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启臻 胡方萌
柔性扶贫:一个依靠乡村自身力量脱贫的案例
朱启臻 胡方萌
柔性扶贫是指在乡村价值基础上,充分利用乡村资源的一种扶贫理念。柔性扶贫视角下的乡村资源包括乡村农业资源、手工业资源、生态环境资源,包括民居、村落、景观等资源,也包括村民生产与生活方式、乡村文化与民俗、乡村社会结构等文化资源。这些资源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保障村落有机体的完整性和健康运行。柔性扶贫理念认为,村落贫困是由于村落有机体的构成要素或结构发生了变化,导致村落正常运行受阻。因此,发现村落价值,修复村落结构,使其在更高层次上实现健康运行,而不是对原有村落价值系统视而不见地去建立新系统,是精准扶贫理应遵循的重要理念。何斯路村由穷到富的蜕变过程,正是这一扶贫理念的具体体现。
柔性扶贫; 乡村价值; 乡村文化
乡村贫困与衰落固然与客观条件的制约有关,同时也是人们主观偏好下的无奈选择。一方面,在行政的、经济的、文化的、社会与心理的合力作用下,人们似乎天然地认为城市和工业代表着先进,乡村和农业是落后的代名词。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以及社会舆论均以离开乡村为主旋律,从幼儿教育直到大学教育都是围绕“贱农主义”[1]展开的,“不好好学习,就留在农村当农民!”被认为是最有效的激励学生学习的口号。于是就出现了“远离农业和农村光荣”“留在乡村从事农业羞耻”的社会心理定势。在这种背景下,乡村精英纷纷离开乡村,成为乡村缺乏活力而陷入贫困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离开乡村并不完全出于人们的自由选择。另一方面,人们对乡村贫困的认识,总是局限在缺少资源,从而得出“扶贫就是给予”的结论。导致的后果之一是地方政府借扶贫项目发展本地经济,不仅使扶贫目标难以精准实现,而且逐渐形成对项目和财政投入的依赖[2];后果之二是形成贫困户对政府的依赖,以至出现在“资源输入”的过程中“争当贫困户”的意外后果[3]。眼睛向外的结果最终导致的是“端着金饭碗要饭吃”,因为看不到乡村自身的价值,看不到农民自己的力量。而柔性扶贫理念正是立基于发现乡村价值、激发乡村内在发展动力,从而追求村民的幸福生活。
在2015—2016年云南禄劝县扶贫调研基础上,我们基于“刚性扶贫”事实提出了“柔性扶贫”的概念[4]。以往扶贫理念大都以资源短缺与不足为贫困的原因,扶贫实践则以获取外部资源为特征,两者结合形成强大的争取外部资源的动力。而外部资源是自上而下设置的,很难适应千差万别的反贫困实践。为了争取到宝贵的扶贫资源,只能采取削足适履的措施,使扶贫项目与上级项目要求相符合,而不顾其是否符合当地实际需要。这是刚性扶贫最为突出的表现。在以往的产业扶贫、教育扶贫、定点扶贫、对口帮扶等诸多扶贫类型中,无论是输血式还是“造血式”,归纳来看具有两个基本特点:一是国家成为贫困干预的主导力量,并以“技术-现代化”为核心理念;二是形成了以自上而下为基本推动方向的外源式贫困干预模式[5]。在中央提出“精准扶贫”后,这种倾向就越发明显。一些地方面对巨大的外部资源,特别是易地搬迁资金的诱惑,为了争取项目资金,将一些可以在本地解决的贫困人群也纳入到易地搬迁对象中。为了搬迁而搬迁,自上而下的规划思路造成了移民村的千篇一律,难以满足移民的多样化需求,而农业生产资源也变得更少甚至没有[6]。贫困依旧,甚至连原本存在的生计也损失了,只能靠低保生活。一些地方错误理解了“精准”的含义,把“精准扶贫”演变成了“精准救济”。
柔性扶贫理念,是把乡村作为一个有机整体,认为乡村在其长期发展过程中为适应当地生产生活需要形成了特定经济社会文化结构,有特定的资源利用方式,特殊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人们的传统和习惯。这些要素相互作用、影响和制约,形成了特定村落结构和自身运行规律。乡村贫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乡村要素的变化引起了乡村运行受阻或能量衰减所致。如人口增长或消费需求的增加导致传统村落封闭的生产循环不能满足日益增长的消费需求,环境变化或气候影响降低了农业的产出,社会结构与文化结构破坏致使互助体系解体等,都可能致使贫困发生。柔性扶贫首先主张要发现乡村价值,理解乡村价值体系。我们把乡村的价值分成了生产、生活、生态、社会、文化、教化等六个方面[7],它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从乡村价值视角看待乡村发展,一些原本被视为缺陷的要素可能是稀缺资源。比如,工业不发达被认为是乡村发展的劣势,但也正因此才保留了青山绿水和良好的生态;人多地少被认为是劣势,但为发展精细农业、特色手工业和特色农业提供了基础和条件;生活方式“落后”被认为是劣势,但可能就是这种所谓的“落后”才保存了最可珍惜的乡村文化和习俗,成为乡村进一步发展的宝贵财富。通过对乡村已有资源价值的发现、重组可以放大乡村价值,使村民具有更多的获得感。其次,要沿着乡村固有价值系统安排扶贫项目。柔性扶贫不是着眼于自己不能干什么,而是着眼于自己能够做什么,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极致。这并不排斥外来要素,外来要素可以为乡村系统注入新的发展动力,使其在更高层次上获得发展。但外来项目必须能融入村落体系之中,促进原有乡村结构体系的升级换代,而不是在原有体系旁边孤立地竖起一个与乡村无关的项目,更不能想当然地重新制造出一个新的乡村结构,因为那是十分困难的。很多扶贫项目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这些外来项目“水土不服”,项目可以落地,但很难生根,不能实现与乡村原有体系的有机体融合,而成为了“项目孤岛”。审查一个外来项目是否适合乡村,就要看其能否融入乡村原有体系,具体说要考察该项目对村民的生产、生活,对村落的生态、社会和文化结构等是否具有正面功能。有的扶贫项目与村落并不发生联系,属于无关项目。有些扶贫项目可促进就业、增加收入,但污染了村民生活环境,或者破坏乡村社会文化结构;有的项目保护了生态,但是限制了农民发展;有的项目考虑了农民生活,但限制了农民就业。诸如此类,不仅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贫困问题,还会加剧乡村社会的不和谐。
柔性扶贫促进乡村发展,首先体现在综合性的扶贫措施,而不是靠单一项目解决贫困问题,既重视水电路等基础设施、产业与文化设施、民居等硬件建设,也不忽视与硬件建设相配套的柔性项目,如村落居民的参与意识与能力,村落内部的公平性,村民文化、法制、道德与社会责任素质的提高,民俗与乡土文化的传承与活化,村民健康生活方式的培养等等,同时还注重村民价值观的教育与培养。柔性扶贫所追求的不仅是收入的增加,更着眼于村民幸福指数的提高。因为贫困不仅表现为物质的短缺,也常常表现为精神的匮乏和文化的贫困,并且它们是一个相互影响、互为因果的整体。
其次,柔性扶贫不是自上而下的强硬干预和命令,也不是外来人以救世主姿态的指手画脚,更不应该是“一对一”的直线式给予或救济。而是通过“乡村互助、团结发展”的手法,激发村落凝聚力和向心力,实现共同富裕。扶贫手段不仅有直接的,更强调间接的,通过有机体合力作用解决贫困问题。如成立社区合作社、创新村落互助制度,形成互助风尚等,都有利于解决特殊原因导致的贫困问题。柔性扶贫重视外来支持者的重要作用,但也充分认识其局限性,主张采用陪伴成长的方式与社区共同面对贫困,以支持与尊重的方式,满足贫困村民的不同需求,在脱贫过程中相携成长。柔性扶贫特别强调尊重村民的主体地位,外来人的作用主要是为村民提供信息、反映老百姓的需求、帮助贫困村民分析脱贫的路径,而不是为民做主。
其三,柔性扶贫认为扶贫是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滋润过程,而不是疾风暴雨式的运动。不是竞相宣布脱贫的数字游戏,而是实实在在地让老百姓体验到幸福生活的扎实努力。柔性扶贫把脱贫作为一个渐进的过程,不能用立竿见影的投入换取某段时间收入显著提高,或短期内村庄外貌的直观改变。而是综合考虑村庄文化、精神、生计、治理等多方面的因素,获得村庄的整体进步和人们生活的全面改善,而且这种变化和进步是可持续的。因此,柔性理念的精准扶贫是一个不断反馈和反复校正的过程。中央强调精准扶贫的针对性,其最终目标是脱贫成效,一系列的“精准”决不能理解为机械、直线、刚性的措施,而是围绕脱贫建立有效的帮扶机制,这种机制是灵活的、可塑的、能适应不断变化的复杂情况的柔性理念。
依据柔性扶贫理念,我们考察了一个叫何斯路的村庄,它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从衰败走向了富裕*关于何斯路村的报道参见金菁:何斯路:重塑现代“桃花源”的真、善、美——何允辉和他的美丽幸福乡村寻梦路,载《学术评论》2015年第1期。。何斯路村位于义乌闹市商海西15公里的山区,由于耕地少,交通闭塞,乡村精英和青壮年劳动力流失,世代居住的村庄沦落为“空心村”,日渐凋敝,到2007年,这个拥有户籍人口900多人的村庄,常住人口只有300人左右,而且以留守老人为主;人均收入4 570元;昔日的良田被“抛荒”,往日青山绿水变成垃圾遍地污水横流,成为义乌最贫困的山村之一。如今的何斯路村不仅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村,而且早已旧貌换新颜,成为一个如诗如画般的幸福美丽乡村。百亩薰衣草庄园内常年繁花缤纷,多样化民居建筑错落有致,阡陌交通、青山绿水、鸡犬相闻、鸟语花香、和谐恬静的村落环境,俨然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何斯路村先后获得国家级“最美乡村示范村”“最美田园村”等多项荣誉桂冠,真正实现了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发展理念。政府1 000万元的基础设施投入,撬动了如此大的变化,考察何斯路村发展历程,进一步验证了柔性扶贫的理念,对提高乡村扶贫的有效性具有借鉴意义。
何斯路村的蜕变是从认识乡村资源开始的。以往对乡村的认识就是资源匮乏,没有产业支撑,解决不了就业和增收问题,于是人走村空。2008年何斯路回来一个叫何允辉的人任村主任,他懂得乡村的资源不仅在于土地和矿山,而应该包括自然资源、社会资源和文化资源。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在整理资源的基础上,发现资源要素的价值,并找到实现其价值的路径。单一的传统农业无法使村民安居乐业,片面发展工业也常常加速乡村的衰亡。何斯路村立足乡村特色资源、以乡村文化传承为核心、走出了一二三产业有机融合的脱贫致富之路。
村里的传统种植主要是糯米、水稻、油菜、蔬菜等,在保留传统种植满足村民生活需要的前提下,把100亩荒地充分利用起来,选择薰衣草作为发展现代农业的主题,将薰衣草种植、加工及旅游融合发展。薰衣草的观赏价值及其代表“等待爱情”的花语,在花开季节吸引年轻人观光游览、拍照留念,使该村成为远近闻名的“义乌普罗旺斯”。园区门票年收入200多万元,薰衣草提炼精油及其副产品的深加工,经济效益十分可观,超过了1 000万元。何斯路村走出了一条保护原生态自然环境,有效地利用耕地资源,美化了村居环境,发展特色产业的可持续发展之路。
传统手工艺是村落的重要产业资源。何斯路素有家家户户酿制黄酒的民俗传统,采用山泉水和自产糯米做材料,纯手工酿造,酒味甘醇、色如琥珀,曾经是村民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也是村中曾经的特色传统产业,但随村落衰落而萎缩了。村干部们认识到家酿黄酒传统工艺的经济意义和文化价值,动员有经验的村民恢复传统工艺黄酒酿制,并举办何氏家酿黄酒节,邀请专业人士对村民自酿黄酒进行评比并给予相应奖励。每年黄酒节,300多户村民踊跃参加,游客络绎不绝,对村民自酿黄酒赞不绝口,黄酒供不应求。通过游客口碑和媒体宣传报道,如今何斯路的黄酒节和黄酒已成为何斯路村的一张名片,每年为村民增加收入数百万元,一些做的好的农户仅黄酒就有十余万元收入。同时也是更主要的,古老的黄酒酿造工艺得到传承。
民宿是许多乡村振兴的基本路径,以至于成为乡村发展规划的标配,置环境条件于不顾,盲目发展民宿,自然是成功少失败多。何斯路村具备发展民宿的所有要素:特色民居与村落景观引人入胜,丰富的民俗与村落文化耐人寻味,山水成趣与农业景观使人流连忘返。但在过去没有把这些要素当财富。如今村里请专业团队,设计了“斯路何庄”度假宾馆,拥有100多间客房,6个会议室,可容纳300多人同时就餐。入股村民每户年分红在8 000元以上,可增加村民年工资性收入200多万元。民宿、茶馆、咖啡馆、小商店也发展起来了。何斯路村成为人们休闲度假的好去处,在这里人们不仅看得到山,望得见水,还可零距离地体验民俗文化和乡愁。
何斯路村实现了真正意义的产业融合,首先体现在资源整合,山水林田路统一规划,充分挖掘和利用了村中的水域、园林、土地、古民居等乡村生态资源的价值,形成了斯路何庄为主体的多元生态休闲产业,将薰衣草庄园、文化长廊、古民居、志成湖景区串联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将淳朴的乡风民俗展示给游客。其次是不同产业彼此融合渗透,农业、手工艺、文化、旅游相互融合。只要置身其中,就会发现吸引人们的不单是薰衣草的花海,还有粉墙黛瓦的特色民居、错落有致的村落形态、青山绿水的自然景观、活态的民俗以及随处可见的墙体文化等,得益于村落的全域景观营造。产业链由此得到延伸,如从糯米种植到黄酒的酿造,再到黄酒节的举办和酒文化的弘扬;产业功能也由此扩展,乡村的生产、生活、文化、社会以及教育功能得以综合体现。其三,何斯路找到了实现产业融合的平台,即以村民为主体的股份合作社。这是村社一体的合作社。邀请专家对村内生态资源进行专项评估测价,将其折算成股份,实行“一草一木皆股份”的“生态股”,每个村民可享受“不花一分钱、免费享有2 000股”的权益,以原始股方式入股合作社。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体现乡村整体价值的创造。
从认为乡村没有资源,到充分挖掘乡村资源而形成系列产业,是何斯路从贫困到富裕转变的认识基础,可贵之处在于他们认识到了乡村的价值,没有使乡村受到建设的破坏,为乡村进一步发展保留了最为珍贵的资源。
德国古典社会学家滕尼斯在其《共同体与社会》中,将共同体分为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8]。村落共同体是集血缘、地缘、信仰于一体的综合利益联结体,在宗族活动、生产与生活互助、防卫和治安、村落公共事务等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是维系村落秩序的重要机制。“村落共同体”对于维系村民之间认同意识,增强村落的凝聚力、向心力和内聚性,保持村落的可持续发展均具难以替代的作用。但是,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货币取代了情感,不管是盖房这等大事,还是农忙时节的插秧或收割,都从“互助”变成了直接的现金交易。互助文化被不断消解和消失。有些遇到天灾人祸的家庭,一些失去劳动能力的农户,通过及时互助可以度过危机,其他任何救助形式往往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何重建已经弱化和解体的村落共同体,是精准扶贫和乡村建设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
“精神共同体在同各种共同体的结合中,可以被理解为真正的人的和最高形式的共同体”[8]。内生于乡村社会的乡村文化,既以生态智慧建设着美好家园的“生活秩序”,也以道德交往维系着心灵家园的“精神秩序”,更用约定俗成的非制度性规范促使人们形成“自觉秩序”。然而在城市化、工业化的影响下,村民已经无法在乡村社会找到家园感、归属感和依赖感[9],是乡村贫困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乡村文化复兴既是重建共同体的重要内容,也是柔性扶贫的有效手段。何斯路村在乡村发展实践中认识到,乡村文化是乡村灵魂,有了文化,乡村才有灵性,才会万古长青,永续发展。他们通过乡贤文化、酒文化、民俗文化、生态文化、墙体文化、“公德银行”以及“百万育才计划”等载体,形成浓郁的乡村文化氛围,并不断扩散至何斯路村的各个角落、逐渐内化为村民自觉。
何斯路村的文化建设,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文化礼堂和功德银行。文化礼堂是村民开展日常文化活动、举办成人礼、新生儿入谱仪式、新生启蒙礼、重阳节尊老敬老仪式以及传统结婚仪式的公共空间。2013年,何斯路村敏锐抓住浙江省开展乡村文化礼堂建设的机会,将何氏宗祠与文化礼堂建设相结合,有机融合文化传承空间。文化礼堂的中厅正中间安放供桌并悬挂何氏始祖画像,保留了祠堂原有的尊祖孝道的道德教化功能。文化礼堂中厅两侧墙上悬挂着道德模范照片及其事迹介绍,传统与现代有机结合,富有道德感染力。文化礼堂两侧各放置一台触摸屏一体机,以现代手段直观呈现何斯路的历史、乡村文化、生态景观等。文化礼堂后厅为农耕文化展示区,通过大量传统农具和传统生活用品展示,将农耕文化所蕴含的思想理念、优秀文化品格和先民的生存智慧呈现给村民。依托文化礼堂开设的“斯路大讲堂”,给村里的中小学生讲授何斯路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介绍村里的名人和模范,培养热爱家乡的感情;不定期开设国学课程,培养尚德、明理、懂孝行为,领悟乡村传统文化,增强村落共同体意识;组织学生参观农具陈列室,水龙、水车、舂米槽、石磨、耕犁等老式农具,让孩子们了解以及农耕文化,体会古人的生存智慧;通过开展诸如挖土、播种、施肥、锄草、收获等农事体验活动以及参与何氏黄酒的酿造,培养孩子们对农村、农业和农民的感情。
所谓“功德银行”是记录村民“功德”的一种制度,村民像在银行存款一样把自己的“善行”存入功德簿,借用了“银行”概念,具体做法是由村委会设立“功德银行”专用账本,以户为单位设立功德账号,记录村里的各种好人好事。诸如见义勇为、捐款济困、邻里互助、为盲人引路、义务清扫垃圾、志愿服务等,不论功德大小,一一记录在册。倡导村民相亲相爱,邻里互助,重塑熟人社会的道德规范。自“功德银行”创办以来,已设立了219户功德账号,记录了村民们所做好事数千件。如今,全村超过95%的人榜上有名,助人为乐蔚然成风。就连以往在外经商对村内事情不甚关心的人,也主动回村帮助一些弱势村民,积累功德。“功德银行”潜移默化地重塑起乡村道德体系,增强了村落共同体的认同感。“守望相助”“积德行善”民风逐渐形成。功德银行是针对“守望相助”的村落共同体日渐式微,乡村传统道德的承载基础在无形中逐渐消解,乡村道德滑坡,乡情乡味日渐淡薄等状态。本着“治穷先立志”的原则,把提升村民道德素养、改善村风民风作为乡村建设的重要任务。通过承继积德行善的“敦风厉俗”,创办了“功德银行”,旨在引导村民恢复和睦邻里和淳朴敦厚的乡风民俗、增强互帮互助的共同体意识,形成文明、互助、礼让、共享的新风尚。
何斯路村还充分利用墙体文化,将山水生态文化、人居文化、特色酒文化、农耕文化以及何斯路千年“和”文化等村落文化,以漫画、书法、水墨画等形式在村舍的白色墙体上形象地展现出来,拉近了历史与现实的距离,打造出何斯路村别具特色的“墙体文化长廊”。他们还努力保存了从明清至今的各个时代的各具特色的建筑文化,木结构三层古楼建于1932年,由10种名贵木料建成,是当地一流的古屋建筑,具有很高的科研和欣赏价值。既保持乡村古韵,又能满足居民对现代生活条件的需求,成为何斯路村建筑的亮点。
柔性扶贫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充分利用村落文化的教化价值重塑乡风文明。村落文化具有天然的教育与教化功能,在长期从事传统农耕生产和聚族而居的乡村生活中,积淀而成的“耕读传家”之风、淳朴敦厚之俗。家庭内部秉承家规族训言传身教,使晚辈知孝悌、守伦理、重亲情;村落内部以乡风民俗、乡规民约为载体教化村民守望相助、和睦邻里。何斯路村还特别注意通过老年人教化年轻人。老年人不仅掌握着丰富的乡土知识,具有深厚的乡村感情,也是习俗、道德、伦理、礼仪、人情世故等承上启下的传承者。通过他们传承优秀乡村文化,具有权威性和影响力,村民容易接受。
一般认为扶贫主体力量应包含政府、第三部门和贫困群体自身三方力量。政府的任务是解决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和指导农村事务工作;非政府组织要发挥其公益性、非营利性特点,在资金募集和社会服务方面发挥作用;贫困村的村民通过提高自身素质,依靠辛勤劳动实现脱贫致富的目标。但在扶贫实践中,贫困群体既丧失选择“发展什么”的权利,又缺乏参与选择“如何发展”以及评估“发展效果怎样”的权利。这种主体性权利的缺失使扶贫项目难以满足该群体的真实需求。带来的后果之一,就是农民对政府的依赖性和乡村主体性的丧失,脱贫变得很难持续。
首先,何斯路村发展之路是从恢复乡村的主体性和确立村民发展主体地位开始的。除了培育公共文化、发展乡村公益事业,创新合作经济形式、壮大集体经济等一系列恢复乡村主体性措施之外,利用新乡贤的力量复兴乡村是其重要经验。乡绅制度植根于乡土社会,乡绅作为体现儒家道德规范,实施知识教化的有威望群体,通过维护伦理、劝课农桑、纠纷调解、扶贫济困、协调村落公共事务等,保障乡村有秩序运行。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新乡贤是指有资财、有知识、有道德、有情怀,能影响农村政治经济社会生态并愿意为之做出贡献的贤能人士。在目前乡村价值规范体系坍塌的情况下,新乡贤的核心作用在于凝聚乡邻,以道义整合利益,发展出在新时代下适应乡村发展的共享价值规范体系[10]。
与外来者不同,乡贤是乡村有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有浓厚的家乡情怀,也有改变家乡面目的参与能力。从乡贤入手提高乡村扶贫的主体性不失为有效途径。在何斯路村,52岁的何允辉就是这样的一位乡贤。他和大多数中国农民一样,高中毕业就外出经商,经多年打拼成为了成功人士。到2008年,他经营的公司年营业收入超过2亿元。为了改变家乡的面貌,何允辉将公司交由他人打理,毅然回到乡村担任村委会主任。新村委会成立后召开的第一次大会是乡贤大会,把从村里走出的商人、企业家、政府官员、知识分子请回来,共议村庄的发展蓝图。大家纷纷出谋划策,不仅集中了大家的智慧,也凝聚了力量,凸显了村民的主人翁地位。以后每年一次聚会,新乡贤成为乡村建设的重要力量。村里的退休教师办起了老年大学,成立了村老年协会,有的担任宣传员、辅导员;有的当上了解说员。乡贤们在组织农民、教育农民,提高农民综合素质、转变观念、培养农民良好习惯等方面发挥了重要的道德示范作用。乡贤群体最突出的特点是不但不与民争利,还主动为乡村活动出钱出力,帮助有困难的村民,恢复乡村的互助传统。乡贤也成为乡村建设的投资主力,在村里形成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新气象。
其次,为了培养村民的归属感和自豪感,激发村民的主体意识,何斯路村着力于重塑乡贤文化。他们为村里走出去的科学家、艺术家、医学家、工程师等名人立塑像,整理村名人故居,每个塑像旁有其崇高品德和事业成就的文字介绍,村里出的名人是村民的骄傲。对健在的军事指挥员、政府官员、教育家、企业家等名人,宣传他们的事业贡献和品德,让乡贤及其亲属得到照顾和尊重,这些工作不仅使乡贤们多一分对家乡的牵挂,也对村民们树立了榜样。除此之外,何斯路村号召乡贤返乡,为人们留下了一条返乡的路。传统乡村崇尚学而优则仕,年壮在朝为仕,卸任后告老还乡,是中国传统读书人的人生轨迹。这些人回乡后,以自己的成功人生为乡里树立起人生榜样,成为乡村道德模范。今天,从乡村走出去的各类精英,在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之后,在城市无所事事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把他们吸引回家乡,让退休的官员、专家、学者、商人回乡安度晚年,以自己的经验、学识、专长、技艺等反哺桑梓,对延续传统乡村文化的文脉,激发乡村活力具有重要意义,也是“记得住乡愁”的具体体现。
第三,在村庄环境整治过程中,何斯路村认识到村中老年人德高望重、言传身教的价值,构建村老年协会和老年大学两个平台,将何斯路的发展理念、规划和措施向老人们宣传,在老人之间形成共识,进而影响他们的家人和周边的人。何斯路村邀请村内德高望重的老年人负责宣传和督导工作,组织了一支由6名村老年人组成的文明卫生义务劝导队,对村内6个区块的环境保洁进行监督,对村民房前屋后的卫生状况进行定期检查并及时反馈,有效解决了村民乱堆乱放杂物的难题。起初,慑于老年人的权威,人们不好意思乱扔垃圾和随地倒脏水,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习惯和自觉。年近八旬的原村支书何京炉,坚持每天清扫村里一条大路,在他的影响下,全村人自觉保持门前卫生;村老年协会会长何允法,每天要在村里转上几圈,检查犄角旮旯有无纸屑烟头,见到谁家乱扔垃圾就提出警告。村妇联也发动全村妇女开展家庭美化、垃圾分类评比等活动,通过民间舆论力量约束和引导村民行为。如今,人们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偌大的村子仅需两名保洁员即可保持干净整洁。不仅如此,村民们还因地制宜地在自家门前屋后或砌筑花坛、或悬挂花篮,形成了“花开满院”“绿植上墙”“一户一景”的村落景观。何斯路的老年电大和老年协会把老年人凝聚在一起,组织全村老年人开展书法、国画、诗词、养生、保健、文化娱乐、时事政策以等一系列活动,并向老年人宣传村庄建设方案和相关政策,发动其积极参与到村庄各项建设活动中来。通过老人们的身体力行和言传身教,为其子孙们树立了榜样,成为道德教化的重要力量。
第四,组建合作社,实现共同富裕。何斯路的股份合作社是村社一体的具有村落共同体性质的现代经济组织,特别是他们创造了生态股的概念,认为乡村的山水田林路、农业景观、村落建筑、新老民居、民俗、手工技艺,甚至新鲜的空气,都是全体村民的共有资源,村落的发展就是凭借这些不可分割的资源实现的。因此,有了收益应该全体村民利益均沾。他们请专家对村庄山水林田等资源的生态价值进行评估,折合成股份,村民讨论协商由村集体占股25%,每个村民可免费享受2 000股的权益,让村民以原始股方式入股合作社。剩下75%的股份由村民和外来资本认购,其基本构成为:村民占88.18%,外来社会资金占11.82%。生态资源股份化、全体村民做股东,是何斯路共同富裕道路的创新经验,是乡村价值的实际体现。村民年终可按实际收益分红,还可享受集体福利,例如60岁以上老人可免费享受每年800元的大病保险,60岁以下的村民则可享有200元的小病保险,每年的重阳节和春节为老人举办敬老活动等。股份制经济的实施,体现了乡村价值,盘活了集体资产,使全体村民体验到村庄一草一木的价值,感受到自己家庭以及个人与乡村整体的关系,村民们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切感受到村落的存在。
第五,社会组织积极参与。社区的组织化程度被认为是乡村治理水平的重要指标,也是村落共同体构建的重要内容。社会组织在参与农村贫困治理中体现出的专业精神和实践经验、机动灵活并善于创新等行动特点,较之于其他扶贫干预力量更有利于推动社区能力建设。何斯路村社会组织雏形已经形成,在乡村社会治理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村里考察,人们常遇到何樟根老人拿着话筒给前来参观的团队讲解村落的历史和村里的故事,他今年80岁,是村里最老的志愿者,也是最受欢迎的解说员。志愿者队伍是何斯路村的一大亮点,从耄耋老人到大学生、从返乡乡贤到一般村民,他们各尽所能,在乡村卫生家督、垃圾分类、文化活动、节日庆典、导游服务、解说、授课、辅导员等公益岗位上从事志愿服务。走进何斯路引人瞩目的漫画、水墨画、书法等“墙体文化”,就是退休教师和大学生志愿者根据农耕生产、生活习俗、自然生态、民俗、传说等创作完成的。
老年电大的教室里可以看到挂满墙壁的奖状、荣誉证书、先进教学点等称号,可以一目了然地了解到村里老年人学习、考察、运动会、文艺活动等丰富多彩的生活,置身其中,仿佛可以听到带给老人的欢声笑语,体验到老年人老有所为、老有所乐的浓浓氛围。在文化礼堂,新成立的锣鼓班文艺队在有条不紊地练习,准备在村民文化活动中大显身手。村里设立有调节委员会,可以及时发现村里问题,把各类矛盾解决在萌芽状态。适应村民建房的需要,村里还成立了建房协调小组,由宗族族长、村委会成员、主持公道的德高望重的村民等人组成,执行村庄规划,协调建房工程,化解建房过程的邻里矛盾,使民居建设有序进行。
何斯路村的蜕变展示了乡村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存在的意义,是对柔性扶贫理念的很好诠释。乡村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共同体解体、人心离散、精英流失,何斯路村别开生面之处在于在经济、文化、社会生活等方面重构现代村落共同体,保存了传统乡村社会温情脉脉伦理体系,村落富裕没有导致原有和谐人际关系以及村落文化碎片化,反而增强了村落认同感和荣誉感。这是一个村落共同富裕的典型,每个村民都是村落发展的受益者。何斯路共同富裕道路与资本下乡圈地占房排斥农民主体的思路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质。
[1] 张玉林.流动与瓦解:中国农村的演变及其动力.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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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exiblePovertyAlleviation:ACasethatReliesontheCountrysideItselftoGetRidofPoverty
Zhu Qizhen Hu Fangmeng
Flexible poverty alleviation is an idea of reducing poverty based on the rural value.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flexible poverty alleviation, rural resources not only include: agriculture resources, handicraft industry resources, ecological environment resources; but also building resources, such as homes, villag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nd cultural resources, like villagers’ production and life style, culture and folk customs, rural social structure and so on. All kinds of resources as an integral whole ensure complete and healthy operation of the village. The flexible poverty alleviation thought, village poverty is due to the component or structure of the village organisms has changed, leading to villages in normal operation. Therefore, Found the rural value, repair the village structure, make its implement health run in a higher level, rather than neglect the original village value system thereby establish the new system,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idea of Precise Anti-poverty should follow. The transformation process of He village from poor to rich, embodiment of the idea of flexible poverty alleviation.
Flexible poverty alleviation; Rural value; Rural culture
2017-08-10
朱启臻,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胡方萌,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社会保障专业博士研究生,邮编:100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