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石川祯浩著 乔 君编译
·史实考证·
《红星照耀中国》各国版本考略(续)
〔日〕石川祯浩著 乔 君编译
斯诺的中共根据地采访记英文版出版后不久即被翻译成中文,以各种形式在社会中传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1938年上海复社出版的《西行漫记》。许多中国青年因阅读该书深受感动,从而改变了之后的人生。新中国成立后,汇集了这些人心声的文集《〈西行漫记〉和我》出版发行。*中国史沫特莱·斯特朗·斯诺研究会编:《〈西行漫记〉和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1年。
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斯诺的报道比《西行漫记》更早地给中国新闻界带来巨大影响。如前所述,《红星照耀中国》英文单行本出版之前,斯诺已于1936年11月前后将该书的章节部分分批发表在中国及国外的英文期刊上。但因当时的言论控制,涉及中共政策的毛泽东谈话以及中共领导下的民众生活情况,始终未能公开发表在中文媒体上。*《东方杂志》第34卷第6期(1937年3月)发表题为《根除赤祸声中之赤色人物》,并转载《生活》杂志上的8张照片。
在中文报刊中,最早比较有分量地翻译介绍斯诺采访的是在巴黎发行的中共报纸《救国时报》。这是在莫斯科编辑、巴黎印刷出版的报纸,因此不受中国国内的言论控制。该报从1936年12月(第73期)开始刊登《毛泽东先生论抗日救国联合战线》*英文报道参见Snow, Interviews with Mao Tse-tung, Communist Leader, China Weekly Review, Vol, 78, No, 11, 12, Nov.11, 14, 1936.,第二年又从伦敦《每日先驱报》等报刊对斯诺的报道进行了翻译发表*例如,《一个非常的伟人》(《救国时报》1937年3月25日)所翻译的英文报道是Strong Man with a Charmed Life(Daily Herald, Mar.11, 1937),《少年的长征》(《救国时报》1937年3月31日)原文是Crusade of Youth(Daily Herald, Mar.9, 1937)。关于《救国时报》对于斯诺的相关报道,参见蓝鸿文:《巴黎〈救国时报〉宣传报道的一大亮点:斯诺陕北之行》,《国际新闻界》2005年第4期。。但《救国时报》毕竟是在遥远的巴黎发行的报纸,对中国国内的影响极其有限。
1.《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1937年)
对斯诺报道进行一定程度翻译介绍的是1937年4月前后在北平秘密发行的《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这是一本关于中共根据地的评论集。全书300页左右,书内记载:“上海丁丑编译社刊,1937年”。“译者序”中没有说明译者姓名,时间是1937年4月1日。该书不仅收录了斯诺的采访报道——施乐《毛施会见记》、施乐《红党与西北》、施乐《红旗下的中国》*《毛施会见记》将斯诺的几篇采访汇总在一起(Interviews with Mao Tse-tung, Communist Leader, China Weekly Review, Vol.78, No.11, 12, Nov.11, 14, 1936),其中有些内容原文无法确认;《红党与西北》的原文是The Reds and the Northwest, Shanghai Evening Post & Mercury, Feb.3-5, 1937;《红旗下的中国》与《每日先驱报》1936年12月30日起连载的The Truth about Red China相似,略有不同。,而且还收录了在斯诺之前韩蔚尔*韩蔚尔,加拿大籍中国研究专家,20世纪30年代访问红军撤退之后的中共根据地,发表了多篇关于中共活动的报告文学作品。(Norman Hanwell)发表的关于中共根据地的报道《中国红军》《中国红军怎样建立苏区》《在中国红区里》*英文报道参见The Chinese Red Army, Asia, May,1936;When Chinese Reds Move In, Asia, Oct,1936;Within Chinese Red Areas, Asia, Jan,1937.,以及《中日问题与“西安事变”》(毛泽东与某外国记者谈话)*“某外国记者”指的是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原文是《中日问题与西安事变——毛泽东与史沫特列谈话》,《新中华报》第338期,1937年3月16日。3月发行油印小册子《中日问题与西安事变》,参见刘小莉:《史沫特莱与中国左翼文化》,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71页。此外,毛泽东3月10日给斯诺的信中附上了他同史沫特莱的谈话记录,希望斯诺宣传。参见《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662页。《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所收《中日问题与西安事变》与《新中华报》的文章内容、体裁相同,因此可以推测,延安经由斯诺提供的应该不是中文版。,还有作为附录收入的廉臣《随军西行见闻录》*廉臣是陈云的笔名,该文原载于《全民月刊》(巴黎)创刊号,1936年3月15日。廉臣的《随军西行见闻录》于1936年7月在莫斯科出版单行本,后被带入国内流传。参见陈宇:《谁最早口述长征》,解放军出版社,2006年,第65页;丁晓平:《解谜〈毛泽东自传〉》,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年,第37页。。20世纪70年代,这本书在中国被发现,后来被评价为“《西行漫记》的雏形本”,2006年以《前西行漫记 原名〈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为名重新出版*〔美〕斯诺等著,王福时等译:《前西行漫记 原名〈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6年。该书重新出版时,增加了“编辑说明”和王福时的“重版前言”以及相关资料,非常有用。重印本的内容和照片与原著基本相同,但因将照片说明修改为“正确”的,因此与原版又有些差别。。但在重印之际,中国几乎没有关注过斯诺及韩蔚尔文章的原文是什么*关于《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的研究情况,参见魏龙泉《〈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出版的真相》,《百年潮》2004年第10期。不过,该文并未充分论述《印象记》所收文章的出处。。
经核查原文可知,该书所收斯诺的文章和照片,有许多是之前杂志没有发表过的。例如,《毛施会见记》的一节《外交》的原文,是在《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出版后发表在《美亚》(Amerasia)杂志(1937年8月号)*Chinese Communists and World Affairs: An Interview with Mao Tse-tung, Amerasia, Vol.1, No.6, August 1937.。另外,包括封面在内,《印象记》中有34张照片,其中就有之前杂志没有发表过的照片,还有只在《红星照耀中国》1968年版发表的照片。这些说明了什么?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印象记》是在斯诺的积极参与下出版的。
斯诺晚年回忆说:“关于西北之旅,从1936年底到第二年初完成了一部分,我将在报纸上连载的原稿的抄本交给了中国教授。他们将这些翻译成中文,以《中国西北印象记》为名出版。”*Snow, The Other Side of the River, Red China Today, Random House, 1962, p.773.中译本没有该引文。参见《斯诺文集》(4),新华出版社,1984年。斯诺还在这本书中说:“此书英文版尚未发行时,中译本已经面世,并且首次向中国人民提供了有关中国共产党的真实消息”。这里所言《中国西北印象记》,正是《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在这篇回忆中,斯诺还谈到了《西行漫记》,认为“只有它才是《红星照耀中国》的正统翻译”。但《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是否得到他本人的许可,文章没有明确说明。另外,在负责翻译的几名中国人(当时帮助斯诺采访、写作、整理文稿的王福时、郭达、李放等)的晚年回忆中,暗示得到了斯诺的许可和帮助*王福时:《抗日战争前夕斯诺帮助出版的一本书》,裘克安编:《斯诺在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王福时:《重版前言》,〔美〕斯诺等著,王福时等译:《前西行漫记 原名〈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郭达:《我和斯诺的几次相处》、李放:《〈西北印象记〉翻译始末》,刘力群主编:《纪念埃德加·斯诺》,新华出版社,1984年。。从《印象记》所收文章和照片的来源看,斯诺确实是积极参与,即他积极提供未刊原稿及照片并允许翻译。
如上所述,即使是在国民政府统治下的中国,斯诺采访记在英文媒体上是可以发表的*国民党对斯诺在英文媒体上发表采访记也表示不快,并施加了压力。为抗议这种压力,斯诺曾给国民政府外交部情报司司长写过信(1937年2月4日)。参见《斯诺陕北之行自述(续)》,《新闻战线》1987年第5期;Bernard Thomas, Season of High Adventure: Edgar Snow in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6, pp.97-98;〔美〕伯纳德·托马斯著,吴乃华等译:《冒险的岁月:埃德加·斯诺在中国》,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年,第114—115页。,但在中文媒体上发表则比较困难。中文刊物公开翻译斯诺采访是在抗战爆发后的1937年8月——上海《文摘》杂志连载的译自《亚细亚》(Asia)的《毛泽东自传》*《文摘》杂志连载的《毛泽东自传》(汪衡译),于1937年11月由上海文摘社出版单行本。此后,根据斯诺采访,不同译者、不同编辑方式的毛泽东自传大量出版发行,难以对这些数量巨大的版本作精确考证。相关考证情况,参见丁晓平:《解谜〈毛泽东自传〉》,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年;张国柱等:《尘封的红色经典:早期毛泽东传记图录》,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程宸编:《毛泽东自传珍稀书影图录》,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以及该杂志9月号刊登的《毛泽东论中日战争》*英文原文参见1936年11月14日《密勒氏评论报》(Vol.78,No.11)刊登的Interviews with Mao Tse-tung,Communist Leader中的On Japanese Imperialism。。其间,不同于面向国外的新闻记者的身份,斯诺在中国国内展现的是政治及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在进入陕北之前,斯诺和妻子海伦·斯诺一起,积极支持北平学生的抗日救亡运动,参加了1935年的一二九运动。他向非正式翻译作品《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提供原稿和照片,当然不同于西方的著作权规范。对斯诺而言,他更优先考虑自己的作品能够对现实产生作用。斯诺的这一态度,同样表现在《红星照耀中国》真正的中译本《西行漫记》之中。
2.《西行漫记》(1938年)
《红星照耀中国》最有名的中文版是王厂青等翻译的《西行漫记》(上海复社,1938年)。围绕这一部名著的翻译、出版情况有许多幕后故事,例如,如果将书名Red Star over China原文照译的话,很难通过审查,因此将书名译为《西行漫记》,等等。胡愈之的回忆录等许多资料,也让这本书的翻译情况没有太多谜团*参见胡愈之:《中文重译本序》,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原名:红星照耀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后收入《胡愈之文集》);胡愈之:《一次冒险而成功的试验——1938年“复社”版〈西行漫记〉翻译出版纪事》,《读书》1979年第1期(后收入刘力群主编的《纪念埃德加·斯诺》)。。据胡愈之回忆,上海抗战爆发后,他作为救亡协会的新闻界成员留在当地,恰好遇见来到上海的斯诺,得到了一本刚刚从伦敦寄来的《红星照耀中国》,通过中共党员刘少文确认斯诺和这本书都可以信任之后,他和几个熟识的年轻人分别承担了翻译任务。1937年12月开始翻译,第二年1月底得以出版。胡愈之认为以这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出版中文版的原因,除了他们翻译小组的热情之外,还得到了斯诺的帮助。也就是说,斯诺不仅提供了刚刚拿到的唯一一本原书,修正了书中记述不准确的地方,甚至还重新提供了原书都没有的照片。*斯诺在为《西行漫记》所写的序言中表示:中文版《西行漫记》的出版与自己无关,复社是由读者自己组织起来的非营利性质的出版机关,他愿意把一些材料和版权让给他们。参见《西行漫记》复社版,1938年,第15页。具体而言,《西行漫记》所收入的51张照片中,约20张是1937年版原书和《外国记者西北印象记》等从未发表过的照片。*收入的51张照片中,只有一张出现在1937年版的原书中。
《西行漫记》在内容上也做了一些变更和修正。首先,因该书在中国已实现国共合作的时期得以出版,所以删除了对国民党的批判言论。例如,徐海东讲述国民党军队对根据地民众的残暴行为时,斯诺追问:“你是说这都是国民政府的军队?”徐回答:“是的,他们是汤恩伯将军的第13集团军和王均将军的第3集团军。”《西行漫记》删除了这部分内容(原书为1937年版,第316页)。1936年可以说国民党是共产党的敌人,但在1938年初国共合作抗战的中国,这些内容显然是不合适的。
此外,第11章第5节“That Foreign Brain-Trust”(那个外国智囊)被整章删除。原著的这一章叙述了当时共产国际派往中共的德国人军事顾问的存在及其作用。书中只写中文名字“李德”,原书标记为Li Teh,没有说明其原名Otto Braun。通过描述李德的活动,斯诺强调:共产国际、苏联给红军物质上的援助,数量极其有限,但通过他们的代理人带来的影响力,有时起到了消极作用,中共对于福建事变(第十九路军)的处理就是例证。这一章没有翻译出来,有可能是基于这样的顾虑:原著的这种叙述可能会有损中共或者共产国际、苏联的形象,甚至也有可能被认作对共产国际的间接批评。
问题是这种修正是斯诺在将原稿交给译者前进行的,还是译者或者是胡愈之进行的?对此,《西行漫记》的“译者附记”写道:许多字句和英文初版不同的地方,包括删除第11章第5节,都是斯诺自己改正的。*“译者附记”,《西行漫记》复社版,第19页。该附记没有署名,但被收入《胡愈之文集》第4卷。笔者认为这个说法基本是正确的。下面通过几个事例来说明。
1938年秋英文版发行了修订版,斯诺部分删除了对苏联、共产国际、斯大林的批评,或者“不适当”的言论。在这个问题上,《西行漫记》又是什么情况呢?《西行漫记》的翻译,是在修订版发行之前完成的,当然应该存在“不适当”的地方。例如,前文对照原文的地方,《西行漫记》是这样描述的:
中国共产党的理论上的领导、战略上的路线,以及政治意识的结局,不消说,是在共产国际的密切的指导之下进行的(虽然没有明确详细的命令)。这一共产国际,事实上在过去十年来,已成为苏联共产党的办公机关。分析到最后,这好歹意味着:中国共产党的政策,正和每个其他国家的共产党一样,是和苏联广泛的战略上的要求相一致的。(第459页)
这基本是对原书初版的忠实翻译,但没有译出苏联后面一句“under the dictatorship of Stalin”(从属于斯大林专制统治下)。事实上,除此之外,1938年英文修订版改正的许多地方,在《西行漫记》中也作了同样的部分改正、删除。*例如,文中所提英文版作修正的地方,《西行漫记》作了部分修正。由此可知,这些改正不是译者或胡愈之所为,而是斯诺将改正后的原稿交给他们,由他们翻译成《西行漫记》。同样,关于介绍朱德生平的第11章第4节“关于朱德”,英文原书自初版以来一直使用的是不准确的内容,《西行漫记》则用朱德自述来替代了。斯诺在注记中表示,错误信息较多的英文版朱德传,已经用尼姆·韦尔斯提供的最新信息改写。*《西行漫记》复社版,第427页。《西行漫记》所附斯诺的注记中还有一些有用的内容。例如,关于毛泽东的自传部分,毛泽东原来希望以第三人称(传记体)发表,但在美国杂志社的强烈要求下最终以第一人称(自传体)发表。斯诺明确表示,这个做法没有得到毛泽东的同意(第215页)。
由此可见,与其说《西行漫记》是对《红星照耀中国》原书的翻译,倒不如说是对斯诺为中文版所提供的修订稿的翻译,应该是《红星照耀中国》的特别版。从对苏联、共产国际、斯大林的顾虑看,特别版处于1938年英文版初版和修订版中间的位置;从朱德传的全面替换以及所收照片的构成看,特别版是英文版未能实现的《红星照耀中国》的完成型。如前所述,只要有机会,斯诺都考虑对《红星照耀中国》英文版作大幅度改正。但该书是一部经典著作,他最终并未对结构作大的改变。不过,中文版初版问世,则可以提供一种改正后的修订稿(正确的信息)。这也许就是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寄托的愿望吧。
当然,不能说《西行漫记》中完全没有译者和胡愈之的意向。例如,在斯诺为《西行漫记》所作序言中有“在蒋介石委员长贤明领导之下”的字句,这应该不是斯诺的话,很可能是胡愈之等人鉴于当时的政治形势润色而成的。同样,上述删除关于国民党军队残暴行为的内容,与其说是斯诺的意愿,倒不如说是译者为避免查禁而采取的权宜之策。我们知道,尽管如此良苦用心,但在国民党统治地区,《西行漫记》仍很快被认定为查禁图书。*张克明:《国民党政府对斯诺著作的查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1期。但是,发行机构复社位于沦陷后的上海,不属于国民政府统治地区。尽管《西行漫记》遭到了国民政府的查禁,但仍多次再版,并以各种形式的翻印本、节略本广泛流传。关于《西行漫记》的影响,中国已有许多文章作了介绍*参见吴明:《〈西行漫记〉版本评介》,《北京党史》1993年第4期;张小鼎:《〈西行漫记〉在中国——〈红星照耀中国〉几个重要中译本的流传和影响》,《出版史料》2006年第1期。此外,当时在上海的日本人有《西行漫记》存在两个译本(版本)的证言(日森虎雄“前言”,《中国共产党研究资料 西行漫记》第1卷,参谋本部,1940年;岩村三千夫:《书评〈红星照耀中国〉》,《历史评论》(日本)1947年5月),但在中国没有研究涉及这一问题。,本文不再赘述。
3.新中国成立后的《红星照耀中国》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前,根据斯诺采访报道而形成的《红星照耀中国》各种中文版数量非常多,当然,最有代表性的还是《西行漫记》及其选录版即《毛泽东自传》,这对扩大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的影响力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通过中国共产党发行的斯诺的各种书籍也不在少数,但奇怪的是,《西行漫记》自1949年开始,之后的十年没有进行再版。三联书店再版《西行漫记》,已是斯诺访问新中国的1960年。而且,再版《西行漫记》被指定为内部读物,并不是中国的普通读者可以在书店里买到的书籍。*1960年再版《西行漫记》,正值斯诺访华之际,可能是对“国际友人”的一种态度。另外,1949年至1950年间,上海也出版了以《长征25000里》《西行漫记》为题、和复社版内容略有不同的译本,这可能是因为政权交替时期没有受到出版限制的缘故。1949年以前为宣传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人,中共灵活使用斯诺的著作,为什么执政后反而无视该书呢?
原因之一,斯诺在新中国成立前后的言行让中共感到不满。斯诺将中共的胜利、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和斯大林的社会主义划清了界限,认为是某种民族主义型共产主义政党的胜利*应该说,斯诺在写作《红星照耀中国》时就认为,在中共和毛泽东的共产主义运动中,存在有别于苏联、共产国际的独特性,即朴素的民族主义要素。,即将毛泽东、人民共和国与铁托、南斯拉夫同等看待*Snow, Will Tito’s Heretics Halt Russia?, Saturday Evening Post, Dec.18, 1948; Snow, Will China Become a Russian Satellite?, Saturday Evening Post, Apr.9, 1949.针对前一篇文章,有人发表批评文章,认为斯诺自写作《红星照耀中国》以来没有任何进步。参见William Steinhaus, Yugoslavia,China and Snow, China Weekly Review, Feb.19, 1949;淑之译:《南斯拉夫·中国·和斯诺》,《世界知识》第19卷第7期,1949年2月26日。。这与中共以与苏联牢不可破的同盟为基础开始建国的方针以及意识形态存在非常大的不同。斯诺并不认为苏联和中国的关系牢不可破,虽然是中国问题专家的一家之言,但从包括中共在内的社会主义阵营看,议论中苏社会主义的不同趋向则是别有用心的恶意离间。这种话不是别人而是斯诺说出来的,中国的反感当然会更加强烈。1952年,在中国很活跃的记者爱泼斯坦(Israel Epstein)在公开发行的杂志上点名批判斯诺是美帝的爪牙和诽谤苏联者*Israel Epstein, Fooling People, China Monthly Review (Shanghai), Jan.1952, pp.38-39.。对这一时期的中共而言,斯诺绝不是中国人民的朋友。*斯诺1954年发表《毛泽东的恋爱》(松冈洋子译,《中央公论》1954年7月号),像这样中伤毛泽东的文章(当然斯诺不是为揭秘而写,只是想把毛泽东描写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中共决不会喜欢。
原因之二,《红星照耀中国》描写的革命史、毛泽东以及其他人物的故事和评价,和1949年确立的中共官方历史叙述不一致。1945年,中共通过了在毛泽东旗帜下重建中共党史的结晶《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红星照耀中国》所传达的毛泽东形象,虽然十分有魅力,但1949年的毛泽东已被抬升到无谬的领导者的高度,毛泽东对斯诺披露的“自由言论”*当然,毛泽东也并非无所顾忌地讲述自己的经历和历史观,如富田事件、1932年至1934年的不公正遭遇以及长征途中与张国焘的抗争,他都是有所保留的。,处理起来比较困难。因此,新中国成立初期出版的毛泽东传记,在描写毛泽东幼年生活时,不得不以模糊的形式引用《红星照耀中国》中的自述。例如,《中国青年》1953年第13期开始连载李锐的《毛泽东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动》,没有明确写出斯诺的名字,只是以“一美国记者著《西行漫记》第×章”的形式引用。*新中国成立初期比较有名的毛泽东传记,还有萧三的《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该书1950年3月再版,在“作者的话”中提到了斯诺记录的自传,但同时也指出“内中实不免有些错误”。其结果是,20世纪60年代访华的某个日本学生代表团试图拿《红星照耀中国》的读后感与中国青年交流,但奇怪的是中国的年轻人根本不了解斯诺及其著作。*斎藤朋子:「アグネス·スメドレーの墓」,『学生参観団中国を行く』,斉了会,1966年,56頁。
“文化大革命”时期,各地以“向毛主席学习”为名,编辑出版了多种毛泽东著作集。《红星照耀中国》的信息管制被打破,仅是毛泽东自述部分,以《毛泽东自传》《毛主席的回忆》为题,被大量非正规地再版、翻印。也就是说,《西行漫记》虽是半禁书,但只有毛泽东自述部分被爆发式地流传着。*据文学研究者张小鼎介绍,20世纪70年代,他因工作需要到图书馆查阅《西行漫记》。他发现,复社版《西行漫记》居然和希特勒《我的奋斗》等图书并列在“严控”类书目里。参见张小鼎:《〈西行漫记〉在中国——〈红星照耀中国〉几个重要中译本的流传和影响》,《出版史料》2006年第1期。准确地说,“文化大革命”时期流传的自述,并不是从《西行漫记》中抽取的自述部分,而是1949年以前流传的各种“毛泽东自传”的翻印。参见程宸编:《毛泽东自传珍稀书影图录》,第114—120页。众所周知,应毛泽东邀请,斯诺于1970年8月到1971年2月最后一次访问中国,被毛泽东用作改善中美关系的信号。访华期间,他和毛泽东一起在天安门城楼上参加国庆活动的照片,被刊登在《人民日报》第一版上,对斯诺的说明也只是“美国友好人士”,看不出他和毛泽东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当然根本也不会说明他是《西行漫记》的作者。*《毛泽东主席会见美国友好人士埃德加·斯诺》,《人民日报》1970年12月25日。寻遍斯诺1970年至1971年访华期间的《人民日报》,没有找到一篇涉及他是《红星照耀中国》(《西行漫记》)作者的报道。这就是《红星照耀中国》在当时中国的境遇。对于很多中国人而言,《西行漫记》是一本几乎一无所知的书籍。
就斯诺与中国的关系而言,他1949年就预见到中苏关系并非牢不可破,而实际上1970年中苏双边关系已恶化到即将走向战争的程度,此时的中共完全没有必要对斯诺1949年的“反动”主张重新挑剔。斯诺回到日内瓦后被癌症缠身,1972年初,中共派医疗小组在他最后时刻来看望他。斯诺2月15日去世后,中共以毛泽东、周恩来、宋庆龄的名义对“中国人民的朋友”表示哀悼。他们的唁电,称赞斯诺首先向世界报道毛泽东及中国共产党革命运动的伟业,但没有一个人提到《西行漫记》。*三个人的唁电都刊登在1972年2月17日的《人民日报》。后来在北京举行的斯诺追悼会上,提到了《西行漫记》是闻名中外的一本书,参见《首都各界人士隆重集会追悼斯诺先生》,《人民日报》1972年2月20日。这是因为该书属于半禁书,当然也就不会因为纪念斯诺而再版《西行漫记》,或重新翻译《红星照耀中国》了。
4.“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红星照耀中国》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红星照耀中国》被正式重新翻译,1979年12月出版了两种译本,一种是全译本《西行漫记(原名: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三联书店,以下简称董译本),另一种是部分翻译的《毛泽东1936年同斯诺的谈话》(吴黎平整理,人民出版社,以下简称吴译本)。1979年中美建交,中国再版《红星照耀中国》也就不奇怪了。不清楚同一时期出版的两种译本之间是否有关系,但鉴于该书的特别意义以及中国当时的出版体制,如果说两本书是各自策划发行根本没有关系,恐怕有点不合常理。
首先从现在中国最流行的中文版董译本作说明。*后来还出版了以鹈鹕丛书版为底本的新译本(李方准、梁民译:《红星照耀中国》,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虽然从版本上看是很重要的译本,但一般认为其译文水平不及董译本。因此,后来中国出版的多种《红星照耀中国》,基本都是董译本的重印。重新翻译《红星照耀中国》的计划,是1975年冬(那一年福特总统访华)三联书店带给董乐山的。*刘力群主编:《纪念埃德加·斯诺》,第165页。董乐山曾在新华社外文翻译部门工作,是翻译专家,当时刚从五七干校回来。最初的考虑是以旧译《西行漫记》为基础,对照后来出版的英文新版作修订补充,但最终还是认为全部重译比较好。*李辉编:《董乐山文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71页。翻译这部名著时,董乐山并不主张按照当时中国历史叙述的“常规”,对斯诺的原文作“个别修改”,而是主张悉照原文,不加改动,只有在必要的地方添个译注附在页尾。原文照译,不因译者的判断加以改动,这种当然的做法在那个时代也不是通行做法。*李辉编:《董乐山文集》第1卷,第275页。
董译本是以1937年戈兰茨初版为底本进行翻译的。如前所述,斯诺本人对《红星照耀中国》英文版进行过多次修订,用哪一版作为底本都非常困难。到20世纪70年代后半期,1968年增补修订版应该是英文的最新版本,但董乐山选用最早的版本来反映这部经典著作的原来面貌。董译本在大家熟知的旧译书名《西行漫记》上,并列加上了翻译的书名《红星照耀中国》。
但是,以戈兰茨版为代表的英文版,任何一版都有绝对不准确之处。朱德传记就是根据错误信息写作的,斯诺虽然作了说明,但在以后各版本中也未作根本性的改写。斯诺唯一一次改写不准确之处的,是1938年中文版《西行漫记》。当然,该书收录的朱德传记只有中文,并没有英文原稿。*中国在纪念斯诺诞辰100周年时出版了英汉对照本《西行漫记/Red Star over China》(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收录了复社版《西行漫记》的朱德传“关于朱德”(第746页之后)。对应的英语部分(有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的建议),将1937年戈兰茨版和尼姆·威尔斯的Inside Red China(中文版名为《续西行漫记》)中可以对应的部分汇集在一起,如果在这些英文著作中找不到对应内容的部分,则将复社版的相关中文翻译成英文。董译本在说明情况的基础上,只是照录了《西行漫记》中朱德传的部分。
从版本对应的角度,严格地说,董译本并没有完全对应任何英文版。对斯诺而言,只有《西行漫记》是英文版《红星照耀中国》未能实现的该书的完成型,故不能说是不当处置。董译本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时代思潮,截至1982年共销售165万册,成为一部畅销书。对部分误译、误排作修订后,该书被收入《斯诺文集》第2卷(新华出版社,1984年)。不过,虽然董译本主张原文照译,但仍删除了底本中党的领导人讲过的略带“荤味”的笑话,这是考虑政治后的改变。*李辉编:《董乐山文集》第1卷,第393页。而且,因为是中文版,对于读者所期待的汉语人名的对应,该书的译注也不够充分,希望能够再作进一步的修订。*特别是毛泽东自述部分“一个共产党员的由来”,还有明显不正确的人名。例如,将1918年至1919年在北京游学时经常谈无政府主义的朋友(原书为Chu Hsun-pei)译为“朱谦之”,但应该是“区声白”;将1929年前后让毛泽东的红军部队瓦解的托派分子(原书为Liu En-kung)译为“刘恩康”,但应该是“刘安恭”。此外,董译本所收照片,是从各种版本收集而来(没有说明出处),与底本戈兰茨版有非常大的不同。
吴译本,是斯诺采访毛泽东时担任口译的中共干部吴黎平(通常大家都知道他叫吴亮平)重新翻译了《红星照耀中国》中毛泽东自述部分(第4章“一个共产党员的来历”、第5章“长征”)以及当时英文杂志上发表的斯诺对毛泽东的采访,将这些内容组合而成的新译本。事实上,斯诺到陕北采访时,只会一些简单的中文会话,读写都不行*刘力群主编:《纪念埃德加·斯诺》,第110—122页。关于斯诺的中文水平,也有人说他认识1500个汉字,即达到了识字水平(龚文庠主编:《百年斯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8页)。不过,大多数和斯诺有过交流的中国人的回忆,都不支持这一说法。,因此他采访时必须要有翻译。在对毛泽东等党的领导人进行重要采访时担任翻译的,正是时任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党内外语通、理论家吴亮平。对红军战士进行日常采访时,则由来自清华大学的黄华(当时叫王汝梅)担任助手兼翻译。吴亮平将毛泽东自述等谈话内容翻译成英文后,斯诺按照他的口译作笔记并进行整理,然后由吴亮平和黄华将其翻译成中文交毛泽东审阅,必要时毛泽东会作修改,然后由黄华照改后退给斯诺。*Snow, Red Star over China, Grove Press,1968, pp.106, 130;吴黎平:《毛泽东1936年同斯诺的谈话》,人民出版社,1979年,“前言”第6—7页;Author’s Preface, Snow, Random Notes on Red China,1936-1945,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埃德加·斯诺著,奚博铨译:《红色中华散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9页;黄华:《亲历与见闻》,世界知识出版社,2008年,第27页。吴亮平认为,将这些内容重新翻译成中文,是因为作为斯诺采访时的翻译,晚年的他觉得自己对巨大影响、广泛传播的《西行漫记》或《毛泽东自述》有着某种责任,要在改正、整理的基础上重新翻译。而这种责任估计是指下面几个方面吧。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的著作和谈话的主要内容都被收入《毛泽东选集》,但没有收入一篇由斯诺记录的毛泽东的谈话,连毛泽东自述也没有。对中共而言,自述终究还是非正式的谈话记录。但“文化大革命”时期滥造的毛泽东自述的影响力,已经大到不可忽视的程度了。采访时起到毛泽东嘴巴和耳朵作用的吴亮平,有代替毛泽东和斯诺将谈话记录变为正式记录的责任,至少是对引起误解的地方进行修正的责任。对此,吴亮平在“前言”中是这样说的:
(关于毛泽东自述部分,)还有个别地方,按我的记忆确实不符合毛泽东同志谈话原来意思,不能不作必要的订正。斯诺当时是通过我的口译,才了解到毛泽东同志谈话的内容的,如果我作为当时的口译者对斯诺的个别记叙文字作些必要的修订,以便更准确地表达毛泽东同志的原意,那么我想,要是斯诺今天还在,是不会反对的吧!*吴黎平:《毛泽东1936年同斯诺的谈话》,“前言”第7页。
吴亮平所言更准确地表达毛泽东原意而作的修订,又是什么呢?大概是他关于毛泽东成分划分所作的注释等这一范围吧。毛泽东在《红星照耀中国》中是这样谈自己父亲的:原先是贫农(poor peasant),后来靠自己的聪明才智积累财富成为中农(middle peasant),此后又变成了富农(“rich” peasant)。对于这个内容,吴译本作了详细的注释:自己(吴亮平)翻译成rich peasant告诉斯诺,黄华将其译成中文“富农”交毛泽东审查,毛泽东也未作改动。解放后毛家成分被定为中农,这和斯诺的记录并不矛盾。
无需讳言,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中国,成分划分是人的第一属性。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泛滥的毛泽东自述中,毛泽东本人将成分说成是富农,至少会引起一些混乱*“文化大革命”时期确实有一些人对毛泽东的出身(富农)提出批评,参见竹内实:《增补 毛泽东ノート》,新泉社,1978年,第8页。此外,自称要纠正《西行漫记》人名、地名错误的吴译本,仍然有不准确的人名,例如将“刘安恭”硬是翻译成“刘敌”。。解决这样的“误认”,作正确的解释,正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不久出版的吴译本的使命。此外,在这本书正式翻译出版之前,吴亮平等还印了几百份征求意见本,分送中央领导同志。*吴黎平:《毛泽东1936年同斯诺的谈话》,“前言”第8—9页。该书由中国最有权威的人民出版社出版,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吴亮平尽可能地使毛泽东自述接近正式记录的意愿吧。
斯诺生前也曾对担任翻译的吴亮平作过评价。他说:1936年吴亮平“已是党内有一定声望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毛泽东对他显然颇为赏识,政治局其他委员也都如此……我不知道他现在(1957年)的职务,但对他(显然)没有跃居高位始终感到不解”*Snow, Random Notes on Red China, 1936-1945, p.47; 埃德加·斯诺著,奚博铨译:《红色中华散记》,第54页。吴亮平当时的职位是国务院化学工业部副部长。。斯诺的这些话表明,曾担任中宣部副部长且又有能力的吴亮平,后来未给予很重要的职位,让人觉得奇怪。事实上,吴亮平在担任斯诺翻译后不久,就因被怀疑是“托派分子”而被撤去党内要职。后托派嫌疑被洗清了。*唐宝林:《官越做越小的吴亮平》,《炎黄春秋》2011年第9期。托派嫌疑是共产国际1937年1月确定的。参见ВКП(б), Коминтерн и Китай: Документы, Т.4. (1931—1937), Москва, 2003;《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苏维埃运动(1931—1937)》,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第394页。有意思的是:实际上提出对抵达陕北不久的斯诺、韦尔斯提高“托派分子”警惕性的就是吴亮平本人。*Helen F.Snow, My Yenan Notebooks, 1961, pp.103, 180-191; 海伦·斯诺著,安危译:《延安采访录》,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30—331、381—402页。
吴译本只是重新翻译了通过吴亮平翻译的毛泽东的谈话,即毛泽东自述部分和1936年《密勒氏评论报》刊登的3篇采访。和董译本一样,吴译本并没有完全对应任何一部英文版《红星照耀中国》。“文化大革命”中因和张闻天关系密切,吴亮平的境遇很不好*参见雍桂良等:《吴亮平传》,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60—164页。。也许在那些日子里,吴亮平看到曾和自己关系密切的毛泽东自述以各种形式在传播,他认为有必要整理出一个正确的版本,至少是和自己有关的部分。
1.战前日本对斯诺著作的介绍
《红星照耀中国》(日语书名《中国の赤い星》)在战后日本的影响力确实巨大,但在战前和战中,斯诺著作的日语翻译史却意外地鲜为人知。这一类的翻译史,通常多出现在译本的“解题”、“解说”或“译者后记”中,越是名著、经典,当然会有更加详细的介绍。而对于《红星照耀中国》的日文版,即使是最后一版(松冈洋子《中国の赤い星》,筑摩学艺文库版,1995年)的“译者后记”,也只是涉及了战后翻译情况。加加美光行对文库版的“解说”,同样只是介绍了自己读后感的变化以及战后日本的阅读情况,丝毫没有涉及翻译的变迁。
在1937年《红星照耀中国》原书出版前,以埃德加·斯诺署名的著作在日本已经部分地为人所知。据笔者调查,斯诺著作最早的日文翻译,应该是1931年3月在大连出版的《新天地》杂志刊登的埃德加·斯诺的《支那的布尔什维克力量》,译者是“哑蝉坊”,真名不详,斯诺的身份是“纽约太阳报特别通讯员”。这篇文章是关于斯诺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概论*参见The Strength of Communism in China, Current History, Vol.33, No.4, 1931。的翻译。这是斯诺最早评论中共的文章,只是汇集了各种形式的报道。在这篇文章中,除了朱德、贺龙,并没有提到其他人的名字。1936年采访之后,斯诺的名字才广为人知。
一直到战后,才出现《红星照耀中国》的日文完整翻译。但从1937年起,日本代表性杂志就开始翻译毛泽东自述和中共根据地潜入记。对此,斯诺在1946年所写“给日本版的序”中表示:“1937年日本的《中央公论》杂志开始连载本书,宇佐美诚次郎担任翻译,但只公开发表几期后马上遭到查禁。”斯诺及宇佐美这里所提,指的是《中央公论》1937年11月号刊登的毛泽东《自叙传》和斯诺《行程二万五千里》(永井直二译),以及该杂志临时增刊1937年12月刊登的斯诺《急袭中国共产政府基地》(大江专一译)。*参见The Autobiography of Mao Tse-tung, Asia, Jul.1937; Snow, Soviet China, New Republic, No.1184-1185, Aug.1937; Snow, I Went to Red China, Saturday Evening Post, Nov.6, 1937. 此外,《中央公论》刊登的照片多源自《生活》杂志。虽然斯诺说是“只公开发表几期”“马上遭到查禁”,但这三篇文章都是单独发表,即使有缺字,也看不出中途连载遭到查禁的迹象。
也许是有斯诺强调在战前日本遭到查禁的证言,给人留下翻译斯诺著作比较困难的印象。事实上,在1937年《红星照耀中国》单行本发行前后,斯诺的许多文章被翻译刊登在日文杂志上。
1937年翻译的斯诺文章一览表
注:(1)芦田多宁与大江专一为同一人。(2)外务省情报部编写的《中国共产党一九三六年史》(1937年2月)、《中国共产党一九三七年史》(1938年6月)也翻译收录了斯诺的报道;该部编写的《谈支那共产军》(《官报附录 周报》,内阁印刷局发行,44号,1937年8月),也有根据斯诺报道(The Reds and the Northwest)的记述。(3)《上海》《支那情报》的发行地是上海;《情报部资料》是外务省情报部的内部刊物。
上面的一览表说明,斯诺潜入中共地区对毛泽东进行单独采访,在日本也受到非常多的关注。巧的是,当时被称为日本中共研究第一人的大塚令三与斯诺几乎同一时期发表了名为《中国苏维埃地区踏破记》的勘查记(《中央公论》1936年10月)。大塚令三于同年5月从杭州出发经由南昌到达长沙,实际上这只是乘坐火车和汽车旅行的记录。但他竟以踏破共产党地区为题刊登在日本一流杂志上,这一方面说明了当时直接勘查中共苏区是何等困难,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斯诺的陕北行和采访报道是何等破天荒。因此,日本的媒体也积极地介绍他那轰动一时的采访报道。
2.战前、战中的《红星照耀中国》
那么,作为这些报道的集成《红星照耀中国》的战前、战中情况又如何?确实,那一时段没有出版《红星照耀中国》的完整日译本,但至少可以确认的有两种翻译。一种是《日本读书协会会报》第214、215号(1938年8月、9月)连载的由四方归一翻译的《探寻红色中国》(赤色支那を探る)。《日本读书协会会报》是一份翻译海外新书的会员制杂志,每期(月刊)刊登250页至300页三至四本英文书的摘译。*关于《日本读书协会会报》,参见宮里立士:「『日本読書協会会報』と戦時下の海外情報」,「戦時下における外国文献解説——『日本読書協会会報』」別巻,ゆまに書房,2008年。这家杂志有选择地翻译、介绍欧美新出版的图书,对兰登书屋版第一版作了摘译刊登。如果换算成《会报》的页数,大概有130页。每个章节都作了相当的压缩,但对于重要记述作了完整的翻译(没有××等缺字),似乎在专家的帮助下还对中国人名、地名作了确定。*关于译者四方归一,除了知道他曾给《日本读书协会会报》翻译过几本英文书之外,其他情况不明。四方归一似乎是笔名,找不到了解真名的线索。1938年八九月,虽然中文版《西行漫记》已经出版,但没有证据证明这篇译文在确定人名等方面参照了《西行漫记》。不过,这篇译文没有收入一张照片,也没有翻译原著最后一章“又是白色世界(White World Again)”(即西安事变和展望中共全部活动部分)。
《日本读书协会会报》发表《探寻红色中国》译文时所附的介绍者“按语”意味深长,介绍作者斯诺是“排日的新闻记者”,他反对国民政府亲共产党,然后继续说:斯诺既不是共产主义,也不是马克思主义,也不是托洛茨基主义者。他应该是他们的同情者。不过,据说在苏联、美国的左翼人士认为他有基德(A.Gide)*被看作共产党同情者的基德,1936年访问苏联后发表《苏维埃纪行》,明确表示反对斯大林体制,遭到左派和文化人士的严厉批评。思想的倾向,对斯诺的评价也不是很好。
至于左翼人士对该书的不满,“按语”指出,书中还散见一些“‘讽刺’苏联和共产国际”的内容。事实上,这种倾向激起了左派对《红星照耀中国》的批判,结果斯诺在出版修订版时不得不修改部分内容,这些情况已在英文版中作了介绍。这本书的介绍者有着非常深刻的洞察力,他认为不能将《红星照耀中国》仅仅看作潜入记或对共产党的礼赞记,应该看到它在欧美左翼思想格局中的位置和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使是摘译,但已充分吸收其精华的《红星照耀中国》的最早日译本只是在面向有限会员的杂志上发表,这对日本而言是非常不幸的事情。
战中出版的另一种《红星照耀中国》日译本,面向更为有限的读者,那就是日森虎雄译《中国共产党研究资料 西行漫记》(第1卷,参谋本部,1940年)*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图书室藏。。战后宇佐美诚次郎重新翻译《红星照耀中国》时谈到的参谋本部发行的《红星照耀中国》日译本*宇佐美誠次郎訳:『中国の赤い星』,筑摩書房,1952年,3頁。,就是日森翻译的。日森虎雄,是一名战前在上海活动的中国共产党研究专家,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中共的观察家兼情报收集者。他在上海设有日森研究室,1934年至1936年间编辑出版情报杂志——《中国资料月报》。日森的翻译是受日本陆军影佐祯昭领导的情报机关,即所谓的影佐机关委托进行的。*关于日森译本的说明,依据的是该书中参谋本部“写在前面的话”(昭和15年11月)、影佐祯昭的“序”以及日森虎雄的“前言”。他的翻译不是以英文版,而是以中文版《西行漫记》为底本的。1940年底出版的第1卷翻译了原书的第1章至第4章,即一直到毛泽东自述部分。现在很难确定,第1卷之后是否又出版了计划中的第2卷和第3卷,笔者认为始终没有出版。
日森译本毕竟是日军研究日中战争的参考资料,因此被要求“在思想性上不宜向外部公开,注意保存”,这本封面印有“机密”两字的日译本,是没有广为流传的内部资料。日本战败、日森去世后,几乎被人遗忘了。*此外,东洋文库还收藏有以“关于《红星照耀中国》的争论”为名的战前铅字印刷的小册子,共32页,没有标明出版单位和出版时间,“写在前面的话”中说明是1938年11月编写的,估计也是在此前后出版。内容是对《太平洋事务》(Pacific Affairs)所载文章及书评的翻译。
综上所述,1937年战争爆发前后,斯诺著作本身绝没有被查禁。他对表示和国民党合作抗日的中国共产党及其不为人知的领导人的采访记录,即使在全世界也是独家新闻,在日本应该得到更多的关注吧。*关于《红星照耀中国》的书评、介绍,有武藤洁「エドガー·スノウの西行漫記に就て」(『書香』108号、1938年8月)。此外,还有不少的日本人读了原著后深受感动,出狱后的河上肇就是其中一个。参见河上肇:「日記 1938年10月12日条」,『河上肇全集』第23巻,岩波书店,1983年,106頁;河上肇:「堀江邑一あて書簡(1938年10月18日)」,同「小島祐馬あて書簡(1938年10月26日)」,『河上肇全集』第26巻,1984年,206—212頁。但因战争的长期化和思想统制的强化,日本出版界迅速丧失了允许全文翻译《红星照耀中国》的宽容性。1938年只出版面向有限会员的摘译本,两年后参谋本部发行的译本——因为参谋本部是一个特殊发行单位——被规定“不宜向外部公开”。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时的日本在多大程度上把中共当作真正的敌人,学界意见不一。但不管怎样,只要看一看《红星照耀中国》的翻译史,就可以说日本是在没有真正了解敌人的情况下和中国持续战争的。*以中国通作家而出名的村松梢风在《宋美龄——续南京梦物语》(《中央公论》临时增刊号,1937年12月)中也谈到了毛泽东的自传。
3.战后日本的《红星照耀中国》
从整体情况看,敌视中共的情况,即使在战后日本基本上也没有任何改变。占领下的日本按照美国的意愿,对善意介绍中共动向及其历史的文章、书籍施加了种种限制和压力。《红星照耀中国》的翻译当然不会例外。战后日本首次翻译《红星照耀中国》的是在战中就喜爱读原著的社会经济学者宇佐美诚次郎。失业中的他,战争一结束就和朋友杉本俊朗开始翻译《红星照耀中国》,1946年底东京永美书房出版《红星照耀中国》上卷。该译本的底本是原著1944年版,翻译时参照了中文版《西行漫记》,斯诺寄来了“给日文版的序”。但上卷出版后,因受到驻日盟军总司令部(GHQ)的检查、限制,下卷虽然校对完毕,但最终没有被允许出版。*「訳者あとがき」,宇佐美誠次郎訳:『中国の赤い星』,371頁。因下卷中止出版,上卷也遭到查禁。参见花原二郎ほか編:「学問形成と中国認識(野澤豊、安藤実を聞き手とした宇佐美誠次郎の語り)」,『学問の人 宇佐美誠次郎』,青木書店,2000年,69頁。
不过,已经完成的下卷译稿最后好不容易以内部发行的形式出版,即以“中国文艺爱好会”名义出版的《红星照耀中国》。该书封底注有“非卖品,会员发放,180日元”,没有译者、出版社、发行时间等和书籍有关的任何信息。这本《红星照耀中国》虽然没有标注上卷或下卷,但从内容上看相当于宇佐美和杉本所译《红星照耀中国》的下卷。此外,占领结束后,宇佐美于1952年由东京筑摩书房再次出版《红星照耀中国》全译本,其后半部分的译文与中国文艺爱好会的《红星照耀中国》相一致。据此可知,中国文艺爱好会版《红星照耀中国》,虽将因检查限制而未能公开出版的宇佐美和杉本所译《红星照耀中国》下卷作为非卖品,但仍想办法将其公开了。
另一方面,针对该译本上卷所写的学术杂志的书评(岩村三千夫执笔,《历史评论》1947年5月号),也同样因GHQ的检查而对部分内容作了删除。*未删减版参见《历史评论》(日本)1963年155号。更有甚者,据说因为查禁,出版单位永美书房最后以倒闭告终。*花原二郎ほか編:「学問形成と中国認識」,『学問の人 宇佐美誠次郎』,69頁。这就是《红星照耀中国》在占领下的新生日本的遭遇。占领结束后的1952年,《红星照耀中国》终于迎来了完整翻译、公开出版的时代。这就是筑摩书房出版的宇佐美诚次郎所译《红星照耀中国》。和永美书房版一样,该译本的底本也是1944年版,虽然假名用法有所变化,但内容和永美书房版、中国文艺爱好会版完全相同。作为宇佐美译本,虽然1964年又出版了《新版 中国的红星》,但它不是改变底本的新译本,只不过是对旧译本的一些误译作了改正。
1968年英文版《红星照耀中国》出版增补修订版后,日本也相应地出版了改译版,即1972年筑摩书房出版的《埃德加·斯诺著作集》第2卷《红星照耀中国》(增补改订版)。本来应该由宇佐美继续负责翻译,但情况并非如此,这应该和“文化大革命”以来日本的日中友好运动产生分裂有关。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有很多人认为毛泽东的著作和斯诺的名著,应该由接近中国(即支持“文化大革命”)的人来翻译。这种氛围在日本出版界、文化界扩散的结果是,由和斯诺有过当面接触,被认为接近中国友好人士的松冈洋子负责翻译《红星照耀中国》,她曾翻译过斯诺的《复始之旅》《今日的红色中国:大河彼岸》。
当然,宇佐美对此极为不满。他在晚年接受采访时表示:“可能有人说不许‘正统本部’以外的人翻译斯诺的著作,我可到现在都完全不能理解。”他推测“正统本部”即日中友好协会(正统)有关人员的干涉可能是改变译者的原因。*「学問形成と中国認識」,花原二郎ほか編,『学問の人 宇佐美誠次郎』,70頁。筑摩书房的《埃德加·斯诺著作集》是在斯诺去世、中日恢复邦交的1972年,即中国热的形势下策划出版的。在这种形势下,这部名著的翻译者必须是革命中国的理解者和日中友好运动的长期参加者。在这样的氛围中,人们期待通过阅读《红星照耀中国》来了解经过“文化大革命”仍继续生存和发展的中国革命的今天。*「訳者あとがき(1972年12月)」,松岡洋子,『中国の赤い星(増補改訂版)』「エドガー·スノー著作集」第2巻,筑摩書房,1972年,422頁。
如上所述,松冈译《红星照耀中国》(增补改订版),是以当时原书的最新版即1968年版为底本进行翻译的。翻译时一定参照了已有译本(即宇佐美译本),但松冈译本对这些情况态度暧昧。虽然在“译者后记”中提到了“过去的译本”,但对于译者是谁、何时何地出版等只字未提。也许是因为上述原因而改变译者对普通读者比较难以解释,或者是因认为没有必要出现对于中国革命的立场、态度不同的前译者的名字。
不过,松冈翻译的条件没有宇佐美的好。宇佐美持有对确定中国人名地名有决定作用的中文版《西行漫记》,而松冈则没有这本书*松岡洋子:「訳者あとがき(1972年12月)」,422頁;「訳者あとがき」,宇佐美誠次郎訳:『中国の赤い星』,369頁。宇佐美使用的《西行漫记》,是由波多野乾一提供的。。因此,在许多需要确定中文名字的时候,松冈不得不依据宇佐美的译本。不仅是中文名,松冈在“译者后记”中解释英文版《红星照耀中国》时,也是原封不动使用了宇佐美“译者后记”的相关内容,甚至宇佐美误记部分*宇佐美认为兰登书屋版进行大规模的修订是在1939年(准确的是在1938年)。也照抄不误。此后,松冈译本在作小的修订基础上以《中国的红星(增补决定版)》为名,于1975年作为筑摩丛书的一本发行了单行本。这个时候松冈也好像得到了《西行漫记》*「訳者あとがき(1975年9月)」,松岡洋子,『中国の赤い星(増補决定版)』,筑摩書房,1975年,424頁。,对误译、误记部分作了若干修订,并增加了几处译注及人名索引,译文、内容和1972年“增补改订版”基本相同。而且,这部增补决定版的“译者后记”明确提到了过去的宇佐美译本。但是,宇佐美译本“后记”中的误记部分,无论是这个增补决定版,还是后来的筑摩学艺文库版,都没有作修订。仅从这一点就可看出,日本并不太关心《红星照耀中国》版本的不同以及日译的经过,主要着眼于感悟原著精神,即把它当作某种经典著作来阅读。
由上述《红星照耀中国》在各国出版、翻译及其背景的介绍,我们可以知道,这部名著在不同时代得到的评价绝不是一致的。特别是以“革命”自负的政治势力对它的评价,也不全都是称赞,甚至混杂有许多责难的声音。《红星照耀中国》所处境遇发生的巨大变化,反过来可以证明这部著作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力。
(本文作者 石川祯浩,日本京都大学教授 京都 6068501;本文译者 乔 君,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编审 北京 100080)
(责任编辑 张 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