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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它主宰过地球。
遥远的200万年前,它覆盖了地球三分之一,海平面因此下降130米。哪天它坚持不住、涅槃成水,海平面将抬升近70米,曾经称霸海洋的大不列颠帝国将沦为水下之城。除南北两极外,它生长于固态降水能长年留存的极寒之地,立足雪线以上的生命禁区——那些人类无法永久居留的深山褶皱中。
它的学名叫冰川。
冰川是极地、高山地区沿地面运动的巨大冰体,由固态降水堆积、再结晶形成变质冰,在重力和压力作用下发生塑性流动。它从源头获得冰源补给,往下流到高温处,冰舌前端因融化愈来愈小,直到冰体融化量和上游补给量相抵消这才偃旗息鼓、戛然立住。
汉代张骞两次出使西域,他的《西域见闻录》中,曾对天山古丝绸之路北道的木扎尔特冰川形貌有过如此描述:层峦叠嶂,千仞攒空,如崧者皆冰也,裂隙处下视正黑,不见其底,水流之声澎湃如雷鸣。唐朝高僧玄奘师徒西行取经时再一次遇见它,对冰川成因做了进一步诠释,留给后世这样的文字:冰雪所聚,积而为凌,春夏不解。
冰川离我们很遥远,它若能安安稳稳在自己的地盘待着,自消自长,不惊扰人类生活,我们一辈子都可以不知道它。除科学家等专业工作者外,常人一旦走到它跟前,无一例外都是冲其罕见风姿去的。
占陆地百分之十的冰川面积里,山岳冰川和大陆冰盖相比悬殊巨大,只占冰川总面积里的百分之一。中国是山岳冰川最多的国家,拥有近百分之十五的比例,而其中百分之八十多又富集于高耸得足以让人类头昏脑胀的雪域高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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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是雪域高原风景陈列馆的镇馆之宝。我们把西行世界高地下榻的首站锁定在海螺沟,成都朋友付哥说,海螺沟四月底的冰川蒙着尘土,后面的来古冰川、米堆冰川更精彩。就把三号营地就地看冰川的宾馆改定为二号营地就地泡温泉的宾馆。我们一起附和同行小聂在规定时间里扫荡附近著名景点的方案,直扑泸定。在大渡河边双向车道堵实六七公里的国道上,邬君充当了一回临时交警,恩威并施吆喝出一条“血路”,傍晚7时赶抵目的地,行走了一趟那条改变中国命运的铁索桥,了却心愿。晚饭后星夜折回,在318国道甘谷地南行摸进磨西镇,入住海螺沟景区内预定好的“贡嘎神汤”宾馆。夜里十时半,身体如期泡进了温泉,时距关门还剩30分钟。
山谷漆黑,湿漉漉的水汽在池边照明灯下氤氲散漫,浓重的硫磺味里,我恍惚嗅到了冰川的味道。
高1080米、宽1100米的巨大冰瀑在晨光下透亮闪烁。画面加速,瀑顶冰川被挤压碎裂,崩塌坠落,堆积于坡脚,在压力、重力以及融冰冻结作用下,重组产生的沉积变质冰向沟底继续流溢,冰舌穿行于原始森林六公里……冰塔千姿百态,俯身看去就像一片微缩的崇山峻岭;冰桥晶莹剔透,冰窟幽幽,珠帘悬垂……
西行前,我翻阅了一本《西部奇路》画册,浸在温泉里身心酥软之时,闭目作看书状,权当画饼充饥。
两天后的台站沟自然保护区,雅拉雪山幽谷空寂,耀眼的白山放大似的横亘眼前,银色山顶分出两座驼峰样的山脊,被软雪覆盖得松墩肥厚。山腰位置隐约现出两座金字塔形的蓝钢色山峰,在白山衬托下,疏朗的积雪勾刻出它们刚直挺拔的轮廓,刚与柔、线与面的互衬,演绎出雪山的细腻和丰富。这应该是冰川侵蚀地貌的雏形,数百万年前,覆盖于山体的冰川冰像木匠刨子那样开始了经年不懈的铲蚀,后来雪线升高了,冰川冰后退了,脱去臃肿白绒衣的山体亮出等腰三角的形体,身姿笔直如线,匀称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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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上稻城海子山海拔4675米垭口,展陈于目前的是一处苍凉广阔的平台,密密麻麻的石块均不见棱角,犹如雨点般四下里铺延洒开,深褐色地表上无以计数的乱石,停泊着下午5时的太阳,星星点点泛着光泽。湛蓝苍穹顷刻间低垂下来,云朵在头顶巡游,仿佛伸手可触。天上那轮灼日和亿万年前一样光芒四射。放眼望不到一棵绿树,蛮荒无垠,一派无以言说的苍凉。很快,发现立在路边的指示牌:青藏高原古冰帽。高原湿地。
冰帽是大陆冰盖和山岳冰川的过渡类型,也被称作冰穹、冰冠,在压力不均的情况下,冰体从中心向周围放射状四处流溢。只有如此宽阔平整的地形才可能孕育出冰帽,那些漫野铺陈的圆石块便是冰川辛苦搬挪来的漂砾。
200万年前的第四纪,青藏高原轰然隆起,季风呼啸而来,一改北半球的大气环流。冰期来临之时,冰帽茁壮成长,肆意掠土劫石。风水轮流转,漫长冰期结束,渐渐转暖的空气里,冰川弃石逃逸了肉身,落地的石块复又团团围住了冰川之魂——那一汪汪水泊。这其间浸透了雪域高原轮回故事的况味。
路边停车,双腿轻举慢放,上了百米外一堆石岗,极目之处的乱石丛中亮着道道白线,那都是被称为海子的湖泊,地质学名称为冰蚀岩盆。海子山,顾名思义就是海子众多,自然就衍化成了湿地。
有资料记载,稻城古冰帽是青藏高原乃至世界规模最大、最典型的古冰帽遗迹。数以亿计的花岗岩漂砾和一千多个冰蚀岩盆铺满整个山原面,形成“天外星球,千湖之山”的怪异诡谲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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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南德钦飞来寺南卡宾馆的窗口,纵目飞越深邃的澜沧江峡谷,我们临渊眺望梅里雪山美名远播的十三峰。以看望雪山的名义,我平生首次感悟到三维空间里的冰川实体。雪山和冰川如影随形,不离不弃,冰川是挂在刺向天穹的雪峰颈项上的银质项链。主峰卡瓦格博壁立千仞,其下蓝幽幽的凹谷上光洁如镜,宛然波澜不惊的白色湖面,那就是冰川摇篮——聚集落雪制造冰川冰的粒雪盆。千百万年以来,刻蚀、磨蚀、刨蚀、掘蚀……冰川冰在山谷酷刑施尽,生生啃噬出个巨型冰斗,其三面陡峭岩壁环列,形成藤椅般的圈状斗形。
冰川神功之一的滴水穿石威力,我已在水蚀地貌上见识过。福建闽东白云山、雁溪等地,都发现了酷似冰蚀地貌的遗迹,巨型花岗岩上那些熊掌臼、舂米臼、藏珠臼等石臼形状无一不工艺精湛,光润似玉,那都是由柔弱水流经千百万年的前仆后继、精雕细琢定型的。尽管关于第四纪冰川是否莅临福建,学术界尚在争议。若单凭水蚀就能操作到这种境界,几十米甚至几百米厚的冰川底部,冻僵的花岗岩再被辅以冰蚀极刑,那岂不是更胜一筹。
卡瓦格博主峰下有条冰川孕育出世,冰川冰一旦溢出粒雪盆,活生生就似银鳞玉甲的长龙,裹着十足野性呼啸而下,银亮冰舌没入山腰的云带里。在守候日照金山的那段时间,我从长焦的镜头里,窥视到悬崖峭壁前悬贴着规模最小的那类冰川——悬冰川,如丝如缕;林立的角峰如矛似戟,举向天庭。山脊线上,有的地方如四溢的金属熔浆,圆润饱满油汪汪;有的地方又似单薄的剪影,倘若能悬空鸟瞰,一定会发现大山背后还贴着个冰斗,前后山坡经冰川冰肆虐后残留的岭脊已经成了锐利的刀脊。
我忽发奇想,当千秋万代之后,冰雪与大山终止了如胶似漆的缠绵,气宇轩昂的卡瓦格博恐怕只能剩下被温柔侵蚀淘空后的嶙峋石骨了,很可能就是一副膏脂尽失、形销骨立的模样。换这个角度看,冰川像极了《聊斋志异》里狐媚迷人的吸血女鬼。
1991年1月3日,中日梅里联合登山队距卡瓦格博顶峰仅240米,登顶在望,一场神秘雪崩吞没了17个人,制造出举世震惊的第二大山难。七年后,在夏季牧场放牧牦牛的藏胞才偶然发现散落于冰川的遍地残碎遗骸。如此惨烈,除冰凌、岩石外,冰川也一定参与了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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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进入中国最美冰川之列,波密县的米堆冰川不能不去叩访。米堆村旁宽宽的河滩遍野片岩,冰川融水在石堆丛里拱出条小溪,水面冰白似乳,带着母体颜色没人敢有异议,它的淙淙而下泄露了冰川的藏匿地。目光溯着小溪,越过墨绿色林梢,背后就是一抹白茫连绵的雪山,细眼望去,有些地方还泛着幽幽蓝光。后来,查阅资料知道,这就是冰川冰的特性。历经反复变质生成,老冰川冰的结晶状能吸收所有光谱上的光线,唯独蓝色被反射出来。
逆溪穿林徒步一小时后,我们翻上第三道冰川的沉积地貌——终碛垅,触目一片狼藉,整个像是热火朝天的大工地。终碛湖水色褐黄,岸上细土成堆,弃石遍野,这就是冰川与峡谷厮杀的战场。山坳平地上,冰川已被褐土灰石们堆埋,对岸冰湖边露出一截峭壁般的冰舌前端,断面上光滑齐整、线条流畅却灰白斑驳,污迹漶漫,像极了巧妙伪装后的岩体。
大家痴迷于终碛丘上摆Pose拍剪影,听下山驴友说,走了两小时还没到冰川跟前。也许就因为这,大家伙一起打了退堂鼓。我独自涉足冰湖边,想置身对岸,得从冰湖边不见路径的山冈爬上去。忽然想起藏地一句常用语,望山跑死马。看着近在眼前,谁知还要走上多久。再看看那块写着“冰湖以上为非旅游区,擅自闯入,后果自负”的木牌,踌躇无助,坚冰似的心骤然遭遇烈日。
冰川近在咫尺又似乎遥处天边,我心犹未甘,痴迷地盯住了它。
多云天气,蓝天难得一回缺席,雪山已晕化到漫天白云里去,在近前两侧覆雪山坡挟持下,数百米高的冰川“黄河之水天上来”,轰然奔泻的瞬间,仿佛遭仙人点化,永恒地凝滞住,来就来去就去止就止,一副说一不二的决绝。前阻后拱的挤压,冰川上面崩裂处处,褶皱道道;受阳面银光闪烁,背光面幽蓝簇簇,一时间炸起千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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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冰之所以成为河在于它的川流不息,不舍昼夜,只不过冰川和我们不处在同一个时间概念里,好像天上神仙似的一日抵一年。格陵兰岛的冰川运动速度高居世界之首,每年也不过千余米,通常冰川运动速度日均不过几厘米或数米,让人一时难以察觉罢了。十九世纪初,几个登山者在阿尔卑斯山被雪崩埋于粒雪盆,冰川工作者测算,40年后尸体将在冰舌前端出现。果不其然,幸存者如期等到了同伴遗体。
望不断的藏北草原上,有“苍茫宇宙宽”的意境。金黄的牧草挥洒向极目之处,灰蓝色的唐古拉山山峦如波涌,道道山脊拱起再复叠,托举出各拉丹冬覆雪的半圆型山顶,俨然一枚硕大无瑕的珍珠。这就是冰帽。因为发育于平坦高山顶部,它没有表碛,没有露出冰面的角峰巉崖,面积达180多平方公里。其西南侧的姜跟迪如冰川,点点滴滴的冰川融水便是华夏母亲河——长江的滥觞之源。
没有机会立于冰川之上,我只能异想天开:哪天冰释雪融石出,那上面应该就是海子山的遍地苍凉了。
和梅里雪山相比,海拔高度均为彼此不相上下的六千余米,卡瓦格博凌空泻瀑,各拉丹冬却珠圆玉润。横断山脉三江并流地区地盘狭隘局促,众多高山大川跻身其间,只能踮起脚尖立向伸展;高原腹地谷宽丘缓,辽阔无垠,大山随意躺下横向摊开。如此情形,颇有古人华山如立、中岳如卧之妙像。不同立地环境成就了外形迥异的冰川类型,留给人天壤之别的万般感喟。
冰川作为水的一种固态存在,在渺无人烟的极寒地域饱蓄能量,以千百万年的不懈运动,开疆拓土,改地易形,捕获一切。在它消遁之时,水接过它积存战利品的魔盒,不经意开启立马浊浪滔天,遍野疮痍,永远背负“洪水猛兽”“水火无情”的恶名,而冰川照旧以其冰清玉洁的美名存在,让世人爱恨交加。
科学家已经认定,在逝去的一个世纪里,冰川融化退缩是导致全球海平面上升10至25厘米的原因之一。北极冰盖已悄然开裂崩塌,依目前的消融速度,本世纪末海水上升一米已成定论。这一切,为二十世纪中国那位伟人的诗词穿越时空奠定了现实基础:夏日消融,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在温室效应无法彻底扼制的今天,冰川与人类的生活显然已经结为战略伙伴关系,应了一句古语:唇亡齿寒。
远远回眸冰川最后一眼的那刻,我就对它山盟海誓:一定要尽快走近它,一睹它灿烂的冰凌琼花,再去从容面对已经没上脚踝的那一圈圈海涌。
天湖泊心
从藏东南开始,成片的蔚蓝天幕好像就要轮到了休假时间,天气时阴时晴,及至那曲北行时,连云团间总能嵌着的艳蓝也被彻底收回。我们的车沿着青藏高原的台阶一路狂奔、飞落,撑到格尔木时还是被雨追上了。同行小聂开起了老天的玩笑:悠着点来,可别把40毫米的年降水指标挥霍光了。在黄土高坡的西安,一夜豪雨,把在青藏线上黏附于车身的红土洗刷一净,彻底抹掉了高原奔行的蛛丝马迹。
一路走下来,高原上的天湖越遇越大,越看越觉委顿心虚,终生一晤的缥缈思绪无从泊附。没有了阳光参与,翠玉一般的天湖真的无法鉴定成色。人车尚在旅途劳顿之中,已经开始回味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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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6时出头,我们在青海橡皮山东北坡的浓云四合里,俯看到眼下一抹灰青色朦胧在地平线上,它便是中国最美五大湖之冠的青海湖了。蒙语叫库库淖尔,藏语叫错温布,都是青颜色大海的意思。它立在与山脉平行的巨型谷地,是个地质构造断陷湖。迄今两三百万年前的形成初期,曾与黄河水系相通。13万年前的造山运动时,四周山峰轰轰烈烈隆起拔高,湖水泻入的黄河水道被堵,乾坤倒转,河流自东往西回流进青海湖,制造出了华夏大地上罕见的倒淌河。
五月初的时间正巧是十余万只候鸟在此筑巢的繁殖季节,遮天蔽日是常见的景象。十多天前的成都,青海朋友张哥建议我们在鸟岛待一天时说,仰望天空壮观时要格外留神,鸟群掠过,粪便会像雨点那样凌空喷泄而下。我们临时改弦易辙直扑西宁,冥冥中不知是否和这事有关。但临湖看一眼还是不能少的,找了条便道,驾车拐入湖边。碎石成片的湾岸,柔涌细浪前仆后继,巨大的空旷里浪涌声轻缓单一。两只橘色羽毛的赤麻鸭在水波里戏浪觅食,一只棕头鸥也碎步闯入镜头来凑热闹。湖面浩渺得像藏北草原一样茫茫不着边际,此情此景,对从沿海地区来的我们而言,大海与之毫无两样,神气的是它仰躺在海拔3000米的高地面。
青海湖长105公里、宽63公里,居中国最大的咸水湖和内陆湖之首。这个季节里没有夏天一望无涯的绿油油牧草和金灿灿菜花,没有冬季遍地的坚冰软雪、银装素裹,也不可能有热闹的赛马节……但我们确实到此一游并把它认同为海的同胞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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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当雄县的那根拉山垭口眺望,公路蜿蜒如线的西北坡下,红褐色的迤逦山峦环拥着一线蔚蓝。美湖纳木错,立地海拔4718米,圣洁高亢得被权威媒体称为可以与天神耳语之地。
藏语纳木错和蒙语腾格里海,均是天湖的意思,它是世界上当之无愧的最高咸水湖。历史文献记载,此湖像蓝天降落人间;而当地牧民则另有一说,是因湖面高拔、如位处空中。尽管来路相悖却异曲同工,两说都一致称为天湖。
在湖畔草原平坦柏油路上奔驰了一个来小时,我们的车抵达扎西半岛。多云天气,空中云起云飞,阳光偶尔从云罅间失足落下,波光粼粼、浪涌簇簇的湖面,在蓝色系列基调中,逐层逐次柔和过渡,玻璃溶液那样晶莹通透,满眼斑斓多彩。传说中这是天宫御厨里神仙们品鉴的琼浆玉液,认真分辨后也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过誉。目光从湖天一线的杳渺处收拢,猝然撞上南端的念青唐古拉山,眼前景象才从东南滨海被生生拽回。湖对岸那一列列山峰,冰铠雪甲连绵相衔,恍惚刚从蓝湖中兀然跃出,清丽圣洁得宛若一蓬蓬出水白莲,直看得人神滞气静没有了脾气。
念青唐古拉山是灵应草原神,纳木错是三大圣湖之首,二者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双,浩瀚宇宙间的千古绝配。在藏地神话传说里,他俩可是一对可以缠绵到海枯石烂的夫妻加情人,演绎出众多神奇动人的传说故事,千百年来润滑着藏地民族饱经高原罡风磨砺的人生。
在这远离尘嚣、靠天最近的湖畔,天穹气象变幻无常,转瞬间,丝丝缕缕的白云又漂洗在一片靛蓝里,天光祥和温存,受了周遭气氛渲染,身心仿佛也被罩在了灵性的光晕里。
我离开了在高地上不敢轻举妄动的同行,孤身深入。愈往半岛深处游人愈少,水边大小玛尼堆成窝成群,岸边殊形诡状的浪蚀熔岩上经幡翻卷,黑魆魆的石洞里蓦地就钻出个手摇经筒的藏胞,让人很是惊怵。后来看书,始知此地属喀斯特地貌,当地人利用湖边天然溶洞修筑了不少寺庙,成为密宗本尊胜乐金刚的道场,一处香客信徒如潮似涌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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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回到然乌湖,318国道旁那块一色粉蓝的水面,妩媚得能勾魂摄魄,黏住了所有前行者的步伐。然乌湖原本是一条河流,是伴着通麦天险那条湍急帕龙藏布的上源。数百年前的自然变迁中,峡谷两侧山体崩塌滑坡,巨石碎岩阻塞河道,形成长26公里、最窄处一公里的水槽型堰塞湖。然乌湖周遭雪山、冰川环布,冰雪融水是其补给的主要水源。
所谓湖,到了西边出口这一段,基本还残存着河道样子。水畔草甸已经冒出绒绒绿意,年轻的塔状云杉后袭来锦缎般细滑的湖面。云杉们踩着一抹黄沙向湖中探究深浅,湖心浮着座小岛,裸枝细密的杨树后可见一座小小的神庙,供奉的是司水神鲁杰布。祈雨求晴两个相悖的愿望在这里就像麻花样被拧成了一体,有求有应。一群白色鸥鸟在小岛上空没完没了地追逐盘旋。
微风始终轻拂着,湖面漾着细微缜密犹如四方连续图案般的涟漪,细波如鳞,感觉罩着块磨砂玻璃,在薄云过滤后的泛散光线里,浮动着若隐若现的光泽,显出很有节制的矜持内敛,宛如大家闺秀。
千米左右的对岸,岗日嘎布雪山濒湖峭耸,伸入湖边的沟壑积雪又簇拥着雪山弥漫进氤氲蒸腾的白雾里,峭拔尖锐、石骨嶙峋的山脊经覆雪反复勾勒愈发凸显它层层叠叠的沧桑褶皱,大山们的血肉经年累月润泽着眼前的粉蓝。
盈月后,看到深圳同行溜猫清晨拍到的照片,明镜般的湖面凝然不颤,水清可鉴,瘦峰涩岩悉数晕倒在湖泊丰盈的怀中,天光山色经湖水如此这般浸润,那光那影那线条,母本俨然已经脱胎换骨了一回,顿显风采矍铄,神骨傲然。也许是清晨气温尚未变化之故,风在蒙头大睡,湖水也还没醒来,就有了这梦幻般幽悠绝尘的神韵,让人不假思索就想去托付终生。
有驴友称此为镜湖,居然无人生疑。应该说雪域高原的崇山峻岭中、渺无人迹之处,静静地窝着很多这样的绝色湖泊,被人这么顾名思义叫开来,时间久了便定了名姓。亚丁的珍珠海也是如此,传说逢上雨季,神山仙乃日飞落的水流撞击在湖边山石上碎散四溅,一经阳光照耀仿佛遍地撒落着晶莹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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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地高原上放眼皆山,无论孤峰缓丘,无论冠覆白雪、林木青葱或基岩裸现,它们都宠辱不惊,亘古屹立,便是行车路上,也能细品慢嚼,感受其风格恒久的俊朗雄姿。湖泊则时常被揽揣于千峥万嵘的群山之中,总得劳人筋骨方可一瞥惊鸿。因地质成因不同,群体仪态万方;因季节天气不同,个体又摇曳多彩。它总能让抵临者目眩神迷,望湖色感慨万端。
从亚丁冲古寺西向上行约40分钟,山道拐弯尽头,一片绛紫色细枝蓬蓬簇簇,随风摇曳中晃出鲜艳的蓝绿色湖面,给人手足无措的欣喜。枝头上的新绿是高山乔木杜鹃的春意,像蚕茧一样毛茸茸地闪着银毫的,却不知是哪种树木的实或者花。
藏语叫做卓玛拉错的珍珠海,也叫仙女海、度母海,它只是一泓约百余平方米的水泊,此时隐身在云帐雾帘后的仙乃日,藏语意为观音菩萨的神山,是其冰雪融水的源头,涓涓不断哺育了珍珠海生命的精彩。和极地高原所有湖泊一样,海拔4100米的珍珠海子水中含氧量低,浮游生物稀少,加上水流纤尘不染、至清至纯,玲珑中流光溢彩。藤黄、石绿、花青诸多近似色千丝万缕渗透交织晕化,蓝中泛绿、碧里透青,就这样汪在神山脚下,简直就是一炉刚熔炼停当的翡翠鲜汁,冷凝中还泛出似有似无的幽荧之光。
尽管山雨欲来、天色灰蒙,这却是我有生以来首次从影像之外触目如此明艳滋润、静若处子的湖水。
网上有位驴友被珍珠海的风姿绰约迷倒,心情无法自持,感受无以复加,放言死在那里都可安然瞑目。且慢,珍珠海环湖古树参天,苍翠如屏。春天里杜鹃遍绽,花海如织;秋天里层林尽染,灿若黄金;还有晨雾晚霞雨雪……周边的旖旎多彩一次次被摄入湖面,远没有看尽之时。也许此君在神山点拨下,大彻大悟“弱水三千取一瓢饮”的至理,就此谢幕脱世眠去,人生已足!
后来在书里看到,卓玛拉错是传说中观音菩萨的一滴眼泪。除了当然的袖珍和晶莹剔透外,阅尽凡尘善恶、佛法无边的观音菩萨也会黯然悲悯?抑或被拨动了凡念的琴弦?为这片遗世孑立的香帕拉风景所感动?后悔当初忘了捧一掬凝碧,用心尝尝是咸还是甜。
湖岸的经幡扬起,天空织起了雨帘,雨脚踩皱了湖面,周遭水光潋滟、氤氲起来。是迷雾之上的仙乃日恐我多思下了送客令?雨帘须臾间又幻成漫天雪花,雨雾风雪交加中,远远滚来一阵沉闷的轰响,像是雪崩,该不是离开不久的仙乃日吧?
这一路下来,也许是神湖们的苦心孤诣,才臻至如此天遂人愿的境界。天公总是云翳闭日,周遭景物在均匀散溢的光线下浑然和谐,没有了神性光芒的泾渭分明,却始终洋溢着一种神性氛围的暧昧祥和,方便了像我这样的人临湖泊心托志,寄存念想。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两千年的至理和自然造化好像如出一辙,古来智者有几人?山者毕竟众广,水者显然势孤。在我看来,山的敦厚持重,可以通过后天的坚韧修行渐渐趋近,水的灵动万变却断然少不了与身俱来的过人机敏。我自知通过不懈努力,只能慢慢学会大山的某一些样子,故面对着水总是自惭形秽,在彼此愈行愈远之时,唯有敛声屏息后五体投地地倾倒和神往。
这也许就是高原的天湖们给予我的一份厚爱。
沉洲,本名陈健,福建文学杂志社编辑,作品有《有种痛苦叫迷恋》等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