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为官

2017-01-11 18:51介子平
山西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胡适政治

传统知识分子对权力与政治具有天生依赖性,纵使是在批判之时。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亦不脱窠臼,仍以各种方式从政佐政,对知识学问之探讨,对真理正义之追索,最终无不为了此终极目标,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弟子王仲荦评说章太炎:“老师本是学者,而谈起学术来昏昏欲睡。老师本不擅政治,但一谈起政治则眉飞色舞。”关注政治是古今学人的传统,是儒家入世的理由,所谓“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辜鸿铭鄙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妄冀公卿”的读书人。其主张入世:“今日中国不患读书人之多,而患无真读书人耳。”潘光旦就不赞成把自己关在书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学术界人士应当于专门学术之外关切政治,理由自不止一个。积极地说,清明的政治应以学术为张本,学术家不问,试问谁更有资格来问,此其一。消极地说,政治败坏,迟早必波及以至于殃及学术家的园地,致使学术工作无法进行,此其二。这两个理由几乎是几何学上所称的自明的公理,无所用其证明的,要不是因为目前那种普遍的隐遁的状态,也是根本值不得一提的。不过次要的第三个理由,我不能不略说几句,就是,为了教育青年,学术界人士也大有关切政治的必要。学生在专门学术上需要领导,教师们承认这一番领导的权责,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学生的兴趣原不限于学术,他是国民,他也有一般的国民的兴趣,政治的兴趣,在动荡不定以至于风雨飘摇的当前局面之下,这兴趣自更见得浓厚而不可遏抑。”士以天下为己任,位卑未敢忘忧国,然眉飞色舞可以,倘若实际厕身其间,多数人的作为,并不为人所称道。

梁启超曾做过袁世凯执政时期的司法总长、财政总长,袁殁即下台。民二,熊希龄组阁,曾立主以任公为财政总长,因袁世凯持异议而未成。袁认为梁乃书生一个,“仅能提笔作文,不能胜任国家重任”,只肯让他担任教育总长。梁也坚辞不就,几使内阁筹组破产,急得熊五次三番地两面说情,遂改任司法总长。民六,任公出任财政总长。做财政总长时,曾提出建立一套现代国家的财政体系,他试图以缓付的庚子赔款和币值贷款来彻底改革币制,治理金融,先改革币制,再统一纸币,从银本位引入虚金本位。袁请之出山,看重的其实不是他的这些政治才能,而是他的世间清名,为其装点门面罢了。熊希龄组“名流内阁”:外交汪大燮、内务刘人熙、财政梁启超、司法沈家本、陆军陈宦、海军萨镇冰、教育范源濂、农商张謇、交通杨度。袁阅毕问道:“这就是所谓第一流人才吗?”随即提笔更易一气,递还给熊。到发布时,仅梁启超长司法、汪大燮长教育、张謇长农商,其余皆为更易之人。袁世凯流露出要做皇帝的想法后,梁启超曾与冯国璋一起进总统府劝谏:“二人联翩至新华宫,项城闻我等至,喜动颜色,酒酣,余正欲起立陈述,项城先笑曰:‘二公此来,吾知之甚稔,乃欲谏我不做皇帝也。我反问二公,袁某欲做皇帝者,究思做一代皇帝而绝种乎?抑思做万代皇帝而无穷乎?余与冯愕然未答,袁又笑曰:‘除非痴人,自然欲作万代天子!乃喟然叹曰:‘我有豚犬二十余人,我将尽数呼出,立于二公之前。任公!君最善知人,我即托任公代我选择一子,可以继立为皇帝者,可以不败我帝业,不致连累掘我祖坟者。任公,待君选出以后,我再决定称帝。如是或可称帝二代!余与冯四目相对,嗒然如伤,怀中万言书,竟一字不出。袁诸子环立侍宴,幼小者乳媪襁褓侍,袁忽变作悲痛之容曰:‘我如许豚犬,无一克肖,无一非庸懦纨绔,然父之与子,孰不疼爱,我虽怒此辈不肖,然仍不愿因我造孽,他日为别人作鱼肉烹杀也。我百年后,敬托二公善护之。余与冯迄辞出,竟不能一提‘帝制字。”事后诤友周善培月旦评梁的这段政治生涯:“任公有积极热烈的政治思想,极纵横的政治理论,却没有一点政治办法,尤其没有政治家的魄力。”1923年,王造时在《清华周刊》也发表文章说:“对于讲学问的梁任公先生,我是十二万分的钦佩;对于谈政治的梁任公先生,我是十二万分的怀疑。”金岳霖曾言:“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这话很纯粹,也很无奈,具有哲人的洞察力,说此话时,金先生只有28岁。

1922年,蔡元培、李大钊、陶行知、胡适等16名学者,在5月14日的《努力周报》上刊发了《我们的政治主张》的名文,提出了建立“好政府”的政治改革目标。蔡元培、王宠惠、罗文干、丁文江、胡适等16人签名,“研究系”的梁启超、林长民均不在其列。某次餐聚,林长民向罗文干等人发牢骚:“适之我们不怪他,他是个处女,不愿意同我们做过妓女的人来往。但蔡先生素来是兼收并蓄的,何以也排斥我们?”次年,吴佩孚支持王宠惠组阁,罗文干、汤尔和等人入阁,本届政府被称作“好人政府”,但却只维持了73天就下台了。法学家王宠惠在民国政坛中是个有名的“标准好人”,为人谦逊,没有别的嗜好,爱吸老牌雪茄烟喝红茶。平日深灰西装,素色领带,银色手表,常年是标准英国绅士的打扮。喜欢交响、提琴、钢琴等西洋音乐,却对京剧昆曲的兴趣不浓。但王宠惠还是发了牢骚:“我是一个穷人,国务总理没有比我更穷的了,我牺牲了身体、金钱、时间,每天只能应付索薪团,哪能有工夫做计划?”并冲胡适大嚷:“胡适!你要我宣布计划,我没有计划,就是我的计划!”

之后,蒋梦麟、王世杰、翁文灏、丁文江、王云五、朱家骅、顾孟余、俞大维、叶公超等学者均在民国政府里做过高官。

作为知识精英,难免事事自信。地质学家丁文江曾颇为自信地认为:“无论哪一个时代,哪一个社会,少数优秀的分子,握了政权,政治就会清明。用他们的聪明智识能力,向政治方面去努力,是少数人的责任。”有人问哪些人才算是少数人?丁说:“中国的人民,号称有四万万:进过小学堂以上学校的,最多不过四百万;中学堂以上的,不过四十万;进过大学堂的,晓得一点科学,看过几本外国书的,不过八万。我们不是少数的优秀分子,谁是少数的优秀分子?我们没有责任心,谁有责任心?我们没有负责人的能力,谁有负责人的能力?”然而顶好的官僚,绝不是一个政治家。丁文江曾尝试与孙传芳合作,寄希望孙传芳能统一中国,改变军阀割据局面,认真做事,认真做人,造福于人民。北伐时,孙传芳听从丁文江、蒋百里劝告,袖手了一段时间。北伐军到了武汉阶段,孙大帅可战可和时机已到,丁文江前去见他,劝他不要与张作霖、张宗昌合作,孙说:“我不能不与张家妥协,不然,我站不住了。”丁说:“与二张妥协,政治上站不住。”孙说:“那就管不着许多了。”丁遂拂袖而去,并自嘲“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饭桶”。

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曾任国民政府第一任教育部长、行政院秘书长。武汉大学首任校长王世杰曾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外交部长、国民党中宣部部长。中山大学校长朱家骅曾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交通部长、浙江省主席、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中央研究院代院长和院长、行政院副院长。顾孟余的学者身份是北京大学教授、广东大学校长,从政后历任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长、铁道部长、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交通部长。弹道学专家俞大维也曾任过兵工署署长、交通部长。叶公超在北大、清华、西南联大任教十多年后,步入政坛。

翁文灏乃中国第一位地质学博士、中国第一本《地质学讲义》的编写者、第一位撰写中国矿产志的中国学者、中国第一张着色全国地质图的编制者、中国第一位考查地震灾害并出版地震专著的学者、第一份《中国矿业纪要》的创办者之一、第一位代表中国出席国际地质会议的地质学者、第一位系统而科学地研究中国山脉的中国学者、第一位对中国煤炭按其化学成分进行分类的学者、燕山运动及与之有关的岩浆活动和金属矿床形成理论的首创者、开发中国第一个油田的组织领导者。1920年底甘肃发生8.5级大地震,死亡20万余人,翁闻讯即赶往震区,冰雪之天,长途颠簸,由于一路缺乏营养补给,赶至震区时已双脚疲软,不得举步,只得坐在骡车之上坚持实地调查,终于完成了我国现代地质学家第一次实地调查大地震的创举。之后,兼任清华大学地质系主任,一度代理清华大学校长。还与人合编过在当时影响甚大的《中国分省新图》及《中华民国新地图》。洛阳“国难会议”不久,翁即被任命为教育部长,坚辞不就。1933年10月,“国防设计委员会”筹备成立,内定翁为秘书长。后直接改隶军事委员会,蒋介石兼任该委员会主任,翁为委员兼秘书长,一年后始到任。之前发生过一起车祸,幸遇急救而免死。因面部重伤,经外科手术整容后,左额骨切除一片,面目已非。蒋在得知此消息后,下令召集最好的医生予以抢救,对此,翁感恩戴义,怀欲报之心。未几,受命为行政院秘书长,后任经济部长达八年之久,兼任国家资源委员会主任委员,最终官拜行政院院长。为挽救濒于崩溃的经济,以金圆券代替法币,限制物价,并获通过实行,导致金融紊乱,物价暴涨,民怨沸腾,遭世论指斥。1948年11月3日,翁文灏内阁提出集体总辞职。翁也颠踬下台。入阁17载,翁文灏第一次尝到了无官一身轻的滋味。辞官不久,《人民日报》即发表了题为《陕北权威人士论战犯名单问题》的文章,翁文灏列第12位,“罪大恶极,国人皆曰可杀者”。丁文江曾这样评价翁文灏:“青年的读者,有人告诉你,‘社会是万恶的,世上没有好人。你不要相信他,因为翁先生就是一个极好的反证。”

现代出版家、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曾发明四角号码检字法,主编过《万有文库》。抗战爆发后,投身政界,连任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政协代表,出任经济部部长、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部长。后也因发行金圆券遭弹劾下台。

而被邀出任公职次数最多者,莫过于“我的朋友”胡适之先生了。胡适对政治有着强烈兴趣,1922年,直奉战争结束,直系军阀曹锟和吴佩孚进驻北京。胡适等人陆续发表文章,提出建立“好人政府”,主张贤人治国。在胡适、蔡元培、李大钊等16人领衔签名的《我们的政治主张》一文中,认为“好政府”应具备三个基本原则:“ (一)我们要求一个‘宪政的政府,因为这是使政治上轨道的第一步;(二)我们要求一个‘公开的政府,包括财政的公开与公开考试的用人等等;(三)我们要求一种‘有计划的政治。”这一主张无疑给了北洋一个台阶,于是邀请签名者中的王宠惠为代国务总理。罗文干为财务总长,汤尔和为教育次长。教育次长一职最先被提名者为胡适。胡坚辞不就。1931年10月,胡适和丁文江到南京晋见蒋介石。此次见面,胡适给蒋留下了极佳印象,但对于对方的盛邀,胡适婉拒。胡适下决心“二十年不干政治,二十年不谈政治”。丁文江劝曰:“你的主张是一种妄想:你们的文学革命,思想改革,文化建设,都禁不起腐败政治的摧残。”丁还说,如今“最可怕的是有知识有道德的人不肯向政治上去努力”。1932年,行政院长汪精卫两次请他出任教育部长和驻德大使,胡适再婉拒。

抗战爆发后,蒋介石希望胡适到欧美各国求助,支援抗战,但胡坚决不愿在此危急关头离开,坚持与南京共存亡。1938年9月,国民政府急命胡适为驻美大使。开始,仍不允诺,王世杰只好请傅斯年帮助劝说,傅与胡多次商谈,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蒋介石也劝道:“先生是读书人,留下全无用场。你有留美经历,在那里一定有作为。”考虑一周后,他复函蒋:现在国家是战时,战时政府对我的征调,我不敢推辞,“国家际此危难,有所驱策,我何敢辞。惟自审二十余年闲懒已惯,又素无外交经验,深恐不能担负如此重任,贻误国家,故迟疑至今,始敢决心受命”。他在日记中写道:“二十一年的独立自由的生活,今日起,为国家牺牲了。”日本政府对胡适出使美国异常重视,当时代表日本舆论界的东京《日本评论》曾建议说:“日本需要派三个人一同使美,才可抵抗胡适。那三个人是鹤见祜辅、石井菊次郎、松岗洋右。鹤见是文学的,石井是经济的,松岗则是雄辩的。”赴美后,他仅住10美元一天的房间,出门时不敢让旅馆门前的服务生为其叫车,因要付两角五分的小费。他还拒绝领取政府发来的薪水。为争取美国民众对中国抗战的同情与支持,大使任上的五年时间里,其演讲达四百次之多,外出不带随从,不曾过一个周末,不曾有一个暑假,期间皆硬座车往来,为的是给国家节省每一枚硬币。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胡适临危受命,出任中国驻美国大使,直到1942年。胡适是个精明人。无论在学问还是政治方面,他都做得游刃有余。不过,在钱财方面,胡适却并不“精明”。 胡适生活特点是:清、俭、困。胡适担任驻美大使五年任期内,每月540美元薪水。这在美国不算高。胡适在书信中谈到:“我的日用不需多少钱,所以每月还可以余点钱买书。房子不用我出钱,汽车汽油都是公家开支。”实际上,他的支出除了要负担自己,还要抚养国内的大家庭。胡适的收支账目清楚、公私分明,有口皆碑。他去世后,梁实秋说:‘大使有一笔特支费,是不需报销的。胡先生从未动用过一文,原封缴还国库。他说:“旅行演讲有出差交通费可领,站在台上说话不需要钱,特支何为?”像胡适这样不领特支费的,除了曾任外交部长的罗文干,别无第三人。胡适到美国上任后的头两个月未领到薪俸,不得不自己先垫付花销,其中甚至包括使馆其他人员的开支。不久他又大病一场,借款近4000美元。尽管如此困窘,他仍然谢绝了孔祥熙汇来的3000美元资助。面对困难,胡适总是保持乐观,他在信中告诉妻子:“我过的日子总算顶舒服的了。比起打仗的兵士,比起逃难的人民,比起天天受飞机炸弹的惊恐的人民,我这里总可算是天堂了。”终因积劳成疾,大病一场,所花4000美元,可由国家担负,他也全部自己掏了腰包。到任不久,即促成了与美国政府的“桐油贷款计划”,成功拉得2500万美元贷款, 给身处困境的抗日战场打了一剂强心针。蒋介石致电:“借款成功,全国兴奋。”胡适还自题一首诗以资纪念:“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此后,他又广泛联系美国朝野人士,力争把美国拉入这场战争。因他的努力,日本对美国猜疑日深。后来,日军偷袭珍珠岛,太平洋战争爆发,罗斯福则第一个打电话告诉胡适。有人甚至偏激地说:美国人中了胡适的诡计。而胡适1946年在就任北大校长演辞中却说:“我在抗日战争时期,对于国家的贡献,实甚微末,虽然做了几年的驻美大使,但是没有替国家借过一文钱,买过一支枪,甚感惭愧。”

而抗战一旦胜利,胡适便坚辞不就了。1945年9月,胡适被任命为北大校长。1947年初,蒋介石改组政府,想请胡适出任国民政府委员兼考试院院长。胡适在致傅斯年的信中袒露了心声:“若做了国府委员,或做了一院院长,或做了一部部长……结果是毁了我三十年养成的独立地位,而完全不能有所作为。结果是连我们说公平话的地位也取消了。——用一句通行的话,‘成了政府的尾巴!”1947年3月18日,蒋介石再次约见胡适,说考试院院长可以不做,但国府委员实乃清职,希望胡适莫再推辞。出门时,蒋礼貌地问:“胡太太在北平吗?”胡适答道:“内人临送我上飞机时说‘千万不可做官,做官我们不好相见了!”蒋笑道:“这不是官!”胡适考虑再三,终觉不妥,还是推辞了。1948年3月,蒋介石派人密洽胡适,表示愿意推荐他当总统候选人,而自己出任行政院长一职,或由自己当总统,胡适做行政院长。美国不满蒋介石,却看重自由主义者胡适,蒋则将计就计,拿胡适做幌子,后又借机将胡拿下。蒋劝他“替政府再做些外援工作”,胡回答:“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政府,我怎样抬得起头来向外人说话!”1949年后,蒋介石再聘胡适为“总统府资政”,胡仍婉拒。他有一句广为流传的戏谑之语:“我不能做实际的政治活动。我告诉你,我从小是生长于妇人之手。”

抗战应招,乃文人责任,一旦战事结束,便能脱身物外者,实属难得。1949年1月,陈布雷于北伐胜利后即入阁从政,几有退意而不行,终酿惨局。《陈布雷回忆录》手稿本于上海影印出版,其妻《前记》道:“先夫子一介书生,从政本非夙愿,且以生性不近,时作摆脱之想。故先期历任政府职务,仅自赁旅舍以居,从不携眷,盖每以为不数月即可辞归也。及中日战起,感于国多艰难,正需群策群力,凡能有所效命,固当万死不辞,此时告退,何异放弃责任;譬如舟行逆流,胡敢轻弃帆楫?乃屏除他想,一意任事。至抗战胜利大敌虽除,而国人醉生梦死者多,因循苟安,不知利用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以图国家民族前途之光明。先夫子触目伤心,中心抑郁,不能自解。加以体力日衰,报国无从,乃时时引咎自责。先夫子常谓:一待国家太平无事,即当摆脱政务,重回新闻记者之岗位,专以文章报国。”

1946年,蒋介石任命傅斯年为国务委员,傅坚辞不就,称自己“实一愚憨书生,世务非所能,如在政府,于政府一无裨益,若在社会,或可偶为一介之用”。并表示“此后唯有整理旧业,亦偶凭心之所安,发抒所见于报纸,书生报国,如此而已”。此观点与其师适之极为相似。虽不参与实际政治,但傅却热衷于以知识分子的良知监督政治。蒋介石曾希望傅斯年帮请胡适入阁从政,而傅却在写给胡适的信中说:蒋介石想借重你胡先生的权威,大粪堆上插朵花,来给党国美化天下而已。“我们自己要有办法,一入政府即全无办法。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我们是要奋斗的,唯其如此,应永远在野,盖一入政府,无法奋斗也。”1938年,傅即上书蒋介石,抨击孔祥熙的才能、用人,揭露他纵容夫人、儿子与不法商人勾结发国难财的恶行。蒋介石却不予理睬。从此之后,傅斯年千方百计搜集孔氏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私吞美金公债的材料。傅斯年拟成提案,准备参政会秘书处宣读。大会主席团成员、外交部长王世杰见后大骇,怕被人作为借口“攻击政府,影响抗日”,力劝傅歇手闭嘴,否则后果无法预料。傅仍坚持己见,并要上诉法院,与孔对簿公堂,如果揭发罪状失实,甘愿反坐。孔遂被弹劾下台。对于孔的继任者宋子文,见其经济政策并无改观,傅又对其连续发文进行批判,半个月内连续刊发了《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 《宋子文的失败》《论豪门资本之必须铲除》三篇文章。傅表示自己“真愤慨极了,一如当年我在参政会要与孔祥熙在法院见面一样,国家吃不消他了,人民吃不消他了,他真该走了,不走一切垮了。不然,一切完了!国人不忍见此罢?便要不再见宋氏盘踞着!”傅在《大公报》撰文道:“你的轿车在上海市街上经过时,有没有想到,就在这条路上有多少人因你的经济失策而饿死?”在巨大舆论压力下,宋亦辞职。

除去蒋介石、李宗仁、陈诚、白崇禧等等的军界人物,翁文灏、王云五、朱家骅、吴国祯、张君劢、胡适等等参与政府工作的著名学人,竟也列入“国民党战犯”名单,再次上演了“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一幕。

穷则聚于学,达则聚于朝,学者为官,乃学而优则仕情结之庚续。从学者到官僚需有一个转换过程,转换得彻底,便会官的做派多,而学的成分少,苟不彻底,则会反之。李斯属转换彻底者,韩非则反之;韦应物属转换彻底者,王维则反之;韩愈属转换彻底者,柳宗元则反之;王安石属转换彻底者,苏东坡则反之。所谓彻底,就是学者气质或被隐匿,或被墨染,不彻底,则时时圆凿方枘,扞格不入。刘师培对早年参与政治后悔不迭,去世前对黄侃说:“我一生应当论学而不问政,只因一念之差,误了先人清德,而今悔之晚矣。”也不彻底也。经济学家何廉曾言:“翁文灏和我虽都在政府中位居高职,但比起‘圈内集团来,毕竟还是外人。我们并非政府的里层人物,也非党的成员,我们不过是政府的‘装饰品!我们从未能够搞清楚幕后究竟在搞些什么。”何廉又说:“我在政府中的那几年完全是白白浪费!”还有人说:“这是中国两个最有脑力的人才,干吗不到一个学校或研究室去?干吗要把他们困在一个完全自私自利的宋子文手下吃闲饭,聊闷天?”但也有先觉者,自始至终保持清醒。赵元任曾郑重其事对杨步伟道:“你的脾气和用钱我都能由你,只有一样事,将来你也许失望的,就是我打算一辈子不做官,不办行政的事。我看你对行政很有特长。”杨对曰:“我虽很年轻就负重任,可是我对做官也不喜欢。因为第一,我祖父不喜欢做官,常常批评做官人的弊病;第二我自己也看见很多人只做了一下官,就养成十足的官派来,我看着就生气。”1927年,林语堂在武汉做了半年官便离开了,其曰: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属于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后者属于肉食者,如鹰虎及行动的人是。林自认为是前者,“决不做政治家”成了他终身宗旨,为此写道:“对我自己而言,顺乎本性,就是身在天堂。”不是你改变环境,就是环境改变你,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移风易俗,宛蚍蜉撼树,螳螂挡车。术有专攻,学有所长,政治的判断与学术的规制毕竟有别,政客之谋在于大刀阔斧,手腕灵活,对上献媚,对下取悦,还在于无所坚持,唯利是图,是非模棱,因人而异,而这恰是学术的忌讳;学者之长在于求真求实,躬身细事,平等待人,温良谦让,还在于特立独行,洁身自好,自律律人,一日三省,而此也为官场所难容。

学者从政只需一跬,即可从不彻底到彻底,荣枯显晦,转瞬之间,但因何有人就迈不出这半步?在于其良知未泯,俯仰无愧,依圣人教谕,济世安民,存理想于心,力图有为。但好的出发,未必有好的结局,“好人内阁”,未必有好的政绩。学者的功效在于以理性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而不在于以行动赤膊上阵,亲操牛刀。读书疗俗,而政务即俗物,高士就简,而政务皆琐物。学者为官的不彻底,还在于身处官场而首鼠两端,仍想着学术上的那些旖旎精彩,宦海回头,幡然有悟,学者为官的退路,还在于回归学者的老路上来,梁启超、胡适之、蒋梦麟、王云五等人都曾迷途知返,故辙重行,且能踵事增华,再获建树,是为证。王国维便认为“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文人可出世,也可经世,可警世,更可垂世。启功在抗战后因人推荐,欲去北平当局任职,但拿不定主意,遂征询老师陈垣意见,陈垣道:“学校送给你的是聘书,你是教师,是宾客;衙门发给你的是委任状,你是属员,是官吏。”此言一语道破了旧时代为学为官的差别,这也是自尊的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心理。

周善培尝对梁启超道:“孔孟、苏张都谈政治,为什么孔孟是政治家而苏张是政客呢?就是孔孟谈政治没有自己,只订出许多原则性的理论,让一般诸侯去听。谁照他的理论去做,是他的幸福,与我无关;谁不听他的话,是他该倒霉,也与我无关。苏张就相反了,事事都为的自己。谁听他的话,那个人有利,他自然有利;听他的话作坏了,而他的官骗到手了,他也有利。孔孟讲了一生政治,虽没有得过意,一生是愉快的,结果是安全的。苏张虽然得过几天意,却一生在恐怖中,到底得不到好结果。”学者从政,无可厚非,但在政治家与政客之间,学者首鼠两端,摇摆不定,与其定位模棱,使之行为果敢,结局只能是力不从心,一筹莫展。林纾晚年评价自己:“生平冷僻,提起做官二字,如同恶病来袭。”林纾一类学人,乃纯学者。黄侃也自我评价:“侃才高气盛,自度不能与世俗谐,不肯求仕宦。”黄侃亦纯学者。董每戡有诗句云:“书生都有嶙峋骨,最重交情最厌官。”董每戡也纯学者。

介子平,1964年生人。供职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兼任 《编辑之友》杂志社副主编、副编审。出版作品《青灯》《烟霏云敛》《少年文章》 《消失的民艺——年画》《褪色的记忆——连环画》《雕刻王家大院》《风华丹青》《大韵书法》《田园将芜》《苦酒微甘》《此间少年》《民国文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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