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殷晓晨
给死亡以淡淡的暖意
文/ 殷晓晨
他叫阿浩,一个80后小伙。叙述中的“我”不只是笔者,还是急诊室里照料过他关心过他的任何一员。记录下这些片段,纪念属于他和“我”之间片刻的生命时光。
2014年9月18日傍晚,他第一次出现在抢救室:中等身材,短寸头,苍黄的面色,帮他换倒背衣时候露出左青龙右白虎的刺青。他以主诉胸闷气急2周被送入急诊室,完善了一些相应检查后,我在交班记录上逐字敲下:M,33Y,肝癌术后半年余,肝内、腹膜后、双肺及纵膈多发转移,右心房癌栓。
听交班的同事说陪护他的是两个工友,没有家属,这对一个病情危重、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来说是很大的问题:没人照顾,没人付费,更没人做决定。接完班,我走到床边,他半卧位躺着,眼神空洞,氧气面罩包着口鼻,随着费力的呼吸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按照常规评估完基本病情后,我试探性地问他:“真的找不到家属可以来陪你吗?”
他并没有看向我,只是死死地盯着胸口的被子,似乎那上面有他搜寻的名单。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无奈地看看我。
当时心里猛地一颤,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双充满无助、渴望求生的眼睛。不敢探究下去,不是不求甚解,只是怕去揭开伤疤。之后出于关心和医疗需要,同事们也多次想从他那里获得一点点关于亲属的消息,哪怕即使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联系电话,最后都是失望告终。到后来再有人来问他类似的问题,我都自作主张替他挡下,仿佛让他开口,都是一种伤害。
第二天,两个工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你怎么打算呢?”我问。
“等用用药气急缓解一点就回去吧。”
虽然于心不忍,但我必须告诉他真相:“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不会用用药就会好这么简单。”
他抬起头:“那你说怎么办?”
我又看到了那双无助的眼睛,竟一时语塞。
这时他猛地坐起正一下身,又用力向后靠撞击床垫。我赶紧制止,告诉他动作要慢一点,万一栓子掉下来就危险了。
之后一些消息拼凑起来才知道他的处境:爸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因病过世,唯一的亲哥也因为在各地打工讨生活而多年失联。之前身体还好的时候在金华工地上干活,确诊肝癌后丧失了劳动能力,也因为借钱无力偿还而耗掉了身边的几个朋友。这次陪同来的是两个比较说得上话的邻居,这样想来,他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了解他的处境后,科主任和护士长通报了医务科,为他开通了绿色通道,维持他的基础生命支持。大家帮忙跑跑腿拿拿药,基本的治疗暂时不成问题了。
那天我问他:“今天早饭吃了吗?”
“没有。”
“那你想吃什么?”
“肉包。”停顿了一会又补充道“一个就行了。”
似乎是要求不敢太高,心刺痛了一下。于是那天早晨,我看着他把两个肉包大口吃完了。
之后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成了床边护士默认的规矩:夜班管早饭,白班管午饭和晚饭,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吃什么就给他买份一样的。那天轮到换班吃饭的小护士一看他不在床边,想是他又不听话跑去上厕所了,于是敲着厕所的门就喊:“我要去吃饭了,你今天想吃什么?”不知道的其他病人家属都以为是她什么亲属呢。
9月23日,入院第6天,由于病情尚属稳定,他被从抢救室4号床调整至角落的13床,拉起一侧的床帘就有一个独立的小空间。大家交接班前会习惯性地问“13床还在吗?”答案总是肯定的。是啊,这样的病情加上这样的家庭处境,他还能去哪儿呢。于是在流动性非常大的抢救室,大家渐渐习惯他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
除了每天的三餐管饱,大家还会不时地塞点水果给他。早间床边护士会端着脸盆站在他床边,像个小妈一样念叨“刷完牙洗完脸,人会感觉精神点”,即使他反而更年长几岁。那天我看他指甲老长,说得剪剪了。
“以前我留得更长呢”说着还比划了一下长度。
“不行,得剪。”我语气坚定。
原以为他会不愿意,没想到他乖乖地从床头柜的袋子里掏出了一把指甲剪。
9月28日,曲马多片对他的癌性疼痛犹如隔靴搔痒,胸闷气急、腹水导致的腹部膨隆,双下肢浮肿,看着他日渐瘦削的脸,病魔吞噬的速度仿佛看得见。入院来他第一次解血便,也第一次表现出惶恐。
幸而之后病情又稳定下来,在大多数人都在期待国庆黄金周的时候,他静静地守着那个属于他的角落。有时我们会打趣地调侃床边护士,“哎,他应该还没有女朋友吧,你多陪他聊聊嘛。”
而他,除了面对我们的关切会挤出一丝笑容,少有言语。
10月2日,我问他:“小便多吗?”他说很少。速尿的效果都越来越不明显了。中午给他带了份食堂的饭,只吃了一点。下午开始说右侧腹背部痛得厉害,一直持续到傍晚,吃了两颗路盖克都未能缓解,请示医生后用了杜冷丁。看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大家心里都很难受。
第二天我上班路上买早饭也捎带了他的一份,可他说没胃口,一直没吃,中饭时间也只喝了点水。下午他就开始解黑便了,刚开始还坚持要去卫生间,后来两次虚弱得只能卧床用便盆了。
10月6日,连续几天解黑便的他开始变得烦躁,拒绝监护,还经常自行拆除,甚至间歇出现胡言乱语。是的,肝性脑病的表现出来了。
“昨晚说好带我去金华的两个人怎么不见了?!”
“这里怎么进不去啊?!”说着还用力敲敲边上的墙。
“你们带我回原来的地方吧。”
护士长意识到病情进一步恶化了,再次联系医务科,希望能在直系亲属的联系上取得进展。出于中国落叶归根的传统思维,从他的话里大家猜想他是不是想回家了。趁他神志清楚的时候,护士长询问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想回去拿点东西。”
“那你拿完东西后想回哪里?”
“我想继续回到这里。”说着手指指向病床。
护士长建议,可以给几个要好的朋友打个电话,讲清楚不需要借钱或垫付任何医疗费用,只是希望有人能把他最后牵挂的东西带到身边。他掏出手机,拨了第一个就发现欠费停机了,一边的护士立马给他充值。他一个个地打,一遍遍地说,语气越来越无奈,表情也越来越失落。都说忙,没有人愿意,一个都没有。
在接下来的几次对话中,深入涉及了很多临终问题。在了解他选择在医院往生的想法后,护士长开始主持料理他的后事,因为不知道哪天他就会跨过那道生死之门。
“你想吃什么?”
“你还有什么特别放不下的事?”
“你还想见什么特别的人吗?”
“你老家对身后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你穿什么号子的衣服,钱你不要担心,我们帮你准备。”
很难想象面对这样的问题,一个30出头的年轻人会是怎样的心情,可从他那双游离空洞的眼中我找不到任何情绪,甚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每个问题都回答得那么冷静、清楚,仿佛在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在大家的关爱下,他的床头柜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食物,八宝粥、饮料、还有新鲜水果。科室里捂了好久总算熟了几颗的猕猴桃,大家最先想到给他送去,一勺一勺地喂他吃完。
“不吃嘴巴会更没味道。”
“吃点下去才会有精神。”
“还想喝水吗?我去给你倒点热的。”
“慢点喝,每次少喝点。”
隔壁床的保姆也会帮他灌水递便盆,护工阿姨一看到他有动静就会跟我们报备唯恐有什么差池。
大家多希望他的最后一程少点冰冷和遗憾,多些阳光和温暖,可是照料好他的日常、维系他的生命,是我们唯一切实能做的了。
10月9日,他主动向床边护士提出想找护士长,然后表达了捐献遗体的意愿。
“昨天你跟我提了捐献角膜的事,我联系过了,可惜因为你有乙肝,角膜不能做移植用。如果捐献遗体的话,应该只能用作医学院的解剖教学了,你确定要捐吗?”
“我知道,我愿意捐。”
简短的对话给了我们极大的震慑,反省自身,我们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他这样呢。他被命运粗暴地对待过:父母的早逝、亲友的疏离、经济的拮据、病痛的折磨,他有很多理由表现出愤世嫉俗或冷漠无情,但他没有。他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去温柔地拥抱世界,静静的,像在尘埃里绽放的一朵花一样。
究竟他从什么时候下定决心捐赠遗体的,我们无从得知;是什么原因让他下了这个决心,我们也不想探究。也许他有很多故事,我们只是参与了他人生最后的一小部分。他想以他自己的方式把自己还给这个世界,我们也只能尽我们最后的努力借上帝之手呵护这风中残烛。希望那一天晚一些,再晚一些。
经过医务科的不懈努力,终于通过当地的民政部门辗转联系到了他的哥哥,并允诺会于10月10日前来探望。当我带着他哥哥和其他几个亲戚走到他床边,没有预想的抱头痛哭和互诉衷肠,只见哥哥递给弟弟一个手包,就是之前他一直想回老家取的那个,拿到后他就一直攥着,似乎很宝贝。
兄弟俩不知是多久没见,竟那般亲疏可辨。我们期待着哥哥多陪他坐一会、说说话。可是哥哥明明白白地说:“我们看看就走的,下午要赶回去的。”那一刻我感受的冰冷,一定不达病床上他的万分之一。
护士长问他,你想跟哥哥回去吗?他摇摇头。哥哥走了,除了表示弟弟去世也不会再到场,没留下什么话。
只见他拿出之前的那个手包,说里面有他最宝贝的收藏品——几张旧版纸币和几个银元,他想把这些托付给护士长。相较于之前面对哥哥沉默不语的他,我们都感受到了这份托付的重量。
“给我个人是不行的,如果我作为这个集体的代表,我收下,以后申请放入医院的陈列室,你看可以吗?”
他微微点头。
床头柜上,那张《志愿捐献遗体登记表》本人意愿一栏上,清楚地写着“同意”二字。
10月13日凌晨4时许,他静悄悄地走了。护士们帮他擦干净身体,穿上了之前置办好的蓝衬衣、西装裤和休闲鞋,让一个33岁的生命体面地与世界作最后的告别。没有前后簇拥的送行者,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但是当班的医务人员都默默地送了他最后一程。
当日上午,浙医大解剖室负责人前往太平间交接的时候,护士长和我到场了,着实不忍他走得太凄凉。当他随着那辆白色面包车远去的时候,手里那本鲜红的遗体捐献荣誉证书在阳光下熠熠的闪着光。
没有终点,怎是旅程。
终究,还是难逃这一场离别。但愿,我们曾给这个生命带去淡淡的暖意。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