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益民:余老师你好,大家都盛赞你是个多面手,作品里既有纯文学,又有类型化的少儿武侠、奇幻小说等等。纯文学和通俗文学各有其特点,你既然涉足两个领域,是否思考过两者的互为借鉴?
余雷:我在创作两类作品的时候并没有刻意为之,写作前没有预先设定这个作品是通俗的还是纯文学的。我的写作习惯和很多人不一样,我不习惯把每个章节的大纲都写好以后再创作,而是制定一个大致的方向,找到尽可能多的背景材料,尽可能丰富的细节,就动手写了。所有作品的构思方式和写作路径都是一样的,但最终呈现的结果却不一样。这是因为,写到后面,每部作品中的人物和情节都有了自己的走向,人物会按照自身的规律和逻辑去生长,情节的发展常常和预先的想法不同。当然,也和当时写作的心情、情绪有关,情绪对作品的文字绝对有影响。这样的结果是,写作中出现新的灵感常常让自己豁然开朗,有更多新的想法和发现。写作因此成了一件游戏般快乐的事,我从来没有觉得痛苦过。
通俗文学和纯文学并非水火不容,完全可以互相借鉴。通俗文学和纯文学首先都是文学,只不过在意境和意蕴的追求、创造上有所差别。通俗文学作品追求故事性,痛快淋漓、毫无顾忌地讲述故事。而纯文学作品追求审美意蕴,希望作品中蕴含更多可以思考和沉淀的内容。二者都有自己的目标和功能,拥有各自的读者群,两种类型的文学作品同时存在并不矛盾,也没有高下之分。通俗文学可以借鉴纯文学的写作技巧,讲述故事时增添一些艺术描写,可以让讲述更打动读者。而纯文学可以学习通俗文学的故事结构张力,让艺术表达更吸引读者。英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罗尔德·达尔就是将两者结合得很好的典范。
周益民:“笨侠”系列是少年武侠小说,我猜测你比较喜欢金庸吧?能结合“笨侠”系列,谈谈少年武侠的特点吗?
余雷:我喜欢金庸,也喜欢古龙。金庸的作品大气磅礴,布局严密,表达严谨。而古龙就恣肆得多,更有怪侠风范,故事的走向和人物设计都不走寻常路。我写“笨侠”系列虽然没有直接从两位前辈的作品中获得灵感,但或多或少都受到一些影响。
武侠小说属于类型化小说,故事框架无非是武林世代恩怨,武林门派或是盟主之争,寻找秘籍,侠客匡扶正义之类。金庸和古龙的作品胜在于武侠世界中讲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金庸作品中常常有傻小子成功的经典情节。或是天资拙劣,或是出身低贱的傻小子经过某种奇遇之后成了武林高手。这类底层逆袭的作品受到大量读者欢迎的原因是代言和励志,就像那句流行语:人不能没有理想,万一实现了呢?傻小子们甚至理想都没有,最后却功成名就,难怪华罗庚把武侠小说叫作“成人童话”。儿童文学作品也需要这样具有童话品质的故事,但主人公成功的可能性必须更合理,奇遇故事必须符合儿童的接受和理解能力。
少年武侠小说的故事背景常常是模糊的。周锐老师的《侠路相逢》的故事背景虽然放在明代,但明代的社会背景和历史事件对故事的走向没有太多影响。孙幼军老师的《仙篮奇剑传》的故事背景在南宋,整体的故事结构与成人武侠小说较为接近。但主人公身份是一个小乞丐,年龄较小,虽然练成神功后卷入了起义军与朝廷的争斗,但所起的作用对历史事件的影响有限。少儿武侠小说历史背景的模糊与儿童文学作品必须谨慎书写历史有关,少儿读者对历史事实和历史事件的认知有限,不能随意在作品中设计人物和情节,否则会影响他们历史观的形成和历史知识的准确掌握。“笨侠”系列模糊了时代背景就有这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当然就是偷懒,要写出一个历史时期的特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查找大量资料。
少年武侠与成人武侠的另一个区别是主题意蕴。成人武侠小说中渗透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思想,读者熟知的很多侠客牺牲自己舍生取义的故事,其实都把侠客放在了一个道德水准高于常人的位置,他们不得不牺牲自我维护大义。这样的观点不能说不对,但就儿童读者而言,更应当给他们一些现代的观念,让他们从小说主人公的身上获得成长的力量,得到面对生活的智慧。因此,《笨侠》中的阿九做了庄主之后,在大事的抉择和判断上还是在说孩子话,做孩子事。最终让他化险为夷的是善良、诚实、勇敢等品质,而非高远的目标和理想。与传统意义的侠相比,阿九的所作所为更贴近少儿生活。
少年武侠小说和成人武侠最大的区别是不能有过多的暴力描写。武侠小说是由“武”和“侠”两个部分组成的。对于武的描写,成人武侠小说为了吸引读者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少儿读者的认知和接受能力有限,在描写性、暴力等情节时需要节制,或是点到为止,或是用充满想象的招式出奇制胜,四两拨千斤。阿九的武功就属后一类。
周益民:综观你的作品,我感觉到你在文化上的努力,即对本土文化与民族气节的挖掘与弘扬。小说《阿朗的桥》以滇缅公路的修建为背景,《小小赶马人》的故事设定在茶马古道上,《笨精灵的奇幻之旅》以《山海经》中的元素为背景,等等。较之纯粹的想象与虚构,这样的创作增加了不少难度,你是怎么考虑的?
余雷:儿童文学的教育功能是最基本的功能之一。儿童通过阅读能够扩大自己的视野,在对外部世界进行了解的同时掌握相关的知识,形成自己的知识储备。因此,儿童文学作品所提供的知识点必须是正确和准确的,这是儿童文学作家的责任。即使是在童话这样以幻想为主的作品中,也不能让鱼翱翔蓝天,让小猫在水下嬉戏,而应当充分体现每种事物最基本的特点。因此创作时我有意识地让作品中的细节尽量真实,能够为读者提供正确的信息,不误导读者。
我的云南边地系列的几部作品都是实地考察过的。写作《小小赶马人》和《阿朗的桥》前查阅了大量的相关资料,多次去故事发生地参观走访。小说中提到的历史事件是真实的,道路和桥梁是真实的,路边的客栈是真实的,文中描述的风俗、节日,人物的衣着、食物,甚至故事发生地的植物都是真实的。这两部作品写作的时间很短,但准备的时间很长。
表现滇剧传承的作品《绝活》则是跟踪一个滇剧表演群体一年之后写成的。这期间不仅去看戏,和老艺人聊天,还咨询了相关的研究人员,查阅了大量滇剧史料,看了很多滇剧的影像资料,以确保作品中出现的滇剧知识是正确的。
《山海经》为背景的那套幻想小说其实并不满意。对《山海经》的运用还很生硬,只是把《山海经·南山经》里的地理、异兽、植物花卉、奇异传说放进故事里去了,仅能让读者在阅读中了解《南山经》,对中国文化并没有太多和深入的挖掘。新书发布会的时候,梅子涵老师问我:“《山海经》有多少个版本?你用的是哪个时期的哪一版?”当时只能说出我参考的《山海经》的出版社和出版时间。梅子涵老师说:“你写这个题材,应当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当时觉得醍醐灌顶,觉得自己对《山海经》的了解还是太过皮毛和粗浅,所以第二部迟迟没有动笔,还在研读。
周益民:你的这番讲述让我很感动,我看到了一个作家对待作品和读者的严肃态度。感觉你是个快手,创作时出手很快。这缘于什么?
余雷:我算不上是很勤奋和多产的作家,只不过我的每部作品创作的时间都很短,给了大家快手的印象。
给学生上写作课讲到灵感的时候,我喜欢讲“长期积累,偶然得之”。写作不是靠灵感支撑的,因为电光火石一瞬的灵感毕竟有限,作家是在用经验和思考创造一个新世界,创造新人物。一个爱写作的人应该是生活的有心人,他们会自觉地去关注季节的变化,时事消息,身边发生的小事,去感悟与自己相关的一切,去思考我与自然,我与社会,我与自我的关系。
我有很多个素材笔记本,即使在看电影电视的时候也会记上几笔。虽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现在的微信、微博其实有日记的功能,每天写上一小段不仅在练笔,也在锤炼自己的思维能力。我对各种资讯都有兴趣,加上现在是教新闻评论学的老师,对时事新闻的关注也比其他人要多,这些都是在为自己的写作做积累。作为一种生活习惯,写作并不只是每天写多少字,而是每天都在关注和思考与写作相关的事。我想,正是这样的习惯让我可以完成出版社朋友们布置的临时任务,能完成那些五花八门的任务靠的就是平时的积累。目前为止,儿童文学的所有体裁我都有作品,很多题材都有涉猎。但缺憾的就是没有自己标志性的作品,所有的作品没有摞起来,而是铺了一地。
周益民:你来泰国支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预计这段经历会对你的创作发生影响吗?
余雷:泰戈尔在《吉檀迦利》中说:“旅人必须敲遍异乡所有的大门,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宿,一个人只有走尽外面的世界,才能抵达内在的圣殿。”这次支教的经历让我对这段话有了更深的理解。如果不是亲自到当地,你永远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群人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山顶生活着。当一个皮肤黝黑、笑声爽朗的女孩突然告诉你,“我哪里都去不了,我没有身份证”的时候,她的无助和沮丧让所有安慰都没有意义,同情和理解帮不了她什么。
这里的学生每周上课六天,每天在校时间长达12个小时。按理说,他们应该最懂得知识能够改变命运,期望努力学习走出大山,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看看。但实际上有这样想法的孩子很少,大部分学生都不爱学习,课堂纪律是每个老师最头疼的问题。但一旦有其他的文体活动,这些学生立刻活跃起来。当我的学生们在To be number one的舞台上欢快舞蹈的时候,我被他们的热情和朝气感动着,特别想写一写这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孩子,写一写他们的青春,写一写他们的努力。
来之前已经有出版社和我签订了合同,让我写一写这里的孩子。我在观察他们的时候一直在思考,构思。其实,每一个国度的孩子都有着同样的成长焦虑,有着同样的生命困惑,如何在作品中写出这些孩子共同面对的问题,是即将创作的这部作品的难点。美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斯坦贝克曾说过一段话,大意是:当你觉得你是一群人的代表,写出一群人的作品,你可能一个也写不出来;但当你写你一个人的感受,你就可能会写出一群人的作品来。我希望这部作品能够真实地体现这群孩子的命运。
这段经历让我以后的写作会更加谨慎,会更注重作品中传递的价值观,因为不是每个孩子都爱看书,而当他看到你这一本时,最好能对他有所帮助。
周益民:热切期待着你的新作,我相信那将是一部很独特的作品。顺便问一下,中国文学在泰国华人中的传播现状是怎样的?
余雷:这个问题有点大,我们这个地区虽然都是华人居住,但无法调查和了解他们对中国文学的阅读和认识。学校有个图书室,里面有很多各界捐赠的图书,但满是灰尘,基本不对学生开放。学生的语文教材有中国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和台湾地区南一书局两种,人教版的是简体字,南一版的是繁体字,学生学习起来普遍感觉很吃力。
周益民:最后,请给孩子们推荐一本书吧。
余雷:《女巫》。该有的儿童文学元素这本书里都有了。当你朗读这本书时,看到从不听课的孩子开始专注,你就知道达尔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