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士其
《剑桥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对二十世纪世界政治思想提供了一种全景式的扫描,用编者的话来说,就是“在对思想家和主题的遴选上,我们已经尽可能做到面面俱到”。事实也的确如此,可以说,该书的特点首先在于其内容的广泛性。
全书的结构安排颇为考究。第一部分标题为“命运多舛的自由民主制”(The changing fortunes of liberal democracy,本书中译为“自由民主的得时与失时”),主要介绍二十世纪出现于西方“自由民主制国家”的政治思想及其演进。第二部分 “马克思主义种种”,介绍出现于世界各地的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包括苏联与中国以及亚洲其他地区的社会主义,还有欧洲的社会主义。应该说,把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这类革命理论纳入政治思想史的考察范围,虽然原本是政治思想史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往往被西方很多思想史家有意无意地回避。一、二两个部分合在一起,使人们看到了二十世纪与十九世纪在思想上的连续,也使人们感受到世界范围内思想领域激烈的矛盾与冲突。这种印象,应该是编著者意图的反映,“二十世纪是一个意识形态的世纪,各种意识形态构成了政治思想的主要语汇”。
第三部分“科学、现代主义与政治”的着眼点与前两部分有所区别,主要以政治学(或者说政治科学)在认识论和方法论方面的自觉探索作为主线。实际上,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变化,其根本原因还是原有的理论无法把握或者诊断新的社会政治现实,从而显得相对贫乏无力。因此,实证主义体现了现代科学,特别是自然科学及其方法的影响,社会学的发展是工商业社会来临的产物,精神分析理论则把现代社会面临深刻心理危机的个人作为关注的焦点。从某种意义上说,方法的革命同时也意味着理论上的革命,这一点对于尼采和海德格尔呼唤出来的后现代主义尤其真实。这两位思想家共同的目标是颠覆自古希腊以来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以及它所代表的主体性、客观性、普遍性与永恒性,转而强调相互性、主观性、个体性和可变性,从而为那些反抗工业社会所带来的整齐划一的思想、生活与组织方式的个人和政治组织带来了无穷的灵感。
第四部分“新社会运动与差异的政治”聚焦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首先出现于西方国家的新社会运动,包括和平主义、女性主义、身份政治(亦称为认同政治)和绿色环保运动及其相关的理论。第五部分题为“超越西方政治思想”,重点介绍伊斯兰政治思想和二十世纪出现于其他非西方国家的政治思想。这两个部分的加入,使该书的内容显得相当完整。显而易见的是,由于时代的原因,二十世纪非西方国家的政治思想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说,首先都是对西方政治思想的回应,其次才表现为某种“超越”西方的企图,从而与这些国家和地区传统的政治思想(或者未必称为政治思想)有极大的不同。尽管单辟一个部分,不过只有伊斯兰政治思想支撑起独立的一章,虽然这看上去未免“形单影只”,但也是实际情况的反映。因为在整个二十世纪,能够成体系地与西方政治思想相抗衡的,在世界范围内的确只有伊斯兰一家。相信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这种情形会有所变化。
特别注意密切结合对思想的梳理与对社会政治现实的分析,是这部著作的第二个特点。书的内容始于福利国家的来临,终于全球化的展开。作者们对书中所讨论的理论问题,都结合具体的社会政治实态进行了精到的点评,同时也使读者感觉到书中涉及的那些思想家们深切的现实关怀。在这方面,第一章“福利国家的来临”、第三章“大众的出现与现代民主理论的形成”、第十一章“俄国革命:一种居于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以及第二十六章“非西方政治思想”都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或许正是这样一种写作意图,使本书作者们刻意限制了那些在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们,无论是尼采、韦伯和海德格尔,还是伯林、奥克肖特和哈耶克,以及罗尔斯和哈贝马斯所占的篇幅,而把更多的笔墨留给那些直接面对实际的社会政治问题、提出具体的诊治和解决方案,而宏观上的理论创造并不那么突出的理论家们(本书附有书中提及的“主要人物小传”,读者可以反过来感受其涉及面之广)。这样一种处理方式,又带来了本书在内容上的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除“政治哲学”意义上抽象的、体系化的理论之外,还重点介绍和讨论了大量介于政治哲学与实证的政治学或者说政治科学之间,以及介于政治学和社会学之间的思想与理论。虽然由于篇幅所限,这些介绍只能采取简明扼要的形式,有些时候仅仅点到为止,但还是使该书具有了“二十世纪政治思想百科全书”的性质。可以说,这也从另一个方面体现了本书取材的广泛性。
《剑桥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第三个方面的特点,是着意厘清所论及的各派政治思想内部的发展与传承以及不同流派的政治思想之间相互矛盾和相互影响的关系。由于该书是以政治思想而非思想家个人的逻辑体系为中心,所以这样一种处理方式尤其必要,而且对读者把握思想本身的发展演变尤其具有启发意义。不言而喻,这种写作方式也是对作者的理论功底和理论视野的一大挑战。关注思想的传承以及不同思想之间的关联,使书中所讨论的问题变得鲜活而真实,而不仅仅是抽象的逻辑推演,也使读者们能够不仅从思想家的现实关切,也从他们的问题意识,以及他们之间的争论与对话中,对每一种理论的具体内容进行把握。在这方面,第四章“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第十五章“实证主义、反动与发展”、第十七章“韦伯、涂尔干和现代国家的社会学”以及第二十一章“功利主义及其他:当代分析政治理论”尤其值得推荐。
总的来说,《剑桥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是一部内容丰富、思想深刻,具有较高学术价值的著作。当然,该书取材的广泛性,以及注重各派政治思想之间的相互关联的特点,使其不可避免地在内容上有所取舍。那些试图了解某一位思想家思想的全貌,特别是其逻辑体系的读者,难免会对这部著作失望。不过这并无损于本书的价值。对读者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寻找另一部以思想家为中心的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比如同样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凯瑟琳·扎科特(Catherine H. Zuckert)主编的Political Philoso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Authors and Arguments,与本书参照阅读。另外必须指出的是,虽然本书给人一种百科全书式的简介或者概览的印象,但它的确不是一部针对初学者的著作。读者若要真正理解作者们对相关理论的叙述与评价,必须在政治学和政治思想史方面具有扎实的基本训练。因此,也可以把本书理解为二十世纪政治思想的一幅鸟瞰图。另外,由于该书取材甚广,涉及的理论问题繁多,作者个人的判断甚至错误也在所难免。比如第十七章,作者强调韦伯在国家与民族问题上的立场与尼采思想之间的继承性,但事实上众所周知,尼采是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最激烈的反对者之一。这一切都要由读者自己仔细辨识。
如本书编著者所言:“几乎很少有人会认为二十世纪或者二十世纪的政治思想是一个不断进步的历史。恰恰相反,二十世纪是一个充满动荡的世纪,其中有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大规模的杀戮、种族灭绝以及核战争威胁。”从总体上看,二十世纪的政治思想是对此前西方政治思想与政治传统的整体性反思,但对于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矛盾和问题,包括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以及个体内心世界的冲突,都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人类是裹挟着一大堆问题进入了新的世纪。要解决这些问题,恐怕需要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性”政治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