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天堂的电话

2017-01-11 16:52冉令香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村民爸爸

冉令香

疼痛

当时光老人拖着沉重的步履走进2016年7月24日时,似乎与无数个流逝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午时,炎阳炙烤,热浪蒸腾,苍白的阳光刺得眼睛只想流泪。大陡山村的街道胡同,被蒸发得空无一人。陡山河水流滞缓,似有压抑的呜咽低声徘徊。岸边老柳低垂,零散的几声蝉鸣,戳破令人窒息的憋闷,瞬间又凝重地蛰伏下来。

下午四五点钟,苏悦突然接到爸爸因心肌梗塞去世的消息。刹那间,流动的时光砰然断裂,那是玻璃猝然破碎的喧响,兜头盖顶。苏悦脑子一空,愣怔了片刻。她拼命甩了甩脑袋,想把这个残酷的消息甩出脑壳。她不相信,她的天天忙天火地工作的爸爸,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午饭后,爸爸的左肩和左胳膊猛然疼得难受。苏悦以为,像往常一样,爸爸去社区医院输输液就扛过去了。他经常浑身疼,经常去卫生室打吊瓶,能有什么事儿?

没料到,这是一次锥心彻骨的疼,一次缠绕终身的疼。疼得满脸冒汗的爸爸,走出家门后,再也回不来了……

而今,时光已仓皇走过59天,苏悦仍然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有时,一个人偷偷地哭;有时,觉得爸爸就是出差了,过几天就会回来。吃饭的时候,她又习惯地拿起手机,问爸爸回不回来吃饭。那串最熟悉的电话号码按完了,她又泪眼模糊地放下了手机……接电话的人,不在了……

心,一直疼,是撕裂绞拧的疼。泪,仍在流,不管在明处或在暗处,随便什么时候一个人呆着,不由自主就泪流满面。

苏悦再也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了,她多想给天堂里的爸爸打个电话。

从心理学角度讲,儿童最早的记忆是运动记忆。而唤醒苏悦幼年记忆的却是疼痛,是撕心裂肺的疼。

那个夏日的夕阳,在她幼小的瞳孔里放大,在她委屈的泪花里膨胀,呈晶莹饱满的红球,慢慢坠下山巅。

她的右胳膊钻心地疼。家门口的土台上,那截土墙曾是她忠实的“小马”,天天陪她前仰后合地游戏。那天,“马儿”骑偏,她身子一歪,摔下土台,疼得嚎啕大哭。奶奶急忙抱她到邻村,找一个专门看跌打损伤的老奶奶,简单包扎了一下。

天黑了,妈妈满身疲惫扛着锄头才进家,苏悦一头扑上去,委屈地大哭。满天的星星是缀着爸爸的脚后跟爬上半空的吗?他一进门,就累得躺在床上,连句话都懒得说。苏悦没完没了的哭闹,搅得他心烦意乱,一巴掌落在屁股上,五个指印也隐隐约约烙进她懵懂的意识中。

“才两岁多的孩子,有什么错?”妈妈不满地抱紧苏悦,转身躲了出去,泪花在眼窝里转了两圈,硬是没滚下来。

几天过去了,苏悦的胳膊还在疼,不敢让人碰,右胳膊肘部竟然变形!去医院拍片,才发现骨折了,已经无法打石膏矫形。爸妈原打算,等苏悦长大一些再做手术矫正。后来,右胳膊不再疼,也没什么大碍,爸妈天天忙,做手术的事也就撂下了。

当疼痛再次袭击这个家庭时,竟然还是发生在家门口这个近两米高的土台上。那是去年11月的一个傍晚,夕阳收敛了最后的余辉,大地陷入一片混沌之时。70岁的奶奶,眼睛看不见,摸索着走到大门口,一个恍惚,一头栽下土台,摔得颈椎骨折。奶奶脸色苍白,呻吟不止。急救车一路惊呼,送进医院急救室。一道玻璃门,隔开了内外两个痛苦的空间:外面,家人忧心如焚,惶恐不安,一双双眼睛焦急地盯着门缝,捕捉里面的消息。里面,穿梭忙碌的医生紧急抢救,奶奶面临截瘫的威胁……家门口的土台,忧心忡忡的爸爸急忙安上了护栏。

也许是新伤唤醒了蛰伏在旧伤里的疼,苏悦的脑海中渐渐浮起一块记忆的拼图,那是疼感神经扯动,陡然绷紧的记忆浮漂。大陡山从荒山秃岭变成林木繁茂的花果山,前后用了十几年;家门口的土台摔伤了祖孙两代人,前后隔了18年,天天忙忙碌碌的爸爸被疼痛猛击一棍,才恍然想起安上护栏,这期间隐含着多少辛酸和疼痛?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苏悦和弟弟,一家六口人,21年的时光沉淀中又有多少疼痛牵引的往事?一滴滴泪珠滚到嘴角,洇透了悲伤笼罩的氛围。晶莹的泪花一闪,窗外的光亮映满苏悦清瘦的脸颊。

空白

“想不起来了,爸爸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几乎是片空白。”苏悦无奈地摇摇头。

苏悦是个让人痛惜的孩子,她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般的诉说,揪人心疼。难道那段时光真的恍如融雪,无迹可寻?有人说,童年时期的经历如同人生的底色一般,无论走出多远,经历多少风雨,都不会褪色。那么,点击记忆里的搜索引擎,让时光为我们倒流吧。

1996年农历三月初八凌晨,时针刚迈过零点半小时,一个女婴在泰安市第一人民医院呱呱坠地了。与其他婴儿不同的是,第一个从医生手里接过孩子的人不是爸爸。她的爸爸正带领村民在南山修建一座扬水站。为解决村民浇地难的问题,他和村干部没白没黑地泡在工地上,一干就是一年。工程竣工在即,妻子分娩亦在即,他首尾难顾,却坚守在扬水站。当他疲惫不堪地赶到医院时,孩子已经出生三天了。妻子怨恨地侧身面墙,肩头急速耸动,委屈的啜泣声慢慢溢出来,浸透了病房的尴尬和沉寂。他激动地抱起襁褓中的女儿,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稚嫩的额头,情不自禁泪如雨下。这就是苏悦来到人世间,爸爸送给她的见面礼。谁会意料到,他会以此种方式开启女儿的人生之旅?一个天天奔波在外的父亲,一个匆忙行走的身影,将缺席和迟到贯穿女儿成长的最重要的人生阶段。

而今,苏悦手拿衣针,哀伤地串起一片片记忆的落叶,在爷爷的叙说中再度还原那些事件,才渐渐咂摸出那段时间的情景,一点一滴填充起记忆中那片空白。

1994年初,正值春雪消融,大地复苏之际。前夜的一场春雨浸透了酥软的土地,山间的羊肠小路泥泞难走,爷爷骑一段路,不得不停下自行车,拿根木棍挖出挡泥瓦里的泥巴。后来,泥巴越滚越多,车轮再也转不动了。情急之下,他扛起自行车,“噗喳噗喳”趟过泥水继续赶路。憋闷在他心头的怒火,也和这弄人的泥巴路一样让他烦躁。

那年,苏悦的爸爸苏庆亮年仅24岁,已是天平乡党政办副主任兼团委副书记,是全乡年轻干部中的重点培养对象,却突然被乡党委派回大陡山村主持全面工作。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凭什么再回村里工作?夜里,爷儿俩针尖对麦芒地一场吵,也没分出高低上下。爷爷越想越气,一夜没睡,一大早就出了门,要到乡里找乡领导“理论”。

那年月,大陡山村的局面哪个不清楚?大陡山位于泰山南麓,三面环山,环绕村庄的五座山包,都是荒山秃岭;一面临水,虽处于天平湖上游,村里4500亩土地中多数是山地,种庄稼,丰歉靠天。全村320多户人家,像散落进山洼里的草籽,弯弯曲曲、拉拉撒撒几里长。20世纪六十年代,村里家家没柴烧,年年栽树不见林。一口人一年分二三十斤麦子,全年瓜干、地瓜秧当饭,吃得胃酸烧心。村里办公经费靠出租十套孝衣,哪家有丧事,两毛钱租一身,靠那点钱买煤油掌灯,临时“解渴”。大队开社员大会时,在十字路口摆张桌子,煤油罩子灯一点,就是会场。七十年代初,全村只有一户人家买了辆自行车。越往后,一届届村干部却越干越头疼。如今,三年换了俩支部书记,这么复杂的局面,背后隐含着多少矛盾?前任村支书的话更像锥子扎他的心窝:“我算找了个替死鬼。不是我说话难听,这差事太难干。”爷爷就这么一个儿子,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回来捅这个马蜂窝!

也许是一路积压的火太大,也许是一路自行车骑人太累,爷爷一走进天平乡党委办公室,看见当时的乡党委委员孟继业和张洪发,憋了一天一夜的心火喷发了。望子成龙的心切、对儿子回村任职的失望、对儿子前途的担忧,纠结在一起,奔涌而出,一阵“高射炮”,爷爷满腔的火气发泄出来,口干舌燥,瘫坐在椅子上没了话。一杯热茶捧到手边,一个温暖的手掌按在肩头,孟继业和张洪发开始了“反攻”:“你看看大陡山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三提五统完不成,计划生育上不去,土地分配闹乱子,各项工作全乡年年倒数……成了远近闻名的穷村。看着这个烂摊子,你当老子的难道会袖手旁观?你也曾是响当当的生产队长,关键时刻也是舍小家顾大家,带头冲锋陷阵,迎难而上……”一席话似飘洒的春雨,不急不躁,绵密柔韧,入心透地,慢慢浇灭了爷爷的心头火,一顶“高帽子”不知不觉扣在爷爷的头上,他胸中的闷气反而像漏气的皮球,慢慢地瘪了。爷爷转身回家,给自己的儿子上了一道紧箍咒:“干就干好,要么别干!”

爸爸憋着一肚子劲儿,心里包着一团火,迎着料峭春寒上任了。从此,爷爷没了安闲的日子,家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宁静,直到苏悦记事儿仍不消停。

那是正月初八的夜晚,零星的炮竹犹在半空炸裂,瞬间的光亮划破了漆黑的夜空。白天,村里的秧歌队、高跷队到处拜年,苏悦坠着奶奶的衣襟,欢蹦乱跳跟着跑了一天。晚上,爸爸照例要请村“两委”成员、老党员代表和秧歌队、高跷队的负责人到家里吃饭,商量村里的大事。这时候也是妈妈煎炒烹炸,使出浑身解数忙碌的时刻,哪里顾得上疯跑了一天的孩子?苏悦人困马乏,头一挨枕头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何时,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吵闹把苏悦惊醒了。朦胧中,苏悦爬下床,见爸妈都不在屋内,她光脚跑出门口却吓傻了。西墙外,火光冲天,“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人喊狗吠的嘈杂声,乱作一团。原来,大门外的柴火垛着火了。那是年前二舅帮忙劈的劈柴,还有爷爷在山上捡了一冬的松枝,沿墙跟垛了小山似的一垛,都被人点着了。天干风大,火势猛烈,易燃的松枝转眼间烧成了火焰山。街坊邻居拿着家伙事全跑来了,脸盆、水桶叮当乱响,铁锨、扫帚四面扑打。一桶桶水泼上去,火苗一暗,浓烟趁风势上滚,呛得人咳嗽流泪。大火终于扑灭了,却发现墙上的电线都烧焦了。第二天一早,那些烧焦的劈柴已冻成冰冷的一坨缩在墙根,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格外刺眼。爷爷的心凉透了,那是他辛苦积攒了一冬的柴,那是家里一年做饭的主要依靠。而别人家的大门口,一片片鞭炮炸裂的碎屑,是过日子的红火旺相。

万事开头难,爸爸上任之初烧得那三把火,都被引到了家里,三年的春节期间,柴火垛都被人点了。财务清“欠”、土地调整、宅基地清理,每件事都是关系到大陡山村发展的关键问题,每一把火都戳到了某些人的心尖子。那么多陈年老账,从哪里打开缺口?哪家大门后没有一双眼睛,盯着事态的进展?村民借机说闲话的、看热闹的、到村委闹事的,接连不断。

当时,大陡山村就是个“空壳”,村集体经济收入为零。村集体欠村民19万元,而村民欠村集体40多万元,财务清欠就成了首当其冲之事。俗话说,欠钱的是大爷,追钱的是孙子。更何况欠村里钱的都是街坊邻里,牵三扯四,哪一家不是沾亲带故?这一笔笔欠账如何讨?村集体的欠债收不回来,拿什么还村民的19万元?

冷脸子、闭门羹、风凉话、当面骂,这是村民之间纠纷纠缠惯用的招式。爸爸初出茅庐,血气方刚,坚定地走上了收债路。那天一大早,一道紧闭的铁皮大门,又冷冷地将他和村干部拒之门外。这是村里的拖欠大户,一个腰杆挺硬的承包户,也是个油盐不进的硬钉子。他欠村里4000元承包费,有钱却以种种借口推脱不交,甚至恶语相向。一次次吃闭门羹,爸爸并没有妥协。他灵机一动,转移了“办公场所”,请承包户的本家帮忙调节。一趟、两趟、三趟、四趟,铁皮大门内的心终于回暖,敞开了。他趁热打铁,不厌其烦地前后跑了十几趟,最终“水滴石穿”打动了承包户,如数还清了欠款。初战告捷,之后势如破竹。不出半个月,他和村委为村里收回40多万欠款,村集体欠村民的钱也全部还清,多年拖欠的账目得以彻底清理。

而关于宅基地清理,更是错综复杂,多是长年累积的陈芝麻烂谷子。这不?又有人心急火燎地找到村委来求助了。他的邻居孟家房子位置不合适,挡住了他家出路。拖了十几年了,一直没有妥善解决。平时,两家关系紧张,稍有摩擦就剑拔弩张。订了亲的儿媳为此提出退婚。这火烧眉毛的时刻,村委该怎么办?爸爸思虑再三,让妈妈准备了一桌酒菜,请村支部成员和前5任党支部书记到家里,共同出主意想办法。爸爸的诚意和决心感动了大家,五位老支书和村支部成员轮流去做工作。前前后后,苦口婆心十几次劝解。当孟家终于将挡住邻居去路的两间房子拆除时,一阵庆贺的鞭炮“噼里啪啦”炸碎了长久的僵局,还有什么方式比这更能代表一颗感激的心?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20年来,村里人口变动很大,土地却一直没有调整。土地分配不均,村民意见纷纷。土地调整的过程中,发生了件趣事。尽管爸爸请出五位德高望重的老党员组成班子,对调整土地的过程实施全程监督,但有一户村民怀疑村干部有私弊,提出与苏悦家换地(两家人口相同),爸爸当场答应了他的要求。那村民夜里偷偷丈量苏悦家的地,结果,地不但不多,还少了半分。本来,村里制定优惠政策,把好地块、近地块优先分给困难户,孬地块留给村“两委”干部。一场换地“事件”,无形之中增强了村民对爸爸的信任。

爸爸的三把火映照出了他的铁面无私,也灼烧到某些人的利益,被人误解是故意刁难而受到报复。平时,稍不合适就有村民跑到家里闹事。有时,一家人还没起床,就有人堵着大门口哭闹;有时,深夜十二点,还有人黏糊在家里不走。那天早上,放在家门口的一大卷火纸,不知是谁的恶语诅咒。妈妈怕事,从不和人计较,只会端茶倒水,好话说尽,息事宁人。遇到讲理的还好说,个别不讲理的死扭歪缠,直接骂到脸上。

那是正月十一的一次冲突。爸爸出门送客,半天不见回家。爷爷不放心,一出大门,就看到他和砖窑厂主撑开架子,顶头牛一样纠缠在一起。因高速公路征地,窑厂需停产搬迁。厂主百般刁难,屡次到村委叫嚣。那天一见,二话不说抡拳就打,爸爸被迫防守。还没出正月十五,俩人就在街上来了一场“摔跤秀”。爷爷好不容易把二人拉开,窑厂主的爹却一路追过来,堵着苏悦家门口跳脚骂。如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全家人跟着担惊受怕。

日子在鸡飞狗跳中无声无息地流淌,苏悦一天天长大了,但自她打记事起,一天到晚都难见爸爸的影子。

当……当……当……当……当,老座钟敲碎黎明的宁静,揭开了新一天繁忙的帷幕。爸爸一“咕噜”翻身起床,悄悄拉开门闩,走出家门。自上任以来,他每天五点起床,先到村里、山上转一圈,七点再赶到村委开碰头会,安排一天的工作。接着,零七碎八的事转起来,临近中午,饥肠辘辘,心慌冒汗才想起早饭。他大步流星跑到门市部,买两张煎饼、一片咸菜,回到办公室,就着白开水,五分钟解决肚子问题。

天黑透了,鸡窝一关,扑腾了一天的院子总算清静下来。村庄上空炊烟四起,烧焦的柴草香、饭菜香,牵着爸爸沉重的步子进了家。

夜晚,昏黄的电灯泡映着暗淡的墙壁昏昏欲睡。苏悦见爸爸皱眉躺在床上,眼睁睁瞪着房顶,半天不知在思考什么。难道他又为30名党员联合起来到乡里上访,赶他下台的事烦恼?!

上任后的几年,他一心想让大陡山村富起来,却屡屡受挫。那天,他在科技报上看到一个消息,在麦田里套种菠菜效益好。他满腔热忱,立刻张罗村里统一买了种子,统一播种。由于村民思想不统一,没有试种,管理技术没跟上,结果种出的菠菜没达到收购公司的质量要求,公司不收,市场上也卖不出去。大家意见纷纷,有的村民把长得柴火一样的菠菜,用小车推到村委门口,非要找村干部讨个说法。还有的村民在路上遇见,直接灌风凉话:“哼!没事干,吃饱了撑得?!”那年,他听说村子周边要建野生动物园,为抢占先机,村里花七万元买了台推土机,准备参与工程挣钱。后来,野生动物园的筹建成了泡影,推土机租赁不出去,成了闲置物。一时间,村民冷嘲热讽,班子里牢骚满腹。30个党员联合起来上访,情绪激动地冲进乡党委办公室,七嘴八舌地抱怨,愤怒地指责,那些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没经验、没能力,管不了村里这一大摊子事;胡捣鼓、瞎折腾,不尊重大家伙的意见……

大陡山的出路到底在哪里?面对村民的抱怨和指责,爸爸非常愧疚,但又实在不甘心。他彻夜难安,翻来覆去地思虑筹划村里的发展规划。2001年,他终于看准了苗圃产业的发展前景。召开群众代表会商议建设集体苗圃时,多数群众不支持。套种菠菜失败的阴影,让村民顾虑重重,大多数人持观望态度,万一赔了怎么办?他当场承诺:我们13个党员干部每人集资1万元,先发展10亩,赔了我们个人承担,挣了归集体!

村里的苗圃建起了来,爸爸的心思全放在了那些树苗上。他常半夜悄悄起床,反锁了大门,到山上巡查。他打着手电筒和值班人员接上头,才放心地转回去。夜深露浓,满苗圃里转一圈,鞋都湿透了。但他不知道,他前脚走,爷爷后脚就扶着梯子,翻墙出去,拿根木棍悄悄跟在后面。有时,爷爷直接站在房顶,远远看着他回来了,才回屋睡觉。

其实,爷爷一直在村里的苗圃暗中帮他。爸爸以为靠在山上干太累,劝爷爷回家。爷爷当时气得两眼冒火:“还不都是为了你?!要不,我早不干了。我在外面随便找个活,比在苗圃挣得多!你以为我在这里干得舒心吗?我怕你走错了路,集体的事有闪失,乡亲们戳脊梁骨!再说了,我不带头在苗圃里干,你怎能服众?”

苗圃里的树苗成了爸爸的命根子,尽管他费尽心思,不分昼夜靠在苗圃里,村里的这次尝试却又遭意外。眼见天气回暖,万物复苏,新芽吐绿,七千棵桧柏树苗却发干枯死。爸爸心里直发毛,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恨不得跪下给老天爷磕头,保佑那些树苗泛青。为了确保试验成功,他干脆用玉米秸在地头搭了个窝棚,一住就是两个月。乍暖还寒的早春,寒风透骨的窝棚,一日三餐干煎饼、冷咸菜,白开水下肚。半夜,透过窝棚缝隙,他看着天上的寒星,睡不踏实,一趟趟起来查看那些娇弱的小苗,两个月体重就掉了十来斤。

苦心人,天不负。转机来了!京福高速公路泰安服务区绿化,村里长势旺、品种好的树苗,全被服务区买走。栽种了八个月的树苗一下子赚了5万元!手捧上任来村里赚的第一笔钱,回想几年来的酸甜苦辣,他鼻子一酸,热泪滚滚,放声痛哭了一场。

因荒山绿化,筹建苗圃,爸爸还结交了一位非常仗义的朋友,这就是做花卉苗木生意的夏凤银老板。19年前,夏老板第一次从江苏沭阳来大陡山,凌晨4点多从京沪高速泰安西下车,爸爸骑自行车去接他。他白天给村民传授苗木栽培技术,晚上吃住在村里。有时爸爸带他到家里吃晚饭,简单的家常菜、葱花炝锅面就是招待他的美味。

2005年春天,夏老板开车来泰安,走到蒙阴路段因雾霾发生车祸。他的第一个电话就想到了爸爸。爸爸和村委成员赶到事故现场时,夏老板早已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他们马不停蹄赶到医院,夏老板刚被推出手术室,头部缝了47针!层层包扎的绷带被鲜血染红,爸爸个人心疼地掏出500元钱塞到夏老板手里,劝他安心养伤。没想到,住院不到一周,夏老板头部的伤没好,线没拆,就强行出院,调度苗木。那时,村里承包的老泰肥路绿化工程正紧。

以心换心,方得民心;忍辱负重,砥砺力行。村里的树苗成了摇钱树,爸爸的目光又转向了茶园种植。原来,爸爸经过反复思索发现,自己从小长大的大陡山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空气湿润,适合种植茶叶。山坡上,10亩试验茶园在他的积极筹划下开辟出来了。在精心管理下,茶苗的长势也颇顺人心。但,8月的一场大雨浇灭了他欢快膨胀的好心绪。那是场铺天盖地的大暴雨,茶树苗全被泡在了雨水中。雨一停,他迫不及待进茶园清点,3亩地的茶树竟然都死了。他心里激灵灵一个寒战,种菠菜失败的阴云再次笼罩上他的心头。他立刻请了专家来现场指导,及时为茶园排水。后来,通过培训学习,大家掌握了南茶北种的技术,茶园的管理越来越好,种植面积逐步扩大。他又以茶招商,发展茶叶加工业,建起泰山极顶茶苑。随着种植——加工——销售,一条龙的有机茶生产经营模式的形成,村里注册了“泰山极顶茶”的商标。

大陡山人的日子红火起来了,爸爸该松口气了吧,又一场纠结却让他陷入两难境地。2009年8月,那是让家人激动兴奋的一段日子。39岁的爸爸以优异成绩考取乡镇公务员,成为国家在编人员。此后,他可以睡个安稳觉,再也不用半夜出门巡查了;周末,他可以陪着家人,休闲娱乐,再也不用为村里的事一天到晚殚精竭虑……

然而,爸爸到新岗位上班后短短的三个月里,家里又失去了安宁。村里的老党员、老干部们,一波波到家里来了,爸爸急忙点烟沏茶。烟雾盘绕下,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坦诚相对;明灭闪烁的烟火中,一双双眼睛热切地注视:“回来吧,咱大陡山刚刚起步。果园丰收在望,茶园规模要扩大,泰山极顶茶的销路还没打开……那么多项目正在实施,咱共同制定的目标还没完成……”村里的一些老党员和村民代表集体到天平街道办事处去请愿了,大家异口同声:“把我们最信赖的当家人留下吧,大陡山离不开他呀。”“让我们的好书记回来!带领大家继续干!”

从9月到12月,不足一百天的时间,爸爸一直情绪低落,犹豫不决。面对父老乡亲不约而同地苦苦挽留,他又失眠了,是个人前途发展的渴望,更是大陡山的发展前景激发的动力和向往,也是幸福的思绪打开了记忆的长河。

2000年春节,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了大陡山,通向村外的道路被雪掩埋。一大早他在大喇叭里通知党员义务扫雪。党员们纷纷拿着扫帚、铁锨上了街,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不多久,村民们陆陆续续,自发加入了扫雪队伍,甚至八十多岁的老人也甩着铁锨干得很起劲!全村300多人,扫到村界仍舍不得收工。那是对他莫大的信任和支持。

“好孩子,谁生病也不能让你生病啊。这病要是能替多好啊,我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也干不了。我替你!”90岁高龄的赵玉珍老奶奶的一句话,又引出了他满脸热泪。那年,他生病卧床。她竟然颠着小脚来看望,从山坡上的村西北角,穿胡同绕院墙,拐弯抹角,一步一挪地下来,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村东北角的苏悦家。还有什么能代替民心所向的动力?

一桩桩往事萦绕心头,选择的天平开始倾斜。同时,面对民心民愿,上级党委同意“苏庆亮回村任职”。爸爸毅然又回到了村里。

再次回到村里,他似乎比以前更忙碌了。从天亮忙到天黑,从大年初一忙到大年三十,爸爸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工作;他的人生字典里最突出的那个字是:忙。

渐渐长大的苏悦似乎看懂了点爸爸。当2011年11月,乡镇换届的结果出来后,又一次验证了爸爸的心。这一次,41岁的爸爸因工作业绩突出,被选拔为天平乡办事处副主任;这一次,他去留的选择在他看来似乎很简单;这一次,一个留村任职申请向组织递上去,他再次放弃了返回机关工作的机会,自愿留在了大陡山。

“你到底想不想离开村支部书记这个岗位?”有人疑惑地问。

“当然想,离开这个岗位,我起码睡得着觉。但看到我们村的发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群众又那么信任我,真的舍不得离开啊……”

他的心里只有大陡山,在人生关键的选择时刻,他考虑的都是大陡山的父老乡亲,唯独没有考虑他自己。家里的事和父母妻儿都被他深深地挤压到心底,他在苏悦的童年期成了一段无法弥补的空白。这种缺席的父爱,苏悦在记忆的河床里何处打捞?有人说,女孩儿的成长是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而伴随苏悦成长的是一次次蜕变,一次次伴随爸爸人生抉择的心灵蜕变。

脸色

说起来,苏悦是个懂事的孩子。小时候常跟着爷爷、奶奶下地。爷爷在桃树地里种花生,从北湾担水,再一瓢一瓢浇进地垄,一个人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地边高大的沙堆,就是她的游戏场,一个人一玩就是大半天。不知道饥饿和干渴,那些滚烫的沙粒,在童年记忆的沙漏里,一点点流逝。

小苏悦跟着奶奶去西岭刨地,地头那些摇曳的穗头,揪一把缠绕成拳头大小,像小狗的脑袋,又像花猫的脸;那些碎花朵也是她的玩伴,一瓣一瓣扯下来,金黄密实的花蕊能把指头染黄;拔一根长长的草,隔一片叶子揪下一片,还能卜算大肚子的新媳妇,将要生男孩还是女孩。

不知不觉,太阳“咕咚”一声坠到山后,转眼天黑得看不清奶奶的脸了,苏悦肚子饿得“咕噜噜”叫。去凤凰山干活的妈妈,扛着镢头终于进家了。“你妈出门就是一天,天天长在地里”,爷爷、奶奶唠叨着忙起来。猪饿得“哐啷哐啷”顶圈门,牛和羊也烦躁不安地在圈里打转。妈妈脚不点地忙起来,洗刷,生火,做饭……

门一开,爸爸黑沉着脸进家了,正说说笑笑的饭桌上突然哑了,只有埋头吞咽的声音。饭毕,收拾完桌子,大家一阵烟儿散开,悄无声息,各自忙活去了。一家人都无从猜测,他又遇到了哪些烦心事。自从他担任村书记以来,他一进门的脸色就是一天工作情况的晴雨表:他的烦躁焦虑、他的欢快欣喜、他的忧愁郁闷、他的沉默叹息……无不牵动着家人的心,全家人都看他的脸色行事。但他从不在家谈工作的事,一进门就仰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两道浓眉忽而蹙成疙瘩,忽而舒展成剑。晶亮的双眸半天盯着房顶不动,突然一闪又沉重地合上眼皮。两眼“唰啦”再睁开时,盯着房顶又不动了。苏悦实在搞不懂,爸爸那么劳神费力想什么呢。

四、五岁的小苏悦精力充沛,顽皮得像男孩子,登椅子,爬桌子,所有高出她脑袋的位置,都是她想攀爬征服、蹦跳的地方。不一会儿,桌倒椅翻,一片狼藉。冷不防,一个大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屁股上。委屈的泪花中,她看到爸爸那张阴沉的脸像结了冰。慢慢长大的苏悦学会了察言观色,看出点山高水低,一些陌生的词语,落进了她模糊的意识中:苗圃扩大、茶园发展、泰山极顶茶、注册商标……可这些她都不感兴趣,她的小脑袋里天天盼着另一件事。

日子,原本就是阴雨晴和交替而行,爸爸的脸色也阴晴难料。苏悦期盼的那个最快乐的日子,终于如期而至了。

太阳坐着慢吞吞的老爷车,终于走到西山上空,陡山河边的老柳被镀上一层金色。几只水鸭“嘎嘎嘎”呼朋引伴,上岸抖抖羽毛,一摇一摆回家了。大门开了,橙黄的阳光铺进院子,爸爸满脸笑容进了家门,一只大大的生日蛋糕提在手里,那是专门在稻香园蛋糕店定做的。苏悦蹦下门槛迎上去,蛋糕上一只可爱的小白鼠、一匹粉红的小马驹,正是她和弟弟的属相。小圆桌上,几个菜、六双筷子早已摆放停当。

苏悦六岁那年,弟弟苏源恰巧也出生在农历三月初八。姐弟俩的生日与爸爸(三月初六)的只隔一天,农历三月初八就成了爷仨的共同生日,也是苏悦记忆中爸爸的脸色最好看的日子。

难得一家人如此欢乐热闹地围坐在一起吃饭,爷爷不失时机、不紧不慢地敲打了几句:“与班子成员有矛盾,应该先从自身找原因。”“工作有争论就有进步。好好好,是是是,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走路还有一前一后,哪有都并排走的?”

此时的爸爸与平时比像换了个人,只是“嘿嘿”地憨笑,殷勤地给每个人的碗里夹菜。妈妈的碗里,菜都冒了尖。他的心思,妈妈看得明明白白。家里最苦最累的就是她了。她一个人要种地,要照料两个孩子,还要照顾两边家庭的四个老人。家务活儿他没时间从不插手,地里的农活儿也从没沾过边。瘦弱的妈妈整天长在地里,播种,运肥,锄地,收割,打草……马鬃车襻往脖子里一挂,推起独轮车,像个男人一样一个人往山上拱。下山了,拽着车把,跟斗咕噜,一路趔趄。晚上,收拾完锅碗瓢盆,洗刷浆补停当,就着昏黄的灯光和爷爷铡草。“吁嚓-吁嚓-吁嚓”,铡刀一上一下,寒光闪闪。满院子新鲜草汁的味道,把深沉的夜空都熏醉了。第二天一大早,再把草撒到大门外翻晒。积满一屋子干草,还不够牛、羊吃一冬。为了贴补家用,有两三年的时间,妈妈跟着村里的包工头干小工,搬砖、推沙子、送水泥,天天一身汗水满身泥巴。一年到头,忙忙碌碌,今天瞬间的几筷子夹菜,弥补了所有一切。

在苏悦的记忆中,这是爸爸少有按时回家吃的一顿晚饭。平时,他晚上回家从没正点,有时深夜进家,全家人早已入睡。他和苏悦姐弟俩交流的机会更是少得可怜。

有一天的晚饭一开始也很平静,看爸爸的脸色不好,苏悦乖顺地帮妈妈盛饭、端菜。平时皮猴儿一样的弟弟,乖巧地坐在凳子上抱着馒头大嚼。刚吃了没几口,爸爸接了个电话,突然筷子一摔,一把掀翻饭桌,冲着姐弟俩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姐弟俩手足无措,霎时呆了。一家人,晚饭没吃,都默默地躲了出去。还有那天,也是一个电话引发的怒火,爸爸一气之下把话筒摔在地上,“嘟嘟嘟”一连串的电话盲音搅得妈妈心神慌乱,她赶紧拾起话筒,躲进了厨房。

半夜,苏悦姐弟俩又被爸爸叫醒了,硬塞到每人手里一百块钱。攥着塞到手里的那张百元大钞票,苏悦的小脑瓜开始时还有些迷惑,后来一次次地咂摸出了其中的滋味。自从她上学以来,爸爸从没过问她的学习成绩,没检查过她的作业,更没在她的作业本上签过字。苏悦上学十二年,他只开过一次家长会。苏悦读七年级时,刚开了几分钟,他走出教室接了个电话,冲着女儿摆摆手走了。他真的不知道,孩子最需要什么吗?苏悦隐隐感觉到,脾气暴躁的爸爸深埋在心底的歉疚,尤其对苏源的愧疚之深,似乎难以言表。

苏悦从不和爸爸对着干,苏源却不服气。每次受到冤枉都在心里结下个硬结。那年暑假的一天中午,毒辣的阳光像狗舌头舔舐大地,一落到脸上就能扒下层皮。到处蒸笼一样,没有一丝风,路边的花草似乎要灼烧起来。年仅八岁的苏源,跟着两个大孩子到王新民家的养鱼塘边玩。晚上,爸爸满脸铁青,两眼喷火,旋风一样刮进屋,不由分说,拎起苏源就出了大门。他一路训斥着苏源来到王家鱼塘。鱼塘里,大片、大片的死鱼浮在水面,腥臭冲天。苏源吓得浑身哆嗦,说不出一句话。爸爸以为苏源和那两个孩子在鱼塘投了毒药,他把孩子径直揪到鱼塘赔罪来了。另两位家长却坚持让派出所介入调查,如果真是自家的孩子往鱼塘撒了药,他们甘愿照价赔偿。派出所经过细细查证,却发现是另两个孩子所为。爸爸没有调查取证,只凭王新民的告状电话就冤枉孩子,苏源心里结了更大的结。

没有沟通和交流,只有家长一言堂式的说一不二,苏源的逆反心理越来越强,竟然开始逃学。“源:我的好儿子……爸爸对不住你……光忙于工作,对你少了关怀和爱护。爸爸脾气不好,有时工作不顺心,把坏情绪带回家去,把无名火发到你和姐姐身上。给我两个孩子的心理造成了伤害……爸爸内心感到非常内疚,下决心腾出时间来多照顾你……每次你离开学校不回家,爸爸的心都揪起来,恐怕你在路上出意外……爸爸不逼你……不逼你……希望坐下来好好谈谈。爸爸等着你……”苏源在教室里如坐针毡,老师的话根本听不进。爷爷奶奶、妈妈费尽心机的规劝也成了耳旁风。爸爸一个懊悔的短信,能把苏源那颗无辜受辱、屡受打击的心拉回来吗?2016年5月,苏源初中没毕业就想退学!

可爸爸的满腹心事向谁诉说呢?难道他的烦恼、忧愁和郁闷,会打包寄存在某个地方?那天,当晨曦染红东方的天幕时,他又爬上凤凰山顶。村里绿化荒山时,爸爸亲手栽在凤凰山顶一棵松树,虽然只有手腕粗,它却像老朋友一样天天俯视着大陡山村的发展变化,它是爸爸的“解闷树”!每当遇到烦心事,爸爸都会跑到山上来向它诉说。村民到村委闹事,堵着家门口叫骂,他都能容忍。他拍拍树干说,咱干的这活儿就是为大家排忧解难的。只要经过努力,村民都过上好日子,就是受点气也值得。村两委成员闹意见,工作难以开展,他在村委大发脾气,他捋捋松针说,自己应该再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而最让他难过的莫过于弟弟的逆反和逃学,弟弟是一匹倔强的烈马,怎么才能收回他的野性?这些青郁的松枝迎风震颤,能帮他排解心中的忧愁郁闷吗?

苛刻

与弟弟相比,苏悦一直是让爸妈省心的乖孩子。2007年秋,她离家上中学了。61岁的奶奶背着装满被褥铺盖的大包,坐上几位家长合租的面包车。从此,苏悦重重的包裹里,装进了奶奶沉甸甸的牵挂和粗重的喘息。初中四年的开学或放假,都是奶奶接送。也许是体质太差,学习生活紧张,柔弱的苏悦整个初中阶段,几乎每次月考后都要发烧打吊瓶。而每逢周末回家,她不得不打地铺。

随着村民的日子越来越红火,一茬茬新房盖起来了,甚至有的盖了楼房,可苏悦家老少三代六口人,依然住在爸妈结婚时建的石头房子里。院子窄得像胡同,连棵树都栽不下。五间堂屋里只能放进两张床、几样简单的家具。亲戚搬新家时淘汰的电视机橱、沙发和茶几,摆在家里,比爷爷屋里裂缝的矮桌装面子多了。

低矮的石头房子,巴掌大的窗户却高高在上。屋内,白天光线昏暗,晚上十五瓦的灯泡像瞌睡人的眼。小苏悦出满月时,妈妈抱着去医院打预防针,预防针没打成,却在医院住了一周。她的小脸长满黄疸。老屋太黑,妈妈一直没看出孩子脸上的变化。苏悦被放进烤箱,罩住双眼,罩住下身,用蓝光照射。因害怕,她发疯似的哭闹。

这么拥挤的住房,苏悦姐弟俩小的时候还能凑合,当苏悦上中学后,这局面就尴尬了。关于房子的事,爷爷早有打算。“别人家都是两个院子,孩子成家后与老人分开住。咱家只有一个院子,把房子后墙往后坐一、两米,翻盖房子总该行吧?”2004年,爷爷提出了自己的改造计划。爸爸硬是拦下了:“咱往后坐一米,人家就往后坐两米、三米。”爷爷的建房计划落空,便提议老两口到果园看家,既不用盖房,还能给孙子孙女腾出住的地方。“不行,我再难也不能让老人住在外面。”爸爸怕别人说闲话,没答应。最后,爷俩的方案折中,只得在老房子的基础上搭了个前厦,院子就被挤占成了走廊。

幸亏搭了前厦,老屋顶墙裂开手指宽的缝,阴天下雨,屋漏水滴,满屋子潮湿。否则,闷热多雨的夏天,爷爷奶奶真不知该怎么住。

14岁的苏源长成大小伙子了,去年才腾出原来的厨房,安了张木板床给他住。他考到中学读书了,为了照顾他的生活,不得不在外面租房。而苏悦某个同学的爸爸也是村支书,为了孩子上学,早在城里买了套房。苏悦到同学家串门,面对华丽的装潢,只是偶尔感慨,但从不艳羡,更不拿自家的住房对比。有的同学甚至开玩笑:“你爸是村书记,肯定贪污了不少。你回家还打地铺?!”

苏悦张了张嘴,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抹笑挂上嘴角打住了同学疑惑的目光。村支书的女儿回家打地铺有人不相信,有些事说出来更难以让人置信。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当孩子们蹦蹦跳跳唱着儿歌盼年的时候,妈妈追着腊月的节奏也开始办年了:磨糊子、摊煎饼;赶集上店,置办采买;洒扫清除;煎炸蒸煮……忙碌不迭。那天,有人送到家里两瓶酒,放到角落就走了。妈妈忙活起来忘了,没及时送回去。晚上,却引发了爸爸的满腔怒火,他拾起酒瓶摔得粉碎,立刻要赶妈妈回娘家。爸爸最讨厌请客送礼,有时他帮村民解决了困难,人家给他送点烟、酒,以示感谢。他坚决不收,再原封不动地送回去。那晚,一地的碎玻璃渣子,深深刺伤了妈妈的心。妈妈心里委屈却不敢申辩,一个人躲到厨房里偷偷抹泪。第二天一早,她买了两瓶同样的酒送回去,才平息了这场家庭风波。妈妈知道他在外面的难处,不想给他添堵,家里再大再难的事都习惯了自己扛着,再委屈的事都习惯了打碎牙往肚里咽。

二甲双胍、谷维素、维生素B1……苏悦从识字起,就帮奶奶记各种颜色的药片的用法。奶奶得糖尿病20多年了,常年吃药,打胰岛素,一年至少两次住院,却一直强撑着和爷爷打工,贴补家用。那年,凤凰山上搞绿化,奶奶和另外两人合伙挖树坑、栽树。一下午挖六、七十个树坑的工作量,着实不轻。奶奶怕拖别人的后腿,一直抡着镢头在山坡上埋头猛干。冷不防,被新栽的树枝撅起三米多高。树枝乱摇,难以负重,奶奶胸口冲下,重重地摔在山梁上。她一连半个多月心口疼,甚至喘息、咳嗽、咽吐沫都疼得不敢用力。自此以后,身体每况愈下,心脏也出了问题。五、六年前,奶奶两眼模糊,都以为是白内障,因没钱,一直拖着没做手术。后来,发展成视网膜脱落,再做手术已经来不及了,最后双目失明,仅在白天能模模糊糊感知到光亮。

去年11月,灾难意外降临。那天傍晚,天色一暗,70岁的奶奶摸索着走回家来。刚转到大门口,大脑瞬间迷糊,一头从近两米高的土台上栽下去,摔成颈椎骨折。她被送进急救室抢救了七、八天才脱离危险期,在医院一住就是四十多天。摸着厚厚的一沓子结账单,奶奶焦虑不安。两万元的治疗费,全部都得自己负担,成了奶奶的心病。2009年8月,爸爸考上在编公务员以后,月工资才有一千多元慢慢涨到4000元;2004年村里的幼儿园建起来,经天平办事处推荐,妈妈成为幼儿教师,每月八、九百元的工资缓解了家庭困难;爷爷常年打工,每月挣2000多元;奶奶双目失明,六、七年不能外出干活了。全家老少六口靠这点微薄的收入,应付家里的日常花费、苏悦姐弟上学、走亲访友、人情往来以及奶奶常年吃药打针、年年住院的花销。掌管柴米油盐的妈妈,总有捉襟见肘的感觉。要强的奶奶不想成为家人的拖累,她只想能省一点是一点。她更怕乡邻知道,到医院看望。奶奶天天吵着要出院,但医院不放,医生反复劝解,要求至少再住院一周。奶奶执意不听,逼迫爸爸去办理出院手续。爸爸心如刀绞,两面为难。如果任奶奶焦躁地闹下去,她血糖不稳,心脏不好,必将诱发更多问题;如果仓促出院,稍有不慎,她将承受更大的痛苦和灾难。被迫无奈,爸爸和医院签订了自愿出院协议。一签完字,爸爸的眼泪和汗水就淌了满脸。

1999年那个夜晚,爷爷和爸爸的一场争吵,苏悦每想起来就心惊肉跳。“到服务区上班的人这么多,你凭什么不让我去?我也是大陡山的村民!”爷爷“啪”地一掌拍在桌上,茶碗跳起来,“扑棱棱”滚到地上,摔碎了。“因为您是我爹!支部书记的爹!”爸爸两眼圆睁,脖子一梗,呛了一句。爷爷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一句话,一连十多天没搭理他。那年,京福高速公路服务区落户村内,由于爸爸积极协调处理村民占地补偿等问题,主动为施工单位提供方便,服务区建成后,人家给部分村民安排工作,并指定要爷爷去当门卫,以示感谢。爷爷高高兴兴地上了班,爸爸知道后竟然与服务区协商换人,硬是把这份工作让给了村里的一个困难户。为此,爷俩闹翻了脸。不是爷爷心胸狭窄,不理解自己的儿子,是自己的儿子太苛刻,做事太伤人。

2002年,村里的苗圃终于发展成规模了,爸爸的一句话又让爷爷心凉:“就是在家闲坐,也不能去苗圃干活。”苗圃刚筹建时,村民都持怀疑、观望态度,是爷爷坚定地支持他,风餐露宿在苗圃里干。而今,苗圃渐成规模,逐步盈利,村民都抢着去苗圃干活,爸爸却不让爷爷去了。因苗圃暂时用人少,去得晚的村民没有安排,负责人劝他们以后再到苗圃干活,有的,捞起铁锨就打。有的,一路叫骂,来到苏悦家闹事。家里又无宁日。

那年,爷爷肩疼,整条右胳膊抬不起来,想买几贴膏药。爸爸忙得天天不见人影。爷爷只好坐上别人的三轮车去买膏药。回来的路上,一辆宝马突然贴着三轮车窜到前面,一个急转弯掉头,猛然撞到三轮车上。爷爷毫无提防,大头冲下,摔下三轮车,脑袋栽进了脖子里。120急救车,呼天抢地送进医院抢救。爷爷住院的一个月里,妈妈家里医院两头跑,既要照顾村幼儿园的孩子,还要照料苏悦姐弟上学,抽空再跑到医院替换奶奶。双目失明的奶奶在医院陪床,拿着暖瓶,一路摸索着去打水,总有热心人帮她灌水。临床病友外出买饭,总会帮忙捎回饭来。爸爸哪一次到医院陪床,都是心急火燎,电话不断。爷爷心里不安,一顿训斥,赶他去忙工作。他很无奈地走出病房,却抹了几把泪。夜里,爷爷于心不忍,又打电话向他道歉。还有谁更能体谅儿子的那份苦心?还有谁更心疼疲于奔命的儿子?

平时,爸爸不喝酒不抽烟,就喜欢喝点茶,自从村里有了茶园,却戒了茶。有人疑惑,以为他身体不适才戒了茶。他说:“这样挺好,既节约,又避嫌。”爸爸常说,人心是杆秤。但他对自己和家人苛刻得近似无情。他把自己的人格天平摆在公众面前,任人衡量。

奔波

出家门—东苗圃—周家郭杏园—驾校—叮当山护林房—桃园—西茶园—西苗圃(后来高速公路占用)。早上,爸爸沿这条线路转一圈,如果步行的话,用一个多小时;如果骑摩托,则用半个多小时。如果夜间巡查呢?到底用时多久,还真不好说。

大学生村官徐波最清楚爸爸的夜间巡查情况。徐波从2012年7月来大陡山村挂职锻炼,到2015年9月离任,三年多的时间里,每天从睁眼到合眼,几乎天天与爸爸在一块儿。

那个傍晚,爸爸进家的时间比平时要早。他身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跟着进了大门,这就是徐波。按照惯例,爸爸要在家为村里的客人(新班子成员)接风,他请来前几任的老支书和几位老党员作陪。饭桌上,徐波冒冒失失说了一句话:“哎呀呀,苏书记,别说大陡山现在这么富,就是穷村的支书家都是高门楼宽前厦,富丽堂皇的,哪有你家这么寒酸?”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不迭,但爸爸和大家的真诚和热情,很快消融了他的自责和不安。

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徐波开始了绕村巡查的夜生活。每周至少三次,晚上十二点,爸爸必定要喊他一起去查夜。“咱们脑子里应该始终有根绷紧的弦,每晚睡觉时,要在脑子里划拉一遍一天的工作。”“一个村就像一个家。家里的柴米油盐要做到心里有底,村里一家一户的事情都必须掌握清楚。”他们边走边聊,早上布置的工作进展情况也尽收眼底。哪里的工作没干好,该修改;哪个角落有问题,该翻工,都逃不出他那双敏锐的眼睛,第二天一早立刻布置下去整改。“工作的事不能马虎大意。必须有布置,有检查,确保心里有数。”“面子上的事都会做,只有亲力亲为才能发现细节上的漏洞。”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伴随着推心置腹的交流,在走走停停中溜走了。他们深夜两三点回到家,再迷瞪一会儿,天就亮了,接着就是第二天的连轴转。

徐波绝没有料到,大陡山村的党支部书记会忙到这种地步,天天鸡飞狗撵似的。徐波初到大陡山时,抱着这样的心态:大陡山村发展这么好,天天舒舒服服坐在办公室就行,没必要为村里的工作四处奔波。爸爸却不论干什么工作都喊着他。那年栽核桃苗,有些栽得不合格,爸爸就带头一棵棵扶正了重新栽;开春,给樱花剪枝的时候,爸爸把工作安排下去,上午去街道开会了。下午回到村里,他换下衣服,大剪刀一挥就亲自上了阵。那三四个人剪得虎头蛇尾,他哪里满意?爸爸雷厉风行、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博大厚爱、无私忘我的人格魅力,彻底转变了徐波的思想意识,“他关键有颗一心为民、与人为善的心,不服不行。”

那天早上,徐波一觉醒来已是六点多,他急忙赶到培训中心时又晚了一步。那六、七个暖瓶,爸爸早已提上了三楼。徐波眼眶一热,不由得嗔怪:“你是铁打的啊?昨晚没累挺?”

村里的培训中心自从2014年底落成以来,就陆续接受了多期培训:新农民培训、党员培训、拓展培训和部门业务培训等,每期都在100人以上。组织学员学习及学员生活安排,培训中心责无旁贷。学员手册的编订、印制最繁琐细致,根据领导的安排,内容每期都要变动,几乎天天有添加或删改,一直忙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家。爸爸却事无巨细,不顾劳累,依旧保持每天早上到村里转一圈的习惯,然后到培训中心,把学员所需的各项准备工作做好,才松口气。“现在,大陡山是区里、市里宣传树立的典型,应该更好地发展才对。大陡山如果发展慢了,就是后退。不能丢人。”吃饭时,服务员忙不过来,爸爸就带领徐波为学员端菜送水。

白天,爸爸更忙:村南村北,东转西跑;去城里开会,到外地学习,为村民排忧解难,一路风尘,一路奔波。

50多岁的王玉昌,经常发烧,在泰安的医院里却找不出原因。爸爸跑到济南找专家会诊,让他住进济南医院治疗。病情好转,又帮着转到泰安治疗。这是爸爸追着滚滚车轮,诚心祈求的结果吧;76岁的马胜英小脑萎缩,前前后后几茬住院,两次手术,都是他往来穿梭,找人治疗。这是爸爸在渐渐丢失的记忆面前最温暖的记忆留存吧;孟兆军患尿毒症需要透析,面对昂贵的治疗费,自己都想放弃。他主动带头捐助,为其筹集资金治病。那是爸爸鼓励患者与病魔抗争,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柱吧;苏珠广的老伴儿因车祸截肢,生活陷入困境,一家人情绪低落。他听说后登门看望,安慰病人安心养伤,有困难找他。之后,他一趟趟跑有关部门,帮他申请大病保险和大病救助。后来,他抽不出时间,又安排了别人,直到跑成为止。这是爸爸工作耐心细致之中的坚韧真诚吧。孟兆杰原来家庭生活困难,爸爸主动和他结成对子帮扶,先是帮他引种金太阳杏、红灯大樱桃,今年又帮他建成集观光、采摘、餐饮于一体的家庭农场。现在,他家年收入达到15万元以上,成为村里的富裕户。这是爸爸扶弱济困,不让一户村民掉队,带领村民集体奔小康的真实体现吧……

爸爸成了村民最信赖的贴心人。村里的老人拿他当自家的孩子,好话歹话都愿意和他唠叨唠叨。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拿他当贴心朋友,无论遇到大事小情,第一个电话自然想到找他。

那天,霍守平刚满周岁的孙子,吃花生米呛进了气管,情况危急。爸爸听说后,放下刚咬了一口的馒头,立马送到医院,帮着挂号,找专家,和家属一起守在手术室外,直到孩子脱离危险才离开,临走还掏上200元钱……

苏辉修年轻时游手好闲,因偷盗抢劫被派出所拘留。爸爸保他出来,几番苦口婆心地教育,让他重新做人。他羞愧难当,主动向别人坦白,当年因土地调整触动了他家的利益,他点火烧过苏悦家的柴火垛。王新民年轻时无恶不作,派出所几次拘留,都是爸爸保他出来,反复规劝,走上正路,包工程,养鱼塘。由于他们夫妻俩经常打架,大儿子受惊吓,长期发烧,神志不清。他不带孩子去医院治疗,却找村里的神嫲嫲,耽误了孩子的最佳治疗期,成了智障人。爸爸为他的儿子办了低保。苏庆河因个人和集体利益冲突,曾和爸爸动手“摔跤”,堵着家门叫骂。后来,苏庆河的儿子退伍转业回乡,就业遇到困难找到他,他二话不说,竭尽全力帮忙解决了难题。张德海常年有病,两个孩子年幼,生活十分困难,爸爸帮他翻修了房子,还定期资助两个孩子上学。今年8月26日,市体育局打电话联系学生家长,张家孩子留的联系电话竟然是爸爸的。蒋兴莲刚嫁到大陡山村时,经常和婆婆拌嘴,爸爸登门劝说,她转变成了孝顺的好媳妇,后来还担任了村旅游服务中心的负责人……

爸爸天天往来奔波。全村那么多人,乱麻团一样纠缠不清的事,经他细致入微地梳理协调,村民无不心服口服。

奔波中收获,劳累中欣慰。他为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加入“银龄工程”,每月发放100元的生活补助金,在城镇医保和新农保报销的基础上,村里再补贴35%的医药费;他为85岁以上的老人发长寿奖;每到老人节和春节,都安排村委到每位老人家走访慰问。村里每年为上幼儿园的孩子发育儿补助,为考上大中专和研究生的学生,分别发放500到3000元不等的奖金……

大陡山人真正得到了实惠,只要有点劳动能力都能挣到两份钱:一份是土地流转分红,一份是不出村就能打工的收入;就连重河、马家园、大辛庄这些邻村也受益多多:孩子免费在这里读书,大人免费来这里上农广校、乘交通车;村里的“文化大院”、文化广场,是村民学习、休闲、娱乐的固定场所;上百人的高跷秧歌队、舞蹈队、锣鼓队、故事队,用丰富多彩的民俗表演和文艺演出,把广场文化搞得红红火火……大陡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成了全国文明村。

爸爸满载村民的期盼,早出晚归,风雨兼程。

不知何时,爸爸的身体因长期操劳透支,年富力强之际,重病缠身:高血压、心脏病、神经性耳聋……天天药不离身。苏悦不记得从何时起,那个整天大步流星,忙里忙外的爸爸,突然开始了生病吃药、住院输液的日子。

2016年3月,为了把扶贫的经验推向全区,爸爸被调整到岱岳区扶贫办工作了。苏悦以为,他再也不用早起晚睡,奔波劳碌了。当一张扶贫地图在眼前展开时,苏悦才清楚看到了爸爸上任3个多月,匆忙的行踪。这是爸爸亲手绘制的岱岳区扶贫地图,上面一个个紫红色的方框内,用红色字体醒目地标注:“省级贫困村、市级贫困村、贫困户、贫困人数”。这一个个贫困村就是泰安市岱岳区政府深重的担忧和牵挂,是扶贫办肩负的艰难重任;一根根红色或蓝色箭头,将包保责任部门与贫困村紧密连接,如同帮助贫困村脱贫、恢复造血功能的血管。岱岳区1750平方公里的土地,三分之二以上是山区丘陵,而82个贫困村大多数深陷在偏僻的大山皱褶里。爸爸和扶贫办的工作人员每次上山下乡,都要深入绵延的山峦腹地,一步一步艰难地向那些偏远的小山村靠近。

当时,区扶贫办刚刚组建,因人手紧,没有专职司机,爸爸就亲自开车,与扶贫办的工作人员上山下乡。那天,他们一路翻山越岭向下港镇黄芹村而来。狭窄的公路在山岭间盘旋环绕,刚好容纳四个车轮的滚动,一边是伸手可触的山崖,另一边是杂草灌木覆盖的山涧。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翻越了十几个小山头,当爬上一座海拔900米高的山头,在“之”字形山路攀援时,因动力不足,突然熄火溜车。车后几米就是悬崖,危急关头,扶贫办主任张向峰跳下车,用石头堰住下滑的车轮,才避免了一场事故。就是这个深陷在大山里的黄芹村,爸爸先后去了四次,直到为村里找准了脱贫的路子。

夏张镇任家小庄仅116户村民,却有37户贫困户。大多数村民依靠种植玉米、小麦营生,贫困户年人均收入才2000多元,村集体经济收入几乎为零。村里仅有的一处茶园因管理不善,几近荒芜。爸爸帮村两委反复调研论证后,决定走依托茶园脱贫的路子。作为泰安南茶北种的开拓者,爸爸毫无保留地将大陡山村的种茶技术传授给了任家小庄村。200亩的茶园建起来了,42个冬暖式采光温室大棚搭建好了,任家小庄生机勃发,阔步向脱贫致富路挺进。

爸爸像上紧了发条,不分昼夜忙忙碌碌。他白天搞调研,仅用40多天就跑遍了82个贫困村,行程达5000多公里。有时,他开车到偏远的扶贫村摸底,正行驶间突然头晕目眩,一踩刹车,人就趴在了方向盘上。晚上写总结,搞精准识别、信息录入等工作。那张老写字台又成了他长久的陪伴,那盏老式台灯映照着他埋头伏案的身影。那82个贫困村,是嵌进他心头深沉的担忧;那厚厚的一摞调研报告是他的心血凝结而成。

离别

吊瓶、呼吸机、心脏测试仪……突然面对这些“嘀—嘀—嘀”不时轻声呼唤的抢救仪器,苏悦心跳加速,一阵恐慌。2015年7月的一个周末,苏悦走进脑心血管病房,心猛然一紧,血管中的血流似乎瞬间凝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吊瓶,就是一根根脐带,一滴一滴输送药液和给养,挽救危险中的生命。

满头乌发的爸爸,深陷于白首苍颜之间,是那么刺眼。这哪里是他能来到地方?他那么年轻,怎能混同于ICU的患者之间?看着那些紧扼生命的喉管,徘徊在死神门槛外的患者,苏悦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爸爸因心脏有问题,在医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当时,医生拿着检查结果警告:“这是心肌梗塞的前兆,应该搭个支架。”但他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以为自己的病不至于严重到如此地步。更何况那么多工作要做,哪能耽搁?他是村民公认的“拼命三郎”,只要工作需要,不管火山还是冰窟,都会率先闯荡一遭。

不知陡山桥是否记得?当2003年的早春走进大陡山时,环湖路陡山桥的修建工程已迫在眉睫。为了找到库底的排水闸阀,放水施工。爸爸不顾春水寒彻骨,衣服一脱,“扑通”一声,扎进两米多深的水里。他反反复复,几上几下才找到排水闸阀。工程顺利进展了,可他阑尾炎手术刚出院没几天,刀口本来没有痊愈,冷水一激,高烧数日,造成严重的肠粘连,不得不再次住进医院。因此,他落下耳鸣、耳疼的毛病,每逢劳累过度或着急上火,右耳神经性耳聋,若再严重一些,耳孔就会流水。

不知2013年的现场会是否还记得?为筹备全国基层组织现场会,他经常通宵不睡,工作量是常人的四、五倍,每天最多要接打上千个电话。为确保现场会顺利进行,又不影响村民出行,从环湖路至村中那条近一公里长的路,他带领村民硬是一夜修完。事后,因扁桃体发炎,他跑到卫生室打了几天吊瓶。他的扁桃体发炎早就成了惯例,几乎每次大型检查活动结束,他都要到村里的卫生室输液。

一年中,他总会在村里的卫生室打十几次吊针,往往一打上针,提着吊瓶就去办公室忙活了。

近几年,他随身带着药片,实在撑不住了才去医院住上几天,又常常为了村里的事,拔下针头就走。

2016年7月初,因心脏不好,爸爸又在医院住了十多天。他太累了,早该好好调整,休息一阵了。

7月24日上午,恰逢周末,难道那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暗示吗?爸爸回到村里,又转了一圈:凤凰湖清水微漾,倒映着他的笑脸;苗圃里树木葱茏,一根根树梢拂过他的发梢;茶园里采摘正忙,欢声笑语朗朗,冲他招手问候;小桥边银发垂髫,悠闲纳凉,他蹲下身子拉拉家常。他拉着奶奶的手,;校园里书声阵阵,他会心一笑,心怀舒畅……幸福和谐的大陡山村,到处生机勃勃。

7月24日下午,爸爸却突然走了。家里的天,塌了!大陡山村的天,塌了!

午饭后,他的左肩、左胳膊突然疼痛难忍,便去村卫生室输液。村医见病势太重,不敢贸然挂针,催送他去社区医院治疗。他强撑着来到社区卫生院,疼痛已发展到全身,疼得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120急救车一路呼啸,拉他来到市中心医院,送进抢救室,一家人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妈妈急昏过去,姑姑忙乱地给她掐人中;堂婶扒着门缝瞧,心里暗暗祈祷:“上天保佑!只要人活着就行,哪怕拴住一条腿,拴住一根胳膊都认命。”

医生一个小时的紧急抢救,门缓缓地开了,却是霹雳当头:“心脏三分之二的血管已堵塞,料理后事吧。”

妈妈当场昏倒。醒来后,冲进抢救室拉着爸爸的手放声痛哭:“我再看看他。”“你不能就这样走。”“你醒醒,看看我,看看我……”

爸爸走后,妈妈伤心过度,反复昏迷,水米不进,连续几天输氧,一直吃中药。白发人送黑发人,爷爷、奶奶整天以泪洗面,相对无言。苏悦姐弟俩六神无主,唯有默默流泪。

爸爸那么心疼奶奶,常挂着给她买无糖饼干,每次出差都给她买回衣服。就在他离世的前一天,给奶奶买回双手工布鞋,奶奶只穿了一次。奶奶眼睛看不见,一直摩挲着这双新鞋,流泪念叨:“这双鞋我不穿了,留着……”就在他离世的当天上午,他在小桥边遇到乘凉的奶奶,还拉着她的手说了会儿话,没想到那竟然成了最后的告别。

73岁的爷爷饱经忧患,正当孙儿孙女绕膝承欢,安享天伦的时候,却又陷入晚年丧子的哀痛之中。“你走了,到那个世界歇着了。那么重的担子扔给我,你爹我这把老骨头担不动啊,”爷爷老泪横流,一遍遍暗自念叨,他怎能当着儿媳和孙女孙子的面流泪?

爸爸走了,整个大陡山村都陷入了悲痛之中。

刚采茶回家的刘光荣大娘,听到消息,眼泪“哗”地流出来:“庆亮啊,你好狠心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是为全村累死的……”她心疼得一夜没睡。那一年,她的儿子霍守涛考上大学,凑不齐学费,找到爸爸想预支点工资。因违反村里的规定,爸爸自己掏出500块钱,塞到她手里说,就算当哥的一点心意吧。后来有了钱去还,爸爸说什么也不要。已在新加坡定居的霍守涛,在视频上失声痛哭:“四天前俺哥俩还视频,他关心地问我在新加坡的情况,嘱咐我保重。”刘大娘8岁的孙子捂住她的嘴哭着说:“不能说我大爷死,让坏人死。”

患大脑炎后遗症,严重智障的苏庆奎夫妻二人,在自己的大门口哭得昏天晕地。村民哪个不清楚?他家曾是村里救济的困难户,爸爸与村委再三筹划,帮扶他搞起面粉加工厂和馒头房,才脱贫致富。

80岁的宁洪芳老人,心疼地掉了一夜的泪。爸爸照顾她二十年了!每到过年,都提着米面、油和鸡蛋到家里看她。前一段时间她住院,爸爸还专门去医院看望。

72岁的苏同林老人,这位泰山极顶茶园的守门人,自从得到爸爸去世的消息,一天啦,吃不下饭。他曾是村里的生产队长,和爸爸在一起工作21年了!

老村主任孟兆海老泪纵横:“庆亮啊,你是为全村累死的。大伙儿永远忘不了你的好。我百年之后,咱爷俩还搭班子。”

……

25日上午,去殡仪馆向遗体告别的时间到了。爸爸生前的好友来了,与他打过交道的、认识他的人来了,一千多大陡山村民自发地来了,附近村庄的群众也来了,大家都冒着酷暑赶来送他最后一程。男人的眼泪,女人的哭声,一路缠绕。还没出村,茶商程克华出差从外地赶回来,本来打算到家里来看爸爸,一见这情景,40多岁的人“扑通”一下子跪在路中间,迎着爸爸的遗体放声痛哭。

7月26日上午,天气格外热,站在毒辣的太阳下,瞬间汗如雨下。前来吊唁的人一直不断。由于悼念的人太多,不少人鞠躬后来不及驻足,便赶紧给后面的人让出位置。许多人悼念完后不愿离去,在路边望着苏悦家的方向抹眼泪。路边的村民越聚越多:大陡山村的,大辛庄村的、后陡村的、冯家峪村的,四邻八村的乡亲们都来了,有的是跟他共过事儿,有的是受过他的帮助。

12时许,是为爸爸送行的时刻。哀声阵阵,撕心裂肺。苏悦捧着爸爸的遗像走出家门,满脸泪水。苏源捧着他的骨灰和家人跟随在后,哀痛欲绝。70岁的奶奶突然扑上去,紧紧抱住骨灰盒不放,流着泪反复念叨:“我得离他近点……”

一排排村民拿着写有悼词的白条幅,冒着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在路边默立,满脸是擦不干的泪水。

“大陡山的好儿子,乡亲们的好书记。”

“凤凰台上有你的汗水,陡山河边有你的脚印。”

“大陡山的乡亲永远记着您。”

……

一千多村民自发地跟随,送葬的队伍一路绵延,足有一公里长的村路上洒满了大陡山人的悲痛、不舍和怀念。

不久,天气突变,急雨骤降。难道老天都被感动了,也痴心送一送这位顶天立地的硬汉!粗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村民们依然注视着送别的方向,久久不愿离去。一辆新车追了上去,“不能让俺哥淋雨!”40多岁的苏庆河满脸泪雨,抱起骨灰盒放进了车内,只有自己的亲人才会如此不避忌讳。苏悦,一双柔弱的手紧握着父亲的双臂,单薄的身子遮住父亲的遗像,唯恐落上一滴雨。曾经那么威严强健的爸爸,竟是那么轻飘、那么安静地被苏悦抱在怀里。他宽厚的胸膛,曾是女儿最安全的避风港;他强壮有力的臂膀,曾是女儿最牢固的屏障。苏悦痛断肝肠,声声呼喊,他可听得见?

山间公墓内,一个半米见方的水泥坑就是他休息的地方。填土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护佑他长眠的梦。一个年仅46岁的生命,就这样安睡在大山的怀抱,与大陡山融为一体。而那些无奈的叹息、伤心的泪水,依旧笼罩着他已告别的世界。

黄昏,夕阳被山尖刺破了心脏,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西天。浸泡在血色余辉里的大陡山村,一片沉寂。陡山河流水默默,两岸老柳低垂,没有一片叶子翻动。也许,午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掠走了人们奔涌的泪水,此刻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缅怀。

夜幕低垂,繁星成河。夏老板约了从东平赶来的徐波,一起来到墓地,按照他家乡的风俗,为爸爸守灵。夏老板跪在墓前,打开酒瓶,他和徐波喝一口酒,往爸爸墓上倒一口,擦一把泪,哭诉一阵子:“咱哥俩结识19年了,你从没难为过我,没收过我一分钱的礼,没吃过我的一顿饭……那年,你生病住院,我去看你,知道你不宽裕,临走往你的被子下压了3000块钱。第二天一早,你让村会计又还给了我……你生前没喝过我一口酒,今天你不在了,咱哥俩得好好喝一场。”

徐波跪在墓前泣不成声:“大哥!虽然你比我大20岁,自从我来到大陡山,你一直让我以大哥相称。咱俩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你更是我的好老师,是我一生最珍贵的财富……咱哥俩是无话不拉的好朋友,不管谁有错,该训就训,该拉就拉……你所有心事都愿意和我唠叨,你说,这一辈子,对得住全村老老少少每一个人,唯有对不起家庭,对不起妻子和儿女。你每看到一个爸爸带着孩子去旅游,心里就难受……你说不能再亏欠孩子了,要弥补弥补以前的事儿……大哥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急?咱们还有那么多话没来得及说……”

徐波和夏老板一直守到天明。一七那天,他俩又专门赶到大陡山为爸爸上坟。

怀念

日子在悲伤中一天天走远了。

苏悦伤感地整理着爸爸的工作日记,彻底明白了爸爸的心。这些日记从1999年起至2016年6月他住院止,共累积了27本,再加上以前妈妈生气时烧掉的,至少该有30本。“12月9日早上,因各单位分柴火事宜,同松广二叔发火”“霍振仓家属来找,能否照顾袋面”……每本日记里都详细记录着他的工作情况,一整本一整本的都是关于工作的事情,他的日程排得满满的,经常是以10分钟为单位排顺序。有的日记本里偶然有关家中的事也就一行半行,一笔带过。“因收礼一事发火,开了个家庭会。谁收,谁送回”,这是那年春节前,他一怒之下摔酒瓶的事。

原来,他每次冲苏悦姐弟发火,都因工作遇到了困难。长期高强度的压力无法排解,心中的郁闷和烦躁无处发泄,苏悦姐弟和桌椅板凳就成了他的出气桶。每次发火,他都为自己的冲动后悔,都在日记里向孩子道歉。“苏悦、苏源,亲爱的女儿、儿子。9月10日晚上,因鸡毛蒜皮的小事,爸爸向你俩发火……爸爸内心感到非常内疚……夜里梦到你俩委屈地哭,被角都打湿了。我不该把工作的坏情绪带回家,发泄到你们身上。爸爸在这里向你们道歉了,请原谅爸爸,好吗?”现在,苏悦翻看着爸爸的日记,泪流满面。

一页页翻看着爸爸的日记,仿佛触摸着他的心跳。他心底最深的一隅是唯独向家人敞开的,那最暖最切的骨肉亲情,平时被繁重的工作掩盖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如闪电掠过,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苏悦听妈妈说,她满月不久,连续一周发烧,去医院打针。因为害怕,拼命地挣扎哭闹。护士让爸爸按住胳膊和腿,让妈妈抱住头,她消毒、打头皮针。爸爸却跑到病房外,抱着树干流泪。他那是心软,心疼女儿啊。他哪里知道,他那双孔武有力的大手,就是对女儿最好的安慰。

苏悦想起来了,爸爸每次出差,都会买回一大箱特产。姐弟俩根本吃不完,常分散给别的孩子。他想用礼物弥补对儿女的疏忽和亏欠。

苏悦高考那年,他坚持让孩子报考泰山学院,因成绩不理想,苏悦只好去了齐鲁师范学院。“专升本再考回来,女孩儿在家门口上学就行。周末,我不用接送,你自己走着也能从泰山学院回到家。”

去年,苏悦因实习花费增多,苏悦要1000元,爸爸就给1500元。后来,他怕苏悦不够用,又打到女儿卡里2000元。“出门在外,手里没钱怎么能行?爸爸虽然挣钱不多,在家怎么都能对付。孩子在外面可不能作难。”

泪水伴着思念随时光流淌,苏悦觉得自己的爸爸并没有走。亲朋好友相见、街坊邻里交谈、报纸网络新闻、电视采访报道……无处不是关于爸爸的事迹、照片和影像。爸爸没有走,一直在身边。

2016年从7月29日开始,苏悦参加岱岳区宣传部组织的“苏庆亮事迹报告团”,更详细深刻地了解了爸爸的胸襟抱负。报告团的五个成员分别从不同的侧面,讲述爸爸的事迹:区组织部的领导说,他用短暂而忙碌的一生,创造了辉煌灿烂的奋斗传奇;他用无私和忠诚的担当,诠释了一名共产党员的信仰本色。他是新时期农村党支部书记群体中,当之无愧的楷模!是反腐倡廉的勇士,是人民心目中期盼的基层干部形象。爸爸生前的伙计班子认为,他忍辱负重,永不服输,公正廉洁,敢打硬拼,用燃烧的生命引燃了大陡山昂扬奋进的火炬,用高贵的精神、无穷的力量,为大陡山树立起一座不朽的丰碑!天平办事处的同事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他在“紧要处”的三次选择,考虑的都是大陡山和大陡山村的父老乡亲,唯独没有考虑他自己。大陡山村的村民代表说,不管是家人生病,孩子上学,还是婆媳不和,邻里纠纷,哪个找到他,他都当成自己的事,跑前跑后,出谋划策,出钱出力。他是村民的贴心人,是大家的主心骨。

他们发自肺腑的话语,催人泪下。苏悦像走出迷宫的孩子,追随他们的诉说,一点一滴积累着,头脑中渐渐复原了一个血肉丰满的爸爸、一个令她叹服、崇敬的爸爸:他有大陡山的刚毅,用坚强的臂膀为责任担当;他有天平湖的坦荡,用宽厚的胸怀包容一切;他有黄土地的恩慈,用悲悯之心播撒仁爱和善的种子。他是泰山脚下最虔诚、最执着的挑夫,用坚韧不屈挑起了大陡山。这座沉重的大山,最终将他压垮。他沉重的喘息犹在山风中呼啸,他的一腔热血融入了绵延的山躯。“每一位共产党员都应是泰山挑夫,勇于担当历史的重担!”他的铮铮誓言永远在山间回响激荡。

“爸爸,我理解你了”,苏悦在报告会上泣不成声:“自从上任起,大陡山上的林木花草就是你精心呵护的儿女,大陡山的父老乡亲就是你的家人、亲人。”“爸爸,你的女儿理解你了。再回来看一眼你念念不忘的大陡山吧。平时,你一进家门就累得躺着的床,现在空荡荡的;你天天安排、筹划工作的办公室里,只有无奈和心疼地叹息;你早出晚归查看的大陡山,只有风在徘徊悲咽……”

而今细细思虑,21年来,他的心何曾离开过大陡山一步?1994年,他回村创业之初,百废待兴,他屡败屡战。尽管有党员上访,要赶他下台,但倔强的他何曾服输?未实现他为村里规划的发展蓝图,他决不能走;2009年他考上了公务员,村里的发展已走上正轨,为了个人的前途,他完全可以离开大陡山村。党员和村民去乡里请愿,强烈挽留。面对百废俱兴的时机,他不想走,也不能走;2011年乡镇换届,他被选拔为天平乡办事处副主任,可他心里牵挂着大陡山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群众又那么信任,他再次主动向组织提出了留村任职申请,经组织决定,他继续兼任大陡山村党支部书记,仍然为村里的事业呕心沥血;2015年8月,他看到把村里接班人培养成熟了,村里发展也步入健康发展的快车道,才辞去了大陡山村党支部书记职务。2016年3月,他被任命为岱岳区扶贫办副主任。上任3个多月的时间里,仅用了短短的42天,跑遍了全岱岳区17个乡镇的82个贫困村。他每次回到村里,仍然要满山、满村转一圈,看看他的大陡山。

“爸爸,你静静地走了,把全部的爱留在了大陡山,留在了这个美丽的世界。如果天堂有电话,就给女儿回个电话吧,我想你!”苏悦声声呼唤,声声泪。

苏悦多想给天堂里的爸爸打个电话。弟弟后悔以前的逆反了,他像男子汉一样劝慰妈妈,他要出门打工,养活这个家。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苏悦多想好好地照顾爸爸,他整日操劳过度,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苏悦多想在静谧的夜晚,倾听他诉说心中的忧愁郁闷,而不是跑到凤凰山上向松树倾倒;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苏悦再也不要爸爸接送了,自己长大了,该自立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苏悦一定劝爸爸去医院搭个支架,7月24日的黑暗将不会降临……时光默默,不会倒流,哪怕面对心碎人的哀告祈求。

东苗圃—周家郭杏园—驾校—叮当山护林房—桃园—西茶园,当新一天的晨阳洒遍大陡山时,苏悦走出家门,沿着爸爸的足迹走来。盘路在脚下环绕,林间清新的空气沁人肺腑,清脆的鸟鸣不绝于耳。一滴滴晨露挂在树叶边缘,阳光偶尔一闪,透出五彩的光润。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热汗涔涔地流下脸颊,一股振奋的力量在苏悦脚底慢慢凝聚。

苏悦爬上凤凰山顶,爸爸亲手栽下的那棵松树已有碗口粗。苏悦靠着树干,仿佛靠着爸爸宽厚刚毅的臂膀。俯视山下,绿野茫茫,一湖清水映着蓝天白云,一排排红瓦白墙依山傍水,静谧的大陡山村宛然如画。

“人的一生走到这一步,值了!”苏悦相信爸爸能够感知她心声,一丝轻微的心灵震颤都是通向彼此的心灵感应,那是他们父女之间最亲昵的心灵电话。

责任编辑/魏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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