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涵
作家李洱只写自己心目中的小说
□舒涵
李洱,1966年生,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曾获首届“21世纪鼎钧双年文学奖”、首届“华语传媒图书大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第四届“大家文学奖”;入围“茅盾文学奖”,“华语文学奖”等。作品被译成德语、日语、意大利语、俄语等多种文字。现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部主任。
偶然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李洱。他供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这是作家李洱”。李洱带着眼镜,一副文人的模样。2002年,他的长篇《花腔》出版,成为热门。小说的叙述方式令人耳目一新,充满李洱式的勇敢、机智和探索实践精神。因此,他成为先锋小说进入新世纪的领军人物。但是,李洱习惯处于媒体焦点之外。他坦言不喜欢参加笔会,不喜欢参加聚会,不愿出席各种活动,称自己是自由的人,不受约束的人,懒散的人。
“我出书很少,同辈作家大都‘著作等腰’了,我却是‘著作等脚’。”这是因为李洱的个人脾性。李洱手不懒,他每天至少要笔缀五六个小时。斯捷尔纳克说“我写作,因为我有话要说”。李洱认为“有话要说”很难,它需要激情、勇气和学识,也需要作家在想象力、表现力和认知力方面进行严格的自我训练。
关于李洱,他的小说同行说他是一个“纯粹的小说家”。
李洱常在小说中提到一个叫枋口的地方,那其实就是李洱的故乡。枋口的意思是说,它是运河的源头。远在秦代,人们就从沁河引水灌溉农田,到了明代,已经有五条运河发源于此。所以,枋口后来被称为五龙口。在李洱的童年时代,沁河烟波浩淼,即便是在梦中,李洱也能听见波浪翻滚的声音。笔名李洱中的“洱”字,指的就是“我时刻都能听见水声,它诉说着我对故乡的赤子深情。”
能在这样的地方开始人生之旅,李洱说这是他的幸运。对李洱后来的写作来说,他觉得更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名叫田桂兰的优秀的语文老师。迄今为止,她是教李洱时间最长的老师。“我所认识的字,绝大多数是她教会的。应该说,我作品中的每个字里面,都有她付出的心血。”在李洱对少年往事的回忆中,田老师的身影总是会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时候她新婚不久,留着两根长辫,有着少妇的美丽、聪慧和热忱。她常常把学生们带到沁河岸边上课。现在回想起来,与其说她是在上课,不如说她是在放羊。”李洱还清晰地记得她讲课时的神态,她称汉语拼音为“学习生字的拐杖”的比喻。
李洱最早的阅读,就是在田老师引导下对自然的阅读。河岸上盛开的梨花,蒲公英洁白的飞絮,校园里苹果树上的绿叶,院墙之外高耸入云的山峦,天上像羊群那样缓缓飘过的云朵,都是小李洱的语文课本。“我对文字最初的敏感,对世界最初的体认,很多都来自田老师的引导和培育。”回忆起田老师,李洱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越过时光的重重雾霭,他仿佛看到“自己还拽着田老师的衣角,在语言的小径上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磕磕绊绊地学着怎样表达对世界的感受”。
和许多人不同的是,李洱上中学时的语文老师正好是自己的父亲。父亲在青年时代也做过写作梦,但是生活中的许多变故,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李洱回忆,父亲的语文教学在当地很有名,后来他到济源一中任教,所带班级的语文成绩也总是全校最好的。“不过,虽然父亲是一个语文教师,当初也没有想过要把我培养成一个作家。”李洱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想让他成为一个画家,为此还专门请过济源豫剧团里一个画布景的人教李洱学画。“那个男人留着当时少见的长发——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另类。我记得他曾唱过革命现代戏《杜鹃山》里的温其久。当时的沁河公路大桥和沁河上的焦枝铁路大桥,是我的主要描摹对象。”没能成为画家,但却对李洱的形象思维能力的培养起了作用。
在李洱的记忆中,父亲很注重学生的课外阅读量。每到假期,他总会在黑板上写下一大片阅读书目。在当时这应该说是个创举。“父亲常说,学生的语文学得好,不是在课堂上学好的,而是课外看闲书看出来的。”遗憾的是,那时候可供学生看的课外书少得可怜。在李洱的印象中,父亲对赵树理和老舍推崇备至,认为他们是真正的语言大师。那时候,李洱家里有一本翻得很烂的《红楼梦》,可李洱对它一点也不感兴趣。当时,李洱的本家叔叔李清岩也在学校教书,教的也是语文。从他那里,李洱看到了《红岩》和《三千里江山》,后来又看到了《第二次握手》。“我曾听他讲过《红岩》,他的讲述极为生动,扣人心弦,我听得如痴似醉。现在的中学生,远比我们当时幸运,因为他们可以看到更多、更优秀的作品。而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一块烤红薯往往就被孩子们当成最好的晚餐。”
1983年,李洱考入华东师范大学,那里曾经被称是“全国最好的中文系”。“80年代前期,中文系里人人都是诗人和小说家。当时文史楼有个通宵教室,一到晚上就坐满了,写小说呢,为赋新词强说愁。这种气氛下,就是傻瓜也会写。”在这种氛围下,李洱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交给了文学。童年和少年时期朦胧的梦想变得那么具体了。
[18][日]三潴信三:《物权法提要》(上、下卷),孙芳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86页。
李洱与贾平凹
李洱与汉学家葛浩文
陪西班牙出版家、汉学家代表团参观文学馆
《石榴树上结樱桃》是李洱的一部反映中国当下乡土生活的长篇小说。此前,李洱的小说一直在书写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和生存状态。
李洱的这篇小说,动笔在“非典”期间。“我住在香山一个朋友家里看书、写作,我感觉到我是有地方可逃,但农村人是无地方可逃的。而且我们所有的痛苦、恐惧,是可以通过媒体说出来的,但农民们的痛苦、恐惧、无奈以及面对现实的无能感是说不出来的,因为他们没有代言人。他们的痛苦、恐惧远远高于城市人。”于是,李洱在一种非常焦虑的心情下动笔写农村题材的小说。“我对农村不是非常了解,写的时候不停上网查些资料,核对一些事实。”还搞不懂的时候,他就打电话给在河南的父亲,屋顶上那个东西叫什么?“现在的乡村和20年前的乡村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城市生活的所有要素或浅或深地深入农村,各种现代的文化符号都可以在农村看到。但是所有这些东西又和他们最基本的生存紧密联系在一起,形成比城市各种文化更复杂的状态,各种冲突会变得更深刻,里面的戏剧性的情景会更突出。”李洱说他当时一方面高度焦虑,另一方面又非常顺畅地写作,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更关心农村。
李洱是河南济源人。密密的抬头纹是他的“家族徽记”。“小时候看我爷爷的额头,皱纹非常非常深。我儿子一岁多时就有!我们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他半开玩笑地说。李洱的爷爷曾生活在延安,与后来的多位领导人是延安时期的同学。他的爷爷兄弟四人,有三位到过延安,但后来的遭遇各不相同。李洱说,其中的悲欢离合,一言难尽。在家里4个孩子里,李洱排行老大。如父母所愿,李洱和3个弟弟都通过上大学的方式进入了城市,分别成为公务员、大学教师和外科医生。
乡土中国一直是中国的定义。以前的中国作家处理乡土小说的时候,要么把乡土、农村写成桃花源、乌托邦式的,比如沈从文《边城》;要么是阶级斗争、革命式的,如《红旗谱》《金光大道》《暴风骤雨》《白鹿原》。它们在很长时间构成了乡土文学的主要潮流。中国作家写乡土小说是个强项,但这不是李洱的强项。他自己坦率地说:“小时候在农村,我跟农民们的交往不是很多。但是很多邻居、亲戚会经常来串门,所以我非常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状态。”
生于60年代的李洱,在读中学前,一直生活在乡村,与同为河南作家的刘震云、阎连科、周大新、李佩甫等不同,他们写乡土是往非常沉重的地方走,很痛苦,但李洱认为实际上农民是很乐观的。他说,“他们也有喜悦和快乐,能够通过反讽从沉重、痛苦中瞬间解脱出来。他们通过戏谑和自我反讽来减轻自己的重负的能力。”他表示,中国作家写了近一百年的乡土中国,用传奇的方法写苦难,其实把乡土中国符号化了。“说得绝对点,我们还看不见一个真正的乡土中国。”
德国媒体对李洱评价颇高。他的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被《普鲁士报》认为“配得上它所获得的一切荣誉”。2007年德国总理默克尔访华时,希望见见李洱,但李洱彼时在河南看护母亲,未能回到北京。得知李洱的母亲过世了,默克尔还称她为“伟大的母亲”。2008年底,李洱的名字已广为人知。
这一切,要从他的长篇小说《花腔》说起。
2002年,李洱以复杂而自如的叙事技法,完成了长篇小说《花腔》。自此,他的朋友们私底下叫他“李花腔”。这本小说,他想了七八年,写了3年。
2003年1月,《花腔》与莫言的《檀香刑》一起荣获首届“21世纪鼎钧双年文学奖”。德文翻译夏黛丽看到了《花腔》,她决定翻译这本小说。因为没找到出版社,她自己买下了德文版权。由于牵涉太多的中国现代历史和传统文史知识,《花腔》的翻译非常艰难。到了2004年,李洱出版了《石榴树上结樱桃》,夏黛丽决定先翻译这本书,她四处寻访李洱。虽然《石榴树上结樱桃》的销量还不坏,但李洱之名基本只出现在各种文学会议的演讲稿上,他接受国内媒体专访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人告诉夏黛丽:我向你保证,中国没有这个作家。
2007年4月,《石榴树上结樱桃》由德国最著名的出版社之一DTV出版社出版,并为这本书办了系列朗诵会。所有李洱认为中国读者会笑、会有表情的地方,德国人都有对应表情。翻译告诉李洱:“他们非常惊讶中国乡村已经深深卷入全球化进程了。”李洱很惊讶,也很感动。“那天下着雨,各地来了很多学者、教授,他们全都看完了《石榴树上结樱桃》,讨论到很晚很晚,我嗓子都哑了。”
李洱不知道自己一下子在德国成了明星。他说,有次在柏林换坐地铁时,他看到一家书店门口贴着一张很大的海报,上面的人面相是中国人,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他凑近一看,发现那是他自己。
李洱回忆,当时德国总理默克尔将德文版《石榴树上结樱桃》送给温家宝总理,并点名要见见自己。一个月后李洱与吴思、蔡定剑一起见到了默克尔,当时她刚结束与胡锦涛的会面。默克尔发现自己的裤子上有些灰尘,不停地去掸。“那些灰尘是哪儿来的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好像没想起来。”
李洱最尊崇的作家有两个,一个是加缪,另一个是哈维尔。哈维尔的作品,译成中文的李洱全都看过。他说,哈维尔不是一流作家,却是一流文人。“当总统之后他的秉性也没改。他踩着滑板接见贵宾,抽空就写荒诞派戏剧。”李洱能说善辩,若在旧社会,他走街串巷在民间说书,肯定是个好艺人。
每位作家几乎都会有精神或写作技巧上的“灵魂导师”,对于李洱来说,除了最初的博尔赫斯,师承的名单在不断拉长:马尔克斯、昆德拉、卡夫卡、哈维尔、索尔·贝娄……不过离他近之又近的,就是他的好友格非。他笑称,“格非对我是有影响的,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以前在一起有很多交流,我早年的作品,格非都看过。”
当年在华东师范大学,格非比李洱高两届,因对文学共同的梦想,两个人来往较多。李洱写毕业论文时,格非还是助教,没资格指导论文,李洱逼着他当了自己的指导老师。结果李洱的论文评了个“优”。但那一次,得“优”的学生太多了,教导处说要去掉一个。格非只好来找李洱,说,“我只是个助教,就把你的‘优’去掉吧。”李洱急了,哪有给了又要回去的道理?
如今,李洱与格非的关系亦师亦友,“他提意见的时候很委婉,不直接说我的小说,说的都是大师的作品:霍桑有个细节是这么写的,海明威有句话是那么写的。”也正是格非,陪着李洱把他的第一篇小说送到了《收获》杂志社。
李洱称自己有点把小说当成“女人”了。对此,他有个形象的比喻:同样是一团脂肪,长在乳房上是丰满,长到腰上就是赘肉。
“我一天写七八个小时,最后能留下一千字就谢天谢地了”。李洱说自己一天到晚磨磨蹭蹭,一个句子,不知是放这里好还是放那里好。他还说阎连科一天只写两个小时,但一写就是好几千字。“我不行。”话虽如此说,但他出版作品还是不少,有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中短篇小说集《午后的诗学》《饶舌的哑巴》《遗忘》、《夜游图书馆》等。
“其实我自己在面对生活的时候,我觉得更多的是我有一种很要命的无力感。”有一段时间,李洱说他几乎要被这种无力感吓垮了。有些朋友说他时常耸着肩。“我照了照镜子,发现还真是这样。为什么要耸肩呢?因为无力应对生活,缺少安全感。”他这样剖析自己的内心:这个时代的内心生活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不良反应、一种创伤性经验。写作就是对这种不良反应的表达和反省。大家都说,内心平安就是幸福。可现在,绝大多数时候,内心平安其实是一种罪,它表明了你的犬儒、你的放弃、你对秩序的认同。所以,在写作上你既要表达,又要对自己的表达作出必要的反省。写作类似于你眼睁睁地看着某种体外手术,做的是自己,被做的也是自己,最担心做坏的当然还是自己。
“在这种状况下,每个当代作家都被失败感笼罩着。我们最早接受的文学教育使我们想表达某种思想、经验、观念,并使之成为某种思想资源。但现在这种可能性已经消失。很多作品踮着脚去迎合,而不是站稳了去表达。这是一个不重视内心生活的时代,价值观分崩离析。但也许通过财富积累,人们会重新认识到文学艺术的美和意义。”他认为,现代小说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大概是“突然”,突然怎么样,突然不怎么样。“睡个午觉起来,你的想法可能就变了。”
写作时,李洱无限忠于自己的内心。
问写作给他带来了什么?“不是一点名、一点钱,而是一点点名、一点点钱。写了这么多年我的目的已经变得很简单了,就是写出自己心目中的小说。”李洱说。