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华
哑巴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震雷。据说他出生那日,好好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那天儿降生,娘却离世,而爹正好五十岁。
震雷2岁大时,还不会说话。爹把朝鲜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战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张医师找来。张医师让孩子张嘴,看后说:“一切正常。”当爹的心才落下。
孩子入幼儿园依旧不会说话。一日,随爹上街,看见冰棍,就拉爹的衣角。问啥事,孩儿不说话。再行,又拉,再问,仍无声。爹顺其眼神说:“想冰棍了?”孩儿点头。片刻,又前行,孩又拉爹的衣角。他随孩的眼神走到文具店柜台前,问:“想彩笔?”孩儿再点头。
这一天,孩子很兴奋。他用彩笔画了许多红红绿绿的画。以后,他想吃水果,就在纸上画苹果和梨子;想到外面玩,就画小狗小猫,还有会翻筋斗的猴子。这些画只有爹看得懂。
上小学的前天晚上,爹跟哑巴儿说了很久的话,孩儿乌黑的眸子闪着水花。爹从他清纯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次日,爹牵他手,让叫“老师好”。孩子立在老师面前,先发愣,后脸红,接着就闪到爹身后去了。
哑巴读书了。每天放学,辫子女孩手举小红旗,身后是一长溜的小人儿,像跟着一群欢快的小鸭子。而哑巴总是排在最后,因为同学欺他不会说话。一天一名叫黑蛋的男生说:“我可想听了,想听哑巴的哭声是咋样的。”说后便夺走哑巴的书包,丢到溪里去了。
晚上,同学把这件事告诉了哑巴爹,爹领着哑巴去黑蛋家。黑蛋爹发现告状人是哑巴,于是大声问:“黑蛋,那书包是你扔的吗?”黑蛋胆怯地说:“我……我好像没扔过他的书包。”于是,他爹发出嘿嘿的笑声。
“说!”爹发怒了,哑巴却没说出半个字的话。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
哑巴是第一次哭,嘤嘤声好似夜晚寻不着家的猫儿在哭泣。
爹病了,张医师来看望。他俩在里屋坐了半天。临走时,他对哑巴说:“叔后天要随医疗队去非洲援外,明天是星期六,记住,你一定要带爹去医院看病,否则他可能终身瘫痪。”
清晨,哑巴挽着爹的手,爹步履维艰,突然整个人就斜倒在树丛里了。爹嘴歪了,不能说话,身子沉得像一块铁。有女士走来,哑巴跟在后面,喉咙却发不出音。他重新回到爹身旁,接着又掉头跑向路口……
“咕──”是出租车的刹车声。司机见男孩不说话,踩油门,又走了。望着远去的车影,男孩的身子在颤抖。
“咕──”又一辆车停住了。司机看了一眼男孩,刚要踩油门,这时,孩子整个脸涨得像柿子一样红,然后嘴里挤出“爸爸”两字。
“你说什么?”司机觉得有些怪。孩子又无话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正要离去时,孩子再次满脸通红,说:“他病了。”
“你爹患的是急性脑中风,幸亏送医院早!”张医师赶到医院,跟哑巴说。然后,他就下一步治疗向医生、护士,甚至连送饭的阿姨一一做了交代。他还为哑巴请了三个月的停学假,因为他明天就要出国去了。
第二天早晨,哑巴早早地坐在爹的床头。送饭阿姨来了。“早饭有馒头、稀饭、面条……想吃啥?”阿姨心急地问。哑巴屏住呼吸望着爹微动无声的嘴唇,好久才涨红着脸说:“稀饭。”
第三天,说话仍是满脸通红。
第七天,送饭阿姨笑嘻嘻说:“你儿这个传话筒,这周能说好几个词了。”爹的脸瞬间浮现出幸福的喜悦,然后舔了舔嘴唇,似乎能说话了。“不过啊,”阿姨继续说,“其实有的哑巴是说话太少,你儿如果像现在这样,坚持十年,肯定说话顶呱呱。”他脸色突然凝重起来,眼前浮现出朝鲜战场乌云滚滚的往事:一位原先能说能笑的孩童,因看见爹妈被燃烧弹烧死后,就不再说话,以后真成了哑巴儿。
哑巴话虽不多,但哑巴说话的传闻远远胜过他说过的话。
那一年,人们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听说哑巴会说话了?”
以后是:“听说哑巴会说很多的话。”
再后来成了:“哑巴越来越会说话了。”
高中毕业那年,哑巴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进行的演讲,让全校师生喝彩不止。
这一天,一位军人模样的汉子朝哑巴家走去,他是援外九年的张医师。当他紧紧握住对方手时,哑巴爹也激动地站起来。稍后,张医生问:“老哥,这些年可好?听说哑巴儿能说话了?”
对方一阵沉默,接着还是沉默。
“老哥!”张医生重新站起来。“请说话啊!”他祈求道。
对方张了张嘴,然后屏气,脸渐渐变红,接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短促的“呵……呵……”声,像是喉咙含着两记滚动的闷雷,光有嗡嗡的滚动,却始终没有雷爆声。
“老哥!”张医生颤颤地叫了一声。
对方又痛苦地像刚才一样试了一遍,然后苦涩地摇头笑了一笑。
“老哥啊,”这位在朝鲜战场上曾一天掩埋14位战友都不落泪的汉子哭了,“我们不是曾经商量好,等哑巴会说话,我们就不再演戏,你马上就过正常人的生活吗……老哥啊,你怎么自己反成哑巴了呢……是我害了你啊……这让我怎么跟死去的嫂子交代呀……”
此时,哑巴儿立在院门口,他怀抱奖状证书,望着父辈的两个背影,天没下雨,但他的泪水如雨。
选自《文学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