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2671

1

那个站台一眼望去，忽然就变得陌生了——是怅然若失的陌生、不知所措的陌生、无法辩驳的陌生。

身边的人已经躁动起来，我像是刚得到了什么坏消息，变得坐立不安。明知道跨出车门后就彻底要离她而去了，我却还要鼓起勇气信以为真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告别。周围人们的说笑声越来越远，好像跟着火车又去了另一个地方，本来就人迹罕至的接站口瞬间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我第一次坐火车就有这样的感受。进站时的匆匆忙忙，上车后的忧心忡忡，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担心，都被害怕坐过了站吓得不翼而飞。我在骤然而生的心急如焚中寻找着出站口，不停地想着，如果她不出现，我会不会感到很丢人，得赶紧找到售票处立马返程。

我已经想不起来她那天是穿着哪件衣服了。她说话，我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那个从未去过的城市的从未见过的人一样。我记得我和她是坐一辆出租车走的，沿途经过了许多弯道，那接二连三的弯道一次次地让我感到失落，我无端地对我们的目的地有了些失望。我猜想着我们可能要去的是一个宾馆，里面摆放着双人床或者单人床，奇怪的味道从卫生间里散发出来，我们别别扭扭地收拾着各自的东西，谁也不好意思把被子和枕头好好地整理。

她说，你看那个楼是这里最大的购物大厦。她说，我经常去对面红绿灯旁边的小吃街买几串烧烤。她说，我们宿舍几个伙伴有时候会在晚上出来，到几条不怎么熟悉的街道上走走，不想每天踩在同样的马路上，偶尔遇见几个朝我们打着流氓哨的醉酒的男人，我们就叫着喊着跑一边了。她说，一会儿找个差不多的宾馆吧。

返程时，天气特别热，像极了那个宾馆晚上的温度，闷得厉害。我的头不知不觉地靠在了车窗，又像是靠着她的手臂。她对我说着什么，声音软软地在我的四面八方，我感觉我的身体在无限地接近一个很深邃很舒服的地方，我还能听到床的摇摇晃晃的声响，电视机里面的吵闹总是让我想起公交车上的拥挤。我对她说，把电视机关一下吧，你的手是凉的。她说，火车站到了，我的手经常是凉的。我说，我离你最近的时候，老是觉得你不是你，拉你手的时候觉得你的手不是你的手。我说，下次来的时候你就不用接我了，我能找到，没有公交就打出租。我说，你回去吧，擦掉眼泪，你转身的时候看看铁轨伸展的方向，就不再想起刚才这是离别了。我说，你看，那辆火车不是拉人的，可能是拉煤拉炭的，拉钢拉铁的，拉武器弹药的，拉锅碗瓢盆的，你想想，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那些物件在黑漆漆的铁皮仓里稳稳当当的，没有生命，不像人，会吃喝拉撒，能感受生离死别。我说，火车要开了，你的手还是凉的。

这样的往返还没超过五次，路边的草木和野花就又纠缠在一起了，仿佛相互拥抱接吻的情侣，窸窸窣窣地扭动着身体，丝毫不把路人挤兑的目光放在心上。

我在一个不冷不热的午后收拾行李向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火车站奔去。

2

“我八点多上了火车的。

“人挺多的，我行李都是对面男生帮我放的。

“苗苗结婚了，嫁了个公务员，具体干什么的我不记得了。我跟你说，苗苗前男友也去了，而且，还带着女朋友，你知道是谁吗？我先不告诉你。我问你，你今天晚上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你旁边没女的吧？你在哪里呀？咱们是不是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

我就是她说的坐在她对面帮她放行李的男生。她一坐下就接起了电话，但不是特别吵的那种，声音绵绵的，像校园广播里读“温馨快递”的学妹。我闭着眼睛，准备休息会儿，隐约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说话，而我的不耐烦总会被她柔软的语气给消磨。

“我就知道你啥意思。说吧，想去哪儿，地方你定吧，我不喜欢到处都是什么山啦水啦，要么都是街啦庙啦，能找一个人不多又让人感到舒服的地方最好。我说人不多你高兴了吧？可是你别忘了，你现在在哪儿，离那么远，我可不愿意等。定早了我怕我准备不好，去了干什么都紧张，定迟了我怕我到时候又反悔了。我想我现在单身也就是这毛病给害的。

“要不咱们故地重游？你找个时间过来吧。你先听我说好不好呀？

“玉湖公园怎么了？进门免费，四大自由，能嫖能走。

“你别提他！你想来就来。你说你每次去的时候都和她聊些啥呀？还是什么也不聊，就拉拉手，亲亲嘴，摸摸头？

“你别反问我！你想来就来。到了夏天那里的人就多了，尤其是晚上，亮着灯的地方老的少的分不清，黑漆漆的地方人影树影分不清。

“现在就想着买票了？你想来就来。”

我依旧闭着眼睛休息，对面的声音彻底没有了。我想可能是她到站了吧。蒙眬中听见乘务人员操着流利的方言喊着：“X山到了，X山到了……”我睁开眼睛，对面的她还在。她不说话，眼睛红红的。电话那头像是问了她一句“是不是到了X山了？”然后她就戴上耳机了。看着车厢里来来往往的人，我终于感到了疲倦，这种疲倦是燥热的，让人无力言语的。透过冰冷的玻璃窗，能够看到这是一个普通的车站，站台上人们的迎来送往也稀松平常。再转眼一看对面的她，我瞬间就忘却了窗外所有僵滞的神色。

“我能做什么？怪他呢还是怪我呢？你说说吧。你不说我说。我可不会说情侣分开都是因为琐碎小事，世界上最好找的就是借口，否则用什么来安慰彼此的无能为力和咎由自取？你们男的都一样，这也是一句胡话，是张着嘴说瞎话。我是想好了，找个能过日子的嫁了吧。可是话又说回来，我凭什么呀？人家兔兔一个月能挣两千多，我能挣多少，都是去年毕业的。谁会娶一个不挣钱光在家里吃闲饭的人？你会吗？你说说吧。你不说我说。

“你是不是瞌睡了？旁边真的没女的吧？你记不记得那个操场？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已经拆得什么都没有了，当初还说着永远也不想走出去的鬼话，现在看来，那些话真的见鬼去了。那些成排成行的大树也不见了，它们可是拜你们男生所赐，沾了不少女生的体香。你傻笑什么？

“你记不记得那个车站？你安排我和他见面的那个车站。你说说吧。你不说我说。我已经想不起来他那天的话了，能记住的是我和他最后一次在那里聊的，像我第一次听到火车的鸣笛一样，又紧张又害怕。我爸曾经说过，再大的声音也不过一阵子。

“喂？你怎么不说了？是不是太无聊了？你别忘了，是你先打过来的。你想来就来，可我不一定在。”

不知不觉中，对面的她又说了很多。天快亮的时候，她作可爱状让我帮她把行李拿下来。我趁机和她搭讪，我告诉她我也在玉湖公园旁的学校读过书，那个公园我也经常去。她笑了笑说，我到站了，马上要下车了，不能和你多说了。然后她走过来给了我个拥抱，“谢谢，联系方式就不留了。”登时我两只胳膊跟泡了水的竹竿一样，直挺挺地抱了抱她，“我也在这里下车。”

车站还是老样子。我望着青涩的朝阳和她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以后不会来这个地方了。我赶紧从人群里穿梭出来，接着是噩梦初醒般的汗流浃背，我好像用了很长时间才到了那家熟悉的宾馆。听着隔壁房间慵懒的叫喊，我想起了无数次在站台的拥抱，没有一次能像只在对面坐了一晚上的她给得我真实。

3

她在我右边的位置坐了整整一晚上，我感到一种亦真亦幻的形影不离，像是在炎炎夏日的某个车站，和喜欢的人沐着天上的太阳和彼此的暧昧共同带来的热烈与冲动，即便是知道要上车了很努力地松开臂膀，还是能在偶尔吹来的风中嗅得到对方的呼吸；等到站台上空空荡荡了，从车窗望出去，会觉得一切建筑和植物都是美好的，干净的，崭新的，值得咏叹歌颂的；看到车厢里的人也是似曾相识的，连打照面时的一句客套话都要说得热情洋溢。

她穿着的红色上衣很漂亮。我慢慢把目光收回来，觉得火车从黄河西面向黄河东面行驶的速度好像要比从黄河东面向黄河西面行驶的速度快，那些只听过的车站，只要火车出站就立马忘记了，可来的时候我是清楚地记着每个站名的。我从来没有拿出地图，计算一下两个车站之间到底有多远，我早就明白，心里面住着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不算远，若是心里面的那个人不住了，要离开了，就会发现距离更短了，短得想一步就能赶上那人，只是不知道这一步该朝哪走。我连一次刻骨铭心的拥抱都想不起来，喧闹的车厢让我感觉每一次的拥抱都是不假思索的，匆匆忙忙的，有意而为的，这样什么也不带走的告别比当初什么也没准备的前往显然要轻松许多，闭上眼睛，就等着打个盹儿了。

她书包的拉链响了，声音短促，由强变弱，然后是塑料袋被抓来抓去的声音，两个或两个以上比塑料袋坚硬的东西相互碰撞，衣服与靠椅、桌子、车窗都发生了摩擦，塑料袋好像又被抓来抓去地动弹起来，短促的由强变弱的拉链滑动声再次响起，分不清是感叹还是呼吸的吐气终结了所有的响动。

我又注意起她的红色的上衣。她问我，是不是吵到你了。我告诉她，没有。她说了几个她喜欢听的歌，我一个也不会，只是笑了笑，告诉她有机会我学。她也笑了笑，对我说，没必要吧。我问她要去哪里。她告诉我她在黄河西边的一个城市读书，然后又问我是哪里的人。我说我去黄河西边的一个城市待了几天。她告诉我她以前是学舞蹈的，上大学后不学这个专业了，她们学校的军训很有趣，打靶的时候男生不让女生靠近，也不让女生捡那些掉在地上的弹壳，还故意凶女生，女生便又气又着急，有的男生会捡弹壳和弹头给喜欢的女生打磨成戒指或者其他吊坠，特别好。我说，我家里有，我爸当过兵，我还有炮弹弹壳，做了笤帚的手柄，拿起来凉凉的，重重的，笨笨的，得用很长时间才习惯，才变得好使。她将信将疑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她一个人望向黑黑的车窗外。我问她想什么呢，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她说什么也不想。我问她沿途经过的站熟不熟。她告诉我也就是听过罢了，没兴趣打听。车窗外的世界越来越黑，她的红色上衣把她包裹成一支红色的蜡烛，差一点点火苗就能或安静或疯狂地燃烧了，这样的话，我是该看着她燃烧完，还是在我下次睡着前轻轻吹灭。我笑了笑。她问我笑什么，肯定想起高兴事了。我告诉她，我这次是去听一个人跟我讲告别的，兜转了几日，看了看那个城市的马路和红绿灯和神农帝星雕像，吃了碗面就准备往回走。她笑了笑。我问她笑什么。她不理我，又看着车窗外。我仿佛在一个冷清的太阳还未升起的早晨站到一个站台上等候列车的到来，周围的人多半是因为天冷而变得少言寡语，我的视线的右边离我很远的地方有个穿红色上衣的人向我靠近，我和她素未谋面，我的衣领不知怎的碰到了她的长发，我忽然想起还没问她要去哪里。列车像是晚点了，一直没来，周围的说话声忽然变得多了。

我告诉她我在Y市下车，她说她在Y市的下一站T市下车。我说那就还能陪你坐一会儿，听你说说话。她说她饿了，想吃。我说再坚持一下吧，你看太阳出来了。她望着窗外，阳光暖暖的让她害羞，让她几乎睁不开眼。我告诉她，你像一支红色的蜡烛，眼睛里有柔软的明亮的火光。她笑了笑说，你胡说八道。

我记得我是在Y市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向她告别的，我问她下次我要是还去黄河西边的那个城市，可不可以去找她。我下车后，走到离她最近的车窗朝她挥了挥手。我又想起在那家熟悉的宾馆待过的晚上，觉得所有的美好都像那屋子里用不惯的电褥子，时间长了浑身滚烫，再关掉一会儿立马就手脚冰凉。我看着忽然变得陌生的站台，心事重重地往出站口走去，天气冷得让我老觉得卷起了袖子。

李义利，1990年生，山西昔阳人。作品散见于《黄河》《都市》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