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的白兰地
北方诸省所种粮食,最多的便是高粱。虽然在沈阳也能喝到用秫米、黄米合酿的糊米酒,蒙古草原盛行的则是游牧民俗风格的各色奶酒和葡萄酒,但北方的寻常百姓们明显更偏爱以蒸馏法制成的高粱白酒,俗称“烧刀子”。
对于这种凛冽风格的北方酒,浙江人朱自清还是怀念家乡的黄酒:“莲花白太腻,白干太烈;一是北方的佳人,一是关西的大汉,都不宜于浅斟低酌。”而1931 年从上海初到北京的俞振飞,加入程砚秋的“鸣和社”后多方受气,借酒浇愁时也喝不惯白干,“太烈且入口涩,没甚滋味”,只好拼命拿偏甜的卤猪肝下酒。对这个说法,程砚秋表示不以为然:“不烈的哪里叫做酒?”这位以能饮闻名的“四大名旦”之一喝了一辈子烈酒,最常喝的是法国白兰地,但产自河北衡水的老白干,也是他的最爱。
程砚秋爱酒,爱到什么程度呢?金融家资耀华回忆,他在1936年春坐火车外出公干,偶遇程砚秋,大喜之下,便立即约请程在餐车上用餐。听说要请程砚秋,车上的伙房倾其所有,用餐时全体工作人员一齐出来向程先生问好。程砚秋自带一瓶十几年的法国白兰地,说:“今晚,您请我吃饭,我请您喝酒。”只是资耀华还没喝,程先生自己已经下去了三杯。
喝酒多,嗓子却没事,俗称酒嗓。1926 年7 月,程砚秋赴香港演出,总督特赠他两瓶一二十年的白兰地。20 世纪50 年代,吴祖光负责做程砚秋《荒山泪》 的导演,根据他的回忆:“我们经常一起挤公共汽车,一起吃饭。唱了一辈子旦角的程砚秋却有着典型的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这也表现在他的日常生活和嗜好方面。譬如他抽烟抽的是粗大的烈性雪茄烟,有一次我吸了一口,呛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喝酒也喝烈性的白酒,而且酒量很大,饮必豪饮。我劝他,抽这样的烟,喝这样的酒会坏嗓子,应当戒掉。他淡然一笑,说:‘嗓子不好的,不抽烟不喝酒也好不了;嗓子好的,抽烟喝酒也坏不了。”
虽然是酒嗓,喝多了,却也容易话多,程砚秋也不例外。1943年5 月15 日的日记里,他自责:“万俊峰君请晚餐,畅饮其自制白干酒,好极。畅谈畅食真快乐,就是酒后言多,事后思之极悔。”日记里,和喝酒相关的日记格外多,请客花钱多了,他自责:“两桌粗菜连酒花掉600 元,所谓一席饭,穷人半年粮。酒吃过极难过,酒要少吃,太伤身,特记。”喝酒时说八卦,事后也后悔:“座中有人谈及俞振飞桃色事,当即答:现在陈女人已与其名正言顺了。言后极悔,语太刻,失之忠厚,下次不可。”失约了,赔礼还是酒:“至励俊锋兄处,因定今晨6 时赴西直门外散步,起晚未如约,甚不安,故送40 年白兰地两瓶,道歉意。”
也许是因为太爱喝酒,平时喜欢暴饮暴食的程砚秋饮酒并不讲究下酒菜,一碟花生米,几块豆腐干,也能喝得津津有味。只有一次,他出国访问,到了德国,居然生了举家移民的念头,家人朋友劝他归国早日登台,摩羯座的他居然任性地大喝烈酒,大吃肥肉,大抽雪茄,一个月之后,体重骤增,程砚秋还寄给夫人一张近照,说:“特摄影寄回,以表坚定不移之意志。”
梅兰芳的绿茵陈
据 《本草纲目》 的记载,烧酒“自元时始创其法,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白干的味道虽然单纯,却未免过于“凛冽”,程砚秋喝得,同为“四大名旦”的梅兰芳却喝不得。梅葆玖先生曾经透露,父亲最爱的是同仁堂出品的绿茵陈。
这种听来风雅无比的药酒看起来通透碧绿,有点像薄荷酒,但酒底也是白干。茵陈是燕北特有的一种野草,初春出嫩芽,正月里的叫茵陈,到了二月便只能称蒿子了。茵陈分绿和白两种,同仁堂以绿茵陈加白干泡制成酒,专门在立夏的时候卖给客人,一能消夏去暑,二能杀水去湿,甚至有老人说,在伏天里喝绿茵陈,立秋之后便可以不闹脚气。当年,怕暑的梅兰芳在夏天时,最喜欢和著名的“梅党”齐如山一起,去陕西巷的恩承居吃素炒豌豆苗,不买恩承居的酒,单叫柜上到同仁堂打四两绿茵陈,称为“翡翠双绝”。这很有些摆谱的意味,因为恩承居在当时算得上是京城高级的北酒酒店。
并不是人人都会选择梅兰芳这样的摆谱喝法,要喝北酒,更普遍的是大街小巷、胡同旮旯随处可见的大酒缸。大酒缸多半由山西人经营,门脸都不算大,仅仅两三张桌子而已。一进门,便可见柜台外边摆着的酒缸。据说“为了接地气”而让酒柔和不上头,很多店家会把酒缸半埋地下。缸口盖着的是漆成或红或黑的半圆对拼厚木盖,这便是饮酒桌了。这样豪迈的装饰,为的是让喝酒变成更加单纯的行为,要是为了摆阔或是宴请,谁会来大酒缸呢?大酒缸的烧酒多半都会兑水,但绝不会掺入鸽粪、红矾等强烈杂质。卖的酒论壶计,一般是锡制酒壶,分二两、四两,据说张之洞的幕僚们来北京喝酒,为了缺斤少两而大打出手,张闻之后,特别订制了六两的锡壶。自那以后,大酒缸便多采用六两壶了。喝酒用碗是颇有古意的黑皮马蹄碗,下酒菜分“自制”和“外叫”两种,外卖的有熏鱼、羊头肉,甚至刀削面和饺子,自制则多半是拌芹菜、开花豆、肉皮冻、熏小鱼等,不管自制还是外卖,价廉物美是关键。有意思的是,一些大酒缸以酒起家,却渐渐因为那些自制的食物而闻名,并逐渐改行专卖吃食,最典型的便是现在已成为烧卖专卖店的都一处。
不过,和程砚秋的嗜酒不同,梅兰芳除了偶一小酌,绝不多饮,绿茵陈已是极限,最多喝点五加皮。与梅兰芳有深交的现代作家包天笑在《剑影楼回忆录》中说:“梅兰芳平时应酬很多,在饭桌上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辣的不吃,酸的不吃,不但北方的白酒不吃,连南方的黄酒也不吃,为什么呢?那就是怕破坏嗓子……”只有一次例外,那是1946 年的一天,张大千要从上海回四川,弟子们设宴欢送,到场的有各界名流,其中有梅兰芳。张大千向客人们频频举杯后,突然向梅兰芳敬酒:“梅先生,你是君子——动口,我是‘小人——动手!”席间笑声顿时四起,梅兰芳便笑着回答:“那么你我君子‘小人一起干杯!”那是他席间少见的一次一饮而尽,喝的不是酒,还是一份人情。
绍酒知音荀慧生
你以为只有程砚秋爱喝酒?荀慧生也许应该跟他比一比。
荀慧生日记里,谈到酒的不少,喝到五十八年的陈酿,也会和程砚秋一般大喜,喝到大醉而归。风雨交加,也不影响喝酒:“陡闻巨雷,须臾雨雹交作,加以风雷。晚关伯珩在本宅饭,冒雨而往,饮酒大醉。伊赠方洺画虎并嘱送名坤伶杨菊芬、杨菊秋。归,抵家方知鼻被画框碰伤,大撒酒疯,三钟始睡。”
荀慧生不喝白酒,喜欢的是白兰地和绍兴花雕。荀慧生喝酒,打的是“持久战”,不与酒友痛饮,慢悠悠地喝,每次待大家都吃好了,他仍在漫不经心地独斟慢酌。没有下酒菜,荀慧生便会叫厨师将桌上所剩残羹冷菜倾于一锅,或下面或烫饭,连汤带菜的“大杂烩”最合他的胃口。不过,这不代表他不讲究下酒菜肴,演完全本 《妒妇诀》,半夜一点,还要约舒舍予喝两杯,侑酒的是苏州买来的酱鸭。留马富禄喝酒,也是因为家里买了鲥鱼,不能错过。
也许因为经常喝酒,荀慧生还很擅长赏鉴品酒。有一次,朋友拿出一瓶酒,说是一百年的陈白兰地,荀慧生喝了一大盏,笑着对朋友说:“未必即有百年,然亦不可多得矣。”冬至节给朋友买礼物,荀慧生的选择也是酒:“至大栅栏同丰购酒,东鸿记买茶叶,为送亲友年礼。”看来,荀慧生家的酒不少,1941 年,朋友们祝贺荀慧生添孙,送了好多鸡蛋,荀慧生害怕鸡蛋放久了会坏,于是让仆人把鸡蛋放在喝剩的一坛黄酒里,便成了醉糟蛋,这样看来,荀慧生在吃上还算是讲究人了。
在家喝酒,最为顺心,荀慧生害怕的,是出外应酬饮酒。日记里,有好几次为了逃避闹酒而中途离席的记录,到上海演完 《红楼二尤》 已经是十一点半,但仍旧由朋友们陪着去愚园路特警署长潘达家吃夜宵。走进“极司非而路四十号”,荀慧生无奈地发现,那里还有四十多个男女嘉宾举杯等着他,“各来宾均来劝酒,虽嗓音哑,但情不可却,勉强敷衍,饮维克司四杯,伊等尚未满意;但因嗓音关系,实不能尽兴;各宾客亦无可奈何。” 1942 年8 月,荀慧生到西来顺参加梨园慈善筹款晚宴,和筱翠花、赵砚奎等同桌饮酒,主人居然准备了啤酒、烧酒和白兰地三种,荀慧生当时已想戒酒,无奈饮之,最终居然“由鼻内呛出,危险已极”。
被喝酒弄怕了的荀慧生,也有劝人喝酒的时候。据说1960 年的生日,荀慧生让每人喝酒一杯为自己祝寿,荀令香说自己从不喝酒,荀说:“今天这个日子一定要喝一杯。”令香喝一口道:“爸,这白酒太辣了!”荀冷言道:“你的心比这酒还辣哪!”这个段子未必当真即使是真的,荀慧生多半也有“虎父焉有犬子”的意思,因为我总觉得,荀令香的名字,出自南朝张正见的 《艳歌行》:“满酌胡姬酒,多烧荀令香。”
尚小云的正广和
吴小如先生曾经说起尚小云先生反串 《翠屏山》 的石秀,《酒楼耍刀》 和 《杀僧》 两场,演得煞气横飞,更觉得空气里都是酒气,眼里看着,心里无比紧张。
然而你想不到,尚小云是不喝酒的。
真的,查了半天资料,有关他喝酒,只有四个字:“不嗜烟酒。”
真让人惊讶,他演了那么多有铮铮铁骨的女子,却不爱喝酒,爱喝的是正广和的汽水。
1864 年,英国商人史密斯在上海英租界里(今天的福州路44号) 创办了“广和洋行”,主营洋酒和汽水业务。1882 年,他的同胞考尔伯克和麦克利格加盟。不久,史密斯“单飞”,在九江路另创“老广和洋行”。考、麦二人则将原洋行更名为“正广和洋行”以示区分。“正广和”三字,取意“正本清源、广泛流通、和颜悦色”。1893 年,正广和汽水厂正式建成投产,刚开始的正广和产品有个洋气的英文名字:Aquarius(水瓶座)。这小小一瓶汽水让包括尚小云在内的男女老少们都情有独钟,1930 年底,“正广和”成为国内最大的汽水厂,最畅销的是柠檬汽水,甚至还远销英国、澳大利亚。
尚小云爱喝正广和,不仅每次到上海演出必要喝够,还经常由上海订购,托人运到北京,那时并无“一号店”等网店,真不知道是如何把这一箱箱汽水送进椿树下二条。除了喝汽水,尚小云也爱喝滚烫的茶水。每当演出时,尚小云在台上唱着,后台就开始烧水,等尚小云唱完了,到后台来,徒弟马上倒上滚烫的茶水,尚小云就喝这个,要是不烫,徒弟就该挨批了。
不喝酒,零嘴还是停不了,吃完花生吃瓜子;吃完瓜子,又吃水萝卜。总之,嘴里零食不断。夏天的荷叶包子,秋天天福号的酱肘子,冬天的梨,尚小云爱吃,一买便是一堆,不过最爱的还是甜食。北平的“果子干”,把柿饼掰开,冲上开水再放些杏干和鲜嫩的藕片然后冷却加冰,尚小云百吃不厌;每顿饭后,他也要以“润嗓”为名,吃点鲜奶油蛋糕;不唱戏的时候,他最喜欢的是奶油冰激凌,当然只要演戏,这些爱好便停止了,因为甜食对嗓子不好,他老这样教导儿子尚长荣。
四大名旦中,只有尚小云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在西安,一家人被扫地出门,挤在一间小屋,每月只有三十六元生活费。三只碗、六根筷子,是他们的全部家当。陕西省领导被批斗,总要拉上他去陪斗,每次批斗会后造反派给他三分钱,爱吃甜食的尚小云用一分钱买咸菜,两分钱换白糖兑开水喝。在生命的最后,他还是固执地记得自己当年的爱好,甜的水,别管带不带汽。
(选自《民国太太的厨房》/李舒 著/中信出版集团/ 201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