是辉煌,都是奢侈,都是顶尖,都是高端。
林巧巧走进包间时,看见刘秀贞坐在巨大圆桌的首位。看着眼前这位东张西望的客人,林巧巧感觉有些可疑,所以试探地问道“您是用餐吗?”刘秀贞说:“不吃饭,来这干什么?”林巧巧觉得眼前这位脸上带着大块黄色斑块的老女人,精神有些不正常。
“您是几个人用餐?”林巧巧再问。
刘秀贞不高兴了,说:“你们是不是害怕我没钱呀?”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林巧巧连忙摆手,“现在时间还早,就是跟您说说话。”
刘秀贞觉得眼前这位穿着黑色西装套裙的女子非常亲切,心里特别感动,于是想把心里话跟这位面容和蔼的女子说一说。这么多年了,除了老马,她没有一个朋友。起初儿子大金每个礼拜还带着媳妇过来看看,因为有一次老马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埋怨儿子来时手里没带东西,说儿子是“啃老族”、太没有出息,被儿子大金听见,跟老马吵起来,就像老马当年不再登岳父母家的大门一样,大金也不来了。本来刘秀贞还有几个下乡的同学每年聚会一次,每个人拿二十块钱,大家坐在一起,喝点茶、吃点瓜子、聊聊天,刘秀贞只参加了一次,就被老马制止了,老马抨击这种聚会毫无用处,白浪费钱。
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来往的刘秀贞,其实特别想和人说话。于是,刘秀贞面对和蔼可亲的林巧巧,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纸包的形状像极了一摞百元大钞的形状。刘秀贞把橡皮筋打开,把纸包的第一层报纸展开,让林巧巧凑近,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让林巧巧看。
林巧巧接过报纸,原来是六年前壹号酒楼开业的消息,除了新闻报道,还有开业时的大照片。林巧巧是壹号酒楼的第一批员工,从普通服务员升到大堂经理。看见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照片,林巧巧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巧巧拿着报纸,问:“您拿着这张报纸……吃饭?”林巧巧是想套出客人的身份,眼前这位老女人行迹太可疑了。
刘秀贞感慨地叹口气,她想把来到酒楼的真实想法跟眼前这位可亲可爱的人说,可是还没张嘴,林巧巧捏在手里的手机响了,见是酒楼经理老金的电话,于是林巧巧告辞走开,在包间外面嘱咐服务员给客人倒点茶水。服务员说茶水要钱,林巧巧瞪了服务员一眼,下午就作鸟兽散了,要啥钱?快去找点茶叶。服务员不情愿地去找茶叶。
林巧巧来到老金的办公室,只见屋里乱七八糟。虽然一个多月前老金就开始收拾,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收拾利落。老金立刻问林巧巧,听说来了一个客人,直奔一号包间,到底怎么回事?
林巧巧跟老金熟悉得不得了,六年前林巧巧是服务员,老金是大堂经理。
“这个客人不简单。”林巧巧刚一进屋,就忍不住说,“她带着六年前我们酒楼开业的新闻,那张报纸保存完好,我们都没有那张报纸。”
中午集体吃完散伙饭后就不再是经理的老金,忽然来了兴趣,详细询问客人的穿衣打扮、言谈举止等情况。林巧巧照实讲了。
“这个老太太别是有啥背景吧?”老金自语道。
一号包间不是一个简单的包间,当年壹号酒楼火爆时,它曾经接待过很多高官。但也见识过高官的惨状。比如市里某个醉酒的局长要和电视台女主持人喝交杯酒,喝交杯酒也就喝了,还要当着众人摸人家的屁股,结果被女主持人打了耳光;市里某个副主任,曾经连续包间一个月,最后一个大企业前来悄悄结账;某副局长在这个包间喝酒时突然跳楼,不仅摔成重伤,还摔成了哑巴,但是从来没有学过手语的这位副局长突然手指灵活地用手语表达交流……这个老太太莫非是某个倒台高官的家属,在壹号酒楼即将关闭的日子里来此凭吊?
林巧巧问老金,这顿最后的午餐怎么对付?老金满脸轻松,呵呵一笑,怎么对付?人家吃饭,总不能拒人千里吧?就算有胆子大的公款消费者,跟我们又有何干?老金非常有力地挥手,道,老太太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林巧巧笑说,搞不好一会儿来的赴宴者我们还会认识。老金摇摇头,肯定地说,不大可能,谁敢顶风作案?我看还没有那么大胆子的!林巧巧说,我们的散伙饭也要吃呀。老金眉毛一挑,道,当然啦,散伙了,还能把我怎么样?
有了老金的许诺,林巧巧叮嘱服务员,一定要把今天中午一号包间里的客人照顾好!
6
老马接到秀贞被壹号酒楼扣留的消息,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当时,他和小克正在一家拉面小馆吃午饭,老马正在琢磨一会儿是否结账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来电的人告诉他,一个叫刘秀贞的人无钱结账,请家属来一趟。
“壹号酒楼在哪儿?”老马急声询问满头大汗的小克,“你二姐找到了,在壹号酒楼……”
小克嘴角挂着面条,满脸疑惑:“我二姐在……壹号酒楼?她怎么……”
“是呀,说是点了一桌子饭菜?钱不够……”老马脸上带着说笑话的神情,“别是诈骗电话吧?”
“你让我二姐接电话。”小克说,“我问问。”
老马举着手机再听,说是对方已经挂了。小克着急地说你打回去不就得了吗。见老马不想拨回去,于是要老马把来电号码告诉他,小克马上拨了回去。打来电话的是林巧巧,接听电话的也是林巧巧。小克让林小姐把电话给刘秀贞接听,可是二姐秀贞不接,小克又问了刘秀贞的长相,对方说得完全正确。小克喊来服务员结账,然后告诉老马,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吧。老马赶紧溜出拉面小馆。
站在拉面小馆外的街道上,小克一时想不起来壹号酒楼在哪儿,蹙起眉毛,努力地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大致的方位,于是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老马向后稍退小步,拉开后门,坐在了后座,小克“哼”了一声,他明白老马坐后面是为了躲避出租车费。
司机听说去壹号酒楼,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副驾驶位上的小克,接着又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满头白发的老马,潦草而又谐趣地说,壹号还有吗,不是早就关门了?还没关门吗?再说了,现在谁还去壹号,那地方宰人呀,人人都是手拿菜刀的杀人狂。小克对司机说,你就去吧,又不是不给车钱?爱说话的司机不言语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启动了出租车。
不到半个小时,小克和老马就在壹号酒楼前下了出租车。
这是一个有着高耸门楼的餐厅,廊柱和外檐都是金色的装潢,可能由于很久没有洗刷的缘故或是车马稀少的原因,看上去落满了尘土,弥漫着一种衰败的气息。
老马小步跟在小克的身后,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进去。多年前小克数次路过壹号酒楼,他记得大门外面是身着旗袍的小姐,她们婀娜多姿地站立两旁,对着每一个进去的客人鞠躬问候;西装笔挺的英俊小伙子还要帮助客人推开大门。现在靓丽小姐不见了,也没有英俊小伙子帮助开门了。
大厅里冷冷清清,根本不像营业的样子,地上堆满了纸箱子和硕大的编织袋子,好像正在搬家或是正在装修。这时,正好走来一位中年女人,看上去像是酒楼的工作人员,小克上前询问,现在还营业吗?中年女人看了看小克和老马,问他们是不是接到电话来赎人的?小克纳闷,赎人……?中年女人说,是呀,有人吃饭没钱,也有可能是精神病患者捣乱。小克似乎有什么预感,不顾一切地拉住女人的衣袖,喊道“快点带我们去!”
在四楼的一号包间里,小克和老马看见了令人吃惊的一幕:刘秀贞坐在靠窗户边上的主宾位置上,圆桌上摆满了饭菜,碟、碗、筷、勺都已经放不下了。身穿酒楼制服的男男女女围了一圈,眼睛盯着刘秀贞,仿佛在围观一头从森林走出来的怪兽。偌大的包间里,那么多人围看一个人,场面感觉特别怪异。
“怎么回事?”老马抢先一步,大声喝问。
“你是这位女士的什么人?”林巧巧问道。
老马说:“这是我夫人。”
可能是“夫人”这个字眼在此时此刻出现显得有些滑稽,包间里的所有人都禁不住笑出了声,就连老马都有些吃惊,怎么竟然会出现“夫人”这个称谓。他这一辈子都不曾喊过“夫人”,“夫人”是离他特别遥远的词汇。
林巧巧把老马请出包间,小克也跟了出去。
林巧巧对老马讲,您的夫人点了菜,也不说话,也不吃,不知道你们闹了什么别扭。现在你们也都来了,可以先吃饭,再结账。或是先结账,再吃饭。
老马说:“我们不吃饭,我们要回家。”林巧巧说:“那好,打包走吧,不要浪费了。嗯,一共六千三,我们把零头抹了,六千。”老马说:“我们不吃饭,难道还要交费?”林巧巧似乎自言自语:“难道我们付费吗?”
老马不说话了。林巧巧也不说话了。
小克没言语,还是冷眼相看,看看老马到底怎么处理这件事。小克脑子里翻江倒海,二姐这是怎么回事呀,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老马想了想,特别坚定地说:“不给。”林巧巧冷笑一声:“不给?你能走得出去?”
小克不想再僵持下去,他决定打个圆场,语气缓和地询问具体情况。林巧巧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大致讲了过程。原来刘秀贞似乎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号包间,然后让服务员给她报菜名,她就开始点头、摇头,点头就是用,摇头就是不用。旁边一个女服务员说,问她几个人用餐,她说一个人。林巧巧说完,还把身边那个女服务员向前轻推了一下,意思就是人证、物证。
脑瓜儿聪明的小克终于抓住把柄,责问女服务员:“这件事你们有责任,既然她说了就她一个人,那么她一个人点了那么多菜,你为什么不阻拦?显然一个人是吃不了这么多的,你这是故意的。”
林巧巧让女服务员去干别的活儿,然后解释说:“今天是我们酒楼的最后一顿午饭,下午酒楼就关门了,这座大楼另有它用……所以做的饭菜比较多。”
老马得理不饶人了,上前一步,质问道:“你们大扫除,清除库底,把不知道哪年的东西做给我们吃,还敢漫天要价,你们太阴损了!”
小克不想无休止地争吵,他只想问问二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一夜未回,却又跑到这里来,一个人点了那么一大桌子的饭菜,她到底想要做什么?于是,小克说想要单独跟姐姐在一起,问到底怎么回事。林巧巧倒是爽快,让服务员把旁边的一个单间打开。可是二姐秀贞不去,像是根深叶茂大树一样长在圆桌旁边,眼睛望着桌上的饭菜。小克见状,只好问二姐,这么一大桌子的饭菜,要跟谁吃?
“没有谁,我自己吃!”刘秀贞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下饭馆。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当官吃饭的地方吃一顿饭,吃一顿人生大餐。”
小克吃惊之余,又转脸问老马:“我姐没去过饭馆?”
老马当着众人,没有回避,亮亮堂堂地说:“饭馆是骗人的地方,想吃什么在家做,比饭馆要好呀。干啥非要去饭馆?”
小克似乎无话可讲。
老马想着刚才路上出租车司机对壹号酒楼抨击的话,于是指着眼前的一大桌子饭菜,义正辞严地讲:“这桌菜竟然要价六千多,这不是欺负人吗?他们还不得赚咱一多半的钱呀,我看呀,这桌菜连五百块钱都不到。哼哼。”
酒楼众人看着老马手臂挥舞、唾沫横飞。这些人只是看,好像搭不上话,眼神像是看一个外星人。
老马看见众人不说话,更加气宇轩昂,说:“你们这里是腐败窝子,现在国家铲除腐败,你们还敢这样嚣张,这顿饭菜一分钱不给,谁要是敢要,我就上访,把你们腐败丑事揭发出来。”老马说完,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然后双手叉腰,努力把眼睛瞪大,仿佛一头跑出森林的棕熊。
酒楼服务员全都看着林巧巧,似乎壹号酒楼开业以来,他们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林巧巧当机立断,转回身,把身边一个小伙子叫到旁边耳语了几句,随后那个小伙子举起手机,利落地把场面拍照下来。老马正要问为啥拍照,那个小伙子已经照完了,手机已经放回了口袋。
林巧巧说:“现在让你们拿钱,也不太现实。你们现在可以走,但是留下身份证。”
老马说:“鄙人出门从来不带身份证。”
一直端坐餐桌旁的刘秀贞此时说话了,她好像没听见众人的对话,高兴地说:“凭什么走呢?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要给自己过生日。我要在全市最好的壹号酒楼给自己过一次生日!”
小克愣住了,老马也愣住了。
刘秀贞沉吟着,突然激动起来,她抖动着那张登有六年前壹号酒楼开业消息的报纸……她好像要说什么,可是激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是激动地抖着那张保存完好、像是刚出版的报纸……突然说道:“我这一辈子难道不能在领导吃饭的地方吃一次饭吗?”
刘秀贞淳朴的装束、真挚的表情还有激动的诘问,让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刘秀贞激动起来,她几乎用叫喊的声调说道:“我这一辈子,就想出轨一次,就想撒欢一次……难道不成吗?”
众人面面相觑。
林巧巧上前一步,还是理智地说:“这位大姐,您的心情我们理解,我们也祝您生日快乐。您撒欢也成、出轨也成,都是您自己的事,可是……可是六千块钱的饭钱,您不能拿两千块钱结账吧?”
林巧巧话音未落,老马已经冲到秀贞身边,他把放在桌子上的纸包抢过来,当着众人的面,立刻打开看,果然是钱——有百元、有十元甚至还有五元的钞票!那些钞票散发着久远的霉味,好像已经有一千年的味道,弥漫在阔大的一号包间里经久不散。
7
小克没有讲最后怎么解决刘秀贞壹号酒楼花费问题,也没有讲刘秀贞失踪的那个晚上去了哪里?但却讲了老马极度吝啬的原因——根本不是生了儿子大金的缘故,而是因为很多年前的一场羞辱。
当年老马在车间当钳工时,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去厂业务科。业务科活儿轻松,还能全国各地走,不花自己钱吃饭,另外还有好烟抽、好酒喝。经过老马的不懈努力,请客送礼,他终于去了业务科。但是好景不长,有一次吃完宴请后,老马把一个没吃完的红焖大虾和其他饭菜打包,打包就打包,还当着外地客人的面,说是要带回去给老婆吃。那时老马刚刚结婚,对老婆刘秀贞也是疼爱有加。外地客人笑着赞叹老马是个好丈夫。转天上班,业务科长把老马叫到办公室,说他昨天晚上吃饭打包的事实在丢人,随后一顿讥讽嘲笑,告诉老马下次不能参加陪客。老马听不下去,跟科长吵起来。科长就是科长,显示出很有修养的领导作风,他什么都没说,可是从此以后,事事挤兑老马。
科长内心的态度,虽然没有挂在嘴上,但是事情在业务科迅速传开了。业务科的人在吃完饭后,一脸严肃地互相询问,“你打包吗?”“你要不打,我可打包了。”“这个大虾,我要带给老婆。”“不,我要带给儿子。”大家煞有介事地说着,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忽然哄堂大笑。老马当然知道这是在嘲笑他,起先他还装作无视的样子,心想反正你们也没有点名说我,我干什么自找骂名?但是时间长了,老马受不住了,在有一次招待外地业务科领导的场合,那些人故伎重演,说相声一样继续着那些已经听烂了耳朵的段子。老马愤然而起,一把将桌子掀翻,痛快淋漓地大骂一场,最后还给了业务科长狠狠一拳。老马骂得痛快,但是下场可想而知,他受了处分,被赶出了业务科。于是老马在业务科的事迹变得全厂皆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大虾,我要带给老婆”的段子在几千人的厂子里奔走相告,成为人们插科打诨的噱头,在无边无际的厂区里飞扬。
“老马本来就是吝啬的人,这件事的发生,反而使得老马吝啬行为光明正大起来,他彻底撕碎了羞涩,得到内心彻底释放,于是活得更加畅快、更加本真。”小克说,“老马与所有人斤斤计较,跟秀贞也是如此。”
小克在沉默许久之后,接着说:“老马也把所有的委屈撒到老婆秀贞的身上,他就像下了赌誓,没有带秀贞下过一次饭馆。”
诗人就是诗人,不像小说家那样,会讲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剩下的事情,小克再也没讲。读者读到这里,心中肯定有诸多的不解,“小克说”——小克是在跟谁说呀?肯定还有一个“他”,也就是讲,这个“他”,在倾听小克讲述刘秀贞故事时,自始至终都在“一场撕心裂肺的出轨”的现场之中。
这个“他”,到底是谁?
后来有人读到刘小克的《风声鹤唳》,觉得这是一首失败的长诗,原因很简单,风格不统一,前后不搭界。再后来,刘小克也做了解释,他至今没有了解老马,也没有读懂二姐刘秀贞。这似乎又是不搭界的一次解释。
《一场撕心裂肺的出轨》的故事——刘小克从某天黄昏讲起,一直讲到某天深夜结束。
极为巧合的是,在故事结束的那天晚上,果然窗外风声鹤唳。
选自《天津文学》2016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崔 健
本刊责编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