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圣敬
民国初年,我还在贵阳的小学读书,就从母亲那里知道我在北京的舅舅姚华,前清中过举,赐同进士,被派往日本留学,以优等成绩回国后,对做官不感兴趣,却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研究诗文、曲词和书法、绘画上。舅舅写过许多书,画过数不清的画,他在北京住的寓所——莲花寺,有10多间屋子,全都是堆满书和画,有什么秦李斯泰山残石29字颖拓,和晋广武大将军的“阴阳碑”等等。总之,通过母亲口述,我知道舅舅是一个博学多才,有很高成就的人,他不仅给我们亲人增光,也给我们贵州人添彩!
1924年的农历大年,舅舅从北京给母亲来了一封信,母亲拆开信,边看边不住擦眼泪。原来是舅舅在信上说,他已阔别家乡多年,不仅思念自己的亲人,同时更思念自己的故乡。由于工作忙,不可能回贵州,但他非常想看看我。我是父母亲留学日本归国后回到贵阳才出生的,他一直没有看见过。说起来也凑巧,当年暑假,父亲的好友黄齐生先生要去北京作教育考查,并打听他的外甥王若飞的下落。我父母亲就托黄老将我带去北京,以慰舅舅思念之情。
黄齐生是一个谈笑风生,慈祥和蔼的长辈,所以我在旅途中并不感到寂寞。到了北京舅舅家以后,当天晚上,由于旅途劳累,我很快就倒床入睡了,但舅舅却同黄齐声伯伯一直促膝谈到深夜。
我在舅舅家,由于12年他没有见过我,非常喜欢我,从我到京的第一个晚上起,便留我一个人在他书房的便榻上伴他一起睡觉,这是一种“殊荣”。因为舅舅不让他的子女干扰他思考和创作,从来不许他们到书房里去,更不要说在书房里和舅舅一起睡觉了。
不几天的一个晚上,大约9点来钟,有一学者来书房与舅父叙谈。舅母沏好茶后叫我给客人端去,当我用贵州话说请“吃茶”时,对方不禁好奇地笑了起来。舅父赶忙向客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外甥,他父母从东京归国后仍回贵阳家乡工作,这孩子生下来已经12岁了,如今才得一见。”
客人接茶问我:“你在家乡吃米饭,在这里却要经常吃馒头,觉得习惯吗?”
“馒头放了糖甜咪咪的,好吃得很!”
不料我这句充满着孩子气的地道贵州土话,竟把客人和舅舅都逗乐了。客人欠下身来又问:“给舅舅都带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呀?”“波波糖、盐酸、干豆豉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客人把茶放回桌上,拉着我的手亲切问道:“你刚说的什么糖和豆鼓,我猜大概是属于糖和豆之类的制品吧?唯独这“盐酸”——盐酸水,是人能够轻易吃下去的东西吗?”这时,舅舅赶忙解释道,“他所说的这种盐酸,是我们贵州的一种特产,是将贵州产的青菜薹,放进甜酒辣椒,经过搓揉、晒干、配料制成,其味醇香可口。”说到这,舅父要我去把上述三样特产一并取了来。我虽然才到舅舅身边不久,但我已发现舅舅虽然早已名声在外,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为自己家乡的山川壮丽,民性勤朴而自得,因此他总爱在客人面前将家乡的土特产和盘托出,向旁人推荐和宣传。
舅父打开蜡纸包装的“波波糖”,客人取用一小块赞赏说:“果真不错,脆而不过份甜腻。”舅舅劝客人多吃东西,客人忙摆着手道:“我最近正患牙疾,不宜多吃这类东西,尝尝新也就够了。”
经对方这一说,舅父才猛省过来说道:“对!对!我倒忘了!好,再来尝干豆豉颗吧。虽然都是豆制品,但与你笔下“孔乙己”吃的那种茴香豆,就大相径庭了!”客人取一颗尝尝说:“是不一样,是不一样!”这时,舅母已取来碟、筷子,夹了少许盐酸放在碟内。舅父接过去送到客人面前:“这就是贵州的特产:盐酸。”客人有几分迟疑,舅父马上补充道:“不妨事。我知道你平素喜欢吃甜食,对辣味的东西不太习惯,但我们贵州的盐酸辣而不烈,回味甘甜,脆香可口。”经舅父这一解释,客人才放心地夹了一点,品尝之后,连声赞美说:“太好了,太好了,果然有奇特独到之处。”
舅父让我取了一坛未打开过的盐酸,送给客人说道:“周先生既然觉得还可口,那就带一坛回去尝尝新吧。”客人摆手拒绝。“不,不,令甥不远千里带来之物,岂能随便割爱。”
舅父劝说道:“区区家乡土产,何足挂齿。先生近来肺部发热、咳嗽,食欲不佳,若用这盐酸佐下稀粥和面条,恐怕要比北京的酱菜之类可口得多。”
在舅父的盛情劝说下,客人终于将一坛盐酸收下了。客人收下盐酸后,又继续与舅父交谈起来。谈论的内容学问很深,如中国的语言学、文字学之类,我一点也听不懂。舅母怕我干扰他们的谈话,便唤我到她的房间里去。
在里屋,我禁不住好奇地问舅母,这位先生是谁,舅舅为什么这样尊敬他?
“好小子,你有眼不识泰山!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鲁迅先生。”接着舅母就向我讲起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他的同窗好友陈师曾是有名的书画家,与舅舅是同行挚友,以及舅舅与先生同被教育部聘为“全国读音统一会”会员等事来。当舅舅喊送客时,我赶忙提着马灯给鲁迅先生打亮、开门,巴不得多看先生几眼,无奈灯暗,我人又小,总看不清先生的面孔,为这事我懊恼了好几天。
在舅舅家,舅舅为使我高兴,带着我和他们全家去参观故宫和颐和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舅舅曾指着大门悬匾上的“颐和园”3个大字对我和表弟说:“记住,这字是贵州人严寅亮写的,你们看这字用笔飘逸潇洒。西太后是非常挑剔的人,为写这个匾,便招来全国的大书法家,可是她偏偏把严寅亮写的选中了。这说明我们贵州人并不比别省的人差,只要勤奋好学,吃得苦,别人能干的,我们贵州人同样也可以干得出来。”
此后,表弟姚鉴每天都要带着我去北海划船,去爬石景山……北京是那么样的大,名胜古迹是那么多,总看不够,看不完。我感到在舅舅舅母身边是多么的温暖、愉快。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一个多月,黄齐生伯伯到舅舅家来带我回家,临别时,由于舍不得离开舅舅和舅母,我哭了起来。舅母更伤心地搂着我只流泪。舅舅许我明年再接我来北京读书,他随即写好了一信让我带上,我才与黄伯伯启程返筑。
第二年(1925年),我父亲不幸病故,居孀的母亲当然不愿自己的儿子远离自己的身边。1926年5月17日,舅舅突然中风,住院抢救后,成了半身不遂的人,母亲更不愿再将我们送去拖累舅舅了。可是舅舅出院后,仍一再来信给我母亲强调说:“……贵州人思想多闭塞,外面日新月异。京华乃百家云集,群英荟萃之地,汝一女子,少时犹有志游学日本,今日何以阻止儿辈外出求学?”母亲在舅舅的真情强制下,只好打点行装,于1926年秋将我和哥哥一并送去北京。
舅舅的关心,决定了我和哥哥一辈子的命运。哥哥熊毅考取了北京农学院,后来留学美国,获博士学位,成为中国有名的土壤专家;而我一入中学,就和北平地下党结了缘分,走上革命的道路。
舅舅逝世前的5年(1926——1930年),我一直生活在他身边,对舅舅的了解还是比较多的。这次到舅舅家后,我感到他与一年多前简直判若两人。过去的舅舅体魄雄健,声如宏钟,谈笑风生。每当作诗、绘画时,总喜欢背着手迅捷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冥思细琢,一旦得了好的诗句和好的绘画立意,马上转身快步直奔书桌前,挥笔而就。这一切是多么敏捷自如啊!可是,此时的舅舅,身子的左半部已经瘫痪,左手不能动,左脚也不灵便,就连说话也非常吃力。为了和命运搏斗,他出院后借助拐杖学步,一早一晚在庭院中做操,锻炼使他受左身瘫痪影响到的右臂麻木稍许消退。由于坚强的意志和毅力,舅舅终于又拿起笔写诗作画了。但他写字作画时由于左脚不能站立,左手不能活动,只能将身子左边倒靠着桌子来操作。就这样顽强苦斗,他在身残后的四五年里,仍然作了大量的诗文、字画。1926年12月11日,舅舅作《对雪即景自述》:“成半臂,似一虁,今来动履却难移;雪天中,茆屋里,走笔如飞,依日消寒计。”这样的句子,正是他顽强精神的自我写照。
瑞雪初降时,京城的文人墨士经常聚集舅舅家,不是对雪吟诗,就是赏梅作画。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梅兰芳先生了。
梅先生在一次中外文人交流大会上对印度文豪泰戈尔说:“我爱画人物、佛像,就得到姚先生的指导。”后来梅先生爱上松、竹、梅画,尤其喜画梅花。一次他画了“雪中吟梅图”,拿来要舅舅指点。舅舅欣然允诺,但又行动不便,研墨、牵纸要人相助。我一见舅舅要替梅先生改画,便赶过去搀扶。不料梅先生却说:“我来,我来”!说着便将舅舅扶向书桌边,接着又亲手替舅舅研墨、涮笔、展纸。当时梅先生已是名扬中外的人物,他对舅舅的体贴,令我至今难忘。随着年龄增长,我也渐渐懂事起来,平时除了扶舅舅在庭院中散步锻炼外,就是替舅舅研墨、涮笔、铺纸,一遇空余时,就拿着钥匙打开舅舅藏书、藏画的房间,去翻舅舅的笔记和《家训》等手稿。从中我渐渐知道了舅舅紧靠着4块银洋就闯荡江湖以及经历的沧桑,他的名望和地位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可当年他所付出的艰辛却鲜为人知。
晚清年间,舅舅离乡背井,只身一人远赴北京应试。当年考试暂停,舅舅呆在北京囊空如洗,只好栖身城南菜市口莲花寺破庙。偏居一隅,饥肠辘辘,只好怯生生地拿着自己书写的对联和字画到市井叫卖。这对一个沦落天涯的贵州青年来说,生活是何等的艰难。然而,在他逐渐有了收入、手边稍微宽裕一些的时候,他则不惜重金收藏文物书画,如舅舅在“笔记”和《家训》中记载:“吾近因买广武将军碑(帖)去银洋陆百五拾元,今年不得宽裕矣。”“后陈叔通又为吾收得杨见心藏本,碑阳且有额,贵银币叁百元遂得完整而费千元,此又增吾累也。”“吾近得唐砖四:二有墨笔书、二则墨笔画,其价五百元也。”“近得二志:一司马景和妻,一吴高黎,皆魏石也。其值六百五十元左右。”“购得魏齐郡太守玄墓志一面,正光年刻,字极佳。—费百四十元。—此吾家宝也”,“二今年吾得一父乙亦,是周器之早者颜色花纹字口样式俱好……其值千元。”说明舅舅为研究民族文化是从不吝啬金钱的,有时弄得自己手边非常紧。他在《家训》中也说:“每年购置古物皆节衣缩食为之,此吾所以窘也”,“吾生至约而购古甚浪费,然吾非古董玩物之役适、焉而将以学问谋也。”这就是舅舅作为文化人的学者思维。
有人说舅舅与齐白石老人有矛盾,我看不是事实。记得1927年夏季,一天,舅舅正在午睡,有人叩门。我去开门,来人是个布衣素服的老者,手中还拿着一画卷。我猜想是来请教舅舅的,便将客人请进客厅落座,我去书房通知舅舅:“有一穿粗布衣服的老者要见您。”不料舅舅听后,蓦地翻身下床说道:“快请,快请!这是齐老先生。”当时齐老已是61岁的人了,他拿来两幅刚画好的画请舅舅指点,舅舅忙说:“哪里,哪里,还是互相切磋。”于是我把舅舅搀扶到书桌边,忙着铺纸、涮笔、研墨……齐老先生带来的是两张横幅水墨山水画,当时齐老先生比较擅长条幅花卉,对横幅山水画似乎还不太见长。我把宣纸铺好后,舅舅就提起笔来边画边讲,意思大概是:画惯条幅画的人往往只注意纵深,画横幅不仅要注意纵深,而且还要讲究场面的宏大。这时齐老先生立即将我铺下的宣纸揭去,将自己画稿铺上说:“习作之品,就请先生在上面斧正吧。”为了不打扰他们,再加上他们说的、画的那些东西我也不太懂,我便坐在旁边的一张太师椅上看书,直到客人起身告辞。我见齐老先生将舅舅改过的那一幅画细心地卷好拿在手里,把那幅没改过的画信手一抓揉成一个纸团,扔进了字纸篓。舅舅诧异地看了看他,齐老先生解释说:“此乃习作之品,要它何用?唯先生斧正之作,白石当珍藏起来。”
送走齐老先生后,我才从舅舅那里知道:齐老先生出身贫寒,过去靠做木工为生,由于苦心砖研,自学成才,绘画造诣很深,笔底颇具功力,但当时他才从湖南到京城三四年,由于出身门第影响,得不到社会重视。我将舅舅扶回床上去休息,便又回到太师椅上看书,但此时再也看不下去了。我便好奇地从字纸篓里把齐老先生丢弃的纸团拾了起来,展放桌上观赏。虽然我并不十分懂画,但我喜欢这幅山水,于是我便把它叠了起来,夹进书里。没想到这幅画一放就好几十年。直到解放后,齐老先生成了世界闻名的大画家,我才把它找了出来,与舅舅遗留给我的十几幅书画一起珍藏。
舅舅自1926年中风致残后,还整天埋头书写和绘画,甚至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一旦半身瘫痪,另一边手脚的神经一定会受到影响。在他临逝世前短短的3年多的时光里,还创作了大量诗词、书画,编撰了不少书籍。1930年5月8日,舅舅猝发脑溢血,正当他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时期,死神竟无情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姚茫父曾是中国文坛上一颗闪光的星,不幸过早陨落了!
后记:1965年9月大女儿结婚,我两袖清风无物馈送,便将这些珍藏字画拿出来,让大女儿和女婿挑选几幅去作为纪念。女儿女婿共挑选了4幅,其中一幅就是齐老先生的横幅水墨山水画。令人痛心的是,十年浩劫中,我珍藏了40多年的十几幅书画,连同已经赠送大女儿的,全被抄走散失。
(作者系茫父先生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